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鑫
(鄭州大學 法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近年來,依托大數據與信息化平臺建設,人民法院大力推行電子化與線上訴訟活動,在線訴訟應運而生。在線訴訟的“在線”是指刑事訴訟活動依托網絡音視頻通信技術進行,“訴訟”包括案件的偵查、起訴、審判等各個階段,既包括法院對刑事案件在線開庭審理,也包括檢察機關遠程視頻辦案[1]。但是對于“在線訴訟”而言,更重要的是強調人民法院的開庭審理環節,因為此環節的進行會對當事人的權利產生最直接、最重要的影響。所以本文所討論的在線訴訟是狹義上的在線訴訟,僅指審判人員、檢察人員、當事人或其他訴訟參與人在人民法院審理案件階段通過遠程音視頻傳輸等方式參與訴訟的審理模式。推動在線訴訟的運行,是司法便民原則的要求,便利各訴訟參與人參加訴訟,有利于查清案件真相,促進司法公正的實現。在線訴訟的進行也有助于推進庭審公開,加強公眾對庭審活動的監督以促進庭審規范化,并且,在線訴訟作為順應信息化背景下出現的新型審理模式,在民事訴訟領域已經得到了普遍的推廣實施,隨著經驗的積累以及技術水平的不斷提高,在刑事訴訟領域加大適用也是大勢所趨。因此,推動在線訴訟的普及與實施勢在必行。
2012 年我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206 條和第468條規定了證人在特殊情況下以及未成年被害人、證人在必要時可以通過視頻傳輸的方式作證;第544條規定了訊問被告人、宣判以及審理減刑假釋案件可以通過視頻傳輸方式進行①2012 年11 月5 日由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第1559 次會議通過,自2013 年1 月1 日施行(法釋〔2012〕21 號)。當時對于通過在線方式進行訴訟活動范圍的規定十分有限,僅限于部分特殊情形。近年來,隨著我國信息化的高速發展,以及為了應對新冠肺炎疫情對訴訟活動帶來的不利影響,2021 年6 月最高人民法院出臺了《人民法院在線訴訟規則》②《人民法院在線訴訟規則》于2021 年5 月18 日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第1838 次會議通過,自2021 年8 月1 日起施行(法釋〔2021〕12 號),進一步擴大了在線訴訟的適用范圍,規定對于刑事速裁程序案件,減刑、假釋案件,以及因其他特殊原因不宜線下審理的刑事案件都可以進行在線訴訟,明確了刑事案件在線訴訟的適用范圍,為我國刑事案件在線訴訟活動的開展提供了明確的依據與指引。
刑事案件在線訴訟開始實施后,也有不少反對的意見,對此持反對意見的學者認為:在線訴訟是對刑事訴訟親歷性的違反,沖擊了刑事訴訟的直接言詞原則;與線下訴訟相比,不利于當事人質證權等相關訴訟權利的保障;在線訴訟強調訴訟效率,有損司法公正,不利于發揮庭審的教化作用等。筆者認為“親歷性”是指親自經歷,在線訴訟中的審判人員也親身經歷了案件的審理過程,只是各方之間多了一層物理上的阻隔,這并不能因此否認審判人員的“親歷”。直接言詞原則包括直接原則和言詞原則,直接原則有兩層含義:一是指在法庭審理時,控辯審各方以及訴訟參與人必須親自到場;二是“直接采證原則”,即法官必須親自從事法庭調查和采納證據,直接接觸和審查證據[2]。與言詞原則相對的是“書面審理原則”,在線訴訟中,當事人各方的自由陳述、辯論的權利并未因“在線”而受到影響,所以,在線訴訟并不違背直接言詞原則。在線訴訟在庭審開始前,會通過電子掃描、區塊鏈存證等技術手段實現對證據的電子化與可視化,反而更有利于證據的整理與保存,防止關鍵證據的毀損與滅失,庭審中各方完全可以充分地進行質證,對于電子證據爭議較大的仍可在庭后查閱核對,當事人的質證權并不會受到較大的不利影響。在線訴訟只是對于開庭地點的靈活變通,庭審的規范性、嚴肅性并不會當然地降低[3]。庭審規范性的保障以及教化作用的更好發揮在根本上仍是取決于法官的審理方式,而不是取決于庭審地點,在線訴訟的進行還有利于更好地實現庭審公開,促進法官的審理更加規范。
