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夢桃：從燒烤攤到奧運賽場

燕玉涵

2月14日晚，徐夢桃一夜未眠。

躺在床上，她的腦海里不斷浮現她最后一跳的場景。

bFFF，向后空翻三周轉體1080度，三周臺的超高難度動作，難度系數4.293，正是靠這個動作的穩穩落地，徐夢桃以108.61分的高分摘得了北京冬奧會女子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項目的金牌。

“我是第一嗎？我是第一嗎？我是第一嗎？”最后一跳完成后，徐夢桃抱著五星紅旗仰天吶喊著。

在確認自己真的是第一名后，徐夢桃的眼淚奪眶而出，“我們贏了！我不敢相信真的，我終于在自己家門口贏了！”因為太過激動，徐夢桃喊破了音，聲音高亢而嘶啞。

這是31歲的徐夢桃第四次參加冬奧會，而這塊金牌，徐夢桃等了足足12年。

2月20日，北京2022冬奧會閉幕式上，徐夢桃與速度滑冰男子500米金牌得主高亭宇，共同擔任中國體育代表團閉幕式旗手。徐夢桃坐在高亭宇的肩上入場，手中高高地揮舞著五星紅旗。

三次與金牌失之交臂

很多人可能是在這屆冬奧會上才知道徐夢桃。徐夢桃是中國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領軍人物，也是世界女子最高分記錄保持者，擁有27個個人世界冠軍，但唯獨在冬奧會的賽場上，她接連三次都與金牌失之交臂。

19歲那年，徐夢桃第一次站在了溫哥華冬奧會的賽場上，想用最大難度沖最后的金牌，但在落地后重心不穩，摔倒在雪地上。

賽后采訪時，徐夢桃哭了，但想到自己才19歲，還年輕，還有機會，“更多的是信念，同時也是動力”。于是她開開心心地對著鏡頭說，“四年后等我，我再來！”

四年后，索契冬奧會，徐夢桃在落地時失去平衡，單手撐在了雪地上。看到最終得分排名第二時，徐夢桃在等分區再次流下了眼淚。

站在領獎臺上，徐夢桃卻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得到銀牌讓她感到遺憾，但她無比珍惜這枚奧運獎牌。“遺憾的同時我還有點兒開心，這是我的第一枚奧運會獎牌”。24歲的她依然年輕，“我又跟他們說，我四年后再來！”

索契冬奧會之后，在2016年第13屆全國冬季運動會的賽場上，徐夢桃發生了一次嚴重意外，造成左腿前十字交叉韌帶斷裂，她不得不接受手術，切除了將近70%的左膝外側半月板。

半月板對于膝蓋具有關鍵的緩沖和保護作用，經常運動的人都知道，平時在跑步、跳躍等基礎運動中都要保護好膝蓋，以免半月板受傷。對于像徐夢桃一樣的職業滑雪運動員，他們常常需要從幾十米的高空跳下落地，切除70%的半月板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在半月板切除后，徐夢桃曾有一個轉念：“不干了，不就是冬奧會冠軍嗎，拿過銀牌了，該拿的都拿了”，但內心深處的熱愛和不甘心讓她始終無法真的選擇就此放棄。

這次半月板切除的大手術，光康復治療和恢復訓練就花了徐夢桃整整一年的時間，她也因此錯過了整整一個賽季。重新回到國家隊時，徐夢桃覺得自己只有普通人的水平了。

為了恢復到以往的水平，徐夢桃在秦皇島訓練基地經歷了無數個艱難的時日。

2017-2018賽季，重返賽場的徐夢桃再次獲得了世界杯年度總冠軍，如期站在了2018平昌冬奧會的賽場上。

在去賽場的大巴上，徐夢桃、武大靖和高亭宇一邊聊著天，一邊互相鼓勁打氣。

高亭宇對徐夢桃說，“姐，加油！”

