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長偉 張善存
她低著頭,正一針一針地在縫他衣肩上那個破洞。醫生聽了聽通訊員的心臟,默默地站起身說:“不用打針了?!蔽疫^去一摸,果然手都冰冷了。新媳婦卻像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聽到,依然拿著針,細細地、密密地縫著那個破洞。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低聲地說:“不要縫了。”
她卻對我異樣地瞟了一眼,低下頭,還是一針一針地縫。我想拉開她,我想推開這沉重的氛圍,我想看見他坐起來,看見他羞澀地笑。但我無意中碰到了身邊一個什么東西,伸手一摸,是他給我開的飯,兩個干硬的饅頭……(《百合花》第56、57段)
香雪越走越熱了,她解下圍巾,把它搭在脖子上。她走出了多少里?不知道。盡管草叢里的“紡織娘”“油葫蘆”總在鳴叫著提醒她。臺兒溝在哪兒?她向前望去,她看見迎面有一顆顆黑點在鐵軌上蠕動。再近一些她才看清,那是人,是迎著她走過來的人群。第一個是鳳嬌,鳳嬌身后是臺兒溝的姐妹們。
香雪想快點跑過去,但腿為什么變得異常沉重?她站在枕木上,回頭望著筆直的鐵軌,鐵軌在月亮的照耀下泛著清淡的光,它冷靜地記載著香雪的路程。她忽然覺得心頭一緊,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來,那是歡樂的淚水、滿足的淚水。面對嚴峻而又溫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驕傲。她用手背抹凈眼淚,拿下插在辮子里的那根草棍兒,然后舉起鉛筆盒,迎著對面的人群跑去。(《哦,香雪》第80、81段)
小說是講故事的藝術,固然追求情節的曲折起伏、敘事的跌宕生姿,以吸引讀者的閱讀興趣;卻也不盡然,因為有的小說并不以情節取勝,而追求一種生活化、散文化的味道,《百合花》和《哦,香雪》就是這樣的小說。前者講述解放戰爭年代人與人之間真摯的友情,贊美小通訊員平凡而崇高的品格,表達作者對人性回歸的期待和對真善美的呼喚,是一篇將政治主題和人性審美意蘊巧妙結合的佳作;后者以北方小山村臺兒溝為背景,敘寫每天只停留一分鐘的火車給一向寧靜的山村帶來的生活波瀾,是一篇抒情意味濃厚的詩性小說。
作為抒發“青春情懷”的兩個優秀短篇,雖然都不以情節取勝,卻自有一股催人淚下的力量。品讀上面兩個經典語段,一般人很難不受感動。那么,它們何以感人呢?
唯有細節最動人。人是情感的動物,觸動心靈的東西往往在細微之處,細節能使故事內容更豐富、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所以小說離不開細節描寫。
語段(一)中的新媳婦,“低著頭,正一針一針地在縫”小通訊員衣肩上那個破洞,“拿著針,細細地、密密地縫”,如此全神貫注,如此沉浸于悲痛,其感染力自然就上來了。尤其當“我”勸她“不要縫了”時,新媳婦對“我”異樣地“瞟”了一眼,而后繼續縫補,“瞟”這個寫眼神的細節,既表現出她對“我”不理解的不滿,又寫出了一個普通農家婦女對解放軍戰士的真摯情感。因為此時此刻新媳婦縫的已不再是那個破洞,她“一針一針地”縫進去的還有痛惜、悼念、崇敬等多種交織于內心的復雜感情?!耙会樢会樀亍笨p這個細節在將其形象定格于讀者腦海的同時,也擊中了讀者心中最柔軟的部分,豈不動人?
語段(二)中,寫香雪“解下圍巾,把它搭在脖子上”,暗示剛從夜路走出來的她走熱了,也累了,同時預示著小說內容的轉換,即將出現在她眼前的一幕是如何出人意料。而她“用手背抹凈眼淚”的動作細節,與上文“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來”前后相承。主人公流淚本身就具有感人的力量,此情此景下香雪用手背抹凈眼淚,具有很強的現場感和代入感。
細節往往是人物心理活動的自然流露,與特定場景下人物心情的貼合程度是其成敗關鍵。以上語段里的細節都能反映人物的內心活動,與彼時彼地的心境十分吻合,自然具有感染力。
塑造人物形象是小說的主要任務,除了直接表現,有時候間接刻畫更有藝術感染力,尤其是特定場景下人物有主次之別,對比襯托便成為作家常用手法之一。
語段(一)中,醫生從職業的角度作出了判定,“我”則從理性角度作出判定,他們的動作行為,包括語言內容,無疑都已宣告小通訊員的死亡,再縫補衣洞于事無補。新媳婦卻絲毫不為所動,完全沉浸在內心悲痛之中,此情此景下,她堅持“一針一針地”縫補的形象愈加令人動容。這是情與理的鮮明對比,是情感與死亡的較量,尤其是“我”試圖勸阻的言行,使新媳婦的形象更加鮮明突出,也更感人。人物有主次之別,這里用的是反襯。
語段(二)主要用自然景物襯托人物心情。“紡織娘、油葫蘆”兩種夜鳴蟲的叫聲是對香雪的提醒,也是陪伴,更是她走了三十里夜路的見證,足見路程漫長。而后文的鐵軌、月光,包括大山,具有同樣的功能,不乏借景抒情的詩意之美。香雪一路走來,是它們陪伴和記錄了這段路程,見證香雪心情波動的同時,也真實地烘托出她的成長歷程。
