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杖

張仁武

老王今年七十七歲，耳聾，眼花，駝背。

他老伴剛去世，特別孤單，常常一個人坐在家里發(fā)呆，追憶過去酸甜苦辣的生活。

他和老伴育有一個兒子，同兒媳在菜市場賣肉，起早貪黑忙得很。十多年前他和老伴幫忙照看孫子，現在年紀大了怕增添兒子的負擔，一個人單過了。他老覺得對不住兒子，自己一個搬運工，家里沒礦，身后無人，兒子中專畢業(yè)后只能子承父業(yè)到裝卸公司上班。干了一年后，兒子覺得又苦又臟且收入不高，干脆辭職拜了一個屠宰師傅干起了賣豬肉的營生，雖然也很辛苦，好在收入還行。兒子三十多歲才結婚，媳婦是賣蔬菜的小販。他倆夫唱婦隨，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他們想多賺點錢，把孩子培養(yǎng)出來，將來不吃他們的苦，走他們的老路，極少關心老父親的生活起居。好在老王有退休金，生活勉強能自理，也體諒孩子們的難處。

老王早上總喜歡上街溜達，活動筋骨。天氣好的話必到學校柵欄外看孩子們課間活動，偶爾也會看到讀初一的孫子，立刻，他渾濁的眼睛就亮了，臉上泛起了燦爛的笑容。直到孩子離去，才步履蹣跚地回家做飯。他生活很簡單，平日喜歡吃面食，到兒子的攤位上割幾斤五花肉，到別處買幾把韭菜或幾棵大白菜、面皮及調料，親手剁好肉餡，一包就是幾百個餃子放到冰箱里。有時他也炒兩個小菜，弄碟花生米，就著餃子喝點小酒。

這天中午，孫子突然來敲門，老王一打開門，發(fā)現平時虎頭虎腦的孫子耷拉下頭，臉色非常難看。

“是不是病了？”老王急問。

孫子點點頭，緘默不語，老王立刻就猜出了幾分。

“是不是拉肚子了？”老王又問。

“是的爺爺，您千萬別跟我爸說，我給他發(fā)信息說到您這里。” 孫子羞赧地低下頭說。

“看過醫(yī)生嗎？”爺爺心疼地問。

“看過了，上學前還吃過藥。”孫子耐心地回答。

“快把褲子脫下，我?guī)湍阆聪础！崩贤踹呎f邊褪下孫子的褲子，只見褲襠里黃黃的臭烘烘的大便糊滿了褲頭。

原來，孫子上上午最后一節(jié)數學課時，肚子咕咕亂叫，奇痛難忍，他幾次想舉手向老師請假，最終放棄，他怕老師嫌他事多，平時數學偏科，老師沒少操心，成績才有所上進。他只有忍著，就把便便拉在褲子里了。

老王用手試了一下水溫，讓孫子坐進澡盆，用毛巾幫他擦洗。

“爺爺抱不動你嘍。”爺爺臉上泛起幸福的笑容，準又是想起了孫子小時候洗澡的情景。

孫子感到十分親切，沒有絲毫的拘謹，從小就習慣了爺爺幫自己洗。只是看到爺爺在洗的時候手不停地顫抖，他便拿過毛巾自己洗起來。望著爺爺那張布滿皺紋和老年斑的臉，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長大了，爺爺就老啦！

老王去找衣服，想著孫子長得快有自己高了，心里很是欣慰。

當爺爺一瘸一拐地拿著春裝走過來時，孫子這才發(fā)現爺爺的腿有些不對勁。

“爺爺，您咋啦？”孫子忙問。

“沒事，前幾天走路摔了一跤，沒傷著骨頭，過幾天就會好，不要告訴你爸，他忙！”老王輕描淡寫地說。

“您以后走路一定要小心啊！”孫子穿上爺爺的衣褲，關切地說。

“我會的，你也要照顧好自己。”爺爺撫摸孫子的頭。

老王給孫子煮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看著孫子一個個地吃下，仿佛是自己吃下的一樣可口。接著，他又幫孫子洗好衣褲，用電暖器把它烤干。看著午睡的孫子，他甜甜地笑了。

