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巧玲
初次相遇,一個清秀、端莊、大方、含笑的美女印入我腦海。她,雙眼皮,大大的眼睛波光粼粼,一眼看去,就會墜落其中;高挺的鼻梁,唇紅齒白;福氣滿滿的雙耳,貼在臉頰雙側;濃黑的長發,整齊地分為兩份,編成兩根長辮兒,一直垂到腰際;整張臉搭配得那么恰到好處,白皙的膚色透著紅潤,讓人一眼便牢牢記??!
姐姐,穿著一身藍色的制服,手推一輛八成新的二八式自行車,略為彎腰地上我們院門口的坡(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們這個大院是地革委為干部們建的第一個家屬院,俗稱地委一家屬院)。我和同學正好下學,同學自豪地介紹:她是我們樓上的,地委有名的大美女。
我自小就喜歡抱孩子,看見小孩就想要去抱上一抱。一個周末,我下樓去倒垃圾,恰巧又碰到我的那個同學,她抱著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白白胖胖、干干凈凈,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透著神氣。我忙問同學:“這是誰家小孩?這么漂亮,太招人喜愛了!來,讓我抱抱。”這一抱,便成就了我和姐姐此生解不開的緣。
由抱這個叫“龍龍”的孩子開始,我正式和姐姐相識。姐姐是北插,大我十三歲。她們還是孩子時,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從北京到運城地區永濟縣插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在青渠屯秦村,姐姐和當地的老百姓打成一片,相處得猶如一家人,大家都說,沒想到來自北京如花似玉的姑娘也能吃了這份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在村里百姓的憐惜和疼愛下,姐姐度過了離開北京的家進入農村最寂寞孤苦的日子。
后來,縣里成立磚瓦廠,姐姐作為第一批優秀知青,被推薦進入磚瓦廠當了一名工人。姐姐雖為北京姑娘,但是吃苦耐勞的精神不僅不比男職工差,甚至比農村的一般人也不差,和泥、搬磚、拉車……樣樣活兒姐姐都干得漂亮。
和她熟悉后,姐姐常常邊干針線活邊給我講她的經歷,真的是歷歷在目,如數家珍。姐姐和柏山哥是北京的同學,不善言語的大哥很早就喜歡姐姐,他家的條件也很優渥,照理說可以不插隊,但是為了姐姐,他也跟著到永濟插隊了。大哥從來都是在一旁默默地關心著姐姐,沒有任何的甜言蜜語。因為他和姐姐住得比較遠,有什么好吃的,都會親自送到姐姐的住處。一次,大哥在姐姐的住處等了很久,天已經黑了都不見姐姐的面。于是,大哥就沿著姐姐回來的路去找,走到半路,看到姐姐手里拿著一根樹枝,正和什么東西對峙。大哥用手電一照,發現是一匹成年狼,正準備撲向姐姐。大哥立刻用手電照著狼的眼睛,從地上撿起石塊照著狼頭投了過去。狼看到燈光就怕,加上頭上吃痛,夾著尾巴逃走了。大哥過去摟住姐姐,才發現姐姐臉上已有冷汗,拿著樹枝的手冰涼。那一刻,姐姐忽然覺得有人關心真好!從此,大哥住在了姐姐心中某個角落。
隨著時代的變遷,運城地區革命委員會變成了運城地區人民委員會和行政公署人民委員會。各個部門的設立和完善,都在逐步進行。地委成立后準備了一個大型展覽,需要一個會講普通話、外形氣質俱佳的解說員。當時的運城地委沒幾個女同志,有也大多數是以農村基層學毛選或學大寨女子突出隊推薦上來的先進代表,她們說的都是方言。經過各縣推薦,層層篩選,最后姐姐被選定為此次展覽的解說員。
此次短暫的借調,為姐姐從政奠定了基礎。盡管解說工作結束了,但是姐姐落落大方、成熟穩重、口齒伶俐的形象深入了當時地委大院各部門人們心中。1975年運城地區婦女聯合會成立,急需各方面的人才,在展覽會上見過姐姐的時任婦聯主任馮大姐,當即拍板定下調姐姐進入地區婦聯。至此,姐姐調入地區婦聯,在這個部門轉干、提干,一干就是幾十年。
而我和姐姐從相識到相知也有幾十年的路程。在姐姐的兒子龍龍一歲多時,姐姐因為工作繁忙,常常要下鄉,不得不把兒子送回北京,讓大媽也就是孩子的姥姥照看。姐姐送孩子走時,很是依依不舍,我當時也悄悄地流了淚。雖然和龍龍僅僅相處了半年多,但我幾乎是每天放學都會去姐姐家抱會兒龍龍,如果龍龍還在保姆家,我也會跑到保姆家,搶著抱他,直到姐姐來接龍龍,我才和姐姐一塊兒抱著孩子回去。這樣下來,我和龍龍也有較深的感情。龍龍回了北京后,我也常常去姐姐家,問姐姐什么時候接龍龍回來。姐姐知道我想龍龍,有一年假期告訴我要帶我去北京看龍龍,我高興壞了,趕緊做完假期作業,隨姐姐去北京看龍龍。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去北京,而且是和姐姐一起去的!
