摘要:“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杜牧《清明》,由于精準描述了中國大部分地區清明時節的天氣特征,以及“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的江南情景而萬口傳誦。晚近以來,本詩逐漸被懷疑是出于宋人之手的“偽唐詩”。本文引入友鄰學科的學術資源,構擬新的辨偽觀念和標準,揭示以往學界步入此詩辨偽歧路的誤判原因;借鑒李商隱“高樓風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刻意傷春復傷別,人間惟有杜司勛”的描述,探索“杜牧式江南話語”的內涵、風格,確證《清明》為杜牧“杏花時節在江南”的“傷春”之作;通過偵探式的學術追蹤,利用以往討論中較少涉及甚至沒有涉及的大量詩詞資料,還原晚唐至兩宋杜牧《清明》的傳播軌跡;指出“杏花村”是繼“桃花源”之后,又一個被文化共同體將文學意象成功轉換為多地景觀和地方歷史的文學標本。
關鍵詞:杜牧《清明》;江南話語;文獻辨偽;杏花村;酒
中圖分類號:I206.5?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2)03-0049-09
署名或被署名的杜牧《清明》,是唐詩還是宋詩?筆者曾撰5000余字的《杜牧<清明>是宋詩嗎?》,主張《清明》是杜牧所作,并非宋詩,古代文獻中“杜牧《清明》”的標識和表述并無不妥。①國內多家主媒網站與學術網站也加以全文轉載,從某種角度擴大和深化了學界和讀者對杜牧《清明》的認知。不無遺憾的是,由于難點較多,不少重要問題未能說全說深說透,更沒有就常見的辨偽方面的學術迷思進行深度辨析,也沒有就杜牧獨特的“江南話語”進行探索與思考。當年6月起補撰此文,盡可能在前文的基礎上,將杜牧《清明》的追蹤認證,置于“杜牧式江南話語”的背景下再作新的推進,同時嘗試針對一些流行并且影響正確認知的辨偽觀念,進行一次包含一定新意的解惑。
今天的學人無疑都是站在現代學術立場來進行不同方向的探討。問題是古人并沒有當下現代人主要的學術觀念,他們只是仿照前代疊加的學術樣板,或者是根據自身的學術興趣與素養,來理解和處理他們所遇到的文獻資料。如果單純以今天的某一種特定眼光去審視,古人的工作自然多有不足,但這種現象并非杜牧《清明》所獨有。這就要求現代研究者既要同情理解古代學者客觀的學術環境與其自身的學術積淀,又要以現代較為成熟、規范(所謂規范即廣為應用且爭議較少)的學術標準進行是非評判。
一、文獻辨偽的歧路與友鄰學科的他山之石
這里嘗試借助一些友鄰學科的成熟話語和清晰觀念來輔助“杜牧《清明》”屬唐屬宋的討論,利于各方盡可能在公認程度較高的學理基點上進行信息對接與交流,盡量減少源自個體印象、個體感覺的自說自話,避免因為話語頻道及評判標準不同而造成信息錯位。這些友鄰資源包括:邏輯學追求“命題正確”即“邏輯真相”更追求“事實存在”即“本體真相”的思維方式②、商標法對“商標”的表述和著作權法對“署名權(作者身份)”的表述、審判學的“排除合理懷疑”原則。當然,必須預先聲明的是:這里只是借用友鄰學科的更為成熟的思維理路和更為嚴謹的表達方式而已,并非說“杜牧《清明》”就是一樁真實的訴訟案件。
遵循邏輯常識進行討論并最終確認事實存在,永遠是學術研究的最基本要求。質疑杜牧《清明》是唐詩的一種意見(追求“命題正確”即“邏輯真相”)認為:此詩無作者署名的完整文本的出現并被認定為“唐詩”,是在南宋中后期的《錦繡萬花谷·后集》之中;被認定為“杜牧《清明》”,更是在宋末的詩歌選本《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之中。因此,所謂“杜牧《清明》”,只是宋人偽造的“唐詩”。現代初始發難者之一的繆鉞先生質疑的第一個理由就是:杜牧的《樊川文集》和《別集》《外集》均無《清明》詩。③ 繼起發難者進一步補充:《錦繡萬花谷》和《千家詩》編撰不嚴謹,存在一些張冠李戴的錯誤,核心意見即始出太晚且有差錯。這里涉及的表象似乎是文獻早晚及文獻的精確性問題,但本質卻是如何辨偽的學術觀念的差異。假設杜牧《清明》不是在《錦繡萬花谷·后集》中注明“出《唐詩》”且列在“《杏花村》”詩名之下,而是注明“出杜牧詩”,質疑者將會說:為何不見于《樊川文集》及其《別集》與《外集》?即使見于《樊川文集》等,仍然會問:為何《清明》以文韻的“紛”與元韻的“魂、村”相押而逸出常軌之外?繆鉞先生質疑的第二個理由就是“杜牧不致于有此疏漏”。筆者多年形成的辨偽觀念是:文獻早晚并不決定文獻真偽,晚出的文獻有真有偽,真是真,偽是偽,是真是偽,應該由該件文獻本身的信息是否真實(確認“事實存在”即“本體真相”)來決定。商代的甲骨文晚清才開始發現,此前一直沒有記錄,絲毫不影響其真實性。當下持續研究的著名先秦史料“清華簡”,同樣也是“來路不明”。正是基于這樣的事實存在,本人才會在《杜牧<清明>是宋詩嗎?》一文中指出:“來路不明并不直接等于或完全等于其詩不真。”借用古語“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的邏輯常識與智慧來說明,就是不會因為智者的999次正確,就順勢肯定他的1次失誤;也不會因為愚者的999次失誤,就順勢否定他的1次正確。甚至“狼來了”的寓言,發布信息的頑皮牧童原本有心作假,最后一次的信息也是真的。只是接受信息的成人們,因為頑童之前的系列謊言,就順勢誤判最后一次“狼來了”也是謊言。可見信息的真與假,只能完全由該件信息的事實是否存在來決定。