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說一遍:“支架”只能“救命”,不能預防!
不該放的時候放了,還會成為“人為的血栓”!
為何“心臟支架”會被“過度使用”“濫用”?
你的“心”事你得懂!
立“側支循環”,走“心臟康復”之路——
不要等到“瀕死”了才去警惕,我們的“心”——比天大!
中國人對“心臟冠狀動脈支架”,從20世紀80年代引進,逐漸接受,到廣泛使用,中間不過30余年。這30余年,“支架”忽遠忽近、云里霧里,如神仙魔鬼,老百姓對它,知之甚少。直到2020年11月5日,首批國家“高值醫用耗材”在天津開始了“集中帶量采購”,“支架”才走下神壇,才被人知道它是救命的“神器”,但如果放錯了,“救命”就變成了“毀命”,而且支架的價格,無論是國產的,還是進口的,和成本之間埋伏著巨大的虛高。有人借患者家屬“賣房子賣地都要救人”的天然情感,乘人之危,從中牟利,壞了良心,讓人怒不可遏、義憤填膺。
我想做一期《當心,別被錯放了支架》的電視專題,這念頭誕生于2019年年底,但轉眼新冠疫情突發,武漢封城,全民宅家。2021年,小小的“新冠”依然橫行,這一年極端天氣又加上突然肆虐的大水,“支架”的選題不屬于新聞熱點,因此“非必要,不離京”,反反復復地,總完不成這一件“心”事。
可生命攥在上帝的手里,有時也會讓魔鬼戲弄。每一天突發的心?;颊叨几〕劣趥龋腥诵呐K不適,檢查發現“冠脈堵塞”,手里又接到急診的“知情同意書”——“快,要不要裝支架搶救?裝,還是不裝?”家屬拿著單子,手抖著不知該如何下筆,耳畔盡是時鐘在滴滴答答地往前跑,跟自己的親人在比命。我們不是醫生,不懂得支架,這“支架”究竟是該裝還是不該裝?過去,如果遇到如此的危急關頭,多數人都會選擇“那就聽醫生的吧”。無知、無奈,只能對醫生充滿了職業與良知的信任。但是今天,人們聽說了“支架的故事”,生怕被“錯用”“濫用”,那是拿自己親人的命去賭,因此心中不安,行動也變得猶豫、遲滯。
回首2020年中國首次對“高值醫用耗材”進行的“集中帶量采購”,11家符合資格的中外企業曾帶著26個支架產品前來投標,10個擬中選產品,占了醫療機構報送采購需求的80%,國家定下第一年意向采購的107.47萬個支架,價格也從均價13000元猛降到700元左右。談判聽說緊張激烈,異常艱難。事后,我們《新聞調查》攝制組首先來到了國家醫保局,就價格“跳水”問題采訪了醫藥價格招采司招采處的董明輝處長。
“怎么會降幅達到了93%?很多人聽了都嚇一跳?!?/p>
董處長很真誠也很敢說話,證實“那過程真是驚心動魄”。
這次“集采”,國家要從“價格昂貴”入手,要打擊中間環節的“灰色收入”,讓患者堵塞了多年的認知也從“天花板”回落到地板上——輿論一時嘩然。那“虛高的水分”究竟到哪里去了?“支架”的安放為什么會被“濫用”?醫生的良心與暴利?行政的管理與利益驅動?
……
客觀地講:“支架”是個好東西,人的心臟三根冠狀動脈血管一旦出現了大面積堵塞,支架“砰”的一下進去,撐起、開通,就能挽救心肌,救人于分秒。但如果不是用在急救,錯裝了,過度了,還不要說有人出于貪念故意為之的濫用,那支架就是“人為的血栓”。這種事聽起來不可思議,但事實上,醫界普遍接受:近些年我們的“心臟冠脈支架”12%是被“過度治療”了,38%屬于“可放可不放”,如此看來,一半的支架存在“使用的問題”。因此專家一再呼吁:“支架的植入,數量要硬性的標準,使用,更亟待規范!”
翻開日記:2019年1月30日,我在北京約好了要和中國著名的心血管專家胡大一教授見面,請他就“心臟支架”的話題接受央視的采訪,胡大一義不容辭。這位可敬可愛的老人是我國第一個把心臟介入手術(即不開胸的“心臟支架”手術)從外國引進國內的心臟內科專家,且一直呼吁“支架不可濫用”,為此在很多學術會議、在紙媒、在網絡上著書立說,奔走呼號。
什么是“適用”?什么又是“濫用”?
三年來,隨著采訪的一層層深入,我聽到很多的故事,知道了很多人的確是在急救時被正確地使用了支架,心肌回血,生命就和死神掰贏了手腕;但也有人糊里糊涂地就被亂裝了一個、兩個,甚至七八個,最高紀錄,十三個。
多少人生死如“坐過山車”,幾多驚險、幾多被動、幾多茫然。
慢慢地,在我眼前,出現了一面面鏡子,晃在我疑問的世界,扎在我悲憫的心田,更激起了我壓抑不住地要走近這些人,探求真相,論個短長,這沖動從升起的那一天,就沒有再平復。
心臟支架之所以被“神化”,然后又被“妖魔化”,原因何在?
朋友提醒我:“這可是個燙手的山芋,你一個局外人,可得當心?!?/p>
我開腔:“三年的采訪,我還能說自己是‘局外人’?再說,就是找借口,就是想逃避,我的良心,那也讓狗吃了?”
這就有了2021年5月22日央視《新聞調查》播出的《支架降價之后》和現在我這篇意猶未盡的紀實寫作——《我們的“心”事》。
盡管我做此事,真有可能要得罪人,或冤枉了一些一時認識不足的好心的醫生,但拋磚引玉,亡羊補牢,事情總要有人來做,不是嗎?何況,誰能保證自己這輩子就不血管堵塞,就不發作心梗,有一天不被醫生也拿著一張單子讓家屬簽字:“快,支架,裝還是不裝?”——我們的“心”事,我們自己得懂,生命無價,枉死了,那是對生命最大的辜負。
2021年3月23日晚上9點多,我們《支架降價之后》攝制組在長春剛剛完成了對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的采訪,飯后坐車正要回酒店,一個電話急吼吼地打來,是心內及心臟康復中心的護士長梁聰穎:“介入室正送來一位心梗的病人,應該是需要裝支架的,你們要不要回來拍一拍?”我心頭一緊,又有人出事了?這是個壞消息;但采訪在長春正在下沉,眼下就來了一個突然發病的案例,對拍攝來說實屬難得。
我立刻跟編導王曉健、主攝老師畢英漢商量:“怎么辦?咱回不回去?拍不拍?”
大家微信,你言我語,最后一致決定,“快,必須趕回去”,累沒什么,做好節目,用事實說話,比什么都值得。
于是兩輛車(通常我們《新聞調查》的拍攝小組是由兩位攝像、一位錄音師、一位編導,加上我這個記者——五人標配組成)掉頭趕回了醫院。
到了醫院,醫生、家屬正推著病人往介入室跑,兩位攝像師在另一輛車,還沒到,時間緊,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就拿出了手機開始錄像——手術室、電動門,病人被緊急推入,眼前“手術中”三個鮮紅的大字手臂一樣地伸出,分外醒目……
按規定,咱不是醫生,更不是搶救人員,這會兒怎么都不能停留在搶救現場,但沒過多久,白天剛剛接受完采訪的心內及心臟康復中心主任孟曉萍女士匆匆趕到了,她把我們帶進了與搶救室只“一窗之隔”的一個隔間,我在這里透過大玻璃窗,能把手術室內的一切盡收眼底,因此舉著手機也一段一段地視頻個不停。
千鈞一發的生死關頭,病人,一位男性,年齡應該在六十上下,已經從擔架上被轉移到手術臺上。他身上蓋了一塊綠色的無菌布,右側一只胳膊卻裸露著,那是為了便于介入科的副主任張兆志大夫給他快速消毒,然后做心臟造影,這一步的目的就是首先要確定病人的心臟冠脈血管是不是已經出現了堵塞,堵了多少,又堵在了具體的什么位置。
果然,經檢查,病人的三根血管有一根,也就是“前降支”的中段,已完全閉塞(就是100%地堵死了),我們在隔間看到的電視屏幕與正在手術室中進行搶救的張大夫看到的畫面同步,黑白影像下,血管纖細得就像小樹杈的末梢,“白掉”的一截就是堵塞。
那馬上就要進行介入治療了吧,就是放支架?我低聲地問孟主任。
孟主任說:“對,正在做,我們應該馬上就能看到?!?/p>
手術,一如戰斗。
槍法好的戰士,敵人剛冒頭,就能一槍消滅!
我為什么猜測“應該是要放支架了呢”?那是因為在過去,介入搶救,病人堵塞的冠脈肯定會先被推入血管的球囊進行迅速擴開,跟著“心臟支架”就會被安放進堵塞的部位。
但是過了8分鐘,病人的血管就被打通,電視屏幕上一度中斷了的“前降支”堵塞被除,血液立刻向病人的心肌流去。
哇,成功啦!
第一次親臨其境,第一次親眼所見——我的喊聲就在嗓子眼兒。
但此時,張主任一反常態,他并沒有給病人裝支架,而是處理好了一切,立刻宣布“手術結束”——這可是出乎我的、甚至是孟主任的意料。
為什么沒給病人放支架?
難道,“高值醫用耗材集中帶量采購”沉重打擊了支架的價格虛高,醫生們能不做的就不做了?
這是一場救人于呼吸之間的“戰斗”,張主任難道知道身旁正趕上央視記者在現場進行著拍攝,因此表現出格外的謹慎?
答案都不是我揣度的。
當張主任從手術室推開通往隔間的側門來到我和孟主任的跟前,我疑惑未解,張主任這樣解釋:“作為一個介入科的醫生,我們手術的目的何在?就是讓病人的血流能恢復到三級就OK了。啥時候拿捏不準,就想想躺在床上的如果是你自己的親人、親戚,而且這個病人以前曾放過支架,可放了,后端又出現了閉塞,這是為什么?我得先找出原因,不能盲動。所以今天就沒給他裝,反正人先緩了過來,恢復了身體以后再看看情況吧……”
醫者仁心,一切從需要出發。
我做電視,當然也包括現在寫這篇報告文學,都必須從內心豎起大拇指:不管你一根支架是13000元還是700元,大多數醫生都會根據病人的需要,該裝的裝,不該裝的不裝,哪怕裝一根能掙很多的錢,“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那又何必呢?
當然,所有的患者都能趕上這樣“好心的大多數”?現實有時不得不讓人搖頭。
少數醫生見利忘義,無視病人的身體,該裝的盡量裝,不該裝的有時也給你裝上,這種情況并非鮮見,患者和家屬根本不知,也無從分辨。
其實根據《中國心血管健康與疾病報告2019》顯示的數字:中國目前“心血管”患病的人數已達3.3億,每4個人差不多就會有一個。而從2009年到2019年,中國冠心病手術量已經從23萬例發展到過100萬例,年增長速度在10%以上。面對這個巨大的市場,過去國家也不是沒有“心臟介入手術”的資格限定,只不過從三甲醫院擴大到縣級醫院。后來有報道指出“全國有2400多家醫療機構都在做支架”,每臺手術如果使用的個數以平均1.5枚來計算,那中國要用掉的支架每年就有150萬支——“這個數字暴漲的背后,有暴利?!睂@個說法,幾乎沒有人站出來加以否認。
“會不會有醫生真的不知,還認為裝了支架保險,至少是能預防心梗?”
第一次見胡大一,我就針對這個問題提出過質疑,胡大一教授當時的回答是:“會有,但明知沒必要,利益驅使,這樣的‘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肯定也不排除?!?/p>
于是,最硬核的問題,我把它置頂:“支架,究竟能不能預防心臟病、預防心肌梗死?”
胡教授斬釘截鐵,毫不猶豫:“緣木求魚,根本不能!”
2020年12月21日,一清早,我看了一眼枕邊的手機,才6點39分,胡大一教授就給我發來了一條微信,是介紹一位南方的患者。此前,因為我不斷地求他,我們要做電視,《新聞調查》又是一檔有著45分鐘長度的“新聞深度報道”,所以需要很多的患者向我們提供故事。胡教授就記著,隨后的三年,他一遇到愿意接受我們采訪的,就把這樣的病人和家屬介紹給我。
這次介紹的是“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的”男士,D先生,什么意思?就是已經裝上了支架,自己心里不快,有懷疑,先在本省自己看,然后又到外省搶救,再后,來到北京,找胡大一。
我立刻起床,道了謝,一小時后就把電話給D先生打了過去。
接電話的正是DQF本人,我說明訪意,對方說他已經知道,而且很愿意接受我們的采訪,但是上午要出去辦點事,下午回來就先把病例、材料等發給我。于是我們彼此先加了微信。
幾小時后,D先生的病歷、診斷證明書、門診處方簽、冠狀動脈造影(報告)、住院病例首頁、重危病人搶救通知單、媒體相關報道等等,一頁頁地向我飛來,跟著還有好幾頁他手寫的“故事”,都是描述他如何從2014年第一次因為身體不適到醫院檢查,稀里糊涂地就給裝了兩根支架,然后出院6小時,又突發心梗,再行搶救。最出乎意料的是,后來醫生說:他前面裝的兩根支架,有一根竟在血管里“發生了斷裂”……
???怎么回事?
“您別急,慢慢說?!?/p>
D先生就開始詳細地跟我回憶整個過程,并且說那天他跟我加了微信以后,外出辦事很快就回來了,跟著就給我寫信,“寫了三個小時,很吃力?!比缓笾毖韵喔妫宏P于他的事,《法制晚報》等一些媒體其實已經做過不少的報道。我說:“那要是有報道,您為何還要一字一字地給我寫信?”D先生說:“為了真實,也為了感謝你們中央電視臺對我們這些心臟裝了支架的悲劇群體的關注。”
“悲劇群體”?
2014年,D先生才44歲。
根據媒體報道:9年前,因機構改革,他從當地的一家鄉鎮企業下崗。為生計,先是開起了出租車,之后又改開了大客車。
由于開車勞累,三四年前他就患上了高血壓,一直吃藥,但很少去醫院。
D先生第一次感到心臟不舒服是在正月初四,當時他正打算出車去外地,吃早餐時突然感覺胸悶、氣短,腿使不上勁兒,就站在原地休息了一會兒,然后回家,一下子在床上癱了兩天,胸悶的感覺一直沒退。
2月7日,D先生到距家最近的一家醫院做全面檢查。輸了兩天液,癥狀有些緩解,但醫生說省里來了專家,讓他再做個冠脈造影檢查。
2月9日上午11時許,D先生就被推進了手術室。因只有局部麻醉,手術臺上的他一直都很清醒。
“檢查沒一會兒,大夫就說我心臟里堵死了,要放支架?!?/p>
D先生是這樣回憶的。他說他自己當時并沒有想到要做手術,但這家醫院的醫生告訴他:“病情嚴重,必須馬上做!”
看了以上的報道,我次日再次跟D先生溝通,我問:“一個關鍵的問題——您那年到底認為醫生是該給您裝支架,還是不該裝?”
D先生直言:“反正我當時是走進導管室的?!毖酝庵?,他當時病發并不是要死要活?!耙蝗粸槭裁串敃r在醫院陪我的只有我21歲、還在讀大學二年級的女兒?我家屬都沒來。后來醫生讓家屬簽字,也是我女兒簽的。我開始還想轉院,但當地的醫生說:趕快簽字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就這樣,D先生認為自己至少是在“情況不明”的情形下被醫生給安放了心臟支架。手術在當天下午1點結束,到了晚上7點,他又感到心慌、嘔吐。
“當時聽護士說我的血壓就只剩下40多,心率也只有40多,于是趕緊喊醫生,一群人搶救了我半個多小時?!?/p>
D先生的家人不懂為什么既然做了手術,6小時后病情反倒會出現“惡化”?
