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彬,李 靜,王 昊
根據聯合國統計數據,2050年全球城市人口比例預計將達到68%,中國的城市居住人口預計將增加2.55億,城市成為人居環境建設最主要的承載地區。良好的人居環境系統是由自然系統、人類系統、社會系統、居住系統和支撐系統所構成的相互協調作用的復合系統,其中,自然系統的品質影響著人居環境的品質。近年來的城市建設發展以生態環境作為代價,對城市自然系統產生嚴重的負面影響,導致城市人居環境品質下降,同時城市綠色空間的減少也阻隔了公眾與自然之間的連接,阻礙城市健康發展。
2018年“公園城市”概念被正式提出,它是包含“公”“園”“城”“市”的四位一體的城市形態,是以公園為媒介,在保留和尊重城市自然生態系統的演進過程和規律的基礎上,實現生命、生態、生產、生活融合共生的人類聚居環境。
公園作為城市空間中的綠色空間承載,是城市健康發展的重要保障。然而目前公園城市實踐仍普遍以“造綠式”模式為主。忽視原有生態功能的連續性,在大面積城市建設用地的包圍或侵蝕下進行碎片化的城市公園建設,使公園如同“盆景”般存在于城市空間中。“造綠式”建設方式進而導致城市公園生態服務效能不顯著和后期維護成本高等問題, 上海世紀公園內的草坪養護每年花費450萬元。人工建設的城市公園作為獨立、片段化的綠色空間承載,一般脫離了整體的自然生態系統,無法自主運行。
因此,針對“造綠式”、生態服務效能不顯著以及維護成本高等問題,引入“城市野境”概念。城市野境(urban wildness)源于國外相關學者和相關專業組織對荒野與城市生物多樣性保護的研究,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城市野境的生態、科學、經濟、社會價值也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在城鎮化高質量轉型發展背景下,國內學者也開始認識到城市野境的價值,城市野境正逐漸成為國內自然保護與城市人居環境建設的重要議題。本文嘗試將城市野境進行公園城市語境下的解譯,探索以城市野境為對象的公園城市的營建路徑。
城市是以人類活動為主導、對自然環境改造程度最高的區域,荒野(Wilderness)相對于城市來說,保留了自然的特征和影響力,具備更高的生物多樣性和生態服務功能,是以自然過程占主導的野性自然區域。雖然城市中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荒野(Wilderness),但荒野的某些元素可以且應該出現在城市內及城市周邊地區,從而提高人類健康和生活品質。因此萬斯·G·馬丁提出中文語境下的“城市野境(Urban Wildness)”,更符合城市野境與城市居民的密切關系的特征。國外有關學者將城市野境界定為城市中以自然而非人類占主導的土地,特別是在自然演替過程中出現植物自由生長的土地,例如自然林地、未利用地、河流廊道、被遺棄的場地或棕地等;王向榮認為城市野境指城市中以自然而非人為主導的土地,這片土地能夠在人的干預之外進行自然演替,它的主人是土地本身和其上自由棲息的生命;曹越認為城市野境是城市內部或周邊區域中自然過程占主導的土地,其中人類開發和控制程度相對較低,允許自然演替和生態過程在一定程度上發生,各類野生生物能夠與人類繁榮共存。相對于城市中人工設計的綠化景觀所呈現出的整齊繁茂的美感不同,城市野境展現了原生、雜亂甚至是荒蕪的視覺感受。
城市野境不僅具有良好的自然基底和生態服務能力,同時蘊含著深厚的文明底蘊與文化內涵。通過整理國內外學者關于城市野境的主要觀點(表1),認為城市野境在重新連接人與自然、促進人類身心健康、保護生物多樣性、維持生態系統服務方面具有重要意義。具體表現為生態服務價值、自然文化價值和自然體驗價值(表2)。

表1 國內外學者關于城市野境的主要觀點

表2 城市野境的價值
公園城市的核心內涵是在城市的發展中充分考慮自然的生態價值,并且強調“四位一體”的城市空間形態與“四生融合”的發展理念。在公園城市語境下進行城市野境的價值轉譯,目的是實現城市野境在城市空間形態上的轉化,并將其文化內涵植入公眾情感和審美意識中,以便更好地支持公園城市建設(圖1)。因此在公園城市語境下,城市野境要實現從生物多樣性向空間多元性、從野性自然到公眾審美、從荒野文明承載向生態文明思想的轉譯。

