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溥“漂流記”

宋偉哲

崔溥一行沿大運河北上 （圖/網絡）

在傳統中國，朝鮮、越南等周邊國家長期向中原王朝朝貢，完成政治使命的同時，也為這些國家的使臣提供了一個觀察中國的寶貴機會。這些來訪使臣大多是飽學之士，精通漢字儒學，他們往往會把一路見聞用漢字書寫下來，形成珍貴的歷史資料，有些記錄甚至填補了中方史料的空白。明朝弘治年間，朝鮮文人崔溥就是眾多有幸來華外臣中特殊的一位。他并非朝鮮使臣，因航海時遭遇風暴漂流到浙江沿海。查明身份后，崔溥受到明朝政府的禮遇，最終平安返回朝鮮。這一路，崔溥有幸飽覽大江南北之風土民情，并作了詳細記錄，為今天的我們了解當時的中華法律與社會提供了嶄新的視角。

崔溥（1454—1504），字淵淵，號錦南，朝鮮全羅道羅州人。崔溥的父親崔澤是朝鮮進士，因此崔溥從小受到了良好的儒家文化教育。二十四歲時，崔溥在科舉考試中考取進士。1487年，崔溥被任命為弘文館副校理。當年九月，崔溥奉王命前往濟州島，負責抓捕潛逃的罪犯。經過一天一夜的航行，崔溥平安抵達濟州島。第二年正月三十，崔溥收到父親去世的噩耗，立即準備回鄉料理后事。二月初三日，崔溥一行四十三人乘一艘大船離開濟州島。開船后不久，便遇上狂風暴雨，史載“雨雹大風，驚濤畏浪，掀天鼓海，帆席盡破，昏霧四塞，咫尺不辨”。遭此橫禍，全船上下哭作一團，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在茫茫大海中漂蕩著。一晃六七天過去了，船上淡水耗盡，一行人只能飲尿解渴，苦不堪言，命懸一線。

時間到了二月十二號這天，當日天氣乍陰乍雨，風浪不大。忽然，遠處駛來兩艘船。崔溥從穿著打扮以及所用語言判斷，來者應是中國船只。崔溥寫下一紙書信，說明自己的身份與來意。對方告訴他們這里是“大唐國浙江寧波府”，同時指引他們到一個港灣內避風取水。崔溥等人循指引前行，果然找到了好去處。眾人連日困乏，得食得飲之后，很快便在船上睡著了。誰料夜晚二更時分，白天遇到的“好人”竟搖身一變成為強盜。二十余人闖入崔溥船中，將財物糧米掠劫大半，同時把船牽引到了大洋之上，所幸未傷人命。

崔溥等人被迫又在海上漂流。二月十六日，崔溥所乘船只乘著東風再次漂到了岸邊，只見山巒疊嶂，山上有數不盡的烽火臺，崔溥意識到這里應該是中國地界。很快，又有六艘船只駛來。雙方用紙筆表明身份之后，對方告訴崔溥：“此海乃牛頭外洋，今隸大唐國臺州府臨海縣界也。”崔溥等人以手指口，對方便送來水桶，告訴他們此處有淡水，可以飲水燒飯。崔溥派下屬登岸取水，發現這里連接大陸，心中稍安。第二天，崔溥一行舍舟登陸，在昨日來人的帶領下，前往地方官府。

二月十八日，崔溥等人行至海門衛，遇到千戶許清，這是他在中國遇到的第一位官員。許清問明來歷后，先以粥飯招待了崔溥及其下屬，緊接著告誡他們，“我大唐法度嚴切。你別處人，不可久在此攪擾良民”。說罷，便親自押送崔溥等人前往桃渚所。大雨連綿，山路泥濘難走，崔溥下屬程保等向許清提出買牛供主人騎乘。許清嚴肅答道：“我亦豈不憐你輩受此苦乎？緣拘國法，未得護汝耳。”在距離桃渚所七八里遠的地方，崔溥發現了大量明軍士兵，他們軍容整齊，披堅持銳，火銃、盾牌夾道填街。走到桃渚所城，發現“城有重門，門有鐵扃，城上列建警戍之樓”，儼然進入軍事重地一般。崔溥等人被安排在桃渚所的公館休息。令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此前帶路的官兵早已把他們當成倭寇上報官府。在公館休息時，崔溥和一些中方工作人員用筆談的方式得到了這些信息。對于崔溥和明朝官員而言，最關鍵的問題是證明崔溥的真實身份。