醫生安慰他們,說沒事,具體原因也沒有說。
就這樣D先生每天輸液、吃藥,又在醫院里住了12天。
12天后,終于可以出院了,但“故事”還沒完。
2月21日、23日,連續幾次,“當時我又感到心臟疼、胸悶、嘔吐,全身大汗淋漓,吞了兩片藥后癥狀不減反而更重。”又熬到27日,情況更加緊急,家人不得不將其轉入到南京的一家大醫院?!耙贿M醫院,醫生就連著下了兩張病危通知單。”D先生的妹妹事后回憶,醫生就是在這時告知家屬“他的心臟支架斷了一個”。
怎么會呢?
所有人都大惑不解。
但是“真的斷了”,別說患者,醫生“當時都非常吃驚。”
事情到了這一步,當初到底“該不該裝支架”只能先往后放一放,救人要緊!
為了挽救D先生的生命,經過緊急會診,2014年2月29日,醫生不得不在D先生的體內,具體說就是在“斷裂支架”的地方,又再植入了第三根支架,這樣,用D先生和他的家人理解:“就是將斷了支架的血管再用另一根支架給支起來。”
等病情漸漸穩定了,為了從根本上解決問題,D先生就下決定來到北京,掛上了著名心臟專家、時任人民醫院心內科主任胡大一的號,記者也曾一同前來。
在南京,其實記者已經看到了醫院最初收治D先生時診斷證明就寫著:“不穩定型心絞痛?!钡搅吮本?,胡大一教授經過判斷認為:“你當初發病的時候,癥狀主要是冠心病,是典型的勞累性心絞痛。其實這種情況我們一般是不建議給病人裝支架的,用藥物治療,完全可以讓你穩定下來?!?/p>
啊?
跟著,檢查結果也出來:D先生之所以在被裝了前兩根支架后6個小時又出現了“癥狀加重”,那是因為先前被放入支架的地方是一個分岔口,放了支架的血管把旁邊的分支血管給擠癟了95%,這樣“支架斷裂”是意料之中,斷裂的支架又造成“急性血栓”,從而導致了病人的急性心?!?/p>
2014年到2021年,7年的時間過去了,盡管7年前跟今天比,人們,也包括醫生,對“心臟支架”的認識還有局限,但國家衛生部其實早已在2007年就發布了《心血管疾病介入診療技術管理規范》,對“心血管疾病介入診療技術”開始實行了“準入制”,核心的原則包括:第一,能做心臟介入手術的必須是國有“三級醫院”(有衛生行政部門核準登記的心血管內科、有心臟大血管外科或者胸外科,有血管造影室和重癥監護室);同時,醫院除了需要獲得準入資格,手術醫生也需要有能做介入手術的資質。
后來,D先生家人專門就此跑到了有關部門去進行查詢,工作人員告訴他們:我們國家的縣醫院,屬于二級醫院,當時是沒有被列入可以“準入”名單進行“心臟介入手術”的。但面對如此質疑,手術醫院又怎么解釋?
D先生后來告訴我:醫院說他們跟省里的幾家三甲醫院都有長期的合作,很多項目實際上是“在上級醫院專家的指導下進行的”。
那么好了,如何去界定D先生最早接受的那兩根支架是否到了必須要裝的地步?醫生當時要堅持“那樣做”是出于挽救患者性命的職業良心,還是其他?
結論或許有,或許沒有,但或許“有真相”也永遠都不可能浮出水面?
D先生只知道:“支架斷裂”后盡管通過“再支架”,他逃過了死難,但后來的他已經不像一個只有40多歲的中年人——“身形消瘦,走路緩慢,站立超過10分鐘就要找個地方坐下大口喘氣……”
D先生的姐姐也跟媒體說過,她的弟弟曾經流露過自殺的念頭。
怕丈夫做傻事,D先生的妻子只能辭職在家,專門看護。
家里的財源從此無著,17歲的兒子不得不輟學外出打工,過早地承擔起了原本還輪不到他的家庭基本生活開銷……
支架降價,人們不會再像6年前DQF那樣遭受兩場手術,盡管所用支架都是國產的,但家庭支出也不是一個小數。到了2021年1月1日,全國的患者都開始按照“國家集采”支架降價后的“新價格”來接受有需要的“心臟冠脈支架”治療。春節過后,我們《支架降價之后》攝制組就來到(北京)阜外醫院等幾家醫院,了解了“支架降價”后的手術臺數、型號數量、醫生反應、患者反應等等相關的情況。
楊偉憲,(北京)阜外醫院副院長,主任醫師,曾在澳大利亞墨爾本的Western Health醫院心血管病治療中心進修“心臟內科”和“冠脈介入治療的策略與技術”。記得采訪時她跟我說:“如果說手術的臺數,要是跟2019年相比,我們現在也沒看出有太大的變化,沒有增加,相反,冠脈介入量還是有所下降的?!?/p>
是嗎?
便宜了,但接受支架的患者反而……
這個采樣,正趕上2021年春節,新冠病毒的疫情還沒有完全過去,(北京)阜外醫院又是一所全國知名的心臟??漆t院,前來就診的很多病人都來自外地,所以楊院長認為:“或許到三四月份,再看看,那時候疫情如果能進入到一個相對平穩的階段,情況可能會更好一些。”
我暗揣:支架從“金子價”到“白菜價”,難不成人們一時還理不順思路,買貴不買賤呢?
楊院長對此不作評論。
“那醫生都怎么看?”我轉了一個話題。
楊院長放下手術“量”的變化,特別向我強調:“其實更多的醫生,從國家集采之后,會更認真地評估病人應不應該被放支架,而不是價格?!边@一點她認為更重要。
對于支架的使用,在我想象中是醫生先征得了患者的同意,開了單子讓家屬去繳費,然后從發藥的窗口獲取,再拿著“支架”回來,這一點就像取藥、取針劑一樣。但通過做“支架”的節目,我大跌眼鏡,很多人告訴我:“不少醫院,至少在過去,根本就不是這個樣子!”醫生個人會與支架的提供者保持聯系,需要時就打電話,這些人(“支架販子”)立刻就會趕到醫院,一手錢一手貨,根本和醫院,跟醫院里的藥房——無關。
???
如此操作?當然會——
對,“漫天要價”。
“最瘋狂的時候,全國的醫院周圍甚至有4位數字的代理商在賣支架。國內的支架主要是由他們送到醫院,科室主任首先得肯用,設備處要準許他們進來,主管的領導還要審批,上院領導會,各種關節都要打通。每個做支架手術的醫生用誰的、不用誰的,你不打點,不用你的,代理商一點辦法也沒有。”
是嗎?
我無法相信!
好在這種情況,(北京)阜外醫院聞所未聞。
2020年國家“集中帶量采購”之后,上萬元的價格被砍到了幾百元,這使支架的經銷世界“重新洗牌”,銷售渠道一下子“官營”了,這不僅實現了“招采合一”,也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對整個產業鏈條都帶來了顛覆性的變革。
患者呢?
患者和家屬有什么反應?
我們《支架降價之后》攝制組必須有這方面的聲音。
機緣巧合,2021年3月,攝制組在長春中醫院采訪,我遇到了一位36歲的小伙子A,自主創業,勞累熬夜,有一天冠狀動脈突然出現“急性缺血缺氧”,引發了他的心肌壞死,被緊急送院,醫生針對情況給他實行了“冠脈支架介入手術”。
幾天后,A的身體已基本康復,我們在護士長梁聰穎的引薦下在病房里采訪了他。
A正半坐在病床,說話已經很正常,底氣充足,我和攝像師輕手輕腳地走進三人合住的病房,那一刻我怎么都想象不出他這么年輕的一個“大小伙子”怎么會突發心梗?
接下來,我趕緊詢問他這次“支架”你總共花了多少錢?發病前知不知道“支架”是什么東西?
A小伙說:“過去,發病前,我還真不了解有關支架的情況?!?/p>
那國家“集中帶量采購”呢?
過去的價格存在虛高,很多患者不知情。現在回歸正常了。
這一切你都不知道?
A小伙憨憨地說,這些也都是他術后才整明白的,“我是趕上了好時候?!?/p>
護士長在一旁“證實”:“過去,(我)還在西醫醫院的時候,我們那時做支架,也做得比較多,患者都是在入導管室之前,最少得交5萬塊錢?!?/p>
“5萬?這算押金嗎?”我問。
護士長說:“對,就是住院押金。如果不交的話,誰都知道做支架費用很高,那保不齊會欠費?!?/p>
“可A小伙進來以后,有沒有交押金?”
“他也交了,但只交了1萬元?!?/p>
從5萬到1萬。這個數字能說明問題嗎?
我在病房采訪,生怕影響到其他病人,不敢多談,而此時A小伙的愛人正在病房的門外,我很快改主意跟編導說:“那咱們后面的問題干脆就問問A太太吧?!?/p>
出了病房,我先迂回。
“當時,你老公去了急診室搶救,就裝了支架?”
A太太:“對,都是醫生親自推過來的,特別快。”
“那你當時身上帶著很多錢嗎?因為如果要是心梗,你知道,錢可能……”
“是啊,當時我還尋思(要花大錢了呢),心說這可咋整?但是后來醫生說沒事,你就先看,也沒催著我去交費?!?/p>
“后來一根支架到底多少錢,你們總共花了多少錢?”我終于直奔主題。
A太太說:“最后算上搶救、手術、住院、治療,哦,還有現在的康復,我們總共花了35000多。”
哦,35000多,這是全部的費用了。
看得出A太太對于“最后的花費”很知足,也覺得他們很幸運,因為她說:“一開始我估摸著怎么也得花上個十多萬,因為身邊有很多人,都是心梗,也都花了那么多。”
我的采訪,有了突破,因為價格,沒有對比,就沒法跟觀眾講清楚。
憑良心講,2020年國家專門對支架進行的“集中帶量采購”,使支架的“價格”跟“成本”之間回歸了相對合理的關系,這一點受益最明顯的就是患者。
“我們的目的也就是這個,首先是這個?!?/p>
這是我在北京采訪國家醫保局的董明輝處長時,他專門指出的。
“我們可以來算一筆賬,原來冠脈支架的價格是每一個13000元,現在降到700元左右,如果還用全國每臺手術大概平均的用量是1.5支,那我們按患者個人支付的比例40%來計算,一臺手術下來,一個病人可以節約8000元?!?/p>
8000元,至少是8000元。
國家治理一刀致命,初見成效,令人高興。
當然,作為媒體,作為一檔45分鐘的深度報道,我們《新聞調查》還有很多的任務,比如:
原來的支架,價格虛高,那是怎么形成的?
降價從“天花板”調整到“地板”,還有沒有廠家愿意生產?
數量、品種是否可以滿足患者的需要?
更重要的是,“質量”能否保證?
小小支架,人命關天。
還有很多疑問,觀眾也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想知道——我們的采訪必須繼續。
也許是被記者問得太多,也許是胡大一教授覺得自己過去做的事不要一提再提,作為中國著名的心血管病專家、醫學教育家,他身上的頭銜已經一大堆:
主任醫師、教授、博士生導師;
首都醫科大學心血管疾病研究所所長,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心研所所長,中華醫學會心血管病分會主任委員;
北京突出貢獻專家,享受國務院政府專家津貼……
但什么是支架?由誰發明?32年前他是怎樣把這項新潮的醫學技術首先介紹到中國,也曾積極推廣?直至后來的態度轉變?我還得好好地聽他講一講。
感謝《支架降價之后》的編導王曉健,他在完成初期腳本寫作的時候,已經考慮到觀眾和我一樣的好奇,先給“支架”貼好了標簽。
曉健是從“心臟的功能”說起的:
首先,我們每個人的“心”都像汽車“發動機”一樣,一般人正常的心跳速率,每分鐘是60至100下,一個小時60分鐘,一天24小時,我們的心臟每天都要跳動86000次到144000次,取個中間值,就是人們常說的“一日10萬次”——心臟很累,也很辛苦。
但是“心臟”像“泵”,每天都要把血液運行至全身的各個部分,它本身也需要血供,“冠狀動脈”就承擔起這項任務。至于說為何叫“冠脈”?從外形上看,人的心臟是一個倒置的、前后略扁的頭形圓錐體,環繞這顆“頭”的一周,有三根主動脈血管,“網”在上面,就像一頂王冠,因此“冠狀、冠狀”——得以成名。
那心臟的外觀和功能說清楚了,“心好”“心壞”就決定著我們的健康,其中“冠心病”大家都唯恐引火上身,知道它是奪命的殺手,說不定啥時就會毀你沒商量。治療,尤其是急救就必須擁有相應的常識——那通常的辦法都有什么?
在采訪(北京)阜外醫院的楊偉憲副院長的時候,她談到冠心病和心臟的嚴重病變,充滿了學術性又深入淺出:“冠心病就是因為冠狀動脈出了問題,主要表現在血管窄了或堵了,血就過不去,這就會造成心肌因缺血而壞死。那心肌就不能正常地工作,我們的心臟就只能停擺。所以治療冠心病很重要的手段就是要把血管疏通,讓血液中的氧氣、養分能充分地再灌注到我們的心肌里面去。”
道理聽起來并不復雜。
但是長久以來,人類如何才能快速地“疏通冠脈”,醫學界一直在做著不停的探索。
1977年,德國醫生安德烈亞斯·格林特茨格(Andreas Gruentzig)首先將連接著一個小球囊的導管插入到患者發病時的動脈,然后通過加壓,使球囊膨脹,以此來破壞已經堵住了病人血管了的斑塊,這樣就實現了“血管擴寬”的目的,這項技術的發明被叫作“冠狀動脈球囊擴張術”。
接下來的問題:血管被擴張,血運能暢通,但作為工具的“球囊”總不能總在人的身體里永遠地待著,得取出來,而一旦移出,有近50%的患者還是會發生血管的“再次狹窄”——醫學又面臨了新的挑戰。這挑戰后來成就了美國醫生朱利奧·帕爾馬茲發明的“冠脈支架”,這“發明的接力”是將移走了的球囊用一個“固定物”來支撐,像井下用木樁撐起來的巷道作業面——這就是支架。
終于,1987年,瑞士學者烏利齊·西格瓦特(Urich Sigwart)第一次將真實的產品——“金屬支架”,安放到了人的冠狀動脈里,“兩步走”的醫學突破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的福音。
那胡大一教授呢?
為什么說他是引進和隨后在中國極力推廣“冠脈支架”的有功之臣?
1989年,也就是“冠脈支架”已經漸漸用于臨床治療后的兩年,43歲的胡大一從美國進修回國,他特意邀請到意大利格爾馬諾·迪夏希奧 (Germano Di Sciascio)醫生和自己一起向中國人演示了“冠脈支架”手術,就是媒體后來才一次次地提到“胡大一是在中國開展第一臺冠脈支架介入手術”的引路人。
不過,胡教授只做了一例,這個手術就被緊急叫停。
“叫停”的不是別人——是他自己。
為什么?
“裝支架的地方很容易長血栓,而血栓又是導致急性心梗的主要原因。這樣,即使是最先進的手術在心臟只有簡單病變的患者身上使用,也不合適。同時,裝了支架就要服用溶栓藥,預防血栓,而20年前中國除了阿司匹林,還沒有其他的抗血小板的藥物能夠實現 ‘雙抗’,所以手術輕易不要做?!?/p>
暫停鍵一按下去就是8年。
直到8年后,中國的“雙抗”藥物“氯吡格雷”也終于出現,這讓“冠脈支架手術”多了一道決定性的安全保證。胡大一此時也從北京人民醫院調到了北京朝陽醫院,他在此辦起了后來被稱為介入治療技術的“黃埔軍校”——“介入治療技術免費學習輔導”,面向全國招生,而且“誰都可以聽,每天晚上講課,白天做示范”——直到今天,全國多數心內科的主任還有很多都是胡老師當年的學生。
但是10年后,胡大一“又變了”,這個“變”,不是沒道理的,而是他發現了“不好的苗頭”,因此立刻從“全國推廣支架力度最大的醫生”,轉而成為“反對支架濫用”的第一人。
難道“支架”不是一個好東西?
