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淑民 趙連芳
吳其濬(1789—1847),字瀹齋,別號“雩婁農”,河南固始人,嘉慶二十二年(1817 年)丁丑科一甲一名進士,是有清一代河南科舉史上唯一的(文)狀元。他自翰林院修撰累官至督撫大員,宦跡半天下①。道光二十六年十二月(1847 年1 月),吳其濬病逝于山西官署,御賜祭文致祭,稱譽其“學優守潔、辦事認真”并恩蔭子孫[1]。吳其濬遺存著述豐富,尤以《植物名實圖考》(以下簡稱《圖考》)著稱于世。《圖考》凡38 卷,收錄植物12 類1714 種,精制附圖1865 幅,詳述每種植物的形色性味、產地功用等,尤重藥用價值及品種考訂,受到國內外植物學界的高度贊譽,被譽為中國傳統植物學的巔峰之作,開近代植物學的先河。20 世紀20 年代以來,學界對吳其濬的研究往往集中于其在植物學、中醫藥學以及水利學、礦冶學等多領域的科學成就、科學精神與研究方法,成果很是豐碩②。亦有少數學者聚焦吳其濬的奏議,闡述其包括社會改革思想與實踐在內的人文思想與情懷③,然而吳其濬的人文思想尚未得到充分、深入的研究與評價。本文將在前賢研究的基礎上,以《圖考》為中心,結合其奏議等文獻,進一步探析吳其濬科學著作背后蘊含的深厚人文思想與情懷,包括養民愛民的仁政思想、托物言志的政治抒發、淡然透徹的生死價值觀等。這些思想既體現了中國古代士大夫一以貫之的內圣外王、經世致用傳統,又折射了清代嘉道時期由盛轉衰、內外交困的時局特點,同時亦具有鮮明的吳其濬個人特色。
民以食為天,養民是古今國家治理的首要任務。吳其濬居官主要在清代嘉道時期尤其是道光朝。歷經康乾盛世后,此時正是清代的急劇衰落期,內外矛盾交困,百姓窮苦不堪,起義此起彼伏。作為飽受儒家仁政理念濡染的傳統士大夫,吳其濬宦游南北,深悉百姓糊口謀生之艱辛,在其代表性著作《圖考》中始終貫徹以“養民”為基本要務的原則,把可以供百姓謀生食用的谷類、蔬類置于《圖考》篇首重點介紹,擴展了谷蔬范圍,豐富了食用方法。同時,他不辭辛勞深入林間地頭,深入挖掘每一種植物的多種經濟社會用途,并以是否有益民生為標準評價外來作物。質而言之,他將愛民之心寓于種種養民之策中。吳其濬在《圖考》中對黎民百姓謀生之艱辛多有描述并痛心疾首:
世有抱痌瘝者,取瘠土之民之生計,講求訪咨,繪為圖說,使為民上者,知風雨時節,而無告窮黎,尚有藜藿不糝,茹草嚙木而甘如黍稷者,一遇亢暵螟螣,稭葉皆盡,顛連離散,計惟有填溝壑而入盜賊,得不蹙蹙然預計綢繆,為鳩形鵠面者蓄升斗之儲,而一切偷安縱欲坐待流民之圖,于心忍乎?求牧與芻而不得,立而視其死,距心亦知罪矣。[2]550
指出官員尸位素餐是導致百姓生活艱難的罪魁禍首,并深刻斥責了官員對于底層民眾的漠視與不作為,痛心于百姓水深火熱的生存狀態。作為飽受儒家仁政思想濡染的士大夫、朝廷大員,他直言:“民生疾苦,洞若觀火,于以補偏救弊,利用厚生,王道之始,雖圣賢豈能舍此而富民哉?”[2]152而《圖考》正是彰顯其養民愛民思想的重要載體。