徐夢桃也在興頭上，她打開手機跟高亭宇說，“你等會兒，我發一個勵志朋友圈，不拿首金我就退役！”

高亭宇聽了開著玩笑說道，“姐，咱們要不要這么絕呀？”

徐夢桃心一橫，“沒事兒，我就直接這么發了”。

“今天不為中國代表團奪得首金我退役！Good luck！Come on！Team China！”發完那條朋友圈，徐夢桃按下了關機鍵。

為了拼下金牌，在平昌冬奧會第二輪決賽中，徐夢桃選擇了該輪比賽的最高難度動作。然而，由于滑行速度未達到預期，空中轉體時間不足，徐夢桃在落地時狠狠摔在了雪地上，這一摔也意味著徐夢桃從角逐金牌的隊伍中提前出局。最終，徐夢桃只獲得了第九名。

摔倒后，徐夢桃在鏡頭前勉強地笑著。她本不想接受采訪，但是想到很多記者都是認識多年的老朋友，在此等候許久，徐夢桃最終接受了采訪。勉強擠出的笑容實在無法支撐起內心巨大的失落和難過，接受采訪時，徐夢桃最后還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淚，“那一刻真的不想練了，真的”。

左膝半月板被切除了一大半

“想大喊，想哭，心里難受，難道我的努力被大風吹跑？

即使再堅持四年，還拿夢想當作目標嗎？

徐夢桃，值得嗎？競技體育如此殘酷，真實、現實，你后悔嗎？”

在平昌冬奧會失利后，徐夢桃在日記本上寫下了這些話。

比賽結束后的三天，徐夢桃把自己關在宿舍，甚至不去吃飯。

她在賽后再次發了朋友圈：“希望我們還能賽場有緣再見，但現在真的要說再見了。致敬我24歲的體育生涯，還有我的28歲。”

平昌冬奧會前，徐夢桃自認為自己的狀態和競技能力都達到了一個非常好的狀態，但怎么也沒想到的是，這屆卻是她“摔得最慘”的一屆。

那時的徐夢桃陷入了一種絕境，付出了很多努力，為什么最后還是與奧運冠軍失之交臂。

“奧運冠軍”是從小就扎根在徐夢桃心里的一個夢想，“印象中我還不知道什么是奧運冠軍的時候，我就想拿奧運冠軍。當時還有鄧亞萍打乒乓球，總是經常升國旗、奏國歌，我印象特別深。”

徐夢桃出生于遼寧鞍山，童年時一家人的生計主要依靠父親徐學君擺攤叫賣羊肉串來維持。

“我跟爸媽擠在一個36平米的房子里，我真的是我爸我媽用羊肉串爐子把我培養出來的。”徐夢桃說道。

盡管年紀小，但徐夢桃早早便懂了事。在她個頭還沒有桌子高時，就已經會踮著腳伸手把桌子上客人吃完的簽子幫忙收起來，還會學著媽媽的樣子熱情地招呼客人，“來人了我就說：大哥！吃羊肉串不？”

即便拿到世界冠軍后，徐夢桃依然會回到店里幫父母一起賣羊肉串。收工時抬起盛肉串的泡沫箱的那刻，是徐夢桃最緊張的時候：如果掂起來輕一點就說明當天生意不錯，如果箱子很沉就意味著沒賣出去多少。

為了能多賣些肉串，一家人每天都要站到晚上12點多。回到家后，徐夢桃會給爸爸揉揉腿，再給媽媽按按頭，“其實我想跟他倆說，我也是想圓他倆的一個體育夢”。

由于天生就有“一字馬”的柔韌性，4歲那年，徐夢桃就進入了鞍山體校的體操培訓班。天賦是藏不住的，那個時候起，只要帶過徐夢桃的教練員都說，“小桃子以后是奧運冠軍！”徐夢桃便將奧運冠軍幾個字深深刻在了腦海里。

