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鑿開的刻度（組詩）

張偉鋒

去涌寶，去看冬天里的柿子染紅深藍的天空

卻無意之間，在路上，先看了涌寶的石頭

被匠人切割得光滑、平整。青色的石頭，原先

藏在

深山野林，現在現身于光天化日

看得出來，操弄石頭的師傅是個高手

經他之手的碑石，既埋葬庸常無為的凡人

也安睡不可一世、功名卓著的凡人

一棵一棵野花開向山頂

開向藍天，開向白云。一棵一棵野花

它們之前從來不敢這么放肆地盛開

那時，因為我的身旁有你存在

你愛各色的野花，你會奔跑著去采摘

而現在，情況完全不同

你把你的位置交給虛空，虛空把它的所有

傾倒在我的身上。我的形單影只

好像可以被萬物任意踩踏

汛期已經到來，瘦弱的河水

瞬間變得壯實。這里沒有橋

沒有船，沒有可到對岸的路

我只能在夜幕前的黃昏矗立

我只能委身于它的左岸。河流撫摸著

河道里的石頭

它們一定受寵若驚。河床上的石頭

若不是我造訪，大約早被時光遺忘

滿面塵土，渾身污垢

我坐在石頭中間，揀起最中意的一個

用雙手不停地擦拭——

我看清了它的真面目。哦，它也一樣

穿越我的肉身

觸碰了我的靈魂。我在陌生的地方

不會遇見熟悉的人

也不會走近陌生的人。人群

已經是個危險的場所，在勐省河左岸的傍晚

我和一塊石頭相互依持

我想帶它一起離開

從哪里來，又要去向哪里

這毫無根據的求索，終于使我疲倦

在孤絕的路上，走得太久

在寬敞的路上，突然看不見遠處

這清瘦的肉身

零件毀損，叮當作響。疼痛感由來已久

誰來結束它。一定有一個人

或者一種事物。我摸到了石頭的心

我闖入了美妙的花園

我們去消逝它。飛升的，波浪式的

穿透身體和骨髓的疼痛感。我從來不知道它

是什么

又能明確感知它的形狀。我提著鋒利的刀

出現在黑暗的路口，我確定

這是我今生最揚眉吐氣的時刻

把一本書打開，用最大的力氣按壓

然后，讓兩只手迅速撤離。這樣一來

承載著思想的兩頁紙，就可以安靜地面對黑夜

面對著我。我年輕的時候

想去的地方太多，隨著年月的疊加

我不想去的空間，越來越少。有賢明者曾指出

最精致的人生，莫過于減法

最深刻的活法

莫過于肉身自己認識到肉身本身。蒼天作證

今夜我原本只想讀一本書，不想對世界發表

看法

如果事與愿違，那也沒有什么。因為，是時候了

幸福鎮的山，真高，真青翠

即便相隔很遠，依舊看得很明朗

我在幸福鎮，停留，駐足，喝了一瓶水

抬頭的時候，看見飄逸的云彩，依偎著蔚藍的

天空

靜止的白云，像燈籠，照著世間的萬象

后來它們隨風移動，幻化在高空

移動的白云，像孩子手中的涂改液

它們到處飛散，仿佛要消除命運的污點

在幸福鎮，我認識的人

一個都不在家。我只能自己安頓自己

幸福鎮的河流，流淌著。它和云彩的距離

比我與云彩的距離遠。但我們，都同樣卑微

如果可以擦拭一切，而一切又剛好可以重新開始

我想，那一定是常人經常說的幸福

倚身薄暮。在巨大的曠野上

看見自己和自己，相互掙脫，相互排斥

一個自己停留在原地

另一個自己抽身遠走。我深刻地預感到

在飄忽不定的人世間。它們將永恒地分居

它們將老死而不相往來

黑夜騎著黑馬，從陰冷的山谷走過

我抱住一塊硬度合適的石頭。坐在風中

撫摸它的大小，感知它的質地

念想它到來之前的過去。我要用我的刀尖

在石頭的橫截面上刻下我的名字——

哦，反著的筆畫，就是很多時候

會和你們反著來的我

在山中，給自己取一個名字。那些被結構的

漢字

就是被重新凝結氣韻的自己——

你們知道你們是誰嗎？這一生，你們將同我

一樣

陷入這無邊的困境

你們以為已經看見了全部的自己，你們以為

這里沒有陌生的面孔。轉過彎，那個素不相

識的你

正和你握手，擁抱

一個人在水邊打水漂，飛起的石頭。在水面上

跳了三次。之后，落進滾動的河流里。它將

去向遠方

在路上，它將和更多的水滴

肌膚相親;和更多的沙粒，討好關系。最后

它將在巧妙的從眾中，安靜地站到沙子和石

頭的隊伍里

他像衰老的雄獅

永遠地低下了高揚的鬃毛

放棄了耀眼的光斑。躲在黑暗的角落里

不發出任何聲音

那只動物園里的幼猴。若沒有人相救

它一生將生活在彈丸之地。這多像我

若無人伸出援手，將永遠墜落深淵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