道光三年(1823 年),癸未大水遍及南北多省,災民食不果腹、餓殍遍野④。當時的吳其濬正丁憂在家,目睹了災害之下的種種人間慘象,故而起復后更加關注養民尤其是糧食問題,在《圖考》中專門撰寫了“谷類”兩卷53 種,并且安排在全書前兩卷的關鍵位置,緊跟著是四卷蔬菜類的植物,從而將養民情懷鮮明地寓于科學著作中。而且,谷類卷所記載的植物并不拘泥于傳統的五谷(稻、黍、稷、麥、菽),而是大而化之,將可作為主食飽腹的谷類進行整體考察,從而大大擴展了百姓日常尤其是災荒時期食物的范圍。譬如,《圖考》把傳統認為是布料原料的麻劃入谷類行列,認為“大麻……葉可食”,并對此做出論證:“夫一物之微,而衣人食人如此,何乃屏之粒食之外?”[2]3又如,小眾豆類也被納入糧食的范疇:“白綠小豆……亦可同米為飯,云南呼為飯豆,貧者煮食,不糝米也。”[2]4雖豆類單獨食用多脹氣,但相比飽腹活命的“大”用,其“小”缺點亦可接受。蔬菜類也擴展了很多,《圖考》記述的蔬菜多達四卷177 種,且圖文并茂,詳細介紹,其中不乏隨處可見的野草如水落藜,而且食用方法簡單易行,“味微苦澀,性涼。采苗葉煠熟,換水浸淘洗凈,油鹽調食;曬干煠食尤好”[2]108。此外,在其他卷次詞條中,可用作蔬菜的可食用部分亦曾提及,如“地榆……葉可煠食,亦可作茶”[2]175。正是《圖考》中谷類及蔬類范圍擴大、圖例清晰的優點,所以在光緒初年“丁戊奇荒”以后,《圖考》的各種刊版在山西乃至全國各地廣為流傳,可見其重要性。
同時,《圖考》還專門辨別了不同谷類。中國谷物種植歷史悠久,然而由于南北各地植物生長條件不同,加之信息傳遞不發達,經常出現谷物名實不符、相似植物混淆的情況,不利于農業的發展。吳其濬洞悉其中弊端,在《圖考》中盡可能將世人易于混淆的谷物種類作出區分。譬如形狀相似的粱、粟,以其果實的大小作為辨別標準:“粱,別錄中品,種有黃、白、青各色……是以粒大者為粱,細者為粟。”[2]9對于大麥與小麥,其辨別標準是葉的不同生長特點:“大、小麥用殊而苗相類,大麥葉肥,小麥葉瘦;大麥芒上束,小麥芒旁散。”[2]8此外,為進一步將常見的谷物加以區分,吳其濬專門作《蜀黍即稷辯》來論證蜀黍、稷、小麥、青稞等多種谷物[2]23,后人可據此仔細辨別不同種類的谷物。
此外,《圖考》主張以是否利于養民來判定外來物種的優劣。明清時期,隨著新航路的開辟以及世界貿易的發展,很多外來作物大量在中國種植,譬如煙草、玉米、番薯、辣椒、南瓜等。對于這些外來物種,吳其濬秉持開放的態度,提出其判定標準應為是否有利于養民。比如南瓜,他認為:“曹縣志云:近多種此,宜禁之。瓜何至有禁?番物入中國多矣,有益于民則植之,毋亦白免御史,求旁舍瓜不得而騰言乎?”[2]133又譬如甘薯,他認為:“夫食人、衣人,造物何不自生于中土,必待越鳀壑、探虎穴而后以生、以息,豈從來者艱,而人始知寶貴耶?”[2]132在看到甘薯的作用后更加推崇此類作物。與此不同,吳其濬《圖考》對于鴉片則持堅決反對態度,因為它不但不能飽腹養民,而且毒性甚強,吸食量大者立即斃命、小者亦堪比硫磺,蠹民害民無窮。“余疑鴉片膏中必雜以冶葛,故生吞者毒烈立斃,吸其煙則灼薰積于肺腑,毒發稍緩,如服硫黃然。”[2]99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充分彰顯了其基于“養民”情懷判定外來物種優劣的標準。
一方面,《圖考》深入挖掘常見植物的醫用價值。中國古代由于醫療條件較差,人口死亡率居高不下,底層民眾更是直接受害者,他們或因缺乏醫療知識而被小病所害,或因生活拮據而延誤醫治時機。對此不少官員聽之任之,但深入了解民間疾苦的吳其濬卻感同身受,尤其珍愛百姓的身家性命,因此編纂《圖考》時參考了多部醫書,在許多常見谷類、蔬類的詞條中特意添加了其醫療價值和具體用法,譬如遇有產婦難產的緊急情況,可用谷物雀麥來治療:“《唐本草》僅以催乳錄之……醫者取其易生易落,以治難產。”[2]16再如治療吐血以及溫養身體則可用到韭菜:“腌韭汁治吐血極效。北地冬時,培作韭黃味美,即漢時溫養之類。”[2]75這些救命良藥在民眾生活中較為常見或方便低價購買,對于家庭的負擔較輕。除此之外,《圖考》對于常見的樹木也一并記錄了其藥用價值,如梧桐葉可催乳、薰治白帶[2]825;楤木可治水癊、蟲牙[2]817等。