圖1 城市野境轉譯機制
城市野境是尊重自然演進規律的結果,相對于城市中其他類型的綠色空間,城市野境具備更高的生物多樣性,可以激發城市公共空間的多元性。公園城市語境下,保護城市野境有利于城市自然生態系統的穩定,同時,深入挖掘城市野境所包含的歷史人文價值,通過棕地更新等手段形成以自然為基底、多功能融合的空間系統,為公眾創造更多的綠色休閑場所和交往機會。
城市野境是城市空間中野性自然的象征,展現了自然生命不受限制、野蠻生長的狀態,蘊含著超越了人工雕飾景觀的文化意義與美學價值。將城市公園作為媒介,連接人與自然,身處其間,可以使公眾重現近乎原始的環境知覺,為公眾提供更高層次的自然體驗與審美啟智。
認知革命之后,人類便逐漸遠離荒野并開始運用自身的力量改造自然環境,直至工業文明時代下城市空間和自然環境的惡化使我們開始重新思考自身與自然之間的關系。生態文明是一種崇尚野性的新文明,公園城市是生態文明在城市空間上的體現,城市野境是荒野文明在城市中的物質承載,是野性的一種表現。在公園城市的語境下探討城市野境議題,促進了城市野境從承載荒野文明向建設城市生態文明的升華。
李曉江指出,未來城市的增量空間不只是工廠區和居住區,一定會有大量的休閑空間和綠色空間的增量。未來綠色空間建設不應繼續依靠人工搬運和設計的力量來實現,應該尊重和順應自然演進過程,組織與利用場地本身的生態要素和文化要素。因此,城市野境營建應該是未來城市休閑空間和綠色空間增量的最佳方案。
國際上不乏利用城市野境進行公園建設的案例。如柏林的薩基蘭德景觀公園(圖2),該基地曾作為柏林舍嫩貝格區的鐵路調度和修車廠,二戰爆發后關閉,在長期未受人為干預的情況下,發展出豐富的群落結構和較高的生物多樣性,包括珍稀物種。在公園建設過程中通過劃定自然保護區(嚴禁公眾進入)和自然保育區(完全開放并配備相應的服務設施),進行不同程度的干預和管制,最大程度地兼顧自然保護與場地功能需求,為城市公眾營造了游憩休閑的場所,促進了城市公共空間的多元化發展。

圖2 柏林薩基蘭德景觀公園
德國的另一處公園,北杜伊斯堡景觀公園(圖3)。在1991年,設計團隊基于場地植物斑塊和土壤條件,打造多種演替階段植被區、特定區域的小范圍園藝花園以及通過在農業用地上進行農作物、草地和牧場的輪作等方式,將野性自然與園藝景觀并置,在新與舊、自然與人工的對比下凸顯野性自然的價值,公園在建成后實行全年向所有使用者開放的措施,最大化公園的公共性,使其成為城市中最具特色的綠色開放空間。另外一個相似的案例,是位于瑞士蘇黎世的耶荷公園(圖4),設計師秉持尊重自然法則與界限的理念,順應地形特征與自然演化的規律,通過地形塑造、微地貌分化的設計手法,為生物多樣性發展提供自然的庇護所;塑造草地、湖景、臺地和步行道,營造公眾與自然親密接觸的場所。耶荷公園的設計體現了對不同生命形態的關注,為渴望自然的人群提供了在都市中體驗荒野的機會。

圖3 北杜伊斯堡景觀公園

圖4 蘇黎世的耶荷公園
在國內也有相似的城市野境實踐案例。位于杭州的江洋畈生態公園(圖5)便是利用湖水疏浚積聚的淤泥上所發生的次生演替現象,在保留了大部分自然特征的基礎上設計形成一處生態公園。公園設計尊重了原有場地特征景觀,在盡可能小的人工干預下保存維護了場地從淤泥濕地到與山林相互掩映的植物群落的生態過程;2010年建成的上海世博后灘公園(圖6)也是典型案例。后灘公園前身為浦東鋼鐵廠和后灘船舶修理廠基地,其形態為狹長的濱江地帶。場地內有一處4公頃的天然濕地,有著豐富的植物群落,是多種鳥類的棲息地。遵循城市文化與野草之美的倡導理念,在公園營建過程中,設計團隊以自然江灘和濕地為基底,建立自然做功的生態運作系統,降低人工維護成本,并融合梯田、工業遺存、人行棧道等元素,疊加展現農業、工業、后工業的文明意象,建立了能夠保護生物多樣性、傳承城市文脈的公共空間。