下午，孫子上學時，換上洗好的衣褲，吃了藥，老王才放心。他要送，孫子堅持不讓，好在爺爺的家離學校很近，不到十分鐘的路程。

老王依舊過著平平淡淡的日子，他除了到學校轉悠，也會抽空到敬老院去看師傅老馬。老馬幾乎趕了一輩子的馬車，九十多歲的人，依然精神矍鑠，生活料理自如。他兒女也上了年紀，怕給他們帶來麻煩，就選擇去敬老院養(yǎng)老。每次老王去敬老院，都發(fā)現門口冷冷清清，十分安靜，跟學校門口大不一樣;學校門口人頭攢動，熱鬧非凡，真是冰火兩重天啊！老王一來是關心師傅，二來是看看敬老院的狀況。他看了后覺得各種條件尚好，就動了進敬老院的念頭。他想，如果進了敬老院也省得兒子操心，還可以同師傅做個伴，排遣寂寞。

星期天早上，老王想把去敬老院的事跟兒子商量，買菜時親口跟兒子說。

他剛打開門，就聽到孫子親昵叫著爺爺。老王見到孫子喜上眉頭，笑容天真得像個孩童。

“爺爺，您猜我今天給您帶來了啥禮物？”孫子背著手，像個小老師問學生。

老王想了一下搖搖頭。

“當，當，當，您看！”孫子像變魔術似的從身后拿出一根拐杖。

老王一看，這是一根棗紅色雕刻精美的龍頭實木手杖，下面有三個腳帶防滑的。

“這些年爺爺真沒白疼你！”老王心里樂開了花，他早就想擁有一根這樣的拐杖。

“這可不是我孝敬您的，是我爸買了讓我送來的。我爸平時工作忙，您不要怨他。”孫子一字一頓地說。

“不怨他，我兒真有孝心。”老王拄著拐杖在堂屋里走了幾圈，盡管雙腿越來越不聽使喚，可心里暖洋洋的。

這一幕正好被站在門口的兒子看到了。

“爸爸！”他突然大喊一聲上前抱住了父親，一個大男人，眼淚嘩嘩地流下來。

“兒啊，你想得這么周到，怎么哭啦？”老王大惑不解。

“爸，您應該感謝您的孫子。”兒子聲音哽咽。

原來，這根拐杖是孫子用攢下的早餐錢和零花錢買的。怪不得早上跟他爸說去看爺爺，還挺神秘地笑笑。

兒子好久沒到父親家里看看了。前幾天參加完同學父母的葬禮，他十分震撼。他的高中同學名牌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在省城工作，是一家公司的老總。平時工作忙，只寄錢寄物給家里，由一個八十高齡的父親照看半身不遂的母親。剛過完春節(jié)，他打父親的電話卻無人接聽，連忙驅車趕回家一看，父母均已身亡。母親是撲臥在父親身上的，口張得很大，父親瞪著雙眼，兩個老人的手緊緊攥在一起，好不容易才分開。原來，父親腦溢血病發(fā)作倒地，母親下床施救，根本無力將老人扶起，就慘死在老伴的身上。當老總同學看到如此悽慘的場景，悲痛欲絕，用雙手不停地捶打自己的頭，撕心裂肺地號啕大哭，賺再多錢有啥用呀，連個孝道都沒盡到，我是個天大的罪人啊！在場的人無不動容。

想起這些，兒子整日忐忐忑忑、魂不守舍，覺得自己虧欠父母的太多了！

他緊跟孩子的腳步來到父親家時，看到眼前的一幕，除了感激兒子，發(fā)覺自己連一個小孩子都不如。五大三粗的漢子竟在弱小的孩兒面前自慚形穢起來。

“爸爸，爺爺的年紀大了，同我一起住吧！”孩子提議說。

“好！爸爸，從今天起兒子孫子就是您的拐杖。”兒子還沉浸在悔恨之中，含著熱淚說。

老王收拾好東西，在兒子和孫子的攙扶下拄著新拐杖，一同走進明媚的春光里。

責任編輯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