同樣道理,研究者不能因為《錦繡萬花谷》晚出并存在少量的信息失誤,就順勢得出“清明時節雨紛紛”一詩“出《唐詩》”、名《杏花村》也是造假,因為列在同書同頁《杏花村》之后的《朱陳村》詩:“徐州古豐縣,有村號朱陳”,“一村惟兩姓,世世為婚姻”。詩下注“出白氏《朱陳村》詩”,即準確無誤是白居易的《朱陳村》詩的精要節錄。④ 編者節錄《朱陳村》詩的原因之一,可能與后來朱陳村(不止一處)曾有杏花擁簇,可以讓人聯想起“牧童遙指杏花村”不無關系。《永樂大典》卷3580引《華岳南征錄》,載北宋初年趙逢一首七絕《和華安仁花村二首》其二:“路入前村認杏花,門前水積半溪沙。風流仿佛朱陳俗,白酒黃雞姓兩家。”雖然白居易詩中沒有出現杏花,但趙逢詩中一村兩姓的“花村”,的確因“杏花”與“酒”而得名,而且“杏花”“村”“酒”,三個“杜牧《清明》”的核心元素在宋初就一并重提了。北宋中期,蘇軾《陳季常所蓄〈朱陳村嫁娶圖〉二首》其二證實了這一點:“我是朱陳舊使君,勸農曾入杏花村。而今風物那堪畫?縣吏催租夜打門。”蘇詩中的“朱陳村”與“杏花村”其實是一地二名。晚宋陳景沂編、祝穆⑤ 訂正的《全芳備祖》前集卷十《雜著》引《詩話》又說:“徐州古豐縣朱陳村有杏花一百二十里,近有人為德慶戶曹,道過此村,其花尚無恙也。”⑥ 可見入宋之后,“朱陳村”的另外一個符號就是“杏花村”,“朱陳村”的意義之一即與“杏花村”相關聯。關于“出《唐詩》”的“《唐詩》”與杜牧有無關系,尚未有人討論。筆者在杜牧《樊川文集》卷9的李戡墓志銘中看到,杜牧記載李戡“因集國朝以來類于古詩得若干首,編為三卷,目為《唐詩》,為序以導其志”⑦。這是一部明確無誤與杜牧發生關聯的《唐詩》選本。據宋初李昉等編《太平廣記》的“出《本事詩》”、“出《抒情詩》”的前例,對《錦繡萬花谷》的“出唐詩”的準確理解,就應當是“出《唐詩》”⑧,至于是否李戡所編的《唐詩》又另當別論。此外,南宋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別集》卷28錄有此詩,沒有作者,題為《清明》,注為“古選詩”,或許可以證明:此詩雖無作者但存在于某個唐詩選本之中,因為謝維新所錄《清明》之前三詩的作者,分別為白居易、李賀、李賀,后一詩的作者為唐彥謙,前后皆為中晚唐詩人,而杜牧恰恰晚于李賀而早于唐彥謙。如此編排,也許和《錦繡萬花谷》的編者一樣,謝維新也認為《清明》是一首作者不詳,晚于李賀早于唐彥謙的作者所作的唐詩。兩書所錄雖然詩題一作《杏花村》,一作《清明》,并且出處表達各不相同,但詩篇文本完全一致,應該是來自不同的信息源頭,而且《錦繡萬花谷》明確認定為唐詩,《合璧事類》也基本認定為唐詩。所有這些,顯然開拓了此詩屬于唐詩的思考新邊界。
文韻的“紛”與元韻的“魂、村”押韻的事實真相亦即詩史真相又是如何呢?筆者近來發現,晚唐韋莊的七律《柳谷道中作卻寄》的前二聯,即是與杜牧《清明》完全相同的以文韻的“紛”與元韻的“魂、村”通押:“馬前紅葉正紛紛,馬上離情斷殺魂。曉發獨辭殘月店,暮程遙宿隔云村。”詩中的“紛紛、斷、魂、遙、村”,從格律、用字、用韻到先后次序,正好一步一景地投映著杜牧《清明》的影像。元、文二韻的“村、紛”通押也見于白居易《秦中吟》的“歲暮天地閉,陰風生破村(元韻)。夜深煙火盡,霰雪白紛紛(文韻)”。直到北宋中期,秦觀的著名詞作《滿庭芳》也有“紛、村、魂”共韻的表達,而且直接與杜牧連在一起:“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蓬萊舊事”,語源來自杜牧《寄題甘露寺北軒》的“曾向蓬萊宮里行”、《偶題》的“不到蓬萊不是仙”等等,特指游歷居所的華美。詞牌“滿庭芳”的語義也不排除含有“杏花”在內。晚唐詩人高駢就在《訪隱者不遇》中將隱者的居所美化為仙境:“落花流水認天臺,半醉閑吟獨自來。惆悵仙翁何處去?滿庭紅杏碧桃開。”溫庭筠《碧澗驛曉思》也有“滿庭山杏花”之句。五代張泌《河傳》則說:“紅杏,紅杏,交枝相映。密密濛濛,一庭濃艷倚東風。”可證唐人庭院確有杏花景觀。據此也可推測唐人所謂“杏花村”,一定是村邊、街道與庭院,皆以杏花為主體景觀。秦觀《滿庭芳》的“蓬萊仙境”和高駢“滿庭紅杏碧桃開”的天臺仙境,語義、語境上的華美化是高度一致的。換句話說,秦觀的“滿庭芳”是可以隱含“杏花”在內的。還可以一并考慮的是:秦觀另有一篇《秋興八首》其八《擬杜牧之》的七律。也就是說,杜牧《清明》的韻字,前與白居易一致,后與韋莊一致,唐代雖然極其罕見,目前僅僅檢索到白居易、杜牧、韋莊各一首,但當時詩壇確實存在這類創作實例,而且形成了“杜牧式江南話語”的特殊傳統,在北宋秦觀那里再次重現。不僅如此,李商隱撰有五言排律《杏花》,末二聯云:“莫學啼成血,從教夢寄魂。吳王采香徑,失路入煙村。”在現存唐詩中,這是將“杏花”主題與韻字“魂、村”組合為“詩片”的唯一作品。由于“小李杜”的特殊關系,很難否認此一“詩片”與杜牧《清明》存在彼此關聯。如果說白居易詩的“紛”“村”同押,已將杜牧《清明》的可信度提升到了中晚唐時代,那么,李商隱的《杏花》“詩片”、韋莊詩的詩語、詩韻,則將杜牧《清明》的可信度拉到了杜牧身邊。到了北宋秦觀詞中,杜牧《清明》的可信度,已經基本上納入“杜牧式江南話語體系”之中了。
