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巍
(青海民族大學,西寧 810000)
中晚唐時期,唐王朝與吐蕃之間因利益關系戰亂頻繁。戰爭帶給人民災難時,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文士們開始探討戰爭的傷害。白居易《西涼伎》:“涼州陷來四十年,河隴侵將七千里。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保?]直接指出了在河湟地區淪陷以來,唐王朝邊疆區域的邊防一再變化,也從側面指出了領地的淪陷。詩人通過寫邊界的改變來表達對河湟地區失守的不滿之情,以及對國家統一穩定的期望,進而表達對戰爭的厭惡之情。文人們在描寫戰爭的慘狀之時,更多的是表達對和平的向往。雖然有戰時,但是唐蕃雙方亦有和平友好往來的時期,在這一段時間也產生了表現雙方友好交流互動的詩歌。雖然對戰時與和平時期的狀態都有所描述,但是在戰爭與和平的狀態下,文化不可避免地實現了交流與融合。吐蕃在占領地實行“今著氈裘學胡語”的政策,而唐文化又具有包容性,在這樣的狀態下,雙方的文化在頻繁的戰爭和短暫的和平中實現了更多的交流與融合。
對河湟地區的定義在朝代和歷史的沿革中并非一成不變。“‘河湟’,最初是指以今青海省西寧市為中心的黃河上游與湟水流域交匯地區。中唐以后,‘河湟’往往用以指安史之亂后被吐蕃占領的唐關輔以西,包括唐前期河西、隴右兩節度使所轄之地,以及關內道西北部、劍南道北部的部分土地?!保?]安史之亂期間,產生大量與這一部分地區相關的詩歌。河湟地區落入吐蕃政權激起了文士對山河破碎的憤慨之情,他們紛紛通過寫詩表達對山河破碎的不滿和對戰爭的厭惡。如李白的《戰城南》較具有代表性。詩人通過對戰后悲慘景象的描寫,從而引發了關于戰爭更為深入的思考?!啊艁砦ㄒ姲坠屈S沙田?!皯鸶穸匪?,改馬號嗚向天悲。烏聾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保?]自古以來的繁榮都看不到了,只有白骨和黃沙,以及荒野中的尸體,甚至還有鳥將死人的腸子高高地掛在那枯枝上。這是何等的荒涼,何等慘烈的戰場。李白所描寫的戰爭對雙方參與者來說都是不可逃避的災難,戰爭之后只余死亡和凄涼。李白在描寫戰爭慘烈的同時使人深思戰爭的傷害,也借此詩來表達對戰爭的厭惡。此外,元稹《西涼伎》寫到:“一朝燕賊亂中國,河湟沒盡空遺丘。開遠門前萬里堠,今來蹙到行原州?!保?]在詩中,元稹直指對唐王朝最直接的威脅是燕賊,正是燕賊發起的動亂使得河湟地區淪陷。詩人在指出邊防位置變化的同時,也表達出了對河湟失守的悲憤之情以及對國家戰亂的不滿。在動亂且得不到安寧的日子里,詩人早已對戰爭產生了厭惡。
文士們對河湟地區的淪陷不滿,他們不是坐觀而無所作為,而是積極提出應對策略,以盼戰爭早日結束。權德輿在《貞元十九年禮部策問進士五道》中提出了對河湟地區局勢的應對之策,“而蠢茲西戎,尚有遺類……思欲盡復河湟之地,永銷烽燧之警,師息左次,人無外徭,酌古便今,當有長策?!保?]他認為,收復河湟地區應有長久且密切的規劃,只有預先準備,才能更好地解決河湟地區的問題。可見詩人對西部能夠安定,國家早日實現大一統有著強烈的愿望。河湟收復時,詩人們表現出極大的熱情與贊嘆,這種興奮亦是對和平到來的強烈期盼。儲光羲《哥舒大夫頌德》寫到:“河湟訓兵甲,義勇方橫行。韓魏多銳士,蹶張在幕庭?!沃\即天意,驟勝由師貞。”