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貴而又廉價的真相

和菜頭

看《指環王》的時候，當烽火在巨大的雪峰上依次點燃，煙柱騰空而起，觀眾都非常激動。因為烽火一旦點燃，意味著援軍即將到來，心中壓抑已久的緊張情緒隨著狼煙的升起而得到釋放。而我卻因為烽火本身覺得激動，因為它是文明世界里遺失了數個世紀的通信方式。通信意味著人類的存在，證明了人類的偉大。渺小的人類沒有獵豹的迅捷，也沒有山羊的攀緣能力，但是他們能用烽火傳遞消息，勝于一切飛禽走獸的極限速度。有烽火臺和狼煙的時代，是人類最珍視信息的歲月。人們要在崇山峻嶺之間耗費無盡心力修筑烽火臺，還會派專人駐扎看守。今天的烽火臺已經成為歷史遺跡，但是在那些巨大的石頭和磚塊之上，人們對信息的熱望永存。

今天，總有人來問我真相是什么。似乎我這里就是一座烽火臺，可以告訴他們遙遠的洛漢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過去我也總是滿足他們這種需求，努力在第一時間點燃狼煙，然后看著網絡上的各種烽火臺一層層把信息傳遞出去。如果你上網時間足夠長，待在夜里足夠晚，那么你會看見網絡上的點點火光，通過link（超鏈接）、Trackback（網絡日志應用工具）轉載，信息是一個無限延伸、無限傳遞的過程。

有一種想法，認為掌握的信息越多，也就越接近真相。我喜歡這種觀點，但是它一樣需要加上前提——你自己應該是一座烽火臺。即便是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大頭照，如果你凝視的時間足夠長，那么你也能看出各種豐富的表情來。這些表情并不在照片里面，而是你內心的投射。很多寺院里都有所謂“神奇的雕像”，據說心地善良的人看過去，會發現雕像正在對自己微笑。而心地惡毒的人看過去，會發現雕像正對自己發怒。人們總是根據自己的需要加工信息，然后整理成自己需要的“真相”。

真相是每個人都渴望的，但是追尋的方法不同。大多數人選擇坐在家里等，然后根據常識和經驗做一點判斷。就像一個傲慢的宅男，等著姑娘來追自己。如果對真相的渴望僅止于此，那么你怎么可能得到它呢？那個宅男坐在家里，怎么可能等到自己喜歡的姑娘呢？追求真知、真相，應該是每個人分內的事情。那是一座山，靠近它的唯一辦法是你向前走去。這個過程漫長而苦悶，所以經常聽到有人抱怨：我沒有辦法啊！然后去做個二道販子、三道販子乃至N道販子。

你得努力爬上山頂，點亮你自己的那座烽火臺，真相就在這一路之中了。否則，即便全世界的烽火臺都被點亮，你立足的地方也依然是一片漆黑。很多人來到我這里，自信滿滿地說：你要尊重不同的意見。卻不知道，意見本身是求真的結果。沒有爬過山、點過火的人，是無權說什么“個人意見”的，更別說什么“不同的意見”。從聲學的角度說，那只不過是一段雜亂無序或者高度重復的音頻，也就是噪聲。如果算不上意見，至少得是種聲音。

傾聽需要一定的忍耐，但不應成為忍耐本身。

而對我來說，我越來越感覺到煩囂的是欲望飛揚，而稱得上真相的東西屈指可數。可以隨便拿個東西，水壺也好，煙灰缸也罷，把它叫作真相，然后送出去。很多人都會欣然接受，因為他們只是需要這個東西，忙于接收，但是根本沒有時間進行分辨。就像一座廢棄的烽火臺，堆滿了漸漸腐爛的木材，但是絕對不會有光和熱釋放出來。真相何其昂貴，又何其廉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