另一方面,《圖考》積極拓展植物的其他社會價值,譬如充當家具、玩具等。家具是百姓家庭的一大支出,吳其濬心細入微,在《圖考·木類》中對可作木材的樹木特征進行詳細描述,如“椵木質白而少文,微似楊木,風雨燥濕,不易其性,北方以作門扇板壁”[2]802。此外,他還從部分植物中開發出可作為稚童戲耍的玩具,如北方常見的蜀黍稈“析之為笯,則欞疏而皙,稚子所戲以籠也”[2]22,簡單易得而不失童趣。
以上,吳其濬重視谷物蔬菜,并致力挖掘植物的醫藥和其他經濟社會價值,皆圍繞養民愛民的“仁”者之心展開,正如《圖考》開篇所言:“先王物土之宜,務封殖以宏民用,豈徒入藥而已哉!衣則麻桑,食則麥菽,茹則蔬果,材則竹木,安身利用之資,咸取給焉。”[2]1其中,“宏民用”三個字最切中主旨,治國安民重在體察民情,以百姓心為心。透過《圖考》字里行間,吳其濬關切百姓安危大計、居家日用,躬身踐行了“以民為本”的儒家政治理念。
托物言志是古往今來文人士大夫賦詩作文的普遍特征,作為傳統士大夫和朝廷大員,吳其濬在科學考證、辨析1714 種植物的同時,更時常托物言志,依托植物的鮮明特點含蓄抒發對國家前途的憂慮、對廁身官場旋渦的出離。
鴉片戰爭前,舉國上下對于世界的認識沉溺于“天朝上國”的“幻境”當中;戰后,清王朝割地賠款,但并沒有從慘痛的失敗中汲取教訓,道光帝仍稱:“朕纘膺大寶,統御寰區,中外乂安。”[3]在自欺欺人的朝堂風氣當中,吳其濬清醒認識到清帝國已不復往昔的榮光,于《蕪菁》篇中寫道:“憶昔武侯,時逢逐鹿,居南陽而就顧者三,表北征而未解者六。方其志燮中原,先以威戡南服;地入不毛,士持半菽……中興不再,舊陣空遺;浮云變古,野蔌如斯。”[2]74-75由于痛心于朝廷的亂象,尤其是目睹官員仍舊保持戰前的狀態,貪污腐敗、勾心斗角,吳其濬不禁發出憂慮與感嘆:“然而醉生夢死,與圈豕檻羊同其肥腯,冥然罔覺,以暴殄集其殃,其亦不幸也已。”[2]37即使如此,其對時局仍抱有希望,在《黃芪》篇中寫道:“夫使宋神宗僅為安靜守成之主,不汲汲于拓邊聚財,變亂舊法,宋雖弱,人心不去,或歷數傳而不至南徙。”[2]166他認為雖外敵虎視眈眈且雙方實力懸殊,但只要朝廷和官員不汲汲于剝削民眾而致力于保衛國家社稷,關切民眾生計,收攏民心,外敵來犯時舉國上下一致抵御外侮,定不會重蹈北宋覆亡、南宋偏安之覆轍。同時,他也積極上書,針對地方官吏的選用大膽陳詞:“軍功甄敘應升州縣人員,本系就一時勞績加以鼓勵,遇有缺出,仍須查看能否勝任,方可升補,未便因有應升之案,不問才具優絀,概行升用,致誤地方。”[4]希望清廷將因功擢升官員與考察其實際才能兩相結合,從而選用真正的人才治理國家,而不是用宵小之輩貽誤地方。