姐姐雖為大都市人,卻從未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不僅和地委大院的同事們處得很融洽,就連看孩子的保姆也處得親如一家。對我,更像是親妹妹一般。記得我上初二的那年冬天,放寒假了,去姐姐家玩兒。姐姐那時已懷上第二個孩子,正在家給未出生的孩子做小被褥、衣服。姐姐心靈手巧,看一眼樣品就能裁剪、縫制出漂亮的衣物、鞋帽。我看著那些可愛的東西羨慕地說:姐,你手真巧,什么都會做!姐姐笑了笑:有什么法子,生活所迫,慢慢就都會干了。姐姐說著突然問我:你過年的衣服做了嗎?我們那個年代,每逢過年只要能穿上新衣服,吃上肉餡餃子,比什么都開心。可是那一年,因為家中孩子多,母親身體又不好,就準備讓我把舊衣服洗干凈,過年湊合著穿。
聽到姐姐問,我拉下了臉:我媽沒給我做新衣服。姐姐一聽就勸慰我:沒事,你媽身體不好,顧不上,我給你做一件花衣服。我一下子愣在那兒:姐,還有幾天就過年了,我還沒扯布,來不及了。姐姐笑了:傻丫頭,我這兒有從北京帶回來的花布,不用你買。你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我照著你的衣服裁一下,這兩天抽空給你做了。說著姐姐就從箱子里取出一塊兒花布,淺藍色的底,上面印著淺黃色、淺粉色素雅的小花兒。我激動得臉都漲紅了:姐,這花布也太漂亮了吧!別給我做衣服了,留給你快出生的孩子用吧!姐姐拍拍我的臉:這孩子還沒出生,你就每天過來看她,全當孩子給她姨的禮物了。我聽了姐姐的話,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
姐姐還從沒做過大人的衣服,比著我的衣服就裁了起來,不一會兒,衣服裁好了。我在姐姐家待到晚上睡覺時才回了家。第二天我幫母親做完家務活兒后,又去了姐姐家。一進門,姐姐挺著大肚子招呼我:快過來,試試我給你做的衣服。我驚喜地叫道:姐,你現在身子不方便,還趕著給我這么快做好衣服,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謝姐了,說著紅了眼眶。姐姐把我拉到床邊,幫我試新衣服。她一邊幫我扣扣子,一邊說:我比著你上衣裁時,就放大了一個邊,你那件衣服有點兒小了。說著我已經穿好了,姐姐笑著前后左右都看一遍:還行,第一次做衣服就成功了,姐手藝還行吧?我激動地摟著姐姐的胳膊:姐,這是我長這么大穿得最漂亮的衣服,還能把里面的棉襖全遮住,我太喜歡了,謝謝姐!就這樣,那年過年我不僅穿上了新衣服,而且是大院小朋友都羨慕的花衣服。我十分喜歡姐姐親手做的這件衣服,以至于后來好幾年都穿著,穿小了也洗得柔軟了,我又當里面套的衣服穿(我們小時候沒有秋衣秋褲,就是舊衣褲當內衣穿)。