2002年，12歲的徐夢桃在遼寧省運會上嶄露頭角，斬獲3金2銀1銅。這也讓徐夢桃的父母開始思考：女兒似乎可以走職業運動員的道路。

但徐夢桃很快長高了，身高超過了1.6米，不再適合女子體操項目。想到沈陽體院的自由滑雪空中技巧項目早在2001年就挖過徐夢桃，于是一家人決定，讓徐夢桃轉行。

“老危險了！”這是徐夢桃第一次看到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資料片后的感受。

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項目被稱為雪上的勇敢者運動。運動員需要從一個25度傾斜的坡面上開始助滑，滑行的速度將達到時速50至70公里。沖上起跳臺后，他們將在空中騰起，擺動雙手以控制平衡，并且要在空中完成橫軸與縱軸方向的多次翻轉，最后要在著陸坡上穩穩落下，傷痛不可避免，甚至是如影隨形。

平昌冬奧會結束后，徐夢桃又接受了近十年來的第四次大手術，她原本被切除了大半外側半月板的左膝，又再度被切除了60%的內側半月板。切除掉如此多的緩沖帶，基本是兩塊骨頭在摩擦了，當從高臺上跳躍落地時，我們無法想象這會為腿部帶來多大的沖擊和傷害。

面臨如此巨大的傷病，徐夢桃宣布退役似乎也順理成章。

但最終，她食言了。

正值深秋，教練們已經穿上了羽絨服，露天的池水冰冷刺骨。徐夢桃從高高的坡上快速滑下，一次次將身體從十幾米的高度重重摔向冰冷的水面。

綻放在自己家門口

平昌冬奧會過去一個多月后，徐夢桃的心情慢慢平復了許多。

她知道，下一屆2022年的冬奧會在北京舉辦，正是在自己的家門口，但那時候的徐夢桃并未開始展望北京，而是開始回顧過去的這個比賽周期，對自己的表現進行復盤，對自己和對手的數據進行了統計和分析，“拋開所有的原因，在平昌冬奧會的話，我還有哪些東西可以彌補，哪些東西可以做得更好，未來北京冬奧會的話，我還能有哪些提高，我一直在做這些。”

在最低谷的時候，徐夢桃甚至篤定地說，“我拿不了奧運冠軍，就是拿不了。”在徐夢桃看來，平昌冬奧會那么好的狀態都沒能獲得冠軍，她對自己一度失去了信心。

但在復盤結束的那一刻，她開心地笑了，“那一刻就是感覺，哇！自己還有這么多進步的空間。我就感覺自己還是放不下，還是喜歡，還是惦記。”

她當即站起來從屋里走了出去，對媽媽說，“媽，我決定了，我還得練。”

平昌冬奧會后，國際雪聯增加了三周臺女運動員的難度系數分。這一評分規則的改變是為了鼓勵練習三周臺的運動員，而這對于在三周臺上擁有著最高難度動作的徐夢桃來說是一個好消息，但當時還處于康復期的徐夢桃要從兩周臺過渡到三周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要完成三周臺的動作，需要借助蹦床輔助專項訓練，徐夢桃必須不斷突破身體的極限，并且形成肌肉記憶，保證每一次完美發揮，延續到賽場。

后來再回憶起平昌的那次摔倒，徐夢桃會笑笑說，“奧運會都摔個第九，我怕啥呀，啥賽都是小菜。”

雖然嘴上說著自己拿不了奧運冠軍，但徐夢桃對于訓練始終沒有一絲松懈。

2021年10月底，在位于河北省秦皇島市的訓練基地，中國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隊的運動員們已經結束了夏訓，只剩下隊長徐夢桃還在水池加練。