2019年春節前,我和胡大一教授第一次見面。
那是在北京東三環一家酒店非常嘈雜的咖啡廳里,我一邊錄音、一邊記錄,整整三個小時。
胡大一教授首先肯定:支架是個“好東西”。
人的動脈血管一旦發生嚴重堵塞并危及生命,這個時候,醫生幫你正確地放入支架,就能立刻打通你的血管,安全系數高、創傷小、見效快、恢復好。因此“支架”能“救命”是不容置疑的。
“但既然是這樣好,又能救命于分秒,您為什么后來又提出質疑和反對?”當時我對支架一無了解,問題提得幼稚,還很想立刻得到答案。
胡大一教授并不惱,他耐心地告訴我“道理很簡單”,我們先來認識一下“支架”:
“我們所說的‘心臟冠脈支架’,是一個直徑只有2到4毫米的小東西,金屬的,重量不足百分之一克,肉眼看上去也就是一個似乎有點像彈簧圈的小圈圈兒。而我們的心臟有多大?一般就像人的一個拳頭,而心臟的冠脈血管直徑又有多粗?成年人一般在3個毫米左右,就像一根圓珠筆的筆芯。”
心臟對人的生命居功至偉,但主動脈才那么細,我完全不知。
因此必須小心呵護?。?/p>
“‘冠脈支架’的發明是醫療技術的一個進步,但再好的技術也有適應癥。”
胡大一后來發現支架在被異化,在慢慢地被過度使用,甚至濫用。他很氣憤!
“這個技術確實能把6個月的冠脈血管‘再狹窄的復發率’從50%降到30%。但是‘支架的問題’,它本身就是一個金屬異物,留在血管里,本身就很容易形成血栓,那后果也是會造成接受者突發急性心梗的?!?/p>
急性心梗?“人為的”……?
胡大一說,對,問題就出在這里,支架用于急救——那是沒辦法,兩害相權取其輕嘛。但如果“錯用”“過度使用”、甚至被“濫用”了,每一個金屬的“小圈兒”就是一個“人為的血栓”。
我睜大了吃驚的眼睛。
想想一枚支架,盡管小,一旦被放入血管,是取不出來的。“救命”的時候它是“神器”,但如果是“非必要”,反而會擋血,或發生斷裂,那支架這個“好東西”就會因其“使用的不當”而變成了“壞根源”,當然醫生必須警惕乃至杜絕。
可是“誰能把支架拿捏得那么準?啥時該放,啥時不能放?”我忍不住質疑。
胡大一說:“不,問題不是因為難以判斷。你懂我的意思吧?對于醫生,這不是一個太大的難題。”
我知道,也清楚接下來胡教授要說什么。
“一枚支架從出廠到用到病人身上,你知道會經過幾番倒手嗎?”
沒概念,我完全沒概念。
一枚支架,假使出廠時的價格是1000元,經過“流通環節”進入醫院,藥房、科室、主任、手術醫生、患者,價格至少會漲到10000元,這就是為什么過去社會上曾一度流傳“做一個支架就掙一萬”。這樣的話這還只是國產的。進口的支架,比如在歐美500美金一個的支架,中間商拿到中國就會賣過30000元,有些大城市竟存在“地下支架庫”。這些不是空穴來風。
我驚呆了,又是第一次聽說,后背在冒涼氣。
后來,胡大一意識到,“支架挽救急性心梗的作用”被沒有根據地擴大了,以致最后演變出“支架是一種能預防心肌梗死的神器”。后來他在接受正式采訪時表示:“這真讓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那么支架,到底有沒有“預防心?!钡淖饔茫?/p>
我整理了一下情緒,繼續問。
胡大一非常嚴肅:“記住,支架不能預防心梗,它沒有預防的作用。”
很可惜,支架被“過度”使用,利用了患者的無知。
胡大一不斷地搖頭,而他的話讓我想起很多今天的年輕人,他們孝順父母,努力工作,手里攢了一些錢,就帶著父母去醫院檢查心臟,不僅做全套的“套餐”(有些項目根本不必要),而且真以為如果能早一點安上支架,就可以幫助父母提前預防心梗,殊不知,這樣的想法、做法,既天真,又糊涂!
偽科學,支架能提前預防心梗是偽科學。
但“偽科學”,有時會穿上悲天憫人的外衣。
當“過度醫療”盯上了“心臟支架”,有些醫生就是會“好心”地對患者和家屬說:“你看,為了你好,也為了給你的父母提前保命,咱做兒女的,該花的錢……”
第一次跟南寧的X女士聯系時,我真不知道她是單身,73歲,心里裝了5個支架、5個藥物球囊,但人很豁達,尤其我們性格相投,聊到很多事,比如關乎生死,我們都“英雄所見略同”,都不愿意在自己生命的最后階段被毫無價值地推進ICU,渾身插滿了管子,受盡折磨,我們要好好地走,“走”得自然、有尊嚴。于是一個嘗試聯系采訪的微信語音,我們就聊了80.08分鐘。
大姐跟我實話實說:“我就是靠支架救了命的?!?/p>
是嗎?我很需要正面的例子。
事情是這樣的:
2018年12月,X大姐一早起床就突然感覺胸口特別疼,她心知不好,毫不猶豫地就撥打了120,被送進當地的醫院急救,支架,這之后她感覺很好,這個“很好”不是心臟從此就沒有問題了,而是相較于她平日里——稍稍活動就感到吃力,走個十來八分鐘的路,人就走不動。
手術前,大姐曾在同一家醫院的高血壓病區住了一個禮拜,當時醫生很謹慎,并沒有給她做心臟造影,只是做了CT,說冠狀動脈已經被堵了70%,但沒提到手術。只是出院后第二天,她又感覺劇痛,這次“痛”已經“忍無可忍”,又被救護車送到了醫院,大夫先給她用上了硝酸甘油,大針管注射,擴張血管,稍緩。到了下午5點多,又一輪疼痛襲來,此時再做CT,也增加了“心臟造影”的檢查,結果就看出原來已經堵了70%的血管繼續被堵到了90%,醫生這時才問她:“看來得手術了,你是去外科做心臟搭橋,還是在我們心內科做支架先打通血管?”
X大姐的反應:“我哪里懂???”這跟我曾經采訪過的其他患者,面對要么“搭橋”,要么“支架”,全都深淺不知。
X大姐當時只想起她有個堂姐夫,過去也曾經做過“心臟搭橋”,那是開胸的,動靜很大。結果7年之后,人還是中風,很快走掉了。所以大姐很怕搭橋,很怕。
那么不搭橋就支架了?總之“我們不能讓你一次一次地就這樣疼得死去活來”。
為了慎重起見,X大姐術前還特別咨詢了一些認識的醫生,醫生朋友們說:“遇到這種情況,放支架是比較好的辦法——它是救命的‘神器’?!?/p>
哦,既然如此,X大姐就同意手術,接受“心臟冠脈支架”。
開始做了兩個,X大姐還是疼痛不減,醫生們經過研究,排除了她是因為對硝酸甘油已經成癮,不是‘心理’依賴了的問題,就又給她做了兩個,到第三次再上手術臺,再給她放了1個。
“這樣前前后后,您心里有5個支架?”
大姐點點頭。
“可情況徹底好轉了沒有?”我很關切,這個問題很重要。
X大姐說:“那之后,我就真的沒再疼?!?/p>
醫生的慎重,換來了患者的安心。而“疼痛”,是人體血管堵塞、心肌供血不上來,生命向我們發出的最強烈的信號,如果此時支架在“最適合的時間被放到了最適合的地方”,原本瀕死的患者就會“一下子”變成好人——X大姐的例子就是證明。
2019年8月和2020年9月,回家休養后,大姐連續兩次復查,都沒有再發生問題,她跟我語音聊天,一聊就是80分鐘,手機都打燙了,她那頭還說:“沒事,不累,我現在的狀態很好?!?3了,平日里生活依然可以自理,“像較輕的家務活,做做早飯,洗洗衣服,我自己都能應付。”
然而,在我三年“心臟支架”的連續采訪中,像X大姐這樣完全“正面的”的例子,我得說并不是很多。這當然跟我們的節目“探索問題,防微杜漸”的傾向有關。
轉眼間到了2020年盛夏的一個下午,我們《新聞調查——支架降價之后》攝制組來到了胡大一教授正在出診的北京東城中醫醫院通州分院進行現場拍攝,這是我頭一次親眼看到胡教授怎樣接診、怎樣給病人看病。
他跟每一位患者都大聊其天,從身體、家庭、兒女、工作到平時的飲食習慣。吸不吸煙,喝不喝酒,有沒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夜里是不是都能睡得好?等等。有的時候可能會跟患者和家屬聊上半小時。
說實話,我從沒見過任何一個大夫能這樣地對待病人。
胡大一在提倡“慎用支架”的同時,還常年堅持“雙心治療”,就是一方面給病人治療心臟,另一方面也要療救他們的“心理”。因為在他看來,人的身體和情緒是相互影響的,很多罹患心臟病的人,都是因為心情不愉快,情緒很低沉,這種情況壓抑了體內對身體有益的好酶,而產生打擊身體的壞酶。故而“雙心治療”是一條新路,可以給患者、同時也為醫生推開一扇嶄新的大門。
記得“紀實拍攝”中,我站在診室的一角,看見了一位男士,剛剛退休,過去做領導“眾星捧月”,退下來一下子“樹倒猢猻散”,心里很郁悶,本身就有冠心病,兒女鼓勵他外出旅游,他也喜歡,前不久打算“歐洲4國游”,行前到醫院檢查一下心臟,這一查“可壞了”,醫生說他的心臟冠脈已經堵了70%,應該先做了支架再外出。他不想做,又害怕如果不裝上支架,萬一自己到了歐洲,發生了心梗,那可怎么辦?專為此事,他找到了胡大一出診的醫院,特意來聽聽胡教授怎么說。
胡教授看了他的各項檢查,尤其“劇烈運動后心肌缺血”的報告,告訴他:“目前的情況,你不必做支架,真的。不必擔心外出旅游會有什么危險,只要認真服藥,把低密度脂蛋白膽固醇降低到合理的范圍就沒事。”
啊?
我全程在場,攝像師也是在全程不間斷地拍攝。
患者聽了胡大一的話,當然高高興興地走了。
可門一關,我就立刻提醒胡教授:“您怎么能這樣?不怕萬一?如今哪個醫生給病人看病會不留出寬大的余地?您就這樣給他吃了定心丸,萬一出了事,人家找上門,甚至打官司把您告上法庭,您不怕?”
胡大一笑笑,成竹在胸:“我怕什么?那不是我在給他做著什么保證,是科學!”
再說一遍:面對“心臟支架”,合理地“介入”無可厚非,只不過“我們人類和心血管疾病做斗爭,最重要的手段是改變生活方式,而不是“狂做支架”,畢竟此病的根源在患者后天不良的生活習慣。
“生活習慣”決定著人的健康、人的壽命,這一點已經被越來越多的醫生認可。
看胡大一看病,我覺得像上課,很多關于生命、疾病、健康的常識仿佛一輩子都沒人給我普及過。那一天結束采訪,我回家的路上竟然想起北京大學常務副校長、醫學部主任、中國工程院院士詹啟敏老師曾經有一次出席北京電視臺的《養生堂》,在節目中推崇醫者的“最高工作境界”是“讓醫學和藝術在巔峰握手”——“醫學”是給人看病的;“藝術”是你能用心,除了針對病人的主述,按照教科書的定義來開處方,同時還要認真地研究患者的病是怎么來的,找出生病的真正原因,這樣你的處方就可以升華,就會帶上更多的關懷、情感、信心、責任心。像一件雕塑,是精心設計的,刻意雕琢的,不僅對患者的眼下負責,還要為他們未來的長遠提出建議。
如果真能做到這樣,醫生如何不能成為一位穿白大褂的藝術家?
針對冠脈支架手術影響,歐美一些機構經過多年研究,得出了如下結論:“對穩定性心絞痛病人,介入治療既不能改善其預后,也不能預防心肌梗塞、降低死亡率。”這個研究成果一公布,美國支架的使用量立刻逐年遞減10%。
但是我們中國呢?
“心臟冠脈支架”引入中國30余年,搶救了很多“心?!钡牟∪?,幫助他們一次次、一個個逃離了死神的虎口,這是事實。但作為醫生,每一個人都應該明確:如果病人只是屬于“穩定性的冠心病”,或者根本就沒有癥狀,那即使是血管堵了70%,也沒必要去裝支架。這個理念,必須人人盡知。而且“支架”不是一勞永逸的,如果裝了卻不堅持吃藥,不做有氧運動,不控制好血壓、血糖,酒照喝,煙照抽,那這樣的患者難免血管不會再出現閉塞。這才是病根,是醫患雙方都要十分關注的更大的問題。
2021年3月,我們《新聞調查——支架降價之后》攝制組在長春中醫院心內及心臟康復中心主任孟曉萍還給我們介紹了一位患者,L老師。L老師,在某大學做工會工作,平日里應酬多,也不大重視自己的“心”。盡管身邊不乏有學問的人,但他對醫學,對心臟冠脈支架,幾乎沒有了解,因此當他面對面地接受我們的采訪,講出自己的故事時,所有在場的編導和攝錄人員都驚呼“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故事有頭有尾,中間過程古怪兇險。
最初L老師感到“心有不適”是開車出去游玩,可能是坐的時間過長,他感覺有點暈,第一個判斷是頸椎不好,沒往心里去。后來又出現了一次比較嚴重的情況,瞬間,有幾秒鐘突然失去了意識,“但只忽悠了一下,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影響”,只是L老師有在醫院里工作的朋友,朋友知道了,就勸他抽空“還是去醫院做個心臟的檢查吧”。
這樣,L老師有一天到了醫院,很多檢查做下來,醫生說:“也看不出有啥毛病”,跟著建議他:“那就做個造影吧?”
“看不出有啥毛病”,為什么還要做“造影”?
“造影”是個啥東西?是檢查還是手術?目的是為了什么?
L老師啥都不知。
此事發生在2012年,那時候中國社會對“心臟造影”知之者不多,L老師也完全不懂這項檢查是要往人的身體里插管子,打造影劑,是檢查,也是一次手術——整體操作下來可以發現冠脈是否堵塞,但也有X光的輻射。
“可咱哪懂那么多?。窟€不就是聽醫生的!醫生說做咱就做,何況還有朋友的關系。”
結果“造影”下來,醫生說:“情況還可以,血管就堵了50%。”只讓吃藥,降壓藥、降脂藥,還有阿司匹林。L老師一來再沒有癥狀,二來也是因為工作忙,就漸漸放松了警惕,開始還是忘了吃藥,后來嫌麻煩,干脆就把這三種藥扔到了一邊,自我作主都給停了。
停藥的結果,等于三年放棄治療。
就這樣到了2015年,L老師再次出現頭昏、幾秒鐘短暫失去意識,他才著急,又來到醫院做心電圖、心臟彩超、心肌酶、多排CT,包括第二次造影,等等。但這次檢查醫生就發現:他的“冠脈血管堵塞”已經從三年前的50%提升到了90%。
事情到了這一步,“支架手術”仿佛順理成章。
在長春,我們攝制組請L老師回憶,他說:“這一次手術做得非常快,大約也就十幾分鐘。全程我都很清醒,因為麻藥只是在我的胳膊上打了一小點兒?!?/p>
可術后呢?
L老師被送回病房,但只過了半小時,他又突然覺得悶得厲害,便大喊:“那個誰誰誰,我現在特別特別的不舒服,你趕快幫我叫醫生!”
這個“特別特別的不舒服”,L老師此前從來也沒有過,已嚴重到不僅是喘不上氣來,而是瀕死,他被嚇壞了。
第二次手術,又換了一個胳膊再做插管、再做造影、再放支架,但是誰都沒想到,這一次——“麻煩”可來了。
先是支架被專門的器械送進了血管后,不幸出現了夾層?!皧A層”對支架手術可謂“兵家大忌”,就是我們的冠狀動脈血管的管壁共有三層,支架應該被直接放進血管里,而不是“落戶”在層與層之間。
“補救的辦法是什么?有沒有?”