年后的一天,我放學回家,做完作業后又去姐姐家。到了門口,發現姐姐家掛了一個毛毯式的厚門簾,簾子上還綁著紅繩子。我知道這是當地風俗,生了孩子才掛紅繩,原本姐姐是北京人,不講究這些,一定是熱心的同事給掛上的。我急忙推門進去,就看到姐姐斜靠在被子上,頭上還包了一條棉線方頭巾。我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床前:姐,你什么時候去的醫院?這么快就回來了?這個孩子是男孩女孩?……姐姐笑著說:看你急得一連串問這么多問題,我昨天晚上覺得肚子疼,去醫院沒多會兒就生了,很順利,今早就出院回來了,一個小丫頭,以后有你抱的了。我看著床上睡著了的、小臉嫩粉嫩粉的嬰兒,不由得伸手就想抱。姐姐看穿了我的心思,把包在小被子里的孩子輕輕抱起來:來,讓你抱一下。我雙臂伸出卻不知道怎么抱好,孩子那么小,那么軟,我真怕自己傷著她。于是,我對姐姐說:我還是不抱了,等她大一點兒我再抱吧。她叫什么名字?姐姐笑著說:她屬雞的,小名就叫鳴鳴了。此后的幾年,因為鳴鳴,我更加成為了姐姐家的常客,沒有一天不去照個面,當然最主要的是抱鳴鳴。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我已上了高中,鳴鳴也開始學走路、學說話了,我們彼此都成了一日不見就不安心的家人。因為大哥在電業局上班,經常去縣里出差,姐姐工作也十分忙碌,那時候我自豪地成了陪伴鳴鳴最多的人。記得有一天,姐姐從單位回來,臉煞白,上吐下瀉,恰巧大哥又不在家,我嚇壞了:姐,你怎么了?我陪你去醫院吧?姐姐有氣無力地說:我沒事,躺會兒就好了,你幫我照看好鳴鳴就行。我看著疲倦的姐姐,心中升騰起無限憐惜:一個大城市的女孩,本應在父母跟前享福,卻流落在這小城市,生病了身邊都沒人陪。這么想著,我悄悄地抹去眼淚,給姐姐倒了杯熱水,放在床邊桌子上,抱著鳴鳴出了家門。
我們當時住的家屬院,條件很一般,家里沒有水管,也沒有衛生間,生活設施都是公共的。我看姐姐難受沒吃飯,鳴鳴也沒吃飯,就想著給姐姐和鳴鳴熬點小米粥。一看姐姐家水缸沒水了,我抱著鳴鳴說:阿姨給家里打點水,然后給鳴鳴做飯吃,好嗎?鳴鳴自小就乖巧,看到媽媽躺在床上,懂事地說:好的。鳴鳴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好似想問我媽媽到底怎么了?我親了親鳴鳴的小臉蛋:鳴鳴乖,媽媽沒事,只是累了。阿姨現在提水,你坐在臺階上別動,我提完水抱鳴鳴啊。鳴鳴小大人似的點點頭。姐姐的水缸不是很大,我用小桶提了五六次,水缸就滿了。我每提一桶水都看一眼坐在臺階上的鳴鳴,生怕她起來摔倒磕著。但鳴鳴那天特別乖,坐在臺階上,兩只小手放在膝蓋上,一動不動。看著這樣懂事的孩子,我心疼極了,放下水桶,就連忙去抱起鳴鳴,眼淚卻不爭氣地往下流……
等粥熬好了,我給鳴鳴舀了一碗,一邊喂她吃餅干,一邊把米湯吹涼了,喂她喝。之后,我抱著鳴鳴進去看姐姐,她也正好醒了。此時,姐姐的臉沒那般蒼白了,我問姐姐:剛熬的粥,姐喝一點吧。姐姐問:鳴鳴吃過了嗎?還沒等我回答,鳴鳴就拍拍肚子:飽飽,飽飽。姐姐會心地笑了:看來餓不著你,阿姨把你照顧得挺好。我向姐姐敘述了鳴鳴的乖巧,姐姐接過鳴鳴,開心地在她臉上親了又親。
我們這般快樂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姐姐后來舉家回京。盡管姐姐回到了北京,我們的姐妹之情,非但沒有因為距離而疏遠,反而是愈久彌香,感情愈加深厚!
我為自己有一個不是親姐、勝似親姐的姐姐而驕傲和自豪,她是我生命中的貴人———蘇蘭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