往年9月就會結束的水池跳臺訓練，為了備戰北京冬奧會延續到了10月底。

正值深秋，教練們已經穿上了羽絨服，露天的池水冰冷刺骨。徐夢桃從高高的坡上快速滑下，一次次將身體從十幾米的高度重重摔向冰冷的水面。

跳完一次后，徐夢桃不滿意，覺得防水服阻礙了自己做動作，于是決定把里面的防水服換成襯衣襯褲，但這樣入水后就會有水滲進身體，“冷一點沒關系，能跳出來就行。”

“哇，拔腳！”從水池里爬上來的瞬間，徐夢桃一邊打著哆嗦一邊說道。

像這樣跟自己較勁、跟周圍的環境較勁是徐夢桃的常態。

在她覺得自己怎么也拿不了奧運冠軍的時候，她說，拿了就拿了，不拿我也不差這一次失敗了，但是呢，我想拼。

對于很多運動員來說，兩周臺可以作為沖擊奧運獎牌的動作，但是對于徐夢桃來說，兩周臺動作就不夠拼，“因為我能對這個動作的自信度在85%左右，如果正常發揮的話，我哪怕跳得不好，我最起碼能保證站住，但是現在讓我跳三周臺，有沒有一條動作我有這樣的把握？沒有。說明啥，徐夢桃你在三周臺還是欠練。”

最終，徐夢桃在北京冬奧會上跳出了bFFF的三周臺動作，穩穩落地，終于站在了奧運會的最高領獎臺上。

獲得金牌后，徐夢桃高喊著，“郭丹丹，我們贏了！我不敢相信真的，我終于在自己家門口贏了！”

郭丹丹是中國滑雪史上第一個世界冠軍，但在1998年長野冬奧會上，處于競技狀態巔峰時期的郭丹丹由于意外受傷，最終只獲得了第七名。另一位中國選手徐囡囡獲得了銀牌，也是中國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隊的第一枚冬奧獎牌。

自1998年以來，六屆冬奧會，中國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隊的姑娘們一共獲得了五枚銀牌和一枚銅牌。

為女隊獲得一枚金牌，站上奧運會最高的領獎臺，這不僅僅是徐夢桃肩負的重任，更是整個中國女子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隊幾代人想要捅破的窗戶紙。

“這就是我們要面對的，就我們不能說，因為太黑暗了，都沒燈，我們干脆別拿了，我們干脆就放棄吧。每一個冠軍沒拿之前都是這樣的狀態，那你只有兩個選擇，一：退回來，二：突破它。”——徐夢桃選擇了第二種，而她做到了。

她回想起自己在平昌失利時，領隊閆曉娟對她說，“沒事，桃桃，你看看我們項目，現在讓你拿了，北京還不一定能讓拿呢，你現在沒拿，最好的一定是綻放在自己家門口的。”

徐夢桃聽了后想，“是啊，可能24歲讓我拿了，我28歲就不練了，這是老天爺在留我呢”，每一屆徐夢桃認為自己已經練得非常好的時候，就會發現下一屆她比前面四年練得更好，“還在往上走，還有自己的空間，那我想，可能老天希望我表現又好又成熟，然后綻放在自己家門口。”

奮戰了12年，經歷了四屆奧運會，在即將32歲的這個冬天，徐夢桃終于實現了奧運冠軍的夢想，將最好的自己綻放在了北京冬奧會的賽場上。

賽后，她對自己說，“我感謝桃桃你的智慧，你永遠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可以舍棄很多外在的誘惑，你能沉得住氣，能靜得下心，能踏踏實實地圍著你自己心中的目標去走，所以你做到了，你值得。”

她有時會感慨，如果人生能夠活到200歲或者150歲就好了，“那樣的話，我可能先練滑雪到50多歲，然后再練個花樣滑冰，再練個二三十年。”

在徐夢桃看來，人生不一定是順應時間地去做什么事，而是要真正跟著自己的心走，“我感覺我的人生在奧運會之后才是一個起點，如果在四年后的意大利奧運會上看到我了，我可能不一定有沖金的能力，也不一定是衛冕冠軍去了，但我一定是非常非常熱愛這個項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