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后你就成了我

曹振峰

依稀記得，十多年前，我在高三（16）班的講臺上告誡同學們：“大家要多加努力，一定要跳出農門——但千萬不要當老師，尤其不要當小學老師……”我講了我二十多歲時在山溝溝里當小學老師的艱辛和苦寒，同學們個個聽得倒吸涼氣。我還說：“我雖然離開了山溝小學，站在了高中講臺上，但我絕不是你們的榜樣，相反，我是你們的反面教材——我沒有地位，沒有金錢，沒有多余的時間，沒有獨立的思維，甚至沒有了濃黑的頭發……”我為什么要這樣講呢？因為高三（16）班是高三年級唯一的文科預科班，學生全是各班選出來的尖子生，考上大學的概率非常高，作為他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我希望他們大學畢業后能夠考上公務員，希望他們從政，進而匡正時弊……

我承認我是一個天真的人。

現在，高三（16）班確有不少人從了政，也有不少人經了商，還有不少人取得碩士或博士學位后進了科研單位——雖然沒能完全如我所愿，但也足夠令我欣慰。

可是，有個同學令我失望，她好像誠心和我過不去，硬是回鄉當了山溝小學的代課教師，而且一干就是七年！近期，她成功入圍馬云鄉村教師獎（共300名），獲得全社會的贊譽。

她就是孫遼遼同學——現在的孫老師。

2010年夏，孫遼遼大學畢業，秋后即嫁到了佳縣通鎮的高家集村。婚后不久，她便和丈夫一起到內蒙古打拼。2011年5月，因為生育小孩，孫遼遼回到了高家集村。高家集村是個偏僻的小山村，村里小學條件很差，一向留不住老師。沒有老師，孩子們如何學習呢？這個問題急壞了學生家長。2012年年初，村干部找到孫遼遼，希望她能在村小任教。孫遼遼說：“我學的是物流管理專業，不是師范專業啊！”村干部說：“怎么說你也是大學生啊，你就試試吧，孩子們不能沒有老師啊！”孫遼遼被村干部的誠心所打動，她抱著試試看的心理“走馬上任”了。

困難遠比想象的多。由于不懂教育規律，不懂兒童心理，不懂學校管理，上任伊始，孫遼遼感到處處無從下手。怎么辦？一個字：學！她以最快的速度自學教育學、心理學和學校管理理論知識。與此同時，她還在實踐中不斷摸索，總結經驗。一學期下來，她居然深深地愛上了教育。

慈愛之心是教育的法寶。孫遼遼性情溫柔，心思細膩，又有一顆慈愛之心，教育學生往往事半功倍。單親男孩小峰和奶奶生活，性格孤僻，少言寡語，孫遼遼就和他主動接觸，給他理發，幫他掏耳朵，讓他慢慢感受溫情，一段時間下來，小峰變得開朗活潑了。小恒同學調皮搗蛋，不愛學習，家長也不配合，甚至出言不遜，但孫遼遼沒有放棄小恒，而是用愛“哄”他，用愛鼓勵他，進而用愛馴服了他——改了毛病，學習也進步了。腦癱患兒小武11歲了還未上學，孫遼遼就去勸說家長。家長說：“孫老師，這娃娃生活都不能自理啊！”孫遼遼說：“不怕，有我哩！”于是，坐著自制輪椅的小武入學了……后來，孫遼遼還爭取到外援，為小武購買了一輛智能輪椅。

孫遼遼知道，單槍匹馬很難成就事業。學校學生雖然少，只有20來個人，但由于年級多，一個人根本顧不來，于是，她就把丈夫也“騙”進來，讓他也做了代課教師。不僅如此，她還利用網絡平臺，竭力和上級溝通，先后兩次爭取到多名支教老師。

現在，學校新蓋了教室，建了圍墻，校園鋪了草坪，教學設備也齊全多了。

教學質量是衡量一所學校的標準。七年來，高家集小學多次獲得縣級以上的獎勵，孫遼遼個人也獲得多個榮譽稱號。

最可貴又最不可思議的是，她甘于清貧。月薪1500多元的工作沒有幾個人能接受吧？可是，孫遼遼接受了，而且樂在其中。

我想到了人生境界。哲學家馮友蘭把人生境界分為四個層次：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我無法確定孫遼遼的人生境界處在哪個層次，但我敢肯定，她至少超越了功利境界。前段時間，有個學生遭受了婚姻挫折，他問我什么是幸福，我想了老半天還是答不出來。現在我可以告訴他：提高人生境界，甘于清貧，樂在自己所從事的事業中，或許就是幸福了。

孫遼遼同學，不，孫老師，其實，當年我在講臺上說的話是一種氣話，或許說是戲言。我在山溝溝里當小學教師雖沒有你熱心和執著，但也是十分投入的。我在拙著《找太陽》的自序里寫道：“……為了整建學校，我多次參加義務勞動，上山砍過樹，下溝抬過石，烈日炎炎，揮汗如雨……為了搭救某個經常犯錯誤而又挨批（實為挨打）挨‘皮’的學生，我挖空心思與他談心，有意原諒他的錯誤，甚至將他潛入灶房偷吃完我那份飯的事也輕松地原諒了，以致自己還挨過半天餓。（據說這個學生后來考上了很不錯的大學）為了提高業務水平和個人素質，我放棄了所有的玩樂愛好，完全依靠自學（常常是煤油燈陪伴），順利完成了中文大專課程，十里八村第一個獲取了高教自考大專文憑;就在許多人還在天真地討論自考文憑‘承認不承認’時，我又進入本科學習……”你在高家集小學堅守，我十分感動——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孫老師，你一定喜歡聽《長大后我就成了你》這首歌吧？

小時候我以為你很美麗

領著一群小鳥飛來飛去

小時候我以為你很神氣

說上一句話也驚天動地

長大后我就成了你

才知道那間教室

放飛的是希望

守巢的總是你

長大后我就成了你

才知道那塊黑板

寫下的是真理

擦去的是功利

現在的我已經老了，而且疾病纏身。不過，長大后你就成了我，這可謂薪火相傳了！在此，我只能默默為你祝福。

（作者單位：陜西省榆林市佳縣中學）

（插圖：譚曉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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