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燃燒的時光（組詩）

李庭武

新雨

天空被潑入幾瓶墨汁

風走得更急

人們都在等待一場透雨，時間的鏡面落滿塵灰

在近乎冒著煙的矚望里

只有一滴，真的只有一滴

仿佛銅鑼咣的一聲

沉寂下來

但我還是為之一振

水——致女兒

水

都是上天送來的禮物。水落到地上

一刻不停留，邁著匆匆步履

即便囿于群山，低洼，池塘

也在向下，與四周延伸

這多像人呀

孩子，作為晶瑩一滴

我不把你捧在掌心。任你隨意流淌

水的一生是過客的一生

你祖父是，我是，你也將是

風往北吹

愈往北，風力愈大

愈往北，平原愈多

我以為，這平原是風的大鏟刀削出來的

把大山削小，把小山削平

把房子削成一塊塊土坯盒子

把人削得像一粒粒土豆

父親活著時常說，這人呀，風愈吹骨頭越硬

怕風的人，往往怕黑，怕冷

愈往北，愈接近寒流，與大風的中心

立春

苦于一直找尋不到那個

藏在時間背后的推手，我擲出

白雪的旗幟，向時間投降

春天近在咫尺。我的花園未剪，谷屋未清

路過的人，別打擾

我潛心勞作

春天稍縱即逝。我已枉費了青春

余生也可以用手指丈量

修枝

砍掉的第一根枝椏，因其

斜插且彎曲

砍掉的第二根枝椏，因其

不對稱而突兀

砍掉的第三根枝椏，因其

多了幾枚枯葉

就這樣砍去第四根，第五根……

都有完美理由

只是現在，我收回了斧子，因

再無枝可砍

檄文

劍已歸鞘

弓銹在墻上

我寫過一個人的對手，真正的對手

或者根本沒遇見，或者

早已被打敗。我接受了安逸

在安逸中，有白蠶在頭頂織網

有金魚在眼角游弋

有一種藤蔓在兩腿之間繞來繞去

并未成為牽絆。相反

喜歡上這樣的漫步

我有更多時間看看

那些眼皮底下被我一再忽略的事物

上元夜

上元夜，帶兒子給父親上燈

父親，一生鞭炮脾氣。晚年

十年癌癥不叫疼，甘愿拔管受死

我謂之硬命。下葬那天

以大理石棺槨葬他，把頭像嵌進大理石碑中

我跪下來，點燃蠟燭

兒子倒一杯酒。我們分別

咚咚咚磕三個響頭，大地仿佛也在顫抖

我只是淡淡對兒子說

你爺爺是個狠人

就該讓他，躺冰冷的大理石里面

就該讓他，守寂靜的群山與遼闊

就該我們，未在他生前說一聲愛而抱憾一生

山中獨行

上山路上，你不跟著眾人走

因盲目跟從而折返的事時有發生

你盯著地面，樹叢，山溝

尋找螞蟻，蜜蜂，溪流

螞蟻記得歸家的路，蜜蜂眷戀舊巢，溪流

不離開峽谷。它們

有自己認路的方式

所以一整座山，只有你是孤獨的

不，是他們

正走在一條偏離的孤獨的上山路

趁天還沒黑

臨近傍晚置身于窗前

白晝如攤開的宣紙

慢慢吸收黃昏的水墨

呈現淡淡的黑。遠山有睡美人的身姿

白鷺飛去又飛回，只為再看

落日一眼

是的，這一日將盡，我想把眼前之景畫下來

其實無需任何顏料而直接用

雙手的拇指與食指扣成環形卷刀來裁剪

我崇尚素雅，趁天空的濃墨傾瀉之前

靜靜燃燒的時光

至此，我已走完人生

大部分路徑。尚余一小截未知路

像河流，進入回旋，轉彎，與沉潛

至此，我將用掉睡眠

一半時間，整理一生匆匆步履

你會很久聽不到我的消息

沒事，我會珍惜這靜靜燃燒的時光

即便像煙蒂燙傷中指

一張板凳

發現母親老了

是在父親離世之后，我想過

一個在身邊矗立的磐石一下子沒了

是不是突然坍塌

成一處陡峭的懸崖？

很難想象母親夜夜側臥于此

那顆微亮心燈

是否安然高掛。母親

別挪走，那張

放置于你床邊的板凳

那是我的刻意，就像等一個人坐下來

石蛙

悶燥夏夜，逡巡于居家不遠的

溝渠邊

幾粒膽大熒火蟲，擦著尾部的火石

試圖引爆什么

石蛙，這個隱匿鄉間的歌手

又咣咣響起

小時我在石縫間捉過它

當初就懷疑它小小身子怎來

如此重金屬之聲

如今更是。對于生活我早已卸下

疲憊的雙肩包

愿覓一處幽靜，愿像石蛙

有著自己滄桑且厚重的表達

枕巾

每早起來，都要把枕巾

抖一抖。抖下碎屑，毛發，雨水

甚至小蟲子的尸體

昨夜一定發生過什么，在這片

比旗子略小的織物上

我能想起的很少

日子就這么過去

面對鏡子，我看到了荒涼

像野火燒過的荒野

也看到刀斧的痕跡

我把枕巾洗了又洗，枕巾是清白的

是我頭顱里藏滿著風暴

中年

最先是眼睛出賣了我

它一定是做了別人的間諜

而讓我望向任何事物都有幾重影像

本來只有一棵樹

而誤以為是叢林

只有兩只白鷺的河灘

而以為是河灘之上堆滿了雪

昨晚黃昏歸家俯身于菜地里的母親

我硬是看成那一排快坍塌的豆架

如果不是

突然喊了我的乳名

探險家

在紙上，種下萬頃大山

千里河灘，百座雪原

種下數以億計的林木，怪石，蟲蟻

而你置身其中

從此端到彼端，從此岸到彼岸

從天明到天黑，從

春天開始，到大雪紛飛

在紙上，你是飛鷹，長臂猿，長翅膀的魚

或是天馬，逡巡于夜空

只一眼，便望盡我的

漫漫人生路

暮秋

藏得夠深了。去一個

不知名的村子隱居，晝伏夜出

所謂夜出，就是借一粒豆大燭火

讀書寫字。仍被風揪出來

風，用冰冷的手揪住雙耳

這是暮秋。你以為就此

從鬧市中抽離

過想要的清靜不被發現

在風的面前，無處遁形

在風的面前，你

微微顫栗。像一個

犯錯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