圖5 江洋畈生態公園

圖6 上海世博后灘公園
通過目前國內外城市公園建設案例分析,發現它們均在不同程度、不同視角對城市野境進行了保護與利用,并最終以城市公園的形式展現出來。此類公園不僅體現了生態文明建設的理念,而且很好地拓展了城市公共空間的多元性,為公眾提供了更高層次的自然體驗與審美啟智,對公園城市語境下的城市野境營建具有積極的借鑒意義。
但中國城市建成區面積與人口規模大,城市活動干擾更為頻繁,目前國內城市野境公園主要以單個公園為研究實踐對象,以一定程度主動式干預為主,在城市野境與公園城市的系統性結合上仍有缺乏。因此,基于前文的價值轉譯成果以及相關文獻與案例研究,形成公園城市語境下城市野境的營建路徑,即搭建多維度的認知視野、整合多尺度的城市野境、營造多場景的城市空間。
宜居的城市是自然生態與人類共生的復合生態系統,是自然生態要素(山水林田湖)、生命系統(鳥蟲魚草獸)和人類共生互生的生命共同體。公園城市視角下的城市野境營建,從野性自然營造與生物多樣性保護上升至山水林田湖草等全生態要素的整合,在最大限度地尊重和保護生態系統演化過程基礎上,以自然生態服務力促進公眾美好生活的實現,構建可持續的人居環境系統,形成以生態為基底、人民為中心的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
城市中存在大量、豐富的野境要素,從地面縫隙中生長的一小叢植物到城市廢棄用地里的大面積次生演替現象。這些城市野境具有更宜人的尺度和更高的可達性,有利于創造城綠共生的城市空間結構。以城市地形地貌、水文要素分布為基礎,從區域、城市、社區、建筑等不同尺度切入,識別整合大型山水要素和城市內部已存在和正在發生的中小型次生演替場地,修復野境單元之間的生態廊道,構建自然保護區、森林公園、郊野公園、小游園、微綠地等與城市空間形態耦合互生的多尺度的野境網絡。將碎片化的野境單元整合形成野境系統,從而擴大生態福利釋放的廣度,加強生態系統服務的深度。
豐富的公共活動和服務性功能的置入是激發和打造城市場景的重要方式。在公園城市建設中,以公眾美好生活為核心、城市野境的生態價值與文化底蘊為支撐,將多尺度的野境網絡與城市系統的復合功能疊加,形成多類型、易獲得的城市野境公園系統。通過融合自然科普教育、康體健身、兒童老人游樂休閑等多種功能,塑造城市野境的“景觀性、多元性、可參與性”,并完善相應的服務設施和場所,打造環境優美且具有經濟、觀賞和學習價值的城市野境,積極營造以生態場景為基礎的生活、文化、產業、治理等多元場景集群,形成“人、城、境、業”一體的大美城市空間形態。
在此過程中,注重城市公眾與其他相關主體的積極參與。鼓勵形成以市民、市場、政府的多元主體參與制度,建立公眾需求反饋、綠色生態理念和城市經濟社會發展多向互通的平臺,一方面廣泛吸收公眾建議,力求貼合公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另一方面加強綠色城市營建和低碳生活理念的推廣,促進社會良性治理和經濟健康發展,凸顯公園城市的人民性,實現公園城市的共商、共建與共享。
與人類主導的設計模式不同,城市野境在公園城市中的應用體現了自然主導的力量,它為高度人工化的城市空間爭取出了可供喘息的一角。通過公園城市語境下城市野境的價值轉譯和案例分析,倡導將城市中的大量野境利用起來,并使其生態、文化價值延展至社會、經濟價值,以公園為媒介融入城市空間與公眾生活。此外,城市野境可作為優化城鄉人居環境的一項更具可持續性的參考方案,將城市野境的營建進一步拓展至城鄉區域全生態要素的統籌,以錨固生態基底和促進城鄉空間一體化發展。
隨著城鎮化從快速發展轉向高質量發展,城鄉空間也從外擴式建設逐漸轉變為內涵式提升。在當前與未來的城鄉空間營建中,除了公園城市外,城市野境也將在生態城市、海綿城市以及老舊小區改造、棕地再生等城鄉空間提升項目中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因此需要繼續探索不同語境下城市野境的價值轉譯與營建措施。在這項工作中,最重要的是啟發公眾對自身與自然之間的關系的思考,使公眾逐漸認同城市野境所象征的荒野文明和美學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