L老師回憶:“醫生說有,就是要再做支架,把那個‘夾層’的血管給它撐起來?!?/p>
故事聽到這里,我已經覺得L老師夠不幸的了,但L老師說:您別“不幸”,這個“麻煩”相對后來的“荒唐”,那才是“開頭”。
緊急再做支架的時候,機器壞了,手術顯示的屏幕也不亮了。
L老師感覺大難臨頭,一個護士“在旁邊安慰我,說沒事啊沒事”。可實際上她越說“沒事兒”,L老師心里越緊張。
“鼓搗了一會兒,聽到有人講‘好了,好了’,手術又能繼續做了。但不到一會兒,機器又壞了,還有人像過去咱們家的電視機不好使,就上去用手一拍,拍一下,機器好了,但過一會兒,又壞了……”
此種情況下,L老師“趁著自己還能說話”,就急了,立刻要求:“那個誰誰誰,別在這兒了,趕緊給我換個地方。”
他說的“換個地方”,就是換家醫院。
醫生也同意,立刻打電話請示,得到領導同意后,L老師就被決定轉院,只是身上已經插了很多條管子,不能動,最后就是這樣“全副武裝”地被換到了另一家醫院去接受搶救。
由于原本只是到醫院去做一個檢查,L老師身邊只有朋友。
現在情況突變,出現危急,家人隨后也趕到了。
從決定轉院,一路監測,救護車送達,到第二家醫院接續搶救,時間又過去了好幾個小時。結果L老師又被放了3個支架,才把原來出現夾層的那個血管給處理好。
事后,L老師開始上網去查相關的知識,他告訴我“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啊”,但到“頭腦清醒”了,手術也做完了。
最開始手術是否有必要?醫生說有一個血管,“在遠端,也是已經堵了80%”。言外之意就是堅持“放支架是有道理的”,至于中間出了問題,那誰也沒想到,誰也不愿意看到。
不是嗎?
L老師還能咋樣?
為了救他,尤其大半夜的,一些醫生是被醫院從家里給叫出來的,還有一些非常非常有名的醫生,“咱還能說啥?啥也別說了。”
這些年我們常聽一句話:“不要讓生命死于無知?!?/p>
患者對醫學的無知,對治療方案的無知,在信息不對等的情況下無法積極、自主地參與治療,由此釀成的“醫患矛盾”,這是一個根源性的問題。
比如“心臟造影”,徹底地學術一下:“這是一個通過介入技術,從患者股動脈或橈動脈到冠狀動脈之間建立起了通路,通過向冠脈內注射造影劑,使心臟冠脈的主要分支顯影,以判斷冠狀動脈有無狹窄、狹窄的部位、程度、范圍等,屬于有創檢查,具有一定的危險性,但發生概率很低?!?/p>
一般的“冠狀動脈”,包括人體心臟的“三根血管”,分別被叫作“左冠狀動脈”“右冠狀動脈”,(其中)左冠狀動脈又分為“前降支”和“回旋支”,這樣加起來是三根。冠狀動脈的其他分支,在冠狀動脈供血良好的生理情況下,一般不參與冠脈循環,只有當“主干”發生了狹窄或阻塞,才會參與進來……
我不知道如此學術但很容易在網上查到的“醫學常識”,有多少人會去看?當醫生給你或你的親人作出診斷、處方,你心里大致能有幾分譜?
別人不說,就說我自己的親家、我女婿的媽媽,兩年前身體不適,說身上總是沒勁,兒子心疼,就從心電圖、動態心電圖、心臟彩超、CT等等從頭查起,最后一直做到了心臟造影。結果媽媽數日檢查結束,回到家躺了三天,就說“心里難受,身上難受”,她不知“造影”這種手段是不到最后一步(需要做支架手術了)輕易地不要做!而她的兒子,研究生學歷,也沒有常識,媽媽在CT都沒有看出三根冠狀動脈血管有大面積的狹窄(也就是說根本無須做心臟介入手術)的情況下,為什么還一定要“心臟造影”?
“造影”尚且如此,“支架”呢?
胡大一教授采訪時曾經直言:“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們國家的很多醫院,搞心臟介入的醫生,都開始知道并且接受冠狀動脈血管,一旦有一根堵了70%,就成了裝支架的‘金標準’,而隨后,這個冠狀動脈的主干血管,又漸漸演變成(包括了)其他血管——一件錯事,一旦大行其道,就法不責眾?”
可就是這個問題,這個“金標準”,我不僅詢問過胡大一,也前后詢問其他很多位我采訪過的心內科醫生,大家對胡大一所說“70%……是偽科學”都高度贊成。比如,楊偉憲副院長說:“不能絕對地這么說。70%的狹窄,如果遠端(血管)壓根就不缺血,那我為什么要放支架?放支架也是為了解決缺血的問題,只能說我們把狹窄程度定到70%是應該有缺血的可能性的,但是,是不是一定就缺血或缺血的程度到底是多少?這應該去進一步評判。有些90%的狹窄,也不一定有嚴重缺血,血管很小,支配區域不大,所以它的影響并不大?!?/p>
樹枝與樹干?
對。如果是樹干,不到70%也得重視;如果是樹枝,90%有時也沒事。
道理就是這么簡單,就看會不會傷害到心肌供血。
長春中醫院的孟曉萍主任為了讓我明白“事情的嚴重性”,曾經給我舉過這樣一個真實的例子:“我剛從美國進修回來,一個我認識的朋友,我們在一起吃飯嘮家常,知道她有個弟弟,就問你弟弟的情況也好吧?沒想到這位同學說‘我弟弟死了’。當時我就很感意外:‘怎么就,死了?’她說因為爸爸冠心病住院需要家人陪同,弟弟就在護理父親的時候可能是累了,很疲倦,有點胸悶,當時就跟給他爸爸看病的醫生,還是個主任,說了情況。主任立刻建議‘那你也來做一做心臟造影吧’,而且做的時候順手就給他裝了兩個支架。半年后,弟弟猝死?!泵蠒云己髞砜戳讼嚓P的病例,發現同學弟弟的冠脈血管狹窄程度還不夠50%,這哪里需要裝支架?。∵@不是在“救命”,而是在“催命”——如果不裝,還說不定……
孟曉萍主任說:“如果我同學的弟弟有一點關于‘支架’的常識,或者先用藥物來控制,那……”
“救命的神器”一旦被“錯用”,接受手術的人是受害者,醫院、醫生也同時會背起大大的“壞名聲”。
長春的L老師在經過了幾番折騰、驚險之后,心里裝了5個支架,最后在重癥病房一共待了有5天,一天花費3000塊,術前術后,搶救、觀察,總共花去了20多萬。除了醫保能報銷的,自己也花了10來萬。
何苦來哉呢?
散盡錢財是小事,傷身的同時更傷心!
據孟曉萍主任描述,出了院以后,L老師的狀態一落千丈。
“平時愛運動、愛旅游,后來簡直變了一個人,用他自己的話來形容:我是生不如死,人像掉進了萬丈深淵。心里揣著5根支架,不敢喘氣,不敢活動,不敢性生活,甚至吃喝拉撒大小便,一天天都在床上——他擔心‘一動’,支架就會‘掉下來’……”
我問L老師:“孟主任的形容是不是真的?”
L老師說:“那咋不是真的?我一宿一宿地都不合眼。白天、晚上分不清。什么時候都把藥(急救的)擺在枕邊兒,摟著氧氣袋,隨時準備著。到后來知道了那已經是一種‘精神不正常’,但就是不敢下地,情況最嚴重的時候,我幾次撥打過120,到了醫院,人家給我做心電圖,但每次都說‘沒事’?!?/p>
看,心魔。有了心魔,L老師的日子從此就沒法好過。
一份《中國心血管健康與疾病報告2019》有如下統計:中國大陸(地區)每年冠心病介入治療的例數,從2009年的23萬例已增至2019年的104萬余例。2019年當年,“冠脈支架”的總費用已達到150億元,占全國高值醫用耗材的10%左右。
作為宏觀管理,人們很難判斷每一例手術,是該裝,還是過度使用?但有記者從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總局了解到:僅2010年1月1日至2012年8月31日,兩年半的時間,國家藥品不良反應監測中心就收到涉及心臟血管內支架的《可疑不良事件報告》862份,其中《可疑死亡不良事件報告》48份,《可疑嚴重傷害不良事件報告》814份……
一年這么多臺支架手術,如何能避免“錯裝”“過度使用”,甚至“濫用”?這是個難題。但從醫學上講,支架手術如果不該做,其危害究竟是什么?為什么會形成“人為的血栓”?道理又何在?
我的采訪還在繼續。
胡大一解釋說:“實際上大家看到支架的放入機制是用球囊先把血管擴開,這個‘擴開’的過程必然會把血管壁上的斑塊先弄碎,而我們的血小板是負責凝血的,就會很快在斑塊的破碎處集合,這一點就像人手指被劃破,流血了,血小板也會立刻趕來凝血一樣,不該裝的支架此時也會在破裂的斑塊上形成血栓。因此,裝了支架的比沒裝支架的患者需要服用更多的溶栓藥。你溶栓藥用得多,身體出血的風險也就多,比如大家常見的消化道出血、血壓控制不好的腦出血等等,也是會致命的?!?/p>
面對胡大一的“醫理”,我敢說沒人“聽不懂”,只是很多人從來“沒聽過”。
但醫生呢?醫生是專業人員,他們不會“沒聽過”,只是聽歸聽、做歸做?
桂林的畫家C大師,又一個非常典型的案例。2019年我跟他相識后,我們好幾次通過電話,C畫家都說我不用化名,我手里有證據,也有第三方公證機構的“證明”,最后還有一場官司,也贏了,法院都認定他是支架的受害者,不然也不會最后得到了醫院的一筆賠償。
我很想去桂林,C畫家說“隨時”。但因疫情,又是“非必要不出差”,我只能在線上,通過網絡采訪他。
每一次談到他的遭遇,C畫家都很激動。
他說那個“支架”,他真不該做,不僅不該做,而且手術中支架還卡在了他血管當中一個“樹杈”上,到現在快十年了,下不去也退不出來,真是一個“定時炸彈”。
我問:“那您的事情已經鬧得那么大,是否也有媒體進行過跟蹤報道?”
C畫家說:“有,很多。2011年,就是你們央視的《經濟半小時》,還有一位記者采訪過我。我把手里的手術錄像也交給過(北京)阜外醫院心臟中心的專家去作過鑒定,結果鑒定的醫生面對鏡頭是這樣發聲的:這枚支架‘對患者生命構成了威脅,因為它把(冠脈左主干)正常的血流給擋住了,需要打開的血管又沒有(被)打開’?!?/p>
事情是怎么發生的呢?
我勸C畫家慢慢講,希望他能告訴我為什么當時要裝支架?對做這個手術您事先是否同意?
畫家說:“好?!?/p>
他是1948年出生的,此生以畫為業,到了晚年已經收獲了很好的口碑和學術上的認可,還成了地方的政協委員。2010年,他突然發病,被送進醫院搶救,這時(用他的話說)“生意”可就來了,收治他的當地醫院心內科主任Z誘導他,必須馬上放支架。隨后便在他的冠脈植入了三枚,這些支架當時他并不知道還是“臨近過期”的,其中一枚僅剩兩天就要報廢,就是這枚“支架”,后來卡在了他的左主干上。
我詢問:“(北京)阜外醫院的心血管的專家說了,這枚支架給您的血液流通和生命安全都造成了隱患,那么后來,您是否還找過其他的權威?他們也都有一致的看法嗎?”
C畫家說他找了,最后都直接找到了胡大一。胡教授還給他寫過一封信,信中就直言:“你的手術,在做好了‘前降支’的狹窄之后,‘鈍緣支’的干預之必要性不大,畫蛇添足了?!边@就能說明,至少國內兩位頂級專家都認為C畫家是“被過度了”,而卡在他心臟“左主干”與“回旋支”交匯處的這枚支架,原本是打算要裝在一個叫“鈍緣支”的地方,只不過安放沒有成功。
說老實話,聽了C畫家的故事,我有一點疑惑:“支架”沒有被放到應該放的地方,造成了潛在的奪命之隱,這似乎涉嫌“醫療事故”?
是不是?于是進一步問他。
C畫家說:“本來就不該裝,裝了又沒有給裝好,當然就變成了醫療事故。”這是患者的邏輯。
后來,手術醫院對“醫療事故”并不承認,逼得畫家在與醫院交涉無果的情況下,曾經在院外公開抗議過醫生的不道德行為,隨后又起訴。開始在法院,原、被告共同抽簽,還選了一家“第三方醫院”同意為糾紛作出“醫療事故的司法鑒定”,但C畫家后來懷疑“這中間不知又發生了什么”,鑒定單位最后以十分荒誕的理由拒絕了法院的申請,說“本中心沒有這方面的專家,也請不到愿意為此作鑒定的專家,故不受理,所有材料一并退回”。
黑白涇渭,本來有據可依,但能說話的“權威”卻主動缺席,這不能不讓畫家再次感到深深的絕望。
C畫家憤憤不平,他不能讓這件事就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沒了下文。
于是他繼續抗爭。
最后,在各方的壓力下,C畫家告訴我,他不得不接受醫院的調解協議,最終以獲賠幾十萬人民幣的結果告終。
幾十萬,不是錢,是認錯、認罪!
“至于院方承不承認給我錯放了支架,事實都是明擺著的,因為在手術醫院,我有報告單,上面就有這樣的記載:第三枚支架在左主干和回旋支交叉處發生了‘嵌頓’,這個位置血管并未有病變,屬正常血管。那既然是‘正常的’,為何還要放支架?問題難道還有什么更能脫身的解釋嗎?”
2019年,中國已有104萬例的“心臟冠脈支架手術”在發生,人們或許可以推算:在這上百萬的手術中,如果有百分之一的比例是被“錯裝”,那就是1萬例;如果有十分之一的比例是被“濫用”,那就是10萬例——每一例對每一個患者,都構成百分之百的傷害,這條錯誤的路,不是還會走多遠,而是需要封路,必須封路!
9.利益驅動,罪惡的宿主!
為什么有時明知是“錯裝”或“過度使用”,患者還要面對這種傷害?
認真分析,胡大一講,客觀原因應該有兩個方面:
第一,技術的無知帶來介入手術的不確定性。
第二,利益驅動,引發濫用。
我理解胡大一所言“技術的無知帶來介入手術的不確定性”就是“好心辦壞事”,不知道該不該,模棱兩可的情況下,裝了,出了事又后悔。
我拿一個實例來請教教授:有一個我認識的夫人,善良、通情達理。2018年她在外地突發心肌梗死,胸痛,渾身大汗淋漓,被送到醫院后立刻得到了及時的搶救,就是被裝了支架,而且“神器”一到,人立刻就起死回生。事情如果就剛好結束在這里,這本是個純正面的例子可以讓我做進電視、寫進文章。但心肌重新供血了以后,好心的大夫發現她過去一處血管曾經出現過閉塞,就想反正已經上了手術臺,已經做了造影,還不如趁勢把夫人過去的壞血管也找到,裝上支架……于是手術延長到6個小時,費了很大的勁,醫生(還是心內科的主任)到底把那根已經閉死了的血管給找到了,為夫人裝上了支架——“這個例子,您如何判斷?”
胡大一根本還沒等我說完,手一揮:“這就過了,完全沒有必要?!?/p>
為什么?您的理由是什么?
胡大一說:“第一,我們的身體是有很強的代償功能的,這一點就像河水改道,這里不通,另找渠道。只要不是冠狀動脈血管,沒有危及性命,患者又沒有任何的癥狀,你非要把堵過但已經又有了‘新河道’的血管給順便再打通了干什么?何況6個小時的造影、X光,對人體的傷害有多大!”