本人所謂“杜牧式江南話語體系”,即指作為北方詩人與官員的杜牧,在江南(泛指南方)行政、游歷、宴飲、休閑之時,根據最深感受而創造的詩文雋語以及因此而留下的軼事傳說。這是一個需要一篇專文才能勉強寫好的大題目,這里只能根據李商隱的提示,擬出7個重要詞語。李商隱是最了解杜牧的同時代大詩人之一,其中專寫杜牧的《杜司勛》最值得參考:“高樓風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刻意傷春復傷別,人間惟有杜司勛。”可從此詩抽繹的系列詞語是:“傷春”“傷別”“風雨”“高居”“遙望”“前導”“深思”。全詩要義為:只有身處高樓,觀察感受疾風驟雨的情景,才能領悟杜牧江南話語的悲愴沉痛,翅膀短小的凡鳥是不能與領頭大雁齊頭并飛的(李商隱自謙)。“傷春傷別”是杜牧最用心刻畫的場景,這種“傷春傷別”,只有具備“高居”“遙望”“前導”“深思”的資質,還要配合一個北方詩人在江南風雨中一路漂泊的人生體驗,才能創造出來。一如杜牧另一首七絕《寓題》所說:“把酒直須判酩酊,逢花莫惜暫淹留。假如三萬六千日,半是悲哀半是愁。”七絕《清明》,就是這樣一篇既符合李商隱定義又符合杜牧《偶題》“杏花時節在江南”的“傷春”之作:雖然旅途的風雨漂泊使人疲憊不堪,但春日江南畢竟有令人賞心悅目的一面,只要你能遙望遠方,那個有飄香美酒、有紅色杏花的溫暖村莊,就會敞開懷抱迎接你。要而言之,站立在思想的“高樓”之上,透過時代的“風雨”,遙望現實空間的遠方,遙想歷史時間的深部,既能從江灘沉沙里的一只“斷戟”,推想到“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也能在“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的江南春色中,透視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歷史陳跡;更能從“落魄江南載酒行”的職場跋涉中,獲取“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的頓悟與驚醒。詩歌風格超拔、高邁、俊逸、清麗。《清明》后來成為膾炙人口的杜牧名篇與唐詩名篇,詩篇具備這種“杜牧式江南話語”的鮮明特征是根本原因。
如果將A“唐詩《杏花村》(清明時節雨紛紛)”和B“杜牧《清明》(清明時節雨紛紛)”看作“商標”(后文合稱“AB商標”),現代《商標法》的相關表述也將有利于署名權問題的討論與處理。2019年版《中華人民共和國商標法》第七條:“申請注冊和使用商標,應當遵循誠實信用原則。”《錦繡萬花谷》的編者沒有欺騙眾人的動機,此書編者當時所見題名《杏花村》(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文獻信息,可能真是《唐詩》或作者與出處皆不明的“唐詩”,編者只是如實轉錄而已。他不清楚的一例是隋煬帝楊廣的詩句“流水繞孤村”,引作“古詞”,其實也算不得大錯,因為隋煬帝這篇五言四句詩“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處,一望黯消魂”,確確實實是在傳播過程中失去了題目的“失題詩”⑨。關鍵是進入北宋之后,“孤村”也逐漸與“杏花”連為一體了(詳后)。也有不作精確有效注明(不符現代學術規范)的一些例子。說明編者的態度還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千家詩》編者的誠實無法證明,也無法證偽,但在《千家詩》之前,北宋的謝逸、王牟鳥、司馬光、宋祁,晚唐五代的李商隱、溫庭筠、韋莊、樂史,均有角度不同的信息,證明“清明時節雨紛紛”是唐詩或杜牧詩(部分詳后)。《千家詩》編者向世人推出“B商標”(“杜牧《清明》”)的具體原因,到底是編者聽從自己的學術直覺的私自添加,還是得之于前人所傳的文獻本身,可能已經永遠無考了。因為不同的人擁有不同的源頭信息,不同的源頭信息形成不同的流播路徑,不同的信息接受者具有不同的信息獲取方式和分析判斷記錄處理方式,如果將某一種復雜的源頭信息,簡化為單一源頭、單線傳遞、自始至終一成不變的思考方式,并不符合邏輯學的“追求命題正確”與“確認事實存在”。比如著名的郭店楚簡的《老子》,就有甲、乙、丙三組簡文。短篇詩歌如七絕《清明》之類,最容易轉換為口頭信息,而口頭信息在傳播過程中最容易產生變異,或者增添,或者耗減,或者扭曲,或者改頭換面,或者久而久之自然消失。《商標法》第八條:“任何能夠將自然人、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的商品與他人的商品區別開來的標志,包括文字、圖形、字母、數字、三維標志、顏色組合和聲音等,以及上述要素的組合,均可以作為商標申請注冊。”“AB商標”是杜牧《清明》詩與他人的商品區別開來的標志,至今沒有發現同于此詩但又署名為他人的商品及標志。第九條:“申請注冊的商標,應當有顯著特征,便于識別,并不得與他人在先取得的合法權利相沖突。”“AB商標”一律沒有“與他人在先取得的合法權利相沖突”,亦即此前沒有其他署名人。再看2020年版《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的表述。第十條 (二):“署名權,即表明作者身份,在作品上署名的權利。”《千家詩》給《清明》署名“杜牧”,已經成為一個長期存在且廣為人知的詩歌史事實。第十二條:“在作品上署名的自然人、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為作者,且該作品上存在相應權利,但有相反證明的除外。”在沒有發現“非B商標”即“相反證明”之前,“杜牧《清明》”的原有標識和大眾認知,與“該作品上存在相應權利”的現代學術觀念及法治精神是高度配適的。爭議性質與此相似的“宋祁《錦纏道》”或“歐陽修《錦纏道》”,是否宋祁所作或歐陽修所作或其他人所作,也應當在相同的原則下進行署名權處理,除非具有“相反證明”,亦即充分證明此詞確是其中一人或另外第三人的作品。因為在唐圭璋編纂、王仲聞參訂、孔凡禮補輯的《全宋詞》第一冊“宋祁”名下,《錦纏道》列為“存目詞”。⑩ 同冊“歐陽修”名下的“存目詞”也列有此詞。{11} 全詞文本則歸入第五冊“無名氏”類下。{12} 就目前所見狀態而言,《錦纏道》是一篇“作者不確定”的多人作品,如果確認其中一人,就必須排除其他人。換言之,杜牧《清明》、宋祁《錦纏道》或歐陽修《錦纏道》,在現代人質疑之前,已經完成“商標注冊”和“作品署名”,如果沒有推翻原作品署名的“相反證明”,改變原有歸屬就不具有現代“合法性”,也不利于知識共同體的準確接受和正確傳播。