對于官民關系、農商關系,吳其濬也有深入的思考。中國古代民本思想淵源有自,孟子明確提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要求為官者以國家、百姓為重,但治民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吳其濬認為“治民及治病,務求其通,而不可稍迫,其理一也”[2]290,對待民眾只能疏通而不能強迫,且人心相異,如五行相生相克。官民關系也是如此,只有雙方都達到平衡點才能百病不生,國家才能欣欣向榮⑤。例如官府對待商業,重在解決農民與商人的矛盾關系,保護農民的利益和地位,而不是用重稅打壓商業,限制經濟的發展,如其所言:“其懋遷者不過山人足魚,水人足木而已;雖有大賈駔儈,不敢以奇異剝民衣食之資。先王重本抑末,其制如此,非待重租稅以困之也。”[2]263-264
以上,吳其濬憂心時局、積極建言獻策并撰寫《圖考》的舉動,也是時人面對數千年未有之變局和西學東漸潮流而涌現的晚清經世思潮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近代中西交流的互動過程中,國人雖多被動接受,也不乏有識之士開眼看世界,主動作為,如林則徐、龔自珍、魏源、徐繼畬、張穆、何秋濤、吳其濬、鄒伯奇、鄭復光等。其中,與吳其濬家族多有往來的朝廷重臣林則徐是中國近代“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人”,針對晚清危局曾上書陳詞:“以通夷之銀量為防夷之用,從此制炮必求極利,造船必求極堅,似經費可以酌籌,即裨益實非淺鮮矣。”⑥魏源則在林則徐思想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師夷長技以制夷”[5]。同時,還有丁拱辰、龔振麟等出色的軍事技術專家。鄭復光撰寫的《鏡鏡冷癡》,集當時中西光學知識之大成。這些探索與《圖考》一樣,既深入總結了中國古代高超的科技成就,又積極回應了西學東漸的時代潮流,顯示了傳統士人主動尋求中國近代科技進步的努力[6]。
吳其濬出仕居官多在道光朝。時值晚清,內外矛盾交織,派系斗爭嚴重。鴉片戰爭前,朝堂大體分為三大派系:以穆彰阿為首的滿官派系、以潘世恩為首的漢官派系和以載銓為首的皇族派系[7]。而鴉片戰爭后穆彰阿一家獨大,載銓是當時僅有的能夠與穆派相抗衡的力量。派系斗爭左右國家命運,身為朝廷大員的吳其濬需要在官場派系紛爭旋渦中周旋、保全自己,同時也心生疑慮,在《薤》中巧借魏晉士族名人的趣聞軼事反問:“是時(陶)侃方慮朝廷猜疑,見元規舉止瑣屑,以為易與,故相稱嘆,豈真服其有為政之實耶?韓滉盛帳延賓,晚間詰責所費,為人所輕。舉大事者,安得猥碎?薤本相連,拔薤喻抑強宗。”[2]63吳氏政治上較為保守,又多有雄心壯志,難免陷入矛盾糾結之中:成大事者怎能畏首畏尾、左右于他人言論!想要將那些擾亂朝堂的奸佞小人連根拔起,卻又心余力絀,只能在《圖考》中借物宣發心志,紓解內心憤懣之氣。例如他對于權臣把持朝政倒懸黑白的亂象諷刺道:“且馬之貴者似鹿,有以鹿為馬者,馬果即鹿耶?雉之文者似鳳,有以雉為鳳者,雉果即鳳耶?”[2]78并認為這種朝廷亂象與統治者的作為關系甚大。而道光帝生性謹慎缺乏魄力,在政事上趨于保守,不能靈活運用帝王之術和律令來應對朝廷困局:“然三代而后,果能廢棄科條以無為治天下乎?引律不當,何以斷罪?輕比重比,雖為獄吏舞法之具,而究不能妄援他條,肆其刀筆者,律為之也。”[2]169朝堂政治變幻無常,沿襲祖宗之法而不作為是行不通的,加之律例形同虛設導致朝政晦黯,就算是看透問題癥結的吳其濬,也只能在道光帝的守成之舉下發出無可奈何的嘆息!