難怪夫人術后,很長的一段時間也像我的親家母一樣總感覺“緩不過勁”。2019年春節,我和先生去給她拜年,看到夫人弓著腰、臉色蠟黃,從臥室走到客廳都非常吃力,我忽然明白,大量的“造影劑”對她的腎臟帶來了很大的打擊,夫人自己不知其因,我還不能“以實相告”,因為事情已經發生,再說,于事無補,盡管以夫人的為人,就是讓她知道了,她也不會懷疑那位主任——怎樣做,都是“出于好心”。
這就是“技術的無知帶來介入手術的不確定性”,可以代表胡大一教授兩個原因中的第一類。
那么第二類呢?人們所不能容忍的“利益驅動,引起濫用”?
胡大一說:“我再強調一遍:支架沒有預防心梗的功能!這是一個原則。但這條底線對有些醫生是否會起作用?人們不要忘記:你再怎么努力,都別想叫醒一個‘故意裝睡的人’。盡管這種情況、這樣的醫生肯定是少數,但‘害群之馬’傷了患者,更傷了社會的公德信念?!?/p>
桂林C畫家的例子后來被媒體認為是“濫用支架”的悲劇典型,但如果你上網查看,一頁頁、一篇篇,受害人的“真實故事”還多得很,有些干脆實名舉報無良的醫生。
2019年5月17日,一篇題為《XX副院長撈錢上億被抓,折射出中國醫療嚴峻現狀》的文章:XX大學臨床醫學研究院副院長、附屬醫院大內科主任、心血管內科主任YXX,因亂裝支架并收(?。┗乜墼獾讲┦可呐e報,當場被抓——引發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
2019年7月12日,來自更官方的消息:YXX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已接受監察調查,8月8日被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XX市人民檢察院也依法以“涉嫌受賄罪”對YXX作出了逮捕的決定。
好好看看YXX的成長經歷,1963年出生, 1986年8月參加工作,學位讀到博士,工作一向努力,成績也有目共睹。當地日報曾經有一篇專訪,還高度評價過“Y醫生是打通‘心路’的仁心醫者”。
那YXX自己呢?
他經常把自己比作一個“手藝人”,一個“管道工”。他說:每年經他實施的心臟介入治療應該有600例,心血管患者的病情復雜,手術難度極高,每場手術都有一定的風險,醫生要在承受巨大壓力的同時,堅持精工細作,這一點就像修理工修理水管,每一次修理是僅僅打通了管道讓水能流動起來就行,還是該進一步對管道進行全面的清掃和修理,以避免日后再堵,這就要看修理者的責任心了。
僅僅看這樣的表達,我也愿意相信Y醫生對工作曾經非常認真,不然他也不會在2000年被戴上“XX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135重點醫學人才培養對象”等等很多漂亮的桂冠。
但媒體的專訪同時指出:作為一個國家培養了多年的專家,YXX被抓,無論對個人及其家庭還是對醫院,都是一件非常令人遺憾的事。而在這件事情的背后,是否還有其他問題?是否也能拉出一份違反醫規索賄受賄的名單?那都是人們更不愿意見到的了……
很多年來,無良醫生就是打著“三根冠脈血管只要有一根堵了70%就應該考慮裝支架”的幌子,以此為自己通過“支架”獲利而樹立“江湖標準”。至于“沒有利益,就沒有傷害”,醫生怎么可能裝一個“支架”就能“回扣”上萬元?支架本身的“成本”有多大?“利潤空間”有多大?能從“支架”上賺錢的究竟是一些怎樣的中間地帶?一個支架從生產企業到消費者手中,真的要經過層層環節?國家2020年“集中帶量采購”打擊的就是一連串“不合理的灰色收入”,那么是誰常年戴著一頂頂“灰色的帽子”?
2020年春天,我在采訪國家醫保局董明輝處長的時候特意問:“那過去這些錢,究竟都被誰賺走了?”無論外界怎么議論,為了節目,為了公允,我都想要討一個準確的說法。
董處很客觀,一點也不回避:“準確地說,應該在中間過程中很多(被)消耗了,因為你要去做公關、做營銷,可能是每個環節都有錢,從出廠以后一直到醫務人員掙了錢。這種情況下,就變成了一個對醫療機構和醫務人員的回扣競爭,而不是(產品本身的)價格競爭?!?/p>
為了遏制冠脈支架等醫用耗材價格虛高所引發的不規范使用,我知道我們國家曾先后出臺過多項政策。例如國家醫保部門就曾要求各省級公立醫療機構必須在省級醫藥采購的平臺上進行采購,并實現全部公立醫療機構醫用耗材的“零差率”,這樣就為“取消醫用耗材加成”的空子做了先行先試。
“但這個辦法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回扣的問題,因為我們只知道這個標價是多少,不知道后面的又有多少回扣?!倍庍@樣說。
事實上,在“心臟冠脈支架”這樣的高值醫用耗材的“供應鏈”上,人們只要掰著手指頭算一算就能想象得出來:廠家是生產環節,產品出廠后有經銷環節,經銷商再去面對醫院、采購、甚至直接面對醫生,這些中間的每一個環節,都不可能白干……
我能想象有人曾經的描述:有些地方,24小時,“經銷商”不分晝夜地出沒于醫院的四周,手里就拿著各種型號的“支架”。有人說能和醫生直接聯系。需要者說:“嘿,我這正要手術?!笔謾C那頭就回答:“哦好,要多少、什么款式?”“價格”“成交”——這種做法讓人想到菜市場、首飾店:看好了哪根項鏈、戒指,順手買一個,立刻就戴上……

本文作者(長江)在采訪胡大一教授
個別醫生從支架上獲利是“散兵游勇”,但如果在醫院:醫生護士的工資、獎金、提成、外快與高值醫用耗材都發生了“掛鉤”……其后果就不是不敢想,而是沒法想。
胡大一教授告訴我,他曾經聽到有醫生親口跟他說:“(支架)銷售好的醫院,護士一個月都可以拿到三萬、五萬的獎金。”
若問:“護士的工資呢?是多少?”
回答:“一個月,也就幾千塊錢吧。”
十倍的差距,怎么沒有誘惑?還不要說術者、醫生?
“你比如我現在是科主任,我說這個(支架)不該做、那個也不該做。結果你的病區做得少,人家做得多,那跟我干的護士收入就很低。我能給醫院創的收益也是最少的,所以醫院當然就覺得你這個主任‘業績’不行,每周開例會大家主要是跟上個月比,和去年的同期比,你到底這個,收入是多少……”
一些醫療機構出于科室創收的考慮,一方面會選擇“推薦”冠狀動脈已經出現了狹窄的病人來接受“支架介入手術”;另一方面,過去因為沒有國家大規模的“集采”,醫院要用支架,面對的主要是經銷商,有時經銷商是規范的大公司,有時是小皮包,甚至是個人的“醫藥代表”,賺了錢就繼續干;出現了事故、糾紛,很快就可以破產、倒閉,你想找人去核對、追究,很難很難。
然而,冠脈支架是有適應癥的,很多有良心的醫生還是堅持:“那不是你想裝就裝,也不能醫生一個人說了算!”
患者迫切地要求醫生盡責盡心,社會普遍呼吁國家能出面打擊,專家更希望盡早拿出行業的細致規管。終于,2020年,國家對“高值醫用耗材”的“集中帶量采購”,首先拿“冠脈支架”來“破冰”了。事實證明:國家重錘,來得及時、給力,讓灰色的環節徹底崩塌,同時也讓黑心的貪婪再沒有了市場!
不用特意去挖掘,各種“高值醫用耗材”的層層扒皮很難守住秘密,有人說:“最厲害時,每個環節,每一層加價至少都在兩成,一般的耗材“溢價”通常是5倍,而“心臟冠脈支架”高峰時能達到出廠價的8到9倍,“醫藥代表”整天忙碌的就是要讓自己的“支架”如何中標,所以“搞定”招標人,配送、開票,還有醫院的返點……
不行,有一天我對自己說:我必須搞清楚一枚小小的支架,“成本”到底有多少?國家通過“集采”,怎么能讓價格發生了90%的大跳水?我得算筆賬——用事實來說話。
于是攝制組再拜托國家醫保局的董明輝處長。
董處長介紹了一家位于京郊順義常年生產心臟冠脈支架的企業,也是參加了2020年年底招標的企業。2021年4月,《支架降價之后》攝制組專門趕到工廠,與負責營銷的一位女主管面對面地坐下來采訪。
平心而論,這家企業,高大的廠房,整潔優美的環境,車間燈火通明。生產、研發、監測、試驗、包裝,所有環節都嚴謹、規范,尤其無菌的要求和嚴格的技術流程,讓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們產品——應該沒問題。
那么“招標前與招標后有什么不同嗎?”我很關心。
負責人說:“沒有,我們該怎么生產、研發,還怎樣。”
那問到成本,你們會不會因為支架降價了,就沒有了生產的積極性?
負責人也說:“不存在這樣的問題?!?/p>
那就單刀直入吧,我們從原材料說起。
于是我聽到了廠家這樣的解釋:“支架的原材料都是金屬,但這個原材料的成本在支架上占率并不高。無論公司追求多大的盈利,(都)不會在原材料的量上作改變,因為它本身就不影響價值?!?/p>
您想說的是支架成本并不高?我意識到,便問。
“對,工廠在支架的利潤上并沒有多大的空間。”負責人的話讓我理解:他們的“出廠價”是合理的。
“本來我們就掙那些錢,虛高的價格跟廠家無關!因此‘國家集采’我們該怎么做還會怎么做。企業面對市場首先會想到的是產品質量,不會說降價了,價格低了就不生產、不營銷,影響積極性,這是絕對不會的?!?/p>
為了有備而來,走訪這家企業之前,我已經看到過不少媒體有比我的調查更詳細的報道,比如:一個國產心臟支架,出廠價不過3000元,到了醫院就可能變成2.7萬元;一個進口的心臟支架,到岸價不過6000元,到了醫院會變成3.8萬元。這中間獲利最猛的真不是在生產環節,而是在流通——“虛高”產生的土壤!
國家出手,整頓亂象,今后關于支架的“胡作非為”都不會再有機會,然而就是因為降價,接下來的一個問題,至關重要——質量,這個問題采訪繞不過去,也一直高懸于我的頭頂:不會因為“黃金價”跌到了“白菜價”,就難把質量關了吧?
在國家醫保局,我得到了這樣堅定又高強度的回答:“不會!”
怎么“不會”呢?我還咬住不放。
支架的產品與其他任何產品都不同,容不得一點差池、一點傷殘。
第一個保障:國家在實行“集中帶量采購”的時候就聲明,根本不許“低于成本價”的產品參與競爭,這在第一道關口前就確保了產品的質量;第二個保障:為了真正能確保每一支冠脈支架的產品質量,2020年11月,天津的“中選結果”一公布,國家藥監局就在第一時間發布了文件,要求在12月底以前,完成對所有中選企業全項目產品的監督檢查。
兩道關口——嚴防死守。
2021年1月1日,國家首批通過“集中帶量采購”的產品進入到臨床,質量的反饋也并沒有負面的,這也從另一個側面印證了質量,能讓人放心。只是一些醫院反映“有些品種”還不在集采的范圍內,也就是數量、規格,不一定能滿足所有醫院的急需。這一點后來我也問過董處,他說:“實際上我們的集采并不是100%,只是市場需求的80%。如果患者選用哪個非中標產品,我們不是還留出了20%的市場?(那就可以)由醫院和患者來選擇?!?/p>
經濟活動或者說按照市場之手來調解的規律,即便像“心臟冠脈支架”這樣的“高值醫用耗材”,廠家、經銷商、醫院也應該有一定的利潤空間,只要這個空間是合理的,患者就能想得通。但為了救命,自己的親人已經在介入室躺著了,家屬那一刻心急如焚,還可能被黑、被算計,那擱誰,都不會“答應”。
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是:本次集采,不僅吸引了國內的支架廠家,還有眾多的國際知名醫療器械商也積極參與,最終有2家中選。這不僅說明中國的衛生健康領域,在國內國際“雙循環”的發展格局下有無限的潛力。同時也讓人看到,醫藥領域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大有可為,必須堅持深化,久久為功。
過去,“裝支架,你們是要國產的還是要進口的?”患者和家屬每次被問到這樣的問題,都會反復思量,然后狠狠心說:“那還是要進口的吧?!敝劣凇斑M口的更貴”,救人之后怎么籌款,是砸鍋賣鐵,還是賣房子賣地,那再說。但近些年,有關心者發現——就連中央電視臺的新聞也都播了:“目前,國產支架使用率已高達75%到80%。”國產的東西并不差,這一點就像家電,三四十年前我們也是 寧愿多花錢買進口的,但后來國產的又好使又便宜,為什么還要去用進口的?
如此局面如何形成?
消費者、患者的口碑。
比如(北京)阜外醫院冠心病中心副主任、中華醫學會心血管病分會介入心臟病學組委員、美國心血管造影和介入學院(SCAI)會員——竇克非專家就表示:“其實現在很多國產支架比進口的質量還要好,設計得更先進?!?/p>
只要能救命,花多一點錢,沒有家屬會猶豫;但花了錢,效果還不好,或支架根本就不該裝,被黑心者所坑,就天理難容了!
常規心臟的檢查,目前醫院有大致如下7種:
1.常規心電圖
2.動態心電圖
3.運動平板心電圖
4.心臟超聲
5.多排CT(256層極速螺旋CT)檢查
6.心肌酶學檢查(抽血化驗)
7.冠狀動脈造影。
國家下決心治理有關心臟支架的流通亂象,需要全民的配合。這個“配合”容易到就是你要“關心此事”,無論自己或是家人,無論是否已經發病,你都得懂得保護自己,這是杜絕“過度使用”和“濫用”的另一條防線。我們《支架降價之后》攝制組持續兩三年的采訪,我幾乎每到一家醫院,都會隨機問一問病人或前來陪同病人就醫的家屬,你們知道“心臟支架是干什么用的嗎?”“什么時候應該放、什么時候不該放?”“濫用了以后有什么壞處?”……很少人能夠跟我講清楚,更別提道理、原理了。
忙活了半天,“一下子又回到解放前”——有時我真想來個“哭”的表情。
北京,阜外醫院候診區,一對來自河北的父子,父親60多歲,新冠疫情一直不能來北京,現在形勢稍緩,不來不行,心臟供血不足,胸口悶得睡不了覺。
我就照例走上前詢問:“那這次,你們是來裝支架的?”
兒子在一旁點頭,可父親卻說:“不裝,不裝,太貴了,尤其是從國外進口的,聽說做一個就要五六萬、七八萬。”
我急忙解釋:“沒沒,現在便宜了,價格也合理了?!?/p>
兒子就說:“到時候聽醫生的吧?!?/p>
但父親:“那也不裝。那玩意兒擱在血管里,如果過些年作廢了,你還拿不出來?!?/p>
“可如果大夫說真的堵了70%以上,讓您做,您做不做?”我又問。
兒子:“做!”
父親:“不做!”
說著,老父親突然抹了一把淚:“藥物能搶救的,就救,救不過來了,就拉倒。我不想給孩子們添負擔……”
我的心緊緊的,再一次感到天下患病的父母,以命相搏了都不愿意給兒女增添麻煩。像這位老父親,怕支架,一怕那是個金屬異物;二怕讓“兒子花大錢”。至于有沒有人因為“支架降價”之后睜大了警惕的雙眼,為自己考量究竟該不該裝?我判斷:“沒睜眼”的人,還大有人在。
2020年12月下旬的一天,胡大一教授給我發來了一條微信,同時還有兩張照片,都顯示一位老者右側胳膊小臂出現了大面積的淤血。這是一位胡教授認識的老領導,退休前還曾經在國家衛生部門工作過。老先生因為住院,做了造影,“借機”就把支架也給放了一個。術后,原來他已經在服用阿司匹林,在此基礎上,又加服了氯吡格雷(這就是所謂的“雙抗”),胳膊就出現了淤血。他問胡大一“這是怎回事”?教授回他:“這是放了支架以后典型的副作用!”跟著感慨:“看來這‘過度支架’已積重難返,連您老人家也自愿送上門去?”