杜牧《清明》已經成為一樁引人注目影響甚大的公共詩學案件,可以借助法律語言、法律觀念進行描述、分析與定性(明確“罪名”)。什么案件呢?以次充好?以假亂真?非法占有?侵犯署名權?牟取非法利益?《清明》為何署名杜牧?流行的看法歸結于書商的射利行為。如果真是如此(“有罪推定”),那么,《錦繡萬花谷》和《千家詩》的編者就是“涉嫌犯罪”的主體。但是,偽造一首“清明時節雨紛紛”的“唐詩”或“杜牧《清明》”,就能給編者添加美譽和經濟利益嗎?“事實存在”又是如何呢?目前學界廣為使用的廣陵書社影印本《錦繡萬花谷》,署名卻是“宋·佚名”,既無名又無利,佚名之人偽造這首唐詩的動機、目的、意義何在呢?《千家詩》僅僅增加一首“偽杜牧詩”,又能獲利多少呢?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2018年版第五十五條:“對一切案件的判處都要重證據,重調查研究。”“證據確實、充分,應當符合以下條件:(一)定罪量刑的事實都有證據證明;……(三)綜合全案證據,對所認定事實已排除合理懷疑。”參照上述法律精神,杜牧《清明》詩案,更應該先檢驗已有的辨偽研究是否“對所認定事實已排除合理懷疑”(意近“疑罪從無”),然后再“宣判”是否以明確無誤的新作者(或佚名)更換現作者。
二、北宋“杏花村館酒旗風”等詞與詩可證“清明時節雨紛紛”是杜牧詩
北宋后期,一位當時名聲不小的江西詩人兼詞人謝逸(1068—1112),字無逸,為同鄉黃庭堅激賞,也與黃州詩人潘大臨(“滿城風雨近重陽”的作者)為好友。曾以蝴蝶詩三百余首,被人稱為“謝蝴蝶”。當謝逸再次游歷到杜牧首次擔任刺史的黃州時,入住當地長江邊上的招牌酒家“杏花村館”,遙望江南,追思昔愛,提筆在大堂墻壁上寫下一首《江城子·題黃州杏花村館驛壁》。據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33引《復齋漫錄》:“無逸嘗于黃州關山杏花村館驛,題《江城子》詞云:‘杏花村里酒旗風。煙重重,水溶溶。野渡舟橫,楊柳綠陰濃。望斷江南山色遠,人不見,草連空。夕陽樓外晚燈籠。粉香融,淡眉峰。記得年年,相見畫屏中。只有關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過者必索筆于館卒。卒頗以為苦,因以泥涂之。”{13} 《全宋詞》中本詞上闕前三句作:“杏花村館酒旗風。水溶溶,飏殘紅。”下闋第一句作:“夕陽樓外晚煙籠。”胡仔所引應是傳播中的變異。這首詞不僅可以證明北宋已經流傳《杏花村》,而且已經將這首詩視為杜牧無可爭議的作品:就創作地點看,這是杜牧首任刺史之地;就酒館名稱言,“杏花村館”源自“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如果這兩點還不足以確證謝逸此詞所指專屬杜牧,請再看詞中依次出現的三個經過筆者檢索驗證的原創要素。(1)“酒旗風”。杜牧《江南春絕句》:“水村山郭酒旗風。”這種全是名詞的詩句結構,今人稱為意象并置。杜牧之前之后,不少中晚唐詩人描述過酒旗與風的各種形態,但從未并置為“酒旗風”。目前發現,宋初林逋的《淮甸南游》是最早吸納“酒旗風”的詩篇,但與杜牧關系不大。最早在詩中嵌入“酒旗風”且與杜牧相關甚緊的是北宋詩人兼史學大師司馬光的《寒食許昌道中寄幕府諸君》:“原上煙蕪淡復濃,寂寥佳節思無窮。竹林近水半邊綠,桃樹連村一片紅。盡日解鞍山店雨,晚天回首酒旗風。遙知幕府清明飲,應笑驅馳羈旅中。”詩中的“綠、紅、酒旗風”,直接來自杜牧《江南春絕句》的“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最后二聯的“寂寥、村、雨、酒、遙、清明飲、驅馳羈旅”及標題的“寒食、道中”,也是司馬光寒食當天在酒店目睹了“清明時節雨紛紛”的系列情景。這一推測絕非牽強,因為司馬光的《見山臺·弄水軒》詩的開篇就是:“吾愛杜牧之,氣調本高逸。”何況杜牧另詩還有“故國逢春一寂寥”之句,也可能是司馬光在寒食節當天“寂寥佳節思無窮”的模板。(2)“草連空”。杜牧《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六朝文物草連空。”(3)“晚煙籠”。如果單單是“煙籠”,不能判定與杜牧詩語有關,但“晚煙籠”統觀,極有可能源于杜牧名篇《泊秦淮》的“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另外,《全宋詞》第二冊所錄謝逸詞,首篇首句即是《蝶戀花》“豆寇梢頭春色淺”{14},足證謝逸對杜牧詩篇是真讀、真愛、真用。