廁身復雜朝廷政治尤其是派系紛爭之中的吳其濬無法徹底出離,倍感倦怠甚或無奈,非常神往東晉陶淵明“采菊東籬下”的淡然心境,對普通人含飴弄孫的老年生活心向往之,但這也僅僅是他個人的美好愿望。因此,沉潛植物世界或許很大程度上也是吳其濬意欲擺脫官場紛爭未果、轉而另求身心寄托的一種表現。射干、扁豆、王不留行、諸葛菜等植物條目后的長篇評論,也成為他含蓄表達為政思緒的典型代表,既是對中國傳統士大夫“托物言志”的歷史傳承,又是與西方近代植物學的最大區別。
“生與死”是經典哲學命題,晚清吳其濬通過《圖考》傳遞其生死價值觀:敬畏生命又無懼死亡,自勉求實且苦中作樂。
道光年間,宮中的仙人掌開花,道光帝與一眾大臣將此事視為祥瑞之兆,在京都掀起一陣風波。吳其濬卻大膽質疑,在《圖考》中寫道:“向陽花木,雨露曲承,舒葩獻媚,物理常然,固不足言異征也。”[2]391這種認知源于長期觀察植物的經歷,并隨著時間的推移轉化為樸素的辯證法,如他在《款冬花》中強調“陽以陰育,陰以陽全”。一陰一陽謂之道,吳其濬進一步認識到世界是陰陽相互融合轉化的,且在洞悉自然規律的基礎上對于生命有了更深層次的體悟:“萬物回薄,振蕩相轉;忽然為人,何足控摶?百卉囷蠢,鳥知其然;順四時而各有宜,毋輒惑其所偏。”[2]273-274他認為世間萬物不分貴賤厚薄,人雖是萬物之靈卻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死,而植物、動物卻了然這個道理,順應自然、道法自然是最好的選擇,否則就會出現偏差。他的認知已經超越人類自身的有限范疇,而是站在“道”的角度來看待天地萬物。正是對生命真諦的感悟,造就了其看淡生死、生性灑脫的性格,形成了獨特的生死觀。他在《葳蕤》篇中寫道:“后世貴極富溢,乃思神仙,秦皇、漢武姑不具論,李贊皇、高駢,皆惑于方士;宋之朝臣,多服丹石,又希黃白,藏腑薰灼,毒發致危……圣人云:‘未知生,焉知死’,若是知生,便是不死。”[2]156世人為謀求長生不老而修道拜佛,他卻不以為然:只有了解生命的真正意義,才會“不死”。頗有“世人皆醉我獨醒”之興味。
吳其濬為官三十余載,歷經多重磨難而始終如一,靠的是對為官初心和儒家“中”道的持守,他在《龍膽》篇中明志自勉:“士君子安不忘危,富而能貧,功業盛大,守之以約,身名俱泰,剛柔中也。”[2]176告誡自己即使處于官場相對安全的境地仍要保持警惕,即使生活裕如亦須安貧樂道,身居高位仍當時刻臨深履薄,這也是對后來人的勉勵。同時他還提醒自己不要執著于名望,要處厚求實:“執實求名,則名斯在;執名求實,則名斯浮。名者實之賓,天下豈有一定之賓耶?故君子不為名。”[2]160這與老子《道德經》的主張異曲同工⑦。名利似浮云,所作所為應當求實,而求實亦可成名。但求實過程漫長而枯燥,他卻能在植物榮枯中匠心獨運找尋樂趣:“山谷有一夕風雨,花藥都盡,惟有狶薟一叢,濯濯得意戲題,殆種之以備煮藥掘根也。”[2]262
先賢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吳其濬在歷經人生起伏、沉潛研究植物世界后對這句話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了解生命的意義就是了解死亡。世間萬物不外乎生與死,順其自然就是尊重生命,于是對待生死他淡然處之。不同于莊周“逍遙”物外的超脫,他認為遇困境、破逆境、自強自立即是對生命的尊重。在漫長而艱辛的人生路上不忘初心、找尋樂趣,也是對生與死的最好詮釋。
晚清狀元、官員吳其濬編纂卷帙浩繁的《圖考》一書,科學成就獨樹一幟,并飲譽海內外。《圖考》問世一個半世紀以來,對我國近現代植物學研究產生了深遠影響。晚清科學家李善蘭在翻譯中國第一部近現代意義上的植物學著作《植物學》時使用的術語對《圖考》多有繼承發展。我國前后幾代植物學家如鐘觀光、夏緯英、吳韞珍、陳封懷、黃勝白、裴鑒、吳征鎰、陳重明等皆奉《圖考》為圭臬[8]。著名植物學家、中科院院士吳征鎰更是認為,《圖考》是近代鴉片戰爭爆發、中國被迫打開國門之際的一部“奇書”[9]。在國際學界,《圖考》首版1848 年刊刻后不久即受到廣泛關注和高度贊譽。德國漢學家貝勒(Emil Brentschneider)稱之為中國植物學著述的巨擘[10]22,并指出書中圖畫“其精確者往往可資以鑒定科或目”[10]69。