我看了這條微信,又想起胡大一教授經常說的“能用‘大炮’解決的問題就別用‘原子彈’!”“大炮”當然指的是檢查、治療的常規手段,而“原子彈”指的是“支架”,當然也包括外科手術的“搭橋”。
有一天,我在胡大一經常更新的博文中看到了他又列舉了一個案例:美國有一個人,做了27次手術,被安裝了69個支架,結果手術醫生被判有“傷害人類健康罪”。這不是“濫用”,是觸犯了法律。我當時就想:這是醫生出了問題,還是患者?患者為什么要給醫生如此“犯罪”的機會?為什么不去學習基本的常識?為什么不對“濫用”有所警惕?
一位北京52歲的W先生,攝制組采訪他時,他是一家企業的高管,一開始是去(北京)阜外醫院陪太太做心臟核磁(比心臟CT檢查更明確的),這種檢查通常要有家屬陪同,W先生就坐在核磁共振室的門外等著。夫人查完,要等結果,W先生沒事,就說“要不我也去查查”,結果一查,大吃一驚,W先生在完全“沒有癥狀”的情況之下,影像顯示他的冠脈血管狹窄,三根當中的兩根都有問題,一個是前降支堵了50%—70%,第二個是回旋支堵了70%,這兩個血管的每一處“堵塞”都已經達到了冠心病的診斷標準。于是醫生建議他趕快去做支架。W先生開始決定去,但后來多了一個心眼,就跟醫生說“要不再等等”,接診的醫生也很通情達理,看著患者猶豫,就沒有再勉強。
后來,W先生在網上看到胡大一的呼吁“心臟支架需慎重”!他找到胡教授,請教授給他看一看:依他的情況,到底該不該裝支架?
胡大一不同意首診大夫的建議,在仔細研究了病例后他告訴W先生:“不建議你做支架,加強身體鍛煉,進行心臟康復,這樣你不用手術,只用藥,我們也能幫助你改善?!?/p>
事后,曾問過W先生,知不知道支架不能預防心梗?這位還是企業高管的知識分子也說:“不知道”。自己過去身體一向很好,盡管工作忙,經常熬夜,也經常在外頭有應酬,但他喜歡運動,尤其酷愛長跑,還是個馬拉松愛好者,一跑就是十公里、幾十公里,從“半馬”到“全馬”,他都積極參加。但是突然被告知冠脈已經堵了70%,他以為從此要跟“馬拉松”說拜拜了,哪想到胡大一竟鼓勵他多運動,還說靠運動會改善心肌——難道我可以再繼續“跑馬”?他將信將疑,畢竟冠狀動脈血管已經有一支堵了70%。
胡大一回答他:“沒問題,可以,咱慢慢來。”而且在W先生堅持康復鍛煉了一段時間后,胡大一竟拉上他要去北京城北“拉力走”,每天幾十公里,一走就是好幾天——W先生更是大感意外。
其實據《中國醫藥報》早在2015年的報道,那一年北京兩會期間,有人大代表就開始呼吁希望“有關部門加強監管,規范心臟支架的使用,以切實保障和維護患者的利益”。
這位代表叫宋心仿,中國保健學會的常務理事。
宋代表引用了時任北京大學附屬人民醫院心血管病研究所所長胡大一在一次學術會議上的數字:“我們國家的心臟支架,使用比例確實過高,國際上放支架和做搭橋手術的比例通常是7:1-8:1,我們卻高達15:1?!边@個比例給人們帶來了懷疑的空間,那就是“如果對不需要支架的患者也植入,就屬于不恰當使用或過度使用,甚至濫用!”
宋代表提出,強化監管,規范使用,首先要有效地改變目前心臟支架市場的“信息孤島”現象,這樣“供應鏈”之間難得協作,政府也很難進行監管;其次,從醫院和患者的角度來看,雙方都可以通過國家的信息系統及時查詢心臟支架的生產、流通、使用、質量等等情況,從而多方都做到“心里有數”,這就會為減少醫療事故和不必要的麻煩筑起大壩。
“強化監管,規范使用”,這或許是解決問題的“牛鼻子”?
宋代表接下來更具體地建議:“監管可以從三個方面入手。第一,要掌握心臟支架的產量與流通、使用情況,對不符合質量要求的產品絕不允許出廠、上市與應用。同時,要對各個廠商的心臟支架產品進行統一編碼,這樣就便于統計和跟蹤管理。第二,嚴控‘應用關’,什么病人、什么情況下應該使用支架,要有明確的規范、界定和審批程序,絕不能任由醫生‘一人說了算’,而且,要對醫療機構心臟支架的招標采購、保管、使用等環節實現全程監督。第三,合理定價,公開透明,逐步降低心臟支架的招標價格,規定完成每例心臟支架手術(醫院)可以向患者收取的最高費用,其中包括材料、人工等各個方面的費用,嚴防單方面定價,加重患者的負擔……”
有一句話:辦法總比困難多。
遇到難題,就看你想不想解決。
我在做《支架降價之后》這期節目之前,曾反復跟醫生、醫療機構的管理人員請教,“有沒有什么硬性的辦法,能管住醫生的錯誤處置或利益驅動?”很多人都回答:“有,怎么能沒有?只要我們下決心。”
首先透出這話的是北京W先生的主治醫生楚建民,2020年就是他提議讓W 先生去做支架,但面對患者的不同意見,他也沒有強求,更沒有忽悠甚至對患者進行道德綁架。
我對楚建民大夫與W先生這對“醫患雙方”的采訪是特意安排在了同一天、同一個場地,整個攝制組都很感動他們能放下猜忌,坐下來客觀地針對問題。
記得當時我問楚大夫:“您為什么會考慮讓W先生接受支架手術呢?”
楚大夫講:“就是根據他的冠狀動脈血管堵了有70%,如此處方還是受那個行業內不成文的通識的影響,即所謂‘堵了70%就該裝支架’的‘金標準’?!?/p>
“可后來您也是覺得胡大一教授的說法有道理,還和患者W先生成了好朋友?”
楚大夫很真誠地說:“醫生也是人,能給患者看好病是我們唯一的使命,同時我們也要在不斷地‘試錯’中成長。尤其現在看到一些研究成果,支架對‘穩定性心絞痛’等等的患者確實沒有‘必然會好’的預后,那我們也會在探索中更加地靠近‘優選’,這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我們醫院對醫生給患者的支架安放也是有約束的,也不是哪個醫生說裝就能裝,說裝幾個就裝幾個。醫院在這方面有‘數量檢測’,一段時間內如果你用的支架特別多,就需要解釋,該會診的會診,該檢討的檢討。如果誰出于任何‘治病以外’的目的,那對不起,就會涉嫌‘過度使用’或‘濫用’,你的手術資格必然不保——換句話說,(北京)阜外醫院對支架的安裝是有‘紅線管控’的……”
“紅線管控”?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很興奮,緊追不舍。
楚大夫給了我一個提議:“關于這方面的業務和行政管控,您最好還是請我們的主管院長出面來談,領導說這個會更準確、更全面。”
(北京)阜外醫院,其實全稱應該為“中國醫學科學院阜外醫院”,只不過地點設在北京,是一所集醫療、科研、預防和人才培養于一體的三級??漆t院,也是因其擁有全國“最著名的心血管病專科醫院”之一的地位,而常年匯集著來自全國各地的心臟病患者,楚建民就是這所“樣板醫院”的心內科主任醫師,后來我曾多次采訪到楊偉憲副院長,就是由他最早通氣、引薦的。
記得第一次見到楊偉憲,攝像和錄音師還在我們身邊找位置、布燈光,我們就先聊起了2019年美國心臟協會年會上發表的一項最新的研究結果,那是37個國家和地區、320家醫院(其中也包含中國的30多家醫院)、對5179例“中重度心絞痛”的“穩定型冠心病”患者進行了調查。具體做法是,對所有患者在規范使用藥物的基礎上,隨機分為兩組:一組為不做造影,不植入支架,只繼續規范用藥;另一組是已選擇了支架或搭橋手術。這項科研平均隨訪了3.3年,結果得出:“與不做造影、不支架、不搭橋的那一組相比,做了造影、支架或搭橋的,既不能延長壽命,對于多數患者,也不能改善生活質量或心絞痛的癥狀?!?/p>
這樣的研究從統計學上支持了胡大一的“支架不能預防心肌梗死”。
楊院長對此表示同意。
而“紅線管控”是什么?(北京)阜外醫院究竟是怎么做的?我很快提出了最想問的問題。
楊院長告訴我:“其實北京阜外醫院做‘冠脈支架介入手術’,早在2011年我們就已經超過了一萬例,為了規范管理,醫院隨后建立了一整套的提醒機制?!?/p>
這個“提醒機制”就是指每個月,阜外醫院都會對有資格施行手術的醫生進行支架的數量監控,每個患者你給人家用了多少?比如,2019年我們一個病人平均使用的量是1.4(個),但如果你這個醫生用到了平均數3,那就超過了平均數,醫院就會“先給你來個提醒”。
“提醒”是先禮后兵?我猜測。
楊院長說:“對?!?/p>
其實2007年7月13日,我們國家原來的衛生部就已經出臺過《心血管疾病介入診療技術管理規范》,這個《規范》盡管沒有對具體的支架植入數量作出標準,只要求根據患者的病情確定,但在《全國醫療衛生系統“三好一滿意”活動2011年工作任務分解量化指標》中,國家已進一步明確:冠心病介入治療患者需植入支架數超過3個的,需經本機構心臟外科會診醫師會診,同意后,方可實施。因此(北京)阜外醫院的“制度”是體現國家行業規管的。
那么,“一旦發現哪個術者醫生比較明顯地不該做也給人家做了,你們有沒有一個懲治的辦法?”我想問到的當然是那個“兵”。
楊院長立刻回答:“當然有。經專家和院行政部門一起認定后,如果有誰違規,會有懲罰措施,嚴重的可能會決定你是不是要停止手術,取消手術資格?!?/p>
君子之后不是小人,而是“動真格的”——渾水摸魚不行,“濫用”的黑心必須一如“老鼠過街,人人喊打”。
為了讓醫生打消“一個人說了算”的念頭,(北京)阜外醫院在“心臟支架”究竟該不該裝?該裝幾個?在制度化的管控下,也格外注重科學的業務指導,讓醫生知道該怎么去做,職業化的含金量在不斷地提高。
當然,平心而論,醫生護士在給病人做支架手術的時候也很辛苦,這個“苦”不單是指有時一站會好幾個小時,很累;而且是“很危險”,就是手術需要暴露在X光線下,醫生護士都要穿著重達15公斤的鉛衣、頭頂鉛帽、脖子上還要圍著一條重重的“鉛圍脖”……通常一場高風險的手術費用也不多,分到醫生、護士的手里也很有限。
那么,如何不影響醫生做手術的積極性呢?
如果支架降價了,中間的“好處”已經沒有可能,會不會該做支架的時候反而不給做?事情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實話實說,我們的采訪并沒有看到這種“消極抵抗”。只不過國家在宏觀管理中不能不考慮醫務人員的收入,他們也是人,也要養家糊口。這個問題在我對國家醫保局的采訪中也占了一條。
董明輝處長回答:“這個問題我們也考慮到了,所以我們有配套的措施,就是‘節余留用’。”
此次國家“集采”,一方面要鏟除價格虛高的“灰色收入”,杜絕少數醫生的“胡作非為”,但同時,也要保障醫務人員的技術價值,讓醫生能夠掙到“該掙的”錢,而不必去動“不該動的蛋糕”。
董處長介紹具體辦法包括:“因為支架大幅度降價后,醫?;鹩辛艘欢ǖ墓澯啵晕覀兘涍^測算,對因集采節約的醫?;?,按一定的比例由醫療機構留用,而且要求:這個‘節余留用’的錢,主要用于提高醫務人員的薪酬水平,以推動公立醫療機構的薪酬體制改革,把改革的紅利同時也傳遞給我們的醫務人員?!?/p>
事情做到公平,良好的局面才會持續出現。
2021年5月22日,中央電視臺《新聞調查》剛剛播出了我們的《支架降價之后》,有一天我接到一位陌生先生的電話,說他是北京郊區的人,被支架害得生不如死,輿論皆知,言外之意我們做有關“支架”的節目,他是個再典型不過的例子——“我裝的支架在血管里長了刺,拉了毛,還取不出來,真是沒辦法,痛不欲生。”
當頭一棒。
打開電腦,輸入先生的名字,我發現他是位農民企業家,網上關于他的事,果然曾鬧得沸沸揚揚,有來龍去脈:
2006年5月24日晚,北京D老板胸口發悶、難受,家人就把他送到當地的醫院,確診為“心肌梗塞”,遂被醫生建議立刻進行了“心臟支架手術”。
5月31日上午,手術進行,D老板被裝了3個支架,術后兩三個月,他有時會感到突發的心痛,而且越來越厲害。
這是怎么回事?醫生不是說支架到位,血管打通,心肌梗死的情況就一準會得到改善了嗎?
2008年10月28日,據D老板的妻子回憶:那一天他又感到心痛難忍。“當時臉兒慘白,滿身大汗,把我嚇壞了。馬上送他去醫院。大夫開了《病危通知書》,說心梗犯了,怕是沒戲了?!?/p>
為了不誤診,當天D老板強忍著難受還先后去了兩家醫院,兩家醫院都下了《病危通知書》,其中一家做的“心臟造影”還顯示:“3根支架長滿毛刺,致使血管變得更加狹窄,導致頻繁出現胸疼?!?/p>
支架還能長“毛”?這情形也太聳人聽聞了。
回到家,D老板有種不祥的預感。之后他托人找更厲害的專家給他作詳細的解釋。專家說:“你心臟支架斷了,而且無法取出,隨時可能堵塞血管,是有生命危險的?!?/p>
D老板說:“躺在病床上,我不停地想,支架怎么會折呢?而且三個都長了刺?是不是質量問題?醫院和廠家是不是應該負責任?”從此他拖著病懨懨的身子走上了尋找真相、訴訟維權的漫長道路。三次訴訟,歷經3年,開庭12次。
最后證實:植入的三個冠脈支架的確是斷裂一個,倒了一個,這不僅讓他感到劇痛,還隨時有刺破心臟導致死亡的風險。
難道這支架是劣質的、假冒的?由誰提供?有沒有合格證明?
關鍵的問題越想越多,但支架取不出,判斷存在難度。
然而D老板還不知,隨著“官司一波三折,對于支架的來源,醫院諱莫如深,經銷商更一度人間蒸發,(這)讓支架的來源更顯撲朔迷離。
后來經銷商找到了,一審法院也認定:D老板被植入的支架確實存在質量問題,判令醫院賠償13萬元。D老板隨即成為全國首個因心臟支架“存在質量問題”而獲賠的患者。
不過D老板對一審判決并不滿意。他當時的治療費用是50萬元,賠償數額只相當于治療費用的四分之一。更重要的是,支架的經銷商知道了,但是誰生產的?為什么會有劣質的心臟支架出廠?他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但是反復追問,仍沒有結論。
當然在這個病例里,醫生并不知道“支架”進入到患者的血管里還會出現斷裂、炸開、拉毛,而后,圍繞著支架會不會假冒?會不會有殘次品?輿論議論紛紛。最后D老板聽到了這樣的一種說法,即任何產品都可能存在質量問題,心臟支架的斷裂率為7%;也有的經銷商表示,“支架的斷裂率在0.7%到7.7%之間,這無法避免,應該把‘斷裂’看作合理范圍內的并發癥?!?/p>
更離奇,更冤枉了!
D老板無法接受。心臟支架,豈容次品!生命之傘,豈可亂支!
D老板萬分氣憤,也萬分無奈,他甚至跟家屬講:“我就是有一天死了,你們也一定要做尸體解剖,咱一定要找到那一截廢品,追究真相!”