上述北宋時代的詞與詩,雖然沒有提及杜牧之名,但與杜牧的宦游之地、羈旅之情和多篇詩作直接呼應。這些證據,直接否定了當今部分學人和杜牧詩愛好者在網絡上關于“杜牧《清明》”產生于南宋的種種誤判。事實上,北宋時代(止于1126年即靖康之年)流傳杜牧《清明》的可靠證據,并不僅僅是上述詩篇。卞東波先生發表于《文史知識》2006年第4期的《〈清明〉是杜牧所作嗎?》指出:“南宋書商陳起所刻的《江湖集》初版于寶慶元年(1125)……何應龍《老翁》一詩收于《江湖集》中,并且明確受到《清明》詩句法的影響,可見《清明》一詩在《江湖集》刻成前就已經流傳并產生影響了。”《老翁》詩云:“八十昂藏一老翁,得錢長是醉春風。杏花村酒家家好,莫向橋邊問牧童。”詩下有《江湖集》編者蔡正孫的評語:“翻‘借問酒家有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語意。”由此可見,杜牧《清明》或《杏花村》在北宋流傳、被化用乃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在北宋這一系列密集推崇杜牧的信息環境里,宋祁(或歐陽修)《錦纏道》下闋的“醉醺醺、尚尋芳酒。問牧童、遙指孤村,道杏花深處,那里人家有”,構思來自杜牧《清明》,就不再僅僅是“皎皎空中孤月輪”的一例孤證了。進一步說,宋祁在撰寫《新唐書》的十多年時間里,比司馬光更有條件看到以國家力量征集而來的官方與私家的全部唐代文獻資料,這是他可能見過杜牧《清明》的獨有優勢。此外,宋祁《玉樓春》有名句“紅杏枝頭春意鬧”,詩語結構和杜牧《贈別》的“豆蔻梢頭二月初”如出一轍,不過是將杜牧的“豆蔻梢頭”換作“紅杏枝頭”而已。更重要而且幾乎還沒有人提及的是:宋祁跟司馬光一樣,都是杜牧的崇拜者。《新唐書·杜牧傳》將《舊唐書》不足400字的杜牧簡介,增廣為洋洋灑灑的長篇傳記,對杜牧大加贊賞。傳文結束處,更是直接將杜牧與杜甫并列:“牧于詩,情致豪邁,人號為‘小杜’,以別杜甫云。”相比之下,《新唐書·李商隱傳》就沒有類似的關于“小李”詩史地位的交代。宋祁又在《吳武陵傳》中以吳武陵之口在主考與百官面前,盛贊杜牧《阿房宮賦》,極力渲染杜牧應當成為當年進士第一人:“武陵音吐鴻暢,坐客大驚。”小宋之所以如此傾情追慕小杜,正是性情相近、職業相近、生命奇跡相近:宋祁那樁因《鷓鴣天》詞而發生的曠世情緣,就仿佛重演了杜牧某次狂放不羈的人生傳奇(詳下)。所以,化用唐詩的宋祁詞并不限于《錦纏道》,而是包括《鷓鴣天》《玉樓春》在內的共生現象的整體存在。相反,目前尚未發現《錦纏道》與歐陽修詩詞有關聯的任何蹤跡,基本上可以將歐陽修排除在《錦纏道》的作者之外。
如果我們再一次放大審視范圍,不難發現并不止是宋祁與司馬光,而是整個晚唐至兩宋,杜牧的影響不僅隨處可見,而且被影響者不少是文學界第一方陣的大家或活躍人物。比如杜牧寫了一首七律名作《九日齊安登高》:“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淚沾衣。”此詩甫一問世,同時詩家及友人張祜就催生了一首《和杜牧之齊山登高》。到了宋代,就連自信自負的蘇軾,也曾將杜牧的這首七律,近于整體地搬遷于詞作《定風波·重陽括杜牧之詩》:“與客攜壺上翠微。江涵秋影雁初飛。塵世難逢開口笑。年少。菊花須插滿頭歸。酩酊但酬佳節了。云嶠。登臨不用怨斜暉。古往今來誰不老?多少?牛山何必更沾衣。”長于蘇軾十六歲并雄視群倫的王安石,在其《和王微之秋浦望齊山感李太白杜牧之》中說:“齊山置酒菊花開,秋浦聞猿江上哀。此地流傳空筆墨,昔人埋沒已蒿萊。平生志業無高論,末世篇章有逸才。”王安石不僅將李白與杜牧并于一詩,甚至反潮流地極貶李白“平生志業無高論”而高揚杜牧“末世篇章有逸才”。小于蘇軾9歲的黃庭堅,也不甘落后,所作《鷓鴣天》的下闋有:“無閑事,即芳期。菊花須插滿頭歸。宜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送落暉。”黃庭堅又在七絕《過廣陵值早春》中直接以杜牧自命:“春風十里珠簾卷,彷佛三生杜牧之。”北宋不太知名的呂渭老,也在《撲蝴蝶》其一的下闋,征用了杜牧兩首七絕的語典:“十年夢里嬋娟,二月花中豆蔻。春風為誰依舊?”這和前引謝逸的“杏花村館酒旗風”,引入杜牧《清明》和《江南春》的例子極度相似。可見在宋人的認知中,杜牧就是一個在休閑生活里極為耀眼的詩歌明星。再看《錦纏道》全篇所寫:“燕子呢喃,景色乍長春晝。睹園林萬花如繡。海棠經雨胭脂透。柳展宮眉,翠拂行人首。向郊原踏青,恣歌攜手。醉醺醺、尚尋芳酒。問牧童、遙指孤村,道杏花深處,那里人家有。”從主要情趣看,同樣是在春光明媚的節假日踏青休閑之時,高雅地消費一下杜牧詩句。
退一步說,就算《錦纏道》不是宋祁之詞,但是那種將杜牧及其作品引入文人休閑生活的創作偏好,還是極好地體現了一個時代廣泛喜愛杜牧的精神時尚。筆者注意到,《錦纏道》有一句“問牧童遙指孤村”,“孤”字是《杏花村》中沒有出現的,雖然《杏花村》詩意之中也隱隱含有這個“孤”字,但畢竟沒有明明白白寫出來。可是,北宋中期米芾的一首七絕《都梁十景詩·杏花園春晝》,就出現過“牧童指孤村”:“風輕云淡午天春,花外游人載酒樽。不是山屏遮隔斷,牧童錯指是孤村。”米芾詩的“杏花”“人”“酒”“斷”“牧童”“指”“孤村”10字,既與《錦纏道》詞相關,也與杜牧《清明》詩的“酒家”“牧童”“杏花村”相關。這對認定《錦纏道》隱栝杜牧《清明》,不僅不會產生否定作用,反而從另一側面,證明了杜牧其人其詩,對宋代知識階層別具一種“草上之風必偃”的征服力量。
