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秀俠
許多年前,我住在長江邊的一處高崗上。高崗的南邊是寬敞的野湖,北邊是無際的黑松林,正中是一所學堂。處于這樣原生態的荒涼之所,蓬勃的青春攪拌在憂傷的文學里面,人就會有飛揚的思緒和超越俗世的文學悸動。以文會友是方式之一。總有三三兩兩志趣相投的文友,沿著長滿筋骨草的長江外堤,來到高崗,坐在門前槐樹下,談詩論文。
寓所在學堂的最前端,坐在門口就能欣賞滿目的風景。在荷香飄揚的夏季,詩人N再次來到高崗。三杯兩盞之余,詩興大發的詩人大聲朗誦著:“一萬盞綠色的松燈/在我到來之前/已經熄滅/就仿佛/一萬顆露水/消逝于松林的核心/北風先我而來/它們擷起松林的香氣/并且把寒霜/壓上松林的眉睫……”
詩人N朗誦時,學堂北面的黑松林傳來陣陣松濤聲,正應和了此刻的詩意。見到我們欽佩的眼神,詩人N大聲說,這詩不是他寫的,是洪放寫的。
洪放這個名字,是每次詩人N來此說詩論文時必要提起的。詩人和洪放是同學,詩人處處為這位同學驕傲。他說,洪放十七歲就發表詩歌了,而且還是發在很知名的雜志上。要不,哪天我們一起去拜訪洪放吧。
拜訪洪放的事,就這樣敲定了下來。進入冬季,星期六放晚學后,我們稍作收拾,就推出自行車,踏上拜訪洪放的行程。按照詩人N信里的約定,我們要先到詩人任教的村小用晚飯,飯飽茶足后,三個人再騎車夜行,直奔洪放工作的桐城。這是多么愜意和令人興奮的計劃!
到達詩人N的村小寓所時,已近晚上八時。對遠道而來的文友,歡脫的詩人傾盡全力款待。三個人就著半鋼精鍋燉鴨吃喝起來。結果很快把自己灌醉了。我淺嘗輒止,收拾了殘局,坐等他們醒來,好踏著一地月光,去桐城拜訪洪放。甚至在我的腦海中,已經開始想象騎車去桐城一百多里的路上,有著怎樣的奇遇,是否會如詩人N設想的那樣,在朝陽初升時,我們一起站在洪放寓所門前,大聲喊著洪放的名字,把還在晨睡中的他驚訝得下巴頦兒掉下來。
可最后,黎明時的天光狠狠扎破了這個計劃。
第二次是臨近寒假時,詩人N又發起去拜訪洪放的“帖子”。我們興奮地掐指算著日期,不承想,詩人N緊接著的第二封信告知,春天再去。春天暖和,而且,春天桐城的龍眠山會開滿一山的映山紅。當然,這個計劃同樣未能實現。在長江北岸八年的時光里,去桐城拜會洪放的念想,居然因種種原因擱淺了下來。而與洪放相識的機會,也就此錯過。
幾年后,洪放在權威刊物發表一批詩歌,其中的組詩《蒼茫》,幾乎被國內所有詩刊分別發表。洪放在詩歌創作上大放異彩后,又開始了散文寫作。他的《清香桐城》給文壇帶來滿目清香,而散文《南塘》,使人刮目相看他散文里蘊藏的深刻主題和詩意。洪放對語言的錘煉可謂爐火純青,這是他寫作詩歌鋪就的功底。同時也看出,他對體裁的探索,是一步一個腳印地朝前走,詩歌、散文、小說,每一款文學樣式,他都經營得風生水起,一篇比一篇厚重、好看。他寫作的路子寬敞。
彼時的洪放,仍然生活工作在桐城,他早已結束野外巡查河道的工作生涯,調到縣水利局機關,開始編撰《水利志》。之后,他又調到農委做農業開發。洪放是位作家,但他從事的是行政工作,排在他的職業生涯中的那一串履歷是令人羨慕的:農委副主任,文明辦主任,宣傳部副部長,文聯黨組書記、主席。在“據說”他還要繼續往上升遷時,他放棄了公務員身份,調到合肥市文聯,做一份與文學最親近的工作。
這是2016年的事。這也是一位作家對內心最喜歡的職業的選擇。為此,哪怕放棄公務員待遇,哪怕“自毀”他人眼中的好前程。
人生就是這樣。誰能想到,一直想去拜訪的桐城洪放,居然于若干年后,和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當然,我也早已完成了那份夙愿:去桐城拜訪洪放。不是騎著自行車,而是坐著身量高大的長途汽車。
其時,我已輾轉到省文聯工作。雜志社經常做文學活動,得以見到文學上的有緣人。洪放就是在一場文學活動中遇見的,在桐城他的地盤上。