對于集清代狀元、督撫大員、科學家于一身的重要歷史人物,吳其濬研究起步并發達于自然科學領域,歷經百年,卻不能止步于此。透過《圖考》的字里行間,可以照見吳其濬科學成就背后的深厚人文底蘊,即中國傳統士大夫深受儒家修齊治平理念濡染而一以貫之、長期傳承的人文思想與情懷,既有養民愛民的仁政思想,又有托物言志的政治抒發,還形成了淡然透徹的生死價值觀。以上,正如吳其濬繼任者、《圖考》首版刊刻者、太原知府陸應谷⑧在序言中對吳其濬的由衷贊譽:
讀者由此以窺先生之學之全、與政之善,將所謂醫國蘇民者,莫不咸在;僅目為炎黃之功臣,則猶淺矣。若夫登草木、削昆蟲,仿貞白、《千金翼方》之作,為微生請命,則尤其發乎至仁,而以天地之心為心也。[2]1
在陸應谷看來,《圖考》作為吳其濬宦游南北的嘔心瀝血之作,其價值絕不僅僅是單純植物學或本草著述,更是其多年潛心治學、治國安民的集大成之作,文字背后深刻折射出其“為微生請命”“發乎至仁”“以天地之心為心”的人文關懷,彰顯出“醫國蘇民”的政治家風范。
需要特別強調的是,吳其濬“醫國蘇民”的深厚人文思想與情懷,不僅突出見于現代意義上的植物學研究,還體現在水利學、礦冶學等領域。其撰寫《治淮上游論》的直接動因是找出淮河多次泛濫、百姓不堪其苦的根源與治理方略,最終寫就了我國第一篇專門深入論述淮河治理的文論,對于新中國成立后的淮河治理理念與實踐仍具有很強的指導意義[11]。其繪就《云南礦廠圖略》的深層背景,更是為應對鴉片戰爭前后白銀大量外流造成的“銀貴錢賤”嚴重經濟社會危機[12]。若以現代學科體系、學術標準衡量,一個“文科生”同時精通植物學、水利學、礦冶學,的確非常難能可貴。然而,放在中國傳統政治文化背景下理解卻是極其自然之事,無論是讀書應考、攝職從政還是以興趣愛好為主的研究活動,前后一以貫之的都是儒家仁政理念與實踐,恰如先賢孔子特別強調的“吾道一以貫之”。狀元吳其濬作為深受儒家思想長期熏陶濡染的佼佼者、士大夫,其“醫國蘇民”的仁政思想同時宣發于植物學、水利學、礦冶學等不同領域,與其說是“德成而上,藝成而下”的殊分,不如說是儒家“君子不器”的生動寫照。
總而言之,科學與人文正是成就吳其濬重要影響的基本維度,人文成就科學,科學彰顯人文,彼此交融,兩相互益,絕不是毫無關聯甚或相互對立的關系。就其代表作《圖考》而言,并不是以純粹的學科言說方式來孤立地講述植物知識,而是在天人合一的生命觀照中,盡可能地將植物考證與天地萬物、人類生活聯系起來。一草一木、一石一礦無不與天下生民、國是民瘼息息相關,從而使全書建立在一種廣闊的人類學的視野之上。就此而論,《圖考》正是一部人文色彩濃厚的“抒情植物學”著作,堪稱中國歷史上“學者散文”的典范之作[13]。
然而,自從1926 年植物學家周建人發表第一篇研究論文開始,近百年來,《圖考》及吳其濬研究往往聚焦其自然科學屬性,絕大多數論著在科技史的范疇內闡述其在植物學史上的地位、科學精神與方法。1956 年整理出版的《植物名實圖考》更在出版說明中將吳其濬思想的人文光輝全然抹殺,甚至貼上其他標簽。對此,我們自然不能苛求前人,然而當代學者更有責任充分發現并積極評價吳其濬科學著作背后蘊含的深厚人文思想與情懷。新時代我們大力倡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圖考》研究注重在“科學”領域豐碩成果基礎上逐漸轉向“人文”視角,并積極評價其“醫國蘇民”的政治家風范,正是百年大時代變遷在吳其濬學術研究上的映射。
注釋