襯托,本就是為了使事物的特色突出,把另一些事物放在一起來陪襯或相互對照,有正襯與反襯之別。但不管是哪種,當我們聯系上下文具體語境品讀分析時,對語段中這一手法的妙用會理解得更深一層。
小說中的呼應指文中某些內容和意思在不同部位上互相照應,即前面有提及,后面有相應補充、解釋或深化,呼應(或曰伏筆、鋪墊)是使小說結構布局完整的常見手法,也是使敘事曲折簡潔的一種筆法。
語段(一)中新媳婦縫的那個破洞已是第四次出現,第一次是小通訊員抱被子時因慌張而掛破了上衣,從而留下破洞,雖說新媳婦有責任,但主要還是他自己造成的。之前小通訊員借被子,她沒答應,還讓他受氣;答應借被子了,小通訊員因為慌張,肩膀處讓她家門鉤掛了個洞,她內心一定是過意不去的;再見到時,他已經犧牲?,F在,新媳婦面對犧牲的他,“一針一針地”縫補那個破洞,正與前文情節照應,除了對戰士的關心、痛惜,還有愧疚之情,樸實的動作飽含深情,催人淚下。
“兩個干硬的饅頭”也是第二次出現,那原是通訊員回去時給“我”留下的干糧,飽含著他對同志的關心和體貼。而今物在人亡,“我”難免睹物思人,想到他的善良體貼、樸實靦腆,怎不令人心痛?如此安排情節,更為感人。
語段(二)寫迎接香雪的姑娘們,鳳嬌第一個出現,顯然與之前二人的種種親密關系相照應,這就進一步表現了她們非同一般的親密友情。香雪終于回到臺兒溝,她“拿下插在辮子里的那根草莖兒”,與之前為“避邪”而插在小辮里的行為照應,意味著她走出了黑暗,不再害怕。如此安排,結構完整,順理成章,又能撥動讀者心弦。
穿插敘事,前呼后應,本是為文之道,古人講“文如常山蛇陣”即指此理。宋·洪邁《容齋隨筆》評杜甫近體律詩言:“精深妥帖,雖多至百韻,亦首尾相應,如常山之蛇,無間斷齟齬處?!敝廄S賞論曹雪芹的筆法時說:“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猶如‘常山之蛇’,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腹則首尾俱應?!痹娢娜绱?,小說創作亦然,不管長篇短篇,結構上疏密有致,前后相應,才是為文章法。
囿于篇幅所限,以小見大,以有限表現無限,常成為短篇小說的一種藝術追求。作家根據事物之間的某種聯系,借助某人某物的具體形象(象征體),來表現某種抽象的概念、思想和情感,這就是象征手法。
《百合花》寫于1958 年,正值反右派斗爭緊鑼密鼓之際,人人自危,社會如此,家庭亦如此。作家茹志鵑談及創作情況說:“戰爭使人不能長談,卻能使人深交。有時僅幾分鐘,甚至只來得及瞥一眼,便一閃而過,然而人與人之間,就在這個一剎那里,便能夠肝膽相照生死與共?!保ā丁窗俸匣ā档膶懽鹘涍^》)所以這篇小說不僅頌揚了軍民魚水情,還有對人與人之間純潔美好感情的呼喚。
小通訊員是革命戰士的代表,他淳樸善良、熱愛生活、關心同志、體貼別人、忠于革命、勇于犧牲,顯然凝聚了屬于革命軍人的諸多優秀品質。新媳婦則是廣大革命群眾的代表,她美麗嫻靜、質樸善良,擁有對革命戰士的誠摯愛心。即便都沒有姓名,也不難從中讀出“小我”與“大我”間的關系,因為他們都有著純真、高潔、美好的心靈,具有百合花一樣美麗的人性美。小說以“百合花”為題,一語雙關,既是人物美好心靈和品格的象征,也是小說表達主題的象征。
《哦,香雪》寫于1982 年,正值我國改革開放初期。香雪用40 個雞蛋走了30 里夜路,換來自己心儀的鉛筆盒,經歷了驚恐不安、內疚矛盾到欣喜興奮的心理變化,猶如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剛從歷史的陰影下走出,擺脫封閉、愚昧和落后,走向開放、文明與進步的歷程。小說中的鳳嬌,淳樸、勇敢、潑辣,也有一顆向往新生活的純樸之心,她們正是那個時代人們普遍渴望擁抱現代文明的形象寫照。
這篇小說的象征意蘊主要集中在香雪舉起的那個鉛筆盒上。物雖小而意深,一經作家精心點染,它便不僅是一個實物,還象征一種心愿、追求和自尊,是一種文化知識和現代化新觀念的象征,更是城市文化和現代文明的象征。香雪舉起鉛筆盒“迎著對面的人群跑去”這一姿勢,完成了一個時代的象征——走出封閉落后,拋卻舊的觀念習俗,擁抱文明,獲得新生。
象征可以使文章立意高遠、含蓄深刻。恰當地運用象征手法,可以將某些比較抽象的精神品質化為具體可感的形象,從而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同時賦予文章以深意,給讀者留下咀嚼回味的余地。
窺一斑而見全豹。我們只是品讀了兩個經典語段,卻也能體會到小說感人,不止靠故事情節的力量,還可從細節描寫、對比襯托、結構呼應及象征手法等角度做文章。這兩篇小說都不以情節取勝,從頭到尾彌漫著生活化、散文化味道,卻同樣感人。這一風格,我們在廢名、沈從文、孫犁、汪曾祺等現當代作家的作品里也能讀出。他們并不執著于情節沖突和戲劇矛盾,而重視描寫民俗風情和營造情感氛圍,敘述上具有散文的自由、抒情特點,注重生活再現,語言優美,立意深遠,同樣也能達到很高的文學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