[6]儲光羲在詩中不僅贊美了哥舒翰所帶領士兵的英勇善戰,而且指出這一場戰爭的勝利是天意,是不可違背的。詩中的盛贊之情足以體現詩人對統一的渴望,既歌頌了表達了自己對哥舒翰的英勇善戰的敬意,也肯定了哥舒翰對河湟地區戰事暫時平定的功績。從中可以看出詩人對收復河湟的興奮之情,以及對國家的統一與和平的熱切期盼。文人們對和平所表現出來的向往,無一不體現出對戰爭的厭惡。但從另一種角度上來講,雖然詩人對戰爭不滿,且對大一統國家有著強烈的期盼,但在大一統和河湟失守的現實碰撞中,唐蕃之間的戰爭和交往活動都在客觀上促進了民族文化的交流融合,有利于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形成。
中宗神龍元年,金城公主和親。這一時期產生了大量的和親詩。這些詩作從多方面贊美了送金城公主和親,維護民族之間的團結穩定,為國家謀得和平與安寧的行為。如張說《奉和圣制送金城公主適西蕃應制》:“戎王子婿寵,漢國舅家慈?!背姓J了自文成公主和親以來產生的所謂“舅甥關系”。杜甫《送楊六判官使西蕃》:“絕域遙懷怒,和親愿結歡?!睂懙囊嗍呛陀H的場景,體現的是對和平與友好關系的向往。此類詩歌雖多是應和而作,但仍能看出此時唐王朝與吐蕃交好的誠意。此外,還有派遣使臣,通過使臣的相互交往以示友好的詩歌。如權德輿的《送張曹長工部大夫奉使西蕃》:“吊祠將渥命,導驛暢皇風。故地山河在,新恩玉帛通?!保?]體現了當時唐王朝對吐蕃關系的新政策和雙方重新交好的現實情況。杜審言的“寧獨錫和戎,更當封定遠。”(杜審言《送和西蕃使》)亦體現出派遣使臣前往吐蕃與當時的政權表示友好的使臣政策。吐蕃迎接唐王朝使者時的禮儀是:“邊酒排金盞,夷歌捧玉壺?!奔磁踔鸨K和玉壺來歡迎遠道而來的使者,以表示對唐王朝使臣的敬意。可見,雙方都對派遣使臣以示友好十分重視。此外劉禹錫的《送工部張侍郎入蕃吊祭》亦寫出了路途雖遙遠,但是對和平與友好的向往使得使臣的志向異常堅韌。這都是在唐王朝與吐蕃關系和緩時兩者之間互相的往來,在戰爭暫時停歇的時機,兩者之間的文化交流并非停止,而且在各個方面仍然保持著相應的交流。
此外還有在局勢穩定時期送友人入蕃的詩歌,詩人在詩中表達了對友人的不舍與擔憂。如杜甫送友,寫到“送遠秋風落,西征海氣寒?!保ǘ鸥Α端蜅盍泄偈刮鬓罚┲鞈c余亦曾寫到“迥沒沙中樹,孤飛雪外雕。”(朱慶余《送于中丞入蕃冊立》)其中,寒冷、冰雪等意象都是杜甫、朱慶余等人在對河湟地區地理知識了解的基礎上,加上自己的理解所進行的藝術化呈現。在詩中,雖寫送友,但詩人所寫的都是對友人前往地區氣候的擔憂,并沒有對當時政治關系的憂慮,可見,當時唐與吐蕃的關系較為和諧。除去和親與友好往來的詩歌,還有的是作為俘虜在敵軍隊伍中且生命無虞的情況下所作的詩歌。如馬云奇和佚名氏都是以俘虜的身份親身到達河湟地區的詩人。他們的詩中多寫的是自身的感受和對親歷環境的描寫,相比其他詩人的想象則更為真實地記錄了當時的情況。如佚名氏《夏日途中即事》有“萬里山河異,千般物色殊?!泵鑼懙氖撬诒谎航獾耐局兴洑v的環境差異之大。馬云奇的《被蕃軍中拘系之作》有“世窮途運榮,戰苦不成功?!敝傅氖趋閼鸬钠D苦,亦指出戰爭的艱辛。這是他們在短暫的和平時期所作的詩歌。描寫河湟的詩歌是多元的,無論是送別、和親、互遣使臣或是陷蕃詩都從多方面對當時的河湟進行了描寫,都從不同角度體現了河湟地區的自然風光和風土人情,有其獨特的歷史價值和意義。