腦海中早已想象過洪放的高大威猛,乍一見,卻原來是個有幾分靦腆長著娃娃臉的男生,完全不像是沿著田野河堤奔跑寫詩的人。第一次見面時人比較多,沒怎么說上話。更沒機會告訴他,曾經,安慶以北的冬季,幾個文學人約定要狂騎一夜自行車,去桐城找他。因為那場酒醉,夜奔的壯舉未能成行,那份驚喜或驚嚇也沒能傳遞到他身邊。
后來見面的機會就多了起來。最令人欣慰的是,我們一起成為安徽省第二屆簽約作家。私下里,洪放喊我苗姐,我喊他洪放老弟。我們像家人一樣,有種天然的親近感、親人感。在江邊八年的時光里,我和家人數次念叨過他,他也知我因文學之緣,由皖北而漂泊江邊。在安慶那片廣袤的土地上,我們就像散落的同物種的種子,發芽,成長;而在文學之途上,我們有著相似的努力,共同的師友。
我常常驚嘆洪放在寫作上的拓展能力。對,這里我想用“拓展”二字。由最初的詩歌和散文創作,到后來的小說寫作,洪放總能精準地找到自己寫作的點,并在此基礎上不斷開拓寫作的疆域。他的系列長篇小說《秘書長》《秘書長1》《秘書長2》《掛職》《黨校》《領導司機》《最后的駐京辦》等十二部官場小說亮相后,令人刮目相看,也給文壇帶來一股勁風。當洪放被冠以“新官場”小說家的頭銜,成為暢銷書作家時,他的文學之舵又轉向了,由官場轉而關注城市,關注文化;由長篇寫作轉場中短篇小說創作。這期間,我有幸成為他的責編。《菩薩蠻》《柏莊》等系列中篇,有幾部刊發在《清明》上,其中中篇小說《菩薩蠻》還榮登中國小說排行榜。細品洪放近幾年的中短篇小說,可以發現,他作品里總帶著對文化的憂思、對時代的叩問,有一點卻始終不變:他的作品,皆散發著綿綿的厚重之氣。
洪放文學觸角的敏銳,他寫作的執著精神和勤奮努力,讓我欽佩。離開了工作、生活若干年的桐城,初到合肥的洪放,自帶文學的氣場,開始新的思考。記得一次我們電話聊天時,洪放說他在走路。他住在老城區,每晚要走一個小時。順著壽春路走過逍遙津走到九獅橋,車水馬龍逶迤而過,獵獵有聲。洪放在以他的方式,解讀這座城市。透過手機話筒,聽到他洪亮的“桐普”話在合肥的夜空下回旋,我想,這位不斷超越自我的文學寫作者又要發力了。果然,不到兩年時間,他就與這座城市的呼吸合拍了,創作了長篇小說《百花井》。這也是洪放被作為特殊人才引進合肥后創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他用深厚的筆力,記錄了這座城市的律動和變遷;他同樣用這部作品,再次驗證了一位寫作者的潛力和收獲。
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然后再是長篇小說,給我的感覺,這種起伏跳宕的寫作模式,是近幾年洪放的寫作狀態,他要讓長篇和中短篇寫作并列共進,一同前行。而每部作品的完成,都在文壇引起一場“騷動”。作品先是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刊發,再由出版社出版,帶著這樣的文學氣場,洪放在圈里圈外都引人注目。
2021年11月上旬舉辦的中國黃山書會上,洪放新出爐的長篇小說《追風》分享會亮相黃山書會的主會場。洪放老弟的場,那是一定要去聆聽的,分享他的文學成果,是一種福分。坐在后排,靜靜聽他講述《追風》的創作過程。寬大的LED屏幕上,綻放著《追風》的字樣,他的手在講述中劃過深藍色的大屏,自如揮動:“我從桐城來到合肥已經五年了,作為一個新合肥人,面對這座城市日新月異的蓬勃發展,我感到非常振奮。作為合肥作家,我有義務有責任創作一部全景式反映合肥的科技創新、理念思想、文化品格的作品……”
腦中突然就閃現出那年那月,騎車夜行拜見洪放的場景。那溫潤的月華,撫在轔轔有聲的自行車輪上,就像助力文學啟航的無聲交響。這一刻,我覺得,經年的時光流變中,我們一直都是文學路上的“追風”少年。因為,文學一直在那里。
2021年11月21日于合肥陶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