天天背“定時炸彈”,D老板全家人的心理壓力山大,妻子這幾年更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揪著心,“特別是到了晚上,只要手機一響,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兒。10點到11點,他最容易犯病,我就怕哪一天他突然走了。即便是凌晨,每隔一會兒,我都會醒來摸摸身邊的丈夫,看看他是不是還活著……”
事情終止在2014年2月10日,D老板和妻子走進當地的法院去聆聽最后的判決。
主審法官破例讓D老板可以坐下,急救車也在門外候著。
24頁的判決書,兩名法官讀了半個小時。經過審理,法院認定支架確有缺陷,生產廠家、醫院等共同賠償原告醫療費共計45萬余元。
45萬,最后以賠償結束,但事故帶來的傷害,對D老板及其家人,對社會,無法撫平——這豈是賠償得以了事的?
好了,更多的細節、更多的例子,有一天我終于對自己說:“不要再一個一個地聽下去了?!边^去的市場無序,必然導致亂象叢生?,F在好在人們已經看清,尤其在支架降價之后,再不會出現囂張的“濫用”,悲劇也應該是不再會重演。
但是令我完全沒想到的,最后一次采訪胡大一,那是節目馬上要播出了,領導囑咐“咱最好再聽聽胡教授的意見”,于是我們又安排了一次采訪。胡教授向我表示:支架價格虛高,現在可以控制,患者也得到了巨大的實惠,但問題并沒有得到根本的解決。
根本?“根本”指的是啥?
看來采訪還得深耕。
胡大一說:“我就怕上有政策,下有對策?!?/p>
我問:“您的意思是‘堤外損失堤內補’?”
胡大一點點頭:“比如球囊,比支架還貴?,F在支架不行了(沒錢賺),我就給你多用藥物球囊(“藥物球囊”:主要運用紫杉醇,使血管擴張后平滑肌細胞不再增殖,從而發揮抑制血管狹窄,預防血管擴張后再狹窄的作用,一般適用于支架內再狹窄、小血管病變等不宜植入支架的患者)……所以我覺得醫療事業到底該怎么發展?醫院的運營機制怎么建立最科學?如果醫療機構完全是靠在病人身上收費來體現業績,還是用這個評估指標,總是跟個人的收入直接掛鉤,這個不改,有些人還會變相地用別的辦法去搞。”
“搞什么”?還能用什么“別的辦法”?
我這樣問,不是想再揭傷疤,而是想探討解決“根本問題”的出路。
胡大一說:“實話告訴你,剛剛看到集采以后,我就立即在公眾號上發了一個評論,題目叫作《政策上位兌現,對策已經出臺》。后來發現,一些現象,比我想象的更嚴重——首先就是‘藥物球囊’,這個可沒在集采的范圍內,就是在玩一個概念。很多患者不是都不愿意把金屬的異物留在自己的血管里嘛,那么好了,現在有‘藥物球囊’了,(血管)被擴完了以后還能夠退出,留下的只是藥,這聽起來不是很好嗎?但實際上它不僅沒可能有‘支架’的效果,而且加上一些配套的消耗品,每一個也可以收到兩萬到三萬的費用。”
真是“此路不通,另有主意”?
胡教授很遺憾地繼續點頭:“是啊,還有把‘長支’變成‘短支’,原本用一個,現在用兩個。再有,冠脈血管狹窄到70%、80%,這不是個所謂的‘臨界病變’嗎?好,有人就蠱惑患者說可以給你更‘精準’的檢查,我們用‘血管內超聲’,再準確地評價你的‘血流比例’,叫FF2,也是要花費1萬塊?;蛘呦乱徊轿以兕A測出一個什么什么東西,比如‘可降解球囊’‘可降解支架’,凡此種種,不一而足?!?/p>
“可降解支架?金屬的支架進到血管里,過一陣子就能自動降解?這可算是個新概念了吧?如果真行,哪怕多花點錢,連我都覺得很值……”我似乎忘了這是在采訪。
但胡大一眉頭一擰:“可國際上目前這種研究還沒有成功。你醫院說有就有,而且做一個好一個?我感到很怪異。可患者和家屬,你看現在也包括了你,都非常喜歡這個‘新概念’,而且在國家集采信息公布的同一天,我已經看到,有人把‘可降解支架’首次植入到了患者的身體里去了,盡管這是在一家縣里的醫院……但這些,都是我更擔憂的……”
2021年3月25日,繼上一年“支架”國家集采獲得了全社會高度好評之后,國家醫保部門又組織了同為冠狀動脈相關治療所必需的“冠脈擴張球囊”、可作為冠脈支架替代耗材的“藥物球囊”的京津冀“3+N”帶量聯動采購。中選結果隨后公布,與2020年相比,相同企業的相同產品,果然也從過去的均價3401元下降到了319元,平均降價幅度也高達90%。
看來問題的嚴重性和“治理之戰”還遠未觸底——路漫漫其修遠——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那就干脆說吧,您認為怎么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我繼續向胡大一討藥方,這“藥方”我知道非胡大一一人獨有,只是胡教授敢言,而且每一次都一針見血,無欲則剛:
“我們的醫改,如果不能從根本上擺脫‘以藥養醫’‘以患養醫’,那么很多問題,就不能從根本上得到解決。當然我也看到了,現在很多人都知道‘根源’在哪兒,接下來希望、也相信國家會有更多的霹靂手段,要越來越配套,越來越堅定……”
孟曉萍,長春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心內科、心臟康復中心的主任,采訪中她已經給我講過了很多關于“支架”的故事,但關于她自己,卻說得不多。
實際上,1993年,孟曉萍赴美國埃默里大學醫學院進修,主要從事冠心病的基礎與臨床探討,不僅完成了博士后的學業研究,也完成了三項由美國“國家健康研究學會”及兩項心臟病研究學會資助的科研項目,尤其在“不穩定斑塊”與“基質金屬蛋白酶”這一領域取得了顯著成果——13篇文章在美國權威醫學期刊發表,連續兩屆擔任“美國亞特蘭大華人生命學會”的副會長,四次獲中國教育部“春暉計劃”資助回國講學并進行了學術交流。2004年回國,孟曉萍一方面從事臨床科研教學,在國內首例開展了利用“酶譜方法”對冠心病病人進行臨床檢測,同時在早期發現冠心病的“不穩定斑塊”、早期“預測急性心肌梗死”等發生方面都取得了重大突破。
但是在她心中,更想做的一件事是從實踐中看看有什么辦法,不依靠支架,不付出“不必要的傷害”,也能救命,而且能夠幫助還沒到發展到“急性心梗”的患者——在死神面前剎車止步。
盡管,從2020年國家集中帶量采購,國家宏觀規管和醫院自己實行了“紅線管控”,中國的心臟科醫生對“心臟支架”的正確使用已經越來越明確。但一旦突發“心?!保降籽b不裝支架,選擇什么樣的品種?與其不斷地糾結,還不如讓病人知道“另有一條路”可走,一旦走上了這條路,不僅可以遠離心梗,遠離支架,而且還能長久而徹底地把自己的心臟給保護起來。
“這樣的路真有嗎?”采訪中我都顯得急切。
孟曉萍一百個肯定:“就是有!”而且給我舉例:過去我們人類沒發明支架,難道醫生就不救人?中國很多“保守治療”的辦法,特別是思路,已經在今天有了更科學的發展。這就要看醫生是不是想做,患者你自己想不想知道!
“心臟康復”“血管再造”,這些今天的人們聽說過嗎?耳熟能詳嗎?
孟主任說:“心臟康復”“再造血管”都可以“避免心臟出問題”。辦法就是通過運動,建立良好的生活習慣,幫助我們的血管建立起“側支循環”,從而使人們自己成為自己健康的第一責任人。
“側支循環”?
對。學術地講:“側支循環”就是指在我們的血管主干“近側分支”和“遠側分支”之間形成的血管網。這些“血管網”是固有的,平常處于靜止狀態,不起作用。但一旦主干血管發生阻塞,它們就會活躍起來,承擔起部分血流循環的任務,以補充主干血循環的不足甚至完全代替,從而保證組織的血供不致斷絕。
其實,三年的采訪,關于“側支循環”,我不止一次地聽胡大一教授講過,它對沒有安放支架或已經安放了支架的患者都很重要。前者會通過被“喚醒”的“側支血管”來填補“主動脈血管”的河道擁堵,用這個辦法來避免安放支架。而后者,即便是安放了支架,經過搶救,臨時解除了急性心梗,但第二次呢?第N次呢?難道患者出院回家,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動,就活生生地等著第二次再打120被人送進醫院?
心源性猝死,這個原本屬于老年人的奪命疾患,現如今已經越來越表現出年輕化。據統計,目前我國因“心源性”猝死的病人,每年大概有55萬,這些人中,18-39歲的占到了43%。
孟曉萍主任告訴我:“就在我們長春,除了我同學的弟弟、你們采訪過了的L老師,還有很多人,不該裝支架的反倒被支架所害。另外,還有一類,想裝支架裝不了,這樣的病人就以為沒救了,往后就只能靠數日子等死,那我們心臟康復,就可以幫助他們血管再造,這方面起死回生的例子也很多……”
李冬梅,四十出頭,不算年輕,也不算年老,女兒剛上大學,她感到“心不好”的日子已經有了好一陣子。
2016年,李冬梅被查出患有“冠狀動脈中重度狹窄”,身體狀態極差。用她自己的話:“我啥也干不了,那時候就像咱倆現在這樣坐著嘮嗑,時間一長我都坐不住,后背疼。跟朋友打個電話啥的也都沒勁,聲音很小,沒有力氣?!?/p>
我問:“那炒個菜、做個飯、拖個地啥的?”
李冬梅說:“拖個地肯定不行,因為要貓腰,我就是蹲不下。你說上個樓吧,嗓子眼兒都冒煙。平時我買幾個雞蛋都得讓我媽給拿著。我媽都70多了。后來我說,‘媽,以后我可不能再跟你一塊兒出去了,你說咱倆在一起,買點東西都得讓你拎著,我空著手,這豈不讓人笑話?’”
“心臟康復”之前,李冬梅就是這個樣子。
當時醫生就讓她裝支架,她不裝,說害怕。
“怕什么呢?難不成你那時就已經擔心,怕被醫生錯裝、濫用?”
李冬梅說:“不是,我那個時候對支架的利弊根本就不知道,只是我有個同事,他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安了一個,但一個月,就出事了。所以我很怕,就不做。但也糾結,也擔心不做支架,萬一哪天心梗了又咋整?”
不錯,典型的心理,典型的兩難。一般的患者會在兩者之間猶豫,他們不知道還有一條路可以讓他們擺脫困境。
當然,最后李冬梅沒有裝支架,而是跟著孟曉萍走上了“新路”。
“后來,(主任)給我制定了一個康復計劃,我就在她那里住院,天天練。還有當時的飲食,(醫生)也告訴我別吃得太多,吃多了對心臟也不好。飲食,運動,再加上吃藥。我住院住了20多天,后來又堅持了3個月,再去南湖(公園),3600米一圈呢,走下來,后背一次都沒疼,這在過去是根本不可能的?!?/p>
長春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心內及心臟康復中心給李冬梅的處方就是“心臟康復”,通過運動讓其建立“側支循環”。這種“康復”,并非我們傳統意義上的體育鍛煉,不是飯后百步走,沒事常去公園遛遛彎?!靶呐K康復”是一種“治療方式”,簡單說就是在監護人員的保護下,一人一方地進行身體鍛煉。采訪時孟主任曾把我帶進了一間籃球場大小的康復室,指著全套的設備比如杠鈴、走步機、四肢聯動等等,向我強調:“我們的每個病人在‘康復’時都要戴上心電圖(儀),身邊還有監測人員隨時進行著監測,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練輕了,沒用;練重了,又要確保安全,因此得相信科學、尊重科學?!?/p>
我反應說:“那就是保駕護航唄?”
孟主任說:“對,運動康復,必須配有專門的康復技師和護士,這樣才能根據患者的身體情況制定出相應的運動計劃,同時幫助患者進行有目的的訓練?!?/p>
從2017到開始,李冬梅每周都要去醫院進行“心臟康復”,2020年新冠疫情不能去了,她就購置了相關設備,自己在家里練。2021年攝制組來到她家,我提議:“能不能再練一會兒,讓我們的攝像師也給你拍一拍?”李冬梅很麻利地說:“沒問題啊,你們可以拍!”然后就踏上走步機,從慢到快,后面幾乎是疾步:“我每天要像這樣走30分鐘,一次差不多10公里。”
“就這么走走就有用”?
“有用?!?/p>
“就能治心臟病”?
“就能?!?/p>
“那你,自己在家練,監測呢?”
哦,李冬梅明白了我的意思,立刻向我舉起她手腕上戴著的一塊表,說:“這不,心率監測表,我家跟醫院的心臟康復監護設施是相連的,就不必擔心一個人在家自己練,會出危險?!?/p>
說實話,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真難把一個病殃殃的李冬梅和眼前健步如飛的她聯系到一起。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奇跡在李冬梅的身上真的出現了——沒做支架,勝過支架。
“其實,‘心臟康復’不是我們長春中醫院的發明,它的原始提倡者還是胡大一教授?!?/p>
聊到這里,孟主任一定要讓我明白:“像我們長春中醫院這樣的心臟康復中心,只是一塊試驗田,成功的試驗田。在我們這兒,李冬梅害怕支架,靠‘心臟康復’化解了危機。除此以外,還有一些患者,就是剛才我已經向你提到的‘想做支架,但身體原因做不成’,整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心臟康復’也給了他們很大的幫助——很有說服力,也很有學術價值……”
2012年,胡大一教授從北大人民醫院退休,之后就一直在全國七八家醫院繼續看診。這期間,他說“我解決最多的都是過度治療的后遺癥”?!靶呐K康復”是胡大一教授的發明,他指出了“一條路”——不做支架!少做支架!做了支架以后,力爭不再去做支架!這是他常年反對“支架濫用”的建設性貢獻。
胡大一提倡“心臟康復”,他知道這條路能救命、更能預防心肌梗死,但也知道這條路不好走。為什么?因為“康復”是靠“五大處方”,不住院、不手術、不掙錢,說不定還會影響科室的創收,因此在一些大醫院,很難快速地推廣。
直到2020年12月,我還能在網上看到類似這樣題目的文章——《“不合時宜”的胡大一》。胡大一是“不合時宜”的,但這個醫學世家出身的心內科大夫永遠都忘不了同為醫生的母親曾經給過他的影響:行醫要“想患者所想,急患者所急”,媽媽一生記滿密密麻麻的工作筆記,一本又一本,是對胡大一從小影響最大的人生教科書。
胡大一看到“代償”的作用,便緊緊抓住不放。
“代償”是生命的一種本能,更是人人自我健康的手段之一,但我們常年對這方面缺乏認識和挖掘。
有個大西北的患者,很年輕,1986年出生,見到胡大一時才35歲。他去醫院檢查,做了CT,當地醫生說CT不準,還要做“造影”。結果造影做了,醫生說:“血管狹窄,要做支架?!蹦贻p人根本就沒時間去搞懂輕重緩急、利弊關系,就匆匆忙忙地簽了《知情同意書》。但出了手術室,他才知道醫生已經給他心里裝了8根支架——我的天哪!小伙子當時就崩潰了,他通宵不睡,跑到北京,問胡大一:“這以后——我后半生可咋活???”
胡大一有一天跟我提起這個小伙子,一個勁兒地說:“可惜了,可惜了,如果當時他沒做支架,‘心臟康復’就一定能幫到他。”
因此,為什么在“心臟康復”這條路上,胡大一認準了就一直堅持著勇往直前?他說就是因為有太多太多的患者,太多太多的“可惜”,他每天就跟這些人打交道。如果我們的患者和家屬,健康的、亞健康的,人人都知道“心臟康復”“側支循環”,腳下有路,天下有方。那很多人就可以不做手術,甚至不讓血管堵塞,不得心梗,這世界該有多美好?所以盡管難,胡大一教授這些年還是孜孜以求地團結全國的醫生同仁,走“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或從一家家小醫院、中醫院開始,慢慢地突破,讓人們看到希望,愿意接受這種無創傷的治療。
2015年,同樣也是已經退了休的孟曉萍醫生,成為了長春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的一位特聘教授。同年9月1日,由她領銜的“心血管內科和心臟康復中心”正式掛牌成立。如果不仔細研究,人們不會發現所有的醫院(按現行的結構布局)都是“心內”是“心內”,“康復”是“康復”,她怎么把“心內”和“康復”并駕在一起了?