翦伯贊先生曾提出:“過去的史學家在論述民族間的關系時,一般都把戰爭作為主題,甚至只有講到戰爭的時候才提到民族關系,這是不對的。因為民族間的正常和主導關系應該是和平相處,只有在民族矛盾發展到和平相處的關系不能繼續維持下去的時候才爆發戰爭?!保?]可見,唐與吐蕃的關系絕非只有簡單的戰爭或短暫的和平關系。在長期交往與交流的過程中,經濟、文化等觀念的影響已經滲入到雙方的意識形態中,這不僅在政策方面有所體現,甚至在當時百姓生活習俗中也有進一步的體現。吐蕃政權在占領地所施行的“驅我邊人胡中去,散放牛羊食禾黍。去年中國養子孫,今著氈裘學胡語?!保?](張籍《隴頭行》)這種“同化”的政策,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文化的交流與融合。此外還有(白居易《縛戎人》)中所寫的“一落蕃中四十載,遣著皮裘系毛帶”,這些從表面上看是強制性地讓漢人穿氈裘、學習胡語、學習吐蕃文化的政策,從政治角度來說,是為了更好地實施管理,以達到對占領地區進一步控制的目的。但是從文化角度上看,這一政策在客觀上無形中促進了當時唐人對吐蕃文化的了解,并且在這種親身經歷中,對吐蕃文化有進一步的認識。在這種深入到生活層面的文化滲透中,會進一步促進唐蕃雙方文化的交流與融合。
唐與吐蕃的文化交流與影響是相互的,唐文化對吐蕃的影響有陳陶在《隴西行》中所寫的:“自從貴主和親后,一半胡風漢似家?!笨梢?,自文成公主和親后,對當時的吐蕃文化的影響之大,這種文化的影響與交融是在潛移默化中實現的。元稹的《法曲》中亦曾提到吐蕃的文化對唐人的影響之大:“自從胡騎煙塵起……女為胡婦學胡妝,伎進胡音務胡樂。”[10]雖是從當時婦人妝容改變的角度所寫的詩歌,但亦能看出當時唐與吐蕃之間的文化交流與影響是深入到方方面面的。在這種相互影響之下,當時的社會生活方面不僅有吐蕃人的“蕃人舊日不耕犁,相學如今種禾黍?!边€有中原地區唐人“城頭山雞鳴角角,洛陽家家學胡樂?!保?1]的景象。無論是蕃人還是唐人,他們的生活形態在對方文化的影響下都有所改變。舊日不懂耕犁的蕃人開始學種唐人早已熟悉的“禾黍”,而遠在中原的洛陽人家也出現了“胡樂”。這是唐蕃雙方對不同文化互相接受、融合的體現,是上升到意識層面的文化互認,可見當時的文化交流與影響的力量之強大。此外,李益(《塞下曲》其一):“蕃州部落能結束,朝暮馳獵黃河曲。燕歌未斷塞鴻飛,牧馬群嘶邊草綠。”[12]所描寫的邊地景象,不同于邊塞詩中思鄉的悲涼,亦不同于展現戰爭殘酷詩歌的悲壯。這首詩用較為明麗與輕快的語調展現出了當時“蕃州部落”周邊明媚的風光與和諧的生活景象,體現對和平與美好的向往??梢?,當時的文化交流拋開政治層面,已經深入到雙方的生活和意識形態層面,無論是在戰爭或是和平的社會狀態下都有文化交融的體現,這亦為大一統國家的建立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唐朝與吐蕃的關系在唐統治時期經歷了多次變化,也正是在戰爭與交好的變化中,政治、生活等層面的文化都實現了交融。雖然雙方的文化差異較大,但是在戰爭與和平不同狀態下都實現了文化的交流,并出現了蕃人種禾黍,漢人喜胡樂這樣的現實情況。在互相吸收、接受優秀多元文化的背景下,不同文化的影響深入到雙方生活的方方面面,并在長期的發展過程中潛移默化,這樣文化交融的現象才得以出現。這也為多元一體的民族觀不斷發展并牢牢鞏固為堅定信念提供了歷史文化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