①狀元吳其濬的大致仕宦經歷:初授翰林院修撰,嘉慶二十四年(1819 年)充廣東鄉試正考官。道光元年(1821年)充實錄館纂修,其后因父、母等至親相繼去世,退居家鄉固始丁憂多年。道光九年(1829 年)服闋,充日講起居注官。道光十一年(1831 年)入值南書房,次年提督湖北學政。道光十四年(1834 年)回京后仍入值南書房并升洗馬。道光十五年(1835 年)擢鴻臚寺卿、通政使司副使。道光十六年(1836 年)超擢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道光十七年(1837 年)先后充任浙江鄉試正考官、兵部左侍郎、江西學政、戶部右侍郎。自道光二十年(1840 年)起外放地方大員,歷任湖南巡撫、署湖廣總督、浙江巡撫、云南巡撫、署云貴總督、福建巡撫、山西巡撫兼提督鹽政。道光二十六年病逝。以上,詳參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三八,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2992 頁;吳承恩等編校:《吳宮保公奏議》第一冊,《國史館列傳》,光緒七年(1881 年)江蘇節署刊本。②相關論著很是豐富,現擇其要者簡要說明。植物學方面,如周建人的《〈植物名實圖考〉在植物學史上的位置》,黃勝白、陳重明的《談談〈植物名實圖考〉》,黃勝白、陳重明的《〈植物名實圖考〉和〈本草綱目〉中的藥物異同的探討》,劉昌芝的《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在植物學史上的地位及其科學思想》,仲秋融的《吳其濬對我國近代植物學的貢獻考論》。中醫藥學方面,如侯士良的《略述吳其濬及其在藥學上的貢獻》,羅文華的《〈植物名實圖考〉收載的民族醫藥》。水利學方面,如涂相乾的《異軍突起的治淮方略》,王星光、杜心從的《略論吳其濬的治淮方略》。礦冶學方面,如李仲均的《吳其浚與〈滇南礦廠圖略〉——紀念吳其浚誕生200 周年》,劉增強的《〈滇南礦廠圖略〉輿圖來源考辨》。科學精神與方法方面,如王星光的《吳其濬的科學方法與精神》,李思孟的《吳其濬科學思想初探》,張靈的《吳其濬的科學精神和治學態度——以〈植物名實圖考〉為中心的考察》。③參見李淑毅:《流芳百代靠精神——漫說吳其濬的人品》,《信陽師范學院學報(自然科學版)》1990 年第1 期;李朝軍:《吳其濬經世思想探析》,《蘭州學刊》2006 年第1 期;張靈:《吳其濬的科學精神和治學態度——以〈植物名實圖考〉為中心的考察》,《自然辯證法通訊》2010 年第4 期。④道光癸未年(1823 年),發生了全國范圍內的水災,對當時社會經濟造成極大的影響,史稱“癸未大水”,其中受災最為嚴重的是直隸、江蘇、浙江、安徽、山東、河南、湖北、江西、湖南等九省。參見倪玉平、高曉燕:《清朝道光“癸未大水”的財政損失》,《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 年第4 期。⑤正如其所言:“水火得其宜,則性情和平,百病不生,而天機活潑,曰恭、曰從、曰明、曰聰、曰睿,無乖戾之拂其本性矣。”參見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濕草類·艾》,中華書局2018 年版,第291 頁。⑥《林則徐集·奏稿》,中華書局1965 年版,第885 頁。另參蕭忠生:《林則徐研究文集》,海峽文藝出版社2017 年版,第26-27 頁。⑦《道德經》第三十八章有載:“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參見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中華書局1984 年版,第206 頁。⑧陸應谷(1804—1857),字樹嘉,云南蒙自人。道光十二年(1832年)壬辰科進士,因文學優良授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翰林院編修。歷任江南道監察御史、山西朔平知府、太原知府、順天府尹,累官至江西、河南巡撫,后因防堵太平軍不力,被降調為直隸按察使。咸豐七年(1857 年),病卒于任所,著有《抱真書屋詩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