如果繼續追蹤“孤村”與“杏花”連為一體的時間,遠在宋祁(998年生)之前的寇準(962年生)的作品中就已經出現。寇氏“詩詞兩屬”的《江南春》云:“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江南春盡離腸斷,蘋滿汀洲人未歸。”從情景上看,寇作較之杜牧《池州春送前進士蒯希逸》的“芳草復芳草,斷腸還斷腸。自然堪下淚,何必更殘陽。……有家歸未得,況舉別君觴”,除了“孤村”與“杏花”之外,其他都頗為接近。加上寇準這個《江南春》的篇名,本身就來自杜牧名詩《江南春絕句》。——“斜日杏花飛”則來自溫庭筠《菩薩蠻》的“雨后卻斜陽,杏花零落香”。所以署名宋祁的《錦纏道》里“牧童遙指孤村,道杏花深處”的“孤村”,就極有可能源自寇氏之作。繼前引北宋秦觀詞的“紛紛”“孤村”“銷魂”之后,南宋淳熙間(1174—1189)以詩詞知名的劉儗(生卒年不詳),其《一剪梅》也在模仿秦觀《滿庭芳》的基礎上,直接將杜牧《偶題》的“杏花時節在江南”、《清明》的“清明時節雨紛紛”組合成“杏花時節雨紛紛”,再和《錦纏道》的“孤村”組合在一起:“唱到陽關第四聲。香帶輕分。羅帶輕分。杏花時節雨紛紛。山繞孤村。水繞孤村。更沒心情共酒樽。春衫香滿,空有啼痕。一般離思兩銷魂。馬上黃昏。樓上黃昏。”不僅重現了秦觀詞的“紛紛”“孤村”“銷魂”,而且隱栝了杜牧《清明》全詩的主要元素。令筆者最感意外的是:宋末張炎(1248—1320)的詞作《杏花天·賦疏杏》,明顯主張《錦纏道》屬于宋祁:“湘羅幾剪黏新巧。似過雨、胭脂全少。不教枝上春痕鬧。都被海棠分了。帶柳色、愁眉暗惱。謾遙指、孤村自好。”詞中的“杏花天”“枝上春痕鬧”“遙指孤村”,都唯一指向宋祁而非他人。對杜牧《清明》的追蹤認證來說,這是一次“大人物”級別特別重要的“表態”與“發聲”:因為張炎除了自己是一位著名詞人之外,更是著名的詞學理論家,著有重要的詞學理論著作《詞源》和《樂府指迷》,張炎掌握宋詞名家資料的優越條件以及專業性極強的判斷力,加上距離宋祁較近的時間因素,筆者覺得應予高度重視。更進一步說,有了張炎的判斷,《錦纏道》的作者,已經基本上與歐陽修和無名氏沒有直接關聯了。
往下,我們再將《錦纏道》與宋祁另一首小詞《玉漏遲》的上片進行比較。不難發現,兩詞的取景角度與遣詞“造象”技巧,確有不少“如出一源”之處。《玉漏遲》云:“杏香飄禁苑,須知自昔,皇都春早。燕子來時,繡陌漸熏芳草。蕙圃夭桃過雨,弄碎影、紅篩清沼。深院悄。綠楊巷陌,鶯聲爭巧。”《錦纏道》云:“燕子呢喃,景色乍長春晝。睹園林萬花如繡。海棠經雨胭脂透。柳展宮眉,翠拂行人首。向郊原踏青,恣歌攜手。醉醺醺、尚尋芳酒。問牧童、遙指孤村,道杏花深處,那里人家有。”試看“杏香飄禁苑”“深院”與“杏花深處”、“燕子來時”與“燕子呢喃”、“繡陌漸熏芳草”與“睹園林萬花如繡”、“禁苑”與“園林”、“夭桃過雨”與“海棠經雨”、“綠楊巷陌”與“柳展宮眉,翠拂行人首”(古人往往“楊”、“柳”不分),兩詞彼此映照之處不算太少。這種類似于“人在天涯”也會攜帶“舊時腳印”與“鄉音痕跡”的創作現象,正好為張炎判定《錦纏道》歸于宋祁的表述,提供了難得的語言證據和情感證據。恰如英格蘭劇作家本·瓊森的金句所言:“只要你說話,我就能看清你。”{15}
三、“清明時節雨紛紛”何以花落杜牧
最早將“杜牧”與“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并提的,是宋初樂史《太平寰宇記》卷90的“升州”所記:“杏花村在(江寧)縣理西,相傳為杜牧之沽酒處。”關鍵詞有三個:“杏花村”“杜牧之”“沽酒處”。但這條信息的精確性和重大價值還需要在深度辨析中重新確認。這一工作是十分必要的。正如一位史學理論家所特別強調的那樣:“當我們閱讀一位歷史學家的著述時,我們就處在一種偏離原始資料的位置。……任何歷史研究都必須被予以評估的首項檢驗,就是看對過去的解釋在多大程度上與現存證據一致。”{16} 中華書局點校本2007年版《太平寰宇記》此處有一條校勘記:“萬本、庫本無此文,傅校刪,蓋非樂史原文。”此條校記大有可議之處。根據王文楚先生在點校本《前言》所云,點校本的底本是金陵書局本,金陵書局本的底本是樂氏祠堂本。祠堂本文字雖然也不可能完全免錯,但直接出自樂史之手是毫無疑義的,所以樂史后人才能夠既謙虛又惋惜更不無自信地說:“家祠藏本,世不甚重之,然視他刻差為完善,故今刻一用此本。”{17} 由于祠堂本屬于諸本中的最優,所以成為日后金陵書局本的底本,也是本版點校本的祖本。我分析,樂氏祠堂本之所以更加值得信賴,那是因為樂史本人曾在南唐朝廷出任秘書郎,工作地點正是今天的南京市,工作單位、身份職務、工作條件、工作目標,均與宋祁、司馬光、杜牧差別不是很大。書中所記“杏花村在縣理西,相傳為杜牧之沽酒處”,“縣理”即“縣治”,避唐高宗李治諱。“杏花村”條下接:“穿針樓,在縣理東北,齊武帝七夕,令宮人穿針于此。”但“穿針樓”條后第18條卻作“縣治”:“秦淮,在縣治東南。”(其它條未說明)據此推測,“杏花村”“穿針樓”兩條資料應該來源于避李唐帝諱的晚唐時代或南唐時代,因為中唐李吉甫的《元和郡縣圖志》,就用“今理”“故理”“州理”“郡理”“縣理”等表示當時的地方政府所在地。金陵杏花村處于南唐的京畿之地,就有可能經過了樂史在金陵任秘書郎時的實地查證。金陵杏花村和“杜牧之沽酒處”的傳聞,直接將作者杜牧與作品《杏花村》融為一體,沒有對他人的作品造成侵權,所以邏輯是自洽的,事實是獨立存在的。如果杜牧不曾寫有“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的《杏花村》詩,所謂“相傳為杜牧之沽酒處”就不會產生于金陵杏花村,不過,由于“失意”“傷春”“微雨”“杏花村”“牧童”“余正苦”等意象也在許渾的一首作品中出現過,以至于研究史上曾經討論擬將許渾取代杜牧。