提起倭寇，許多人都忘不了明朝后期的戚繼光抗倭。其實早在明朝初期，浙江沿海就飽受倭寇侵擾，為此明朝采取了一系列防御措施。從崔溥的記載不難看出，軍民聯防的備倭制度落到了實處，官民防倭警惕性很高，明軍的防備力量也比較充實。當天晚上，七八位當地官員環立在大桌旁，開始審問崔溥。崔溥詳細交代了來龍去脈，然而明朝官員卻是從嚴應對，堅持相信下屬的情報，認定崔溥就是倭寇，雙方就崔溥的真實身份展開了唇槍舌劍。崔溥道：“我乃朝鮮人也，與倭語音有異，衣冠殊制，以此可辨。”明朝官員反問道：“倭之神于為盜者，或有變服，似若朝鮮人者，安知你非其倭乎？”崔溥答道：“觀我行止舉動，證我印牌、冠帶、文書，則可辨情偽。”明朝官員仔細查驗了這些證據后，仍然不放心，反問道：“你無乃以倭劫朝鮮人，得此物乎？”崔溥眼見辯駁無效，只好說：“若少有疑我之心，姑令送我北京，與朝鮮通事員一話，情實立見。”

審訊完畢，官員令崔溥等人暫回館舍歇息。不久，桃渚所千戶陳華再次來探視崔溥，并就崔溥所戴喪笠進行了詳細盤問。用餐時分，千戶許清及其他官員與崔溥同桌而食，實際上這又是一次秘密審問。有人問崔溥是否食用豬肉。崔溥回答說，朝鮮人恪守禮制，服喪三年內，不可飲酒吃肉。官員遂令館舍用新餐具別盛素食供其餐飲。緊接著又有人問崔溥，朝鮮國王是否自稱皇帝？官員衣著品級有何區別？崔溥一一作了回答。席散之后，諸位官員根據種種審問情形判斷，認為崔溥大概率不是倭寇奸細，但為穩妥起見還是立刻向上級作了詳細匯報。第二天，備倭指揮劉澤親赴桃渚所進行第二輪審問。大堂上下，皆是全副武裝的士兵，軍儀威嚴。劉澤厲聲喝問道：“汝類私越邊境，本當處以軍法，恐其中情有可矜，姑未盡戮。有無侵犯上國情狀，從實供寫施行。”

崔溥再次詳細供寫了事情經過，劉澤仔細查驗之后，又問道：“汝國地方遠近幾何？府州幾何？兵糧約有幾何？本地所產，何物為貴？所讀詩書，尊崇何典？衣冠、禮樂，從何代之制？與日本、琉球、高麗相通乎？是否朝貢我朝廷？用何法度？別有年號乎……”從這些問題來看，不但細致嚴密，而且真假混合。在當時而言，很難蒙混過關。劉澤認真查驗了崔溥的供詞，同時查驗了崔溥所帶的各種物證，基本排除了倭寇嫌疑。他命屬下奉上茶果招待，表示馬上會安排他進京、返鄉。崔溥起身拜謝，劉澤答道：“不要拜。”崔溥仍然拜謝，劉澤亦起身，“相對答禮”。二月二十三號，劉澤差千戶翟勇護送崔溥一行啟程，并且交還了一些他們曾被盜劫的財物。此前海邊的盜賊只謀財、不害命，且不盡取其財，已令崔溥感慨。今見遺物返回，更不由地發出“風氣柔弱，人心不暴惡”的感嘆。

崔溥一行出發后，于三月初四抵達紹興府，備倭總督、海道副使、布政司右參議等三位高官對崔溥進行了非常仔細的盤問，指出了前后供詞不一的地方。崔溥妥善回答后，受到了優渥招待。席間，翟勇手下毆打崔溥部屬致傷，崔溥手寫訴狀求救于旁邊官員。這位官員立即向總兵匯報。總兵查驗后，親自杖責了打人的軍士，同時以約束不嚴之罪杖責了翟勇。三月初六，崔溥抵達杭州。第二天，崔溥又受到了省級高官的詳細審問，問題包括介紹當代朝鮮的名臣、朝鮮科舉制度等。考察無誤后，杭州方面星夜差人詳報北京，片刻未曾耽誤，極大地緩解了崔溥的思鄉之情。

崔溥一行沿大運河北上，一路途經蘇州、鎮江、揚州、淮安、徐州、德州、天津等地，飽覽了大江南北的風土人情，并作了詳細記錄。三月二十九日，崔溥等人抵達北京玉河館，終于見到了所謂的“朝鮮通事”，始聞鄉音。緊接著，兵部、禮部再次對崔溥等人展開審問。審訊無誤后，立即上奏皇帝裁決。此前明廷各級官府辦案效率之高，已令后世驚嘆。孰料上達天聽后，速度更快。四月二日，弘治皇帝即下旨派專人護送崔溥回國。明廷先將此消息快馬傳至朝鮮方面，以安定人心。崔溥則多在北京逗留幾天，一方面辦理手續，一方面等待接受皇帝的賞賜。十九日，崔溥等四十三人全部受到豐厚賞賜。用崔溥自己的話講，“空手而來，負重而還”。四月二十四日，明廷派百戶張述祖護送崔溥一行出山海關轉遼東回國，一路餐飲住宿皆由明廷負擔。行至遼東廣寧驛時，崔溥遇到了朝鮮派往北京的朝賀使臣。六月初四日，崔溥一行四十三人跨過鴨綠江，全部平安返國。朝鮮王對崔溥的傳奇經歷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遂命崔溥將此撰文記錄，寫成了一部5萬多字的《漂海錄》流傳至今。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