孟主任很實在,她表示,單純的“心臟康復”的確帶來的經濟效益很有限,這件事讓她一度也很苦惱。但是她幾次聽了胡大一教授的課,都覺得“心臟康復”真是一個好方法,有道理,那是生命的曙光,一輪朝陽擋不住地要從東方升起。于是她開始琢磨、考察,終于找到了她認為當下最適合的一種模式,即創建“心血管內科和心臟康復一體化”的科室。這樣,前來“看心臟”的病人一方面可以得到幾乎所有的醫學檢查、治療,甚至手術。同時,也可以讓患者知道這里還有另外的一種治療:“心臟康復”,而且能從根本上解決心臟健康的問題,何嘗不是一條康莊大道?“走得通,而且我們已經越走越穩!”
孟曉萍的“心血管內科和心臟康復一體化”盡管是“被逼出來的”,但這個想法、這顆種子一經實施,立刻廣受歡迎,從開始的不為人知,到我們2021年前往拍攝,慕名而來的患者每天都在醫院里排起了長隊,住院部的床位一直都處于滿員。
趙國光 ,一個不能不舉的例子:71歲,退休前曾是長春電影制片廠廠長,任上不僅出品過諸如《斗?!贰陡傔x村長》等一系列經典的影片,同時他的很多創舉還為我國的電影事業改革作出過很大的貢獻。
就這樣一位渾身充滿活力的老人,2016年突發急性心梗,第一次來到醫院搶救,醫生想給他放支架,但沒做成;兩個月后第二次又出現了“險情”,醫生又想通過支架來給他救命,也因為“血管位置”的原因沒有成功。采訪時趙廠長跟我說他那時悲觀的心情——就“仿佛看到了死神”。
“夜深人靜,我兒子在一邊睡著了,我卻不能入睡。我給兒子擬了一條微信,囑咐他,如果出現萬一……而且腦子里還涌出了這樣的四句話:‘人活好比草木生,春日萌芽夏蔥蘢,即令不經寒霜雪,誰見苞谷過嚴冬!’”
兩次出事,兩次搶救都是在長春中醫院,但“無法裝支架”的境況讓老人幾近絕望。有一天,他跟孟曉萍主任說:“你能不能幫助我就延長出兩年的生命?讓我把思考了幾十年的一部經濟學的專著給寫完,那樣我就‘死而無憾’了?!?/p>
孟曉萍聽了老廠長的話很難過,但研究了他的病例,發現事情完全不必那樣悲觀。立刻跟老爺子說:“您別說兩年,您就放心地等著長壽吧,就跟我們做‘心臟康復’,到時我會讓事實告訴您,您可以!”
接下來為了增加老廠長的信心,孟曉萍主任還把正在長春講課的胡大一教授介紹給了他,胡大一接診后,也對老廠長說:“您這個情況不做支架肯定有救,‘心臟康復’肯定適合您!”
隨后,趙廠長多次來到北京,由胡大一和他的學生——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的丁榮晶博士,一起為他制定了詳細的心臟康復處方。我們攝制組回到北京后也專門采訪過丁榮晶,請丁大夫給我們詳解“心臟康復”如何幫到了老廠長。一人一方,他的“方”究竟是什么?為什么效果出奇的明顯。
丁博士說:“除了藥物治療,我們還給他做了一個運動處方、一個營養處方、一個心理處方……每一個處方都有一些細致的東西,比如說‘運動處方’就包括具體的運動樣式、強度、頻率、時間,如此多管齊下,確保老先生能好起來?!?/p>
第一次相約趙國光接受采訪,我人還在北京,是給他打的電話。那天中午為了能讓趙廠長多睡一會兒,我一直挨到了15點,才拿起手機。
但電話一通,趙廠長那頭哈哈大笑,聲音很壯,周圍也似有一片很給力的回響,說:“沒事,沒事,其實我根本就沒睡?,F在,我還在公園里收集我喜歡的植物標本呢。除了寫書,我現在把東三省所有的植物都一一要采集下來,制成標本,哈哈,有意思,很有意思……”
放下電話,我心想,這哪像71歲、曾經兩次瀕死的心?;颊甙??
如果說“心臟康復”有救命的“神奇”,那人們過去為什么只會走“支架手術”這座獨木橋?至少可以有更多的選擇。
不知道?沒聽說?不清楚?
四顧茫然——我們的一生,誰也沒有讀過一所“生命大學”。
回到長春,趙廠長很嚴格地按照醫生給他的處方進行“心臟康復”。
早上醒來就開始鍛煉;上午九點半寫作,十點半出去跑步;十二點回來午飯;午休時躺在床上進行穴位按摩;下午一點半再開始閱讀;三點又出去走路;晚上九點開始舉啞鈴(此時鍛煉項目還包括下蹲等等);最后十點左右上床——生活、吃藥、鍛煉、寫書、睡覺,樣樣都遵醫囑,有目標、有規律……
2021年3月,攝制組終于來到長春,來到了趙廠長的家。
這天一大早,老廠長就站在院外迎候,我們的攝像師很好奇老先生如何能一天“兩頓走”,而且一天一萬步?就想拍拍老人家的“實練”,趙廠長痛快地答應,說:“沒問題,等會兒長江老師跟我采訪完了,我就帶你們去拍,這附近有個小花園,咱趕趟、趕趟!”
趙廠長的家住在4樓,他告訴我,“過去,我一上樓就喘,根本走不動。現在,我有時連電梯都不坐,一口氣先爬上十幾層的頂層,然后再慢慢地走下來,故意的,為的是鍛煉,建立‘側支循環’——哈哈哈!”
還是那爽朗的大笑。
透著健康、意外、滿意、快樂。
整個攝制組的人都說:“像您這樣的身體,看著啥癥狀也沒有?。 ?/p>
趙廠長換上比較嚴肅的表情:“那你們還別說,我現在的狀態,比我四五年前都要好?!呐K康復’真的有用,像胡大一、孟曉萍、丁榮晶這樣的好醫生,是他們救了我,是科學救了我,不僅救了我的心,也救了我的神,精神里的另一顆‘心’——對生活的希望、對健康的信心!”
每每說起趙國光的例子,無論是胡大一,還是孟曉萍、丁榮晶,所有大夫都感到驕傲,都承認“五大處方”就是能通過改變患者的“生活方式”,用“全套組合”來治病。
那么“五大處方”是什么?
“運動、營養、心理、戒煙、藥物”。
其中,“藥物處方”是指,通過服用降血壓、降血脂(能穩心率、養心?。┑乃?,來確保病人將低密度脂蛋白控制在1.8以下;將血壓控制在70——120毫米汞柱;將心率穩定在每分鐘55次;將空腹血糖控制在5.5(左右)。
“運動處方”專指康復運動,每周在醫院進行三次。居家康復也可以,形式包括騎自行車、舉啞鈴、蹲馬步、腹式呼吸、擴髖運動。此外還要堅持每天萬步走,其中快走30分鐘,心率要達到每分鐘90次的水平。
“飲食處方”:“每餐七分飽”,先喝湯,后吃飯,高糖高油靠邊站。
“戒煙限酒”:必須下狠心、無條件。
“平復心緒”:人為控制情緒,打開所有心結。
胡大一提出的這“五大處方”,其實落實到行動上就是“20個字”:堅持運動、合理膳食、心情舒暢、戒煙限酒、堅持吃藥。
如果說“通過手術”,心血管疾病的病人主要是靠醫生來“給你治病”;那“心臟康復”,是病人在醫生的指導幫助下“自己治病”。
千百年來我們都習慣了一旦生病,尤其是心腦血管疾病,我們只把“治病”和“救命”重擔都交給醫生;但現在,治病,尤其是預防心臟病,我們自己也可以參與、應該參與,這是觀念上的改變,是一場自我保健的革命!
科學界已證明:很多涉及心腦血管的疾病,其實就是“行為習慣病”。
因此“戰勝病魔”,首先要從“改變生活方式”開始,這一點醫生也替代不了你自己。我們所要付出的不是金錢、不是忍耐疼痛,只是堅持,堅持——這是需要克服的“最大困難”。
趙廠長告訴我:“五大處方”的背后都有各自的等號,比如說“吃”,“貪吃=減壽”。傳說中“饕餮”是一種很貪吃的動物,最后連自己的身體也都給吃掉了。因此每當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就會想“高油高糖=高血脂”;懶得運動了,就會想“久坐=制造血栓”,“不動”,就是讓自己的健康“坐以待斃”。
一路堅持,堅持自己該做的,放下自己不該做的。
很快,趙廠長看到了自己的變化。
如今的他,不僅已經完成了他的經濟學專著,一本洋洋灑灑,40萬字的大書,而且還有余力搞自己的植物辨賞。在他家,我不僅看到了他的《普產論》,也看到了好幾大本植物的標本收藏——“如果在過去,我整天被心臟的血管給堵塞著,哪有體力和精力搞這個?”
“心臟康復”,一本萬利的治療之術,就是胡大一自己回過頭來看來路,也都感慨:自己從西醫內科,到倡導“雙心治療”(心臟和心理),再到提出“心臟康復”,他也完成了一次“脫胎換骨”,實現了現代醫生的“必要轉身”。
事實上“心臟康復”(如今已經發展成“心肺康復”“心腎康復”)遠遠不僅是填補了“不想做支架”“不能做支架”的很多患者選擇上的空白,這項預防與康復事業,正在從根本上改變著中國傳統醫療坐堂行醫,等人得病,沒病的等病,得病的等復發,“火燒中段,兩頭不管,只治不防,越治越忙”的落后模式。同時也突破了單一生物醫學技術的局限,將運動、營養、精神心理、健康生活、戒煙限酒等等的“行為干預”深度地融入了“慢病”的綜合管理。這是一場變革,是能夠從根本上實現我們國家提出的“著力推動把‘以治病為中心’轉變為‘以人民健康為中心’,也就是把‘以預防為主’擺在更加突出位置的戰略”——胡大一做了開路先鋒、拓荒之牛。
曾幾何時,為了治病,胡大一教授率先在全國建立了急性心肌梗死的“綠色通道”和“胸痛中心”,強調“時間就是心肌,時間就是生命”,并和院外急救系統結為聯盟,讓急性心肌梗死的患者都能在第一時間得到有效的救治。曾幾何時,為了康復及預防,胡大一教授又傾情傾力,推廣“心臟康復”,旨在喚起民眾自我參與自身的健康管理,真正有途徑能成為自己健康的第一責任人。
1989年,由胡大一教授和意大利心血管醫生German Di Sciascio教授等專家共同創辦的中國第一個以開放的姿態向廣大醫生普及心血管疾病診療技術的平臺——“長城心臟病學會議”(英文縮寫GW-ICC),后來被人們簡稱為“長城會”。30多年來,大會恪守“健康理想,理想健康”的永久主題,秉承“引進、創新、合作、發展”的宗旨,經幾代心血管人的開拓、堅持和傳承,如今已經從最初的百人“介入培訓”,發展為覆蓋亞太、享譽全球的萬人學術盛會,在中國心血管領域乃至國際醫學領域都樹立起了獨具一格的“長城豐碑”。
胡大一每年都會利用這個“平臺”,倡導“走出單純生物醫學模式的局限,邁向社會-生物-心理綜合模式,增加醫學的人文內涵,從而更加全面地覆蓋心血管相關的領域”……
從青絲到白發,從心臟的介入手術,到警惕支架被過度使用,胡大一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2021年8月30日,這一天的一大早,我的《我們的“心”事》已寫到尾聲,很想再聽聽胡教授的“心臟康復”又在全國取得了什么樣的“最新進展”,于是我發微信給他,發完了才意識到“哎呀,這才幾點?”不到7點,我這么早就開始打擾一位75歲的老人……但沒想到,胡教授立刻回文:“從2012年(我)發起心肺預防康復,全國的‘心肺預防康復中心’已經從原來的6家增加到今年的268家,申報建設的醫療機構已經超千家,很多地方已建立起了以醫院為中心,向社區基層輻射的模式,把預防康復的‘五大處方’送往基層,走進家庭。同時我們還研發了穿戴設備、互聯網模式……”
過去,“人活七十古來稀”,現在,人活八十、九十,甚至跟一百歲的自己健康地握手、擁抱都并非沒有可能。
或許,今天,生理的年齡已經并不重要,人們更應該多注意自己的“血管年齡”——“血管青春”靠什么?靠天不如己,靠地不如己,唯有良好的生活方式,科學的預防與康復,能夠幫助我們減齡,甚至“逆齡”,這一點無法實現嗎?
信者不妨嘗試。
不信者——失去的只能是機會……
2020年11月,一場圍繞著高值醫用耗材的“破冰”之旅已經出發,執政為民,從“心”開始,驚天地而泣鬼神!
就在這一年,胡大一教授拉上沒有做支架,又擔心自己會不會從此必須放棄“馬拉松”的北京企業高管W先生去做穿越沙漠的“拉力走”,W先生不是曾經遲疑:“這,能行嗎?”
但胡大一對他說:“有我在,你還擔個什么心?我給你做過‘心肺運動評估’,你跑到極量時心電圖也沒有任何缺血的表現,這就說明,你的心臟主觀上沒有癥狀,客觀上沒有缺血,所以你就放心地開始運動吧,運動有利于心臟,養心不是靜養,而是運動?!?/p>
這樣,W先生就跟著胡教授出發,從北京,到內蒙古;從城市,到沙漠。
第一天出發,走了12公里,W先生落后了胡大一教授整整3小時;第二天, 落下20分鐘;第三天, 就敢跟教授“齊頭并進”。
開始,他并不是跟不上,而是害怕,怕心臟經受不住考驗再出點什么事。到了第二天,一看啥事也沒有;第三天,一切更正常,就什么也不怕了,甩開大步跟著走!
半年以后,我們《支架降價之后》攝制組申請到了在(北京)阜外醫院“跟拍”W先生去做復查的機會,看他頭一年沒有放支架,后一年,那兩根冠脈血管有什么變化,是更“堵”了,還是出現了“逆轉”?
整整一上午,我們在醫院等著出報告,快到中午了,W先生終于手里搖著“結果”一溜兒小跑地出現在心內科長長的走廊上,我和編導、攝像師立刻迎了上去。
怎么樣?快說說怎么樣?
W先生不語,揮揮手示意:“咱們還是趕緊走,去見大夫,讓大夫給咱說?!彼傅拇蠓颍€是當初建議他“裝支架”的楚建民。
楚建民很仔細地看著“結果”,然后說:“沒有增加,血管堵塞的地方雖說還有,但是……”
診室里,兩臺攝像機的鏡頭前,醫患、記者,滿屋子人都忍不住要歡呼雀躍!
最關鍵的是,W先生這一年不僅“沒癥狀”,而且身體和精神,比頭一年還要好!
我接著采訪,問:“楚大夫,那沒裝支架,患者到今天也沒出問題,這是否說明,當初不裝支架是對的?”
楚大夫點點頭。
我又進一步:“那看今天的結果,假使去年給他裝上了支架,會不會對患者……”
楚建民讓我們全體攝制組的人都非常敬佩,他說:“事實證明,不裝是對了,當初如果我說裝,他也同意,那應該是對W先生的今天,并不好……”
有一則故事,看了就讓人放不下,我開始還覺得這只不過是一個傳說、童話,但后來慢慢品嚼,竟感到隱含著極大的智慧與力量:18世紀一些醫學專家就曾描述過冠心病、心絞痛的癥狀,但那個時代沒有“支架”、沒有“搭橋”,也沒有硝酸甘油,當時的一位英國醫生就把病人都集中組織了起來,到空氣新鮮的森林里去伐木,每天鋸樹30分鐘,結果三個月,絕大多數患者的心絞痛都消失了。
原始的人類用自然之法來治病。
今天,這些“自然之法”都過時了嗎?
沒有,不僅沒過時,健康從“我”做起,生命從“心”開始保護,很多很多的事,其實,還有待我們去重新認識。

長江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