證據效力如何呢?許渾《下第歸蒲城墅居》云:“失意歸三徑,傷春別九門。薄煙楊柳路,微雨杏花村。牧豎還呼犢,鄰翁亦抱孫。不知余正苦,迎馬問寒溫。”問題是許渾下第返回自家的鄉間別墅杏花村,熟悉的道路熟悉的村落熟悉的鄉鄰,與《清明》描述“路上行人”他鄉問訊尋找寄宿之所完全不類,更重要的是《清明》之詩,幾近千年從未署名許渾,所以杜牧的《清明》或《杏花村》,絲毫沒有侵犯許渾的著作權。另外,樂史入宋之后,曾先后任職舒州(今安徽潛山縣)、黃州(今湖北黃岡市)等地。但他單單選擇升州記錄“杜牧之沽酒處”,說明那時各地爭奪“杜牧風流”之地、“杜郎俊賞”之景以及金字招牌“杏花村館”的風氣尚未興起,因此也更加可信。又據明人謝肇淛《五雜俎》卷3《地部一》記載,金陵的杏花村,歷史上曾與鳳凰臺、雨花臺同為金陵三大勝景:“金陵諸勝如鳳凰臺、杏花村、雨花臺,皆一抔黃土耳。”{18} 此前肯定不會如此,南宋楊萬里曾游歷金陵,所作《登鳳凰臺》七律前半云:“千年百尺鳳凰臺,送盡潮回鳳不回。白鷺北頭江草合,烏衣西面杏花開。”南宋景定年間的《景定建康志》,是南京現存最早的志書,該書卷23也記載“城里杏花村”是“軍寨二所”之一,可證金陵城內勝景之一“杏花村”的生命力,一度十分旺盛。楊萬里此詩也被收錄在《景定建康志》的卷22之中。入元之后,杏花村依舊是金陵勝景。《古今圖書集成·方輿匯編·職方典》第668卷《江寧府部雜錄》引元至正《金陵新志》載:“上瓦官寺則峙鳳凰臺,皆備登臨之美。下瓦官寺在杏花村內,林木幽深。入其門,令人生塵外想。”直到清末民初,一位光緒二十四年的舉人曾亷(1856—1928),還在游歷南京時,寫下一首《浣溪紗·春游》:“芳草萋萋白下門,鳳凰臺下杏花村。不須細雨斷人魂。湖水載將新黛影,晚煙襯出夕陽身。瓦官閣下欲黃昏。”如果說詩歌也會成為創造地方歷史、創造特殊的地理景觀的源動力,那么,杜牧《清明》無疑是這類詩作的翹楚。
“杜牧《清明》”之所以花落杜牧,除了何應龍詩、謝逸詞、米芾詩、秦觀詞、司馬光詩、樂史記之外,宋祁詞、韋莊詩、溫庭筠詞、李商隱詩,都是不可忽略的人證詩證。溫庭筠算是僅次于李商隱的杜牧粉絲:杜牧寫作《華清宮三十韻》之后,溫庭筠有《華清宮和杜舍人》,又寫了《上杜舍人啟》,所以溫詩《禁火日》的“駘蕩清明日……春鬢杏花紅”、溫詞《菩薩蠻》的“愁聞一霎清明雨。雨后卻斜陽,杏花零落香”,專注于“清明杏花”,均不足為奇。溫庭筠甚至在《與友人別》“半醉別都門”之后,還要繼續前往郊外的“寒食杏花村”,更可能與杜牧詩中的“杏花村”有“酒家”不無關系。兩個一送一別的好友,在“寒食”節“半醉”之后選擇前往“杏花村”(盡管實際的村名不一定是“杏花村”),如果不是“勸君更盡一杯酒”和“對床夜語”,實在難以找出更好的理由。韋莊則一旦性情疏狂起來,一點都不亞于杜牧,他的《思帝鄉》詞云:“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這位因“杏花吹滿頭”而在時人眼中“足風流”的“陌上年少”,與張祜在《讀池州杜員外〈杜秋娘〉詩》中贊美的“年少多情杜牧之,風流仍作杜秋詩”的杜牧,以及杜牧自我描述“菊花須插滿頭歸”“莫怪杏園憔悴去,滿城多少插花人”的杜牧宛若一人!韋莊《菩薩蠻》又云:“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這樣的韋莊一時興起,在七律詩中步韻杜牧的七絕《清明》,一種著意致敬前輩的情致躍然紙上。
至于宋祁,更對“忽發狂言驚滿座”的杜牧心存一種“異代不同時”的仰望。《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15引王钅至《侍兒小名錄》載一傳說:杜牧35歲時分司東都洛陽,在地方官的酒宴上連飲三觥,繼而坦然對主人求取一位會作詩的歌姬崔紫云:“‘嘗聞有能篇詠紫云者,今日方知名不虛得,倘垂一惠,無以加焉。’諸妓皆回頭掩笑。杜作詩曰:‘華堂今日綺筵開,誰召分司御史來?忽發狂言驚滿座,三重粉面一時回。’詩罷,上馬而去。李公尋以紫云贈之。”{19} 整個事件的敘述可能會有虛飾,但杜牧這首“忽發狂言驚滿座”的詩篇,確確實實是出自杜牧本人俊逸心性的獨特存在,“三重粉面一時回”的人間特寫,也與杜牧另詩《齊安郡中偶題二首》的“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的自然場景一樣風趣傳神。這種狂放言行對動輒得咎的兩宋職場文人來說,可謂心向往之而又不敢仿效。更巧的是,記載杜牧這一特立獨行軼事的作者王钅至,也寫有一首《杏花》七絕,用的就是杜牧《清明》的前二韻:“醉里余香夢里云,又隨風雨去紛紛。人間春色都多少?莫掃殘英枉斷魂。”王钅至曾從歐陽修學。記問賅洽,藏書近萬卷。高宗建炎四年任樞密院編修官,纂集太宗以來祖宗兵制成《樞庭備檢》。又撰補《七朝國史》。著有《默記》《雜纂續》《侍兒小名錄》《國老談苑》《王公四六話》《雪溪集》等。宋祁卒于1061年,歐陽修卒于1072年,王钅至師從歐陽修,即使沒有見過宋祁本人,也有可能見過宋祁所見的涉唐文獻。因此,王钅至所作七絕《杏花》,涉及杜牧《清明》的“雨”“紛紛”“斷魂”“杏花”“七絕”詩體以及第三句用問句,應該不是與杜牧和宋祁完全無關的創作事件。所謂“杜牧風流”,宋祁是被影響最大者之一。南宋黃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3載:“子京過繁臺街,逢內家(宮廷)車子。中有褰簾者曰:‘小宋也。’子京歸,遂作《鷓鴣天》詞曰:‘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都下傳唱,達于禁中。仁宗知之,問:‘內人第幾車子,何人呼小宋?’有內人自陳:‘頃侍御宴,見宣翰林學士,左右內臣曰:“小宋也。”時在車子中偶見之,呼一聲爾。’上召子京從容語及,子京惶懼無地。上笑曰:‘蓬山不遠。’因以內人賜之。”{20} 從“一聲腸斷繡簾中”到私心犯禁到自我炫耀再到艷詞驚天,最后從“惶懼無地”到“蓬山不遠”,那種連續的過山車式的生命體驗,大概莫此為甚。宋祁的《鷓鴣天》大引李義山以抒奇情,又在《錦纏道》中隱栝杜牧之以求芳酒,應該是極度傾慕“小李杜”風采的結果。
最后,請關注一條極為重要的內證,杜牧有三首平起七絕的第三句,都與《清明》共用同一句式:《清明》的“借問酒家何處有”、《閑題》的“借問春風何處好”、《寄杜子二首》的“若問使君何處去”,同位置,同句式,同平仄,同問句,顯示出特定構思的強力慣性。經檢索,和這三句最接近的唐人七絕第三句,只有錢起《送張參及第還家》的“借問還家何處好”,但“還家”與“酒家”“春風”“使君”并非同構。
綜合全案所有證據,關于七絕《清明》及其作者,可以形成六點意見:(1)“清明時節雨紛紛”是宋詩的觀點,缺少必要的邏輯力量和事實存在的支撐;(2)“清明時節雨紛紛”不是杜牧作品、《錦纏道》不是宋祁作品的質疑之見,尚未具備現代學術觀念的“合法性”;(3)《錦纏道》的確是宋祁隱栝“清明時節雨紛紛”的詞作;(4)“清明時節雨紛紛”是唐人杜牧“杏花時節在江南”的“傷春”之詩;(5)“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核心價值和恒久影響,高度集中于“酒家”和“杏花村”;(6)“杏花村”是繼“桃花源”之后,又一個被文化共同體將文學意象成功轉換為多地景觀和地方歷史的文學標本。
注釋:
① 羅漫:《杜牧〈清明〉是宋詩嗎?》,《光明日報》2021年5月24日。
② D·Q·麥克倫尼:《簡單的邏輯學》,趙明燕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2頁。
③ 繆鉞:《關于杜牧〈清明〉的兩個問題》,《文史知識》1983年第12期。
④ 佚名:《錦繡萬花谷·后集》卷26《村》,廣陵書社2008年影印本,第1881頁。
⑤ 祝穆即南宋《方輿勝覽》70卷的編撰者。
⑥ 陳景沂編、祝穆訂正:《全芳備祖》前集卷10,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48—249頁。
⑦ 杜牧:《樊川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37頁。
⑧ 卞東波《〈清明〉是杜牧所作嗎?》(《文史知識》2006年第4期)將《錦繡萬花谷》所注“出唐詩”,標點為“出《唐詩》”。
⑨ 參見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下卷,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673頁。
⑩{11}{12}{14} 唐圭璋編纂、王仲聞參訂、孔凡禮補輯:《全宋詞》(簡體增訂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49、206、4737、529頁。
{13}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33,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256頁。
{15} 參見彼得·伯克:《語言的文化史》,李霄翔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57頁。
{16} 約翰·杜什:《史學導論》,吳英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2頁。
{17} 王文楚:《太平寰宇記·前言》, 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7頁。
{18} 謝肇淛:《五雜俎》卷3,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0頁。
{19}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15,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11頁。
{20} 黃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3,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609頁。
作者簡介:羅漫,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湖北武漢,430074。
(責任編輯? 劉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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