當前,民事案件在線訴訟已得到普遍推廣,但我國對于刑事案件在線訴訟的適用關注不夠且多持謹慎態度。我們認為,在刑事案件中推行在線訴訟有其必要性與合理性:首先,推行在線訴訟是司法便民原則的要求[4]。通過在線方式開庭更便于各方積極參加訴訟,減輕其必須親自到庭參訴的訟累,節約當事人的參訴成本。其次,推行在線訴訟更有利于查清案件真相,促進司法公正的實現。當前我國刑事訴訟普遍存在的一大難題就是證人出庭率低的問題。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于出庭需要耗費一定的時間、金錢等成本,到庭程序十分繁瑣;另一方面是證人擔心作證后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而通過在線訴訟的方式避免了證人必須親自到庭的繁瑣,線上的音視頻傳輸等方式也可以通過技術處理更好地保障證人的個人隱私,使證人沒有后顧之憂,更加客觀、自由地陳述證言。在目前的司法實踐中,刑事案件二審的開庭審理率非常低,通過在線訴訟的推行,可以逐步改變二審書面審理的問題,促進庭審實質化。第三,在線訴訟的推行更方便庭審過程的公開,加強公眾對庭審活動的監督以促進庭審規范化。第四,推行在線訴訟是訴訟程序經濟性的要求。刑事審判程序的設計在保障公正的同時也應當符合經濟效益的要求,通過在線訴訟的方式能夠實現對案件的繁簡分流,對于重大復雜的疑難案件投入更多的司法資源在線下進行審理,而對于事實清楚的簡單案件可通過在線訴訟的方式審理。就法院而言,可以減少對于被告人提押的繁瑣過程,提高訴訟效率,保障訴訟安全;就當事人而言也避免案件久拖不決,對被羈押的被告人減少判決前羈押的時間。
《人民法院在線訴訟規則》的出臺雖然為在線訴訟的開展提供了指引,但其中僅第3 條與第37條是對于刑事在線訴訟適用的規定,而其他規定帶有明顯的民事色彩,刑事在線訴訟的適用空間不足[5],所以從立法上來看,刑事在線訴訟的適用仍然缺乏系統完善的法律規定。
根據我國相關法律文件的規定,刑事案件在線訴訟的適用范圍十分有限:從案件類型上看,僅限于刑事速裁程序案件、減刑、假釋案件,以及因其他特殊原因不宜線下審理的刑事案件。對于減刑假釋案件適用在線訴訟有利于促進減刑假釋案件的開庭審理與庭審的實質化。但是根據這一規定,對于適用普通程序、簡易程序審理的刑事案件以及二審案件等一律無法適用在線訴訟的方式進行,但根據筆者對裁判文書網檢索統計,目前司法實踐中的適用卻遠超出了這一范圍。在線訴訟制度的設立初衷是為了便利訴訟的進行,在線訴訟并不一定意味著審判質量的降低,所以不宜在適用范圍上對其做出過于嚴格的限制。除了適用速裁程序的刑事案件外,適用普通程序、簡易程序的案件中也存在許多事實清楚、被告人認罪、各方爭議不大的案件,對于此類案件適用在線訴訟能夠最大限度地提升審判效率。此外,在二審中適用在線訴訟也能夠改變我國二審“書面審理”的傳統,對于提高二審的開庭率會有所助益。因此,在案件適用范圍的設定上,不能簡單地僅以速裁程序為標準進行劃分。
其一,最高法院明確規定對于在線訴訟的適用必須以自愿為原則,這是尊重與保障當事人訴訟權利的應有之義。但是,具體應尊重哪些人的意愿?被告人是最直接受到在線訴訟影響的人,但是被害人也是刑事訴訟的當事人,尊重當事人的意見是否意味著也應當尊重被害人的意見?法院是否可以依職權適用?對于上述問題需要立法予以明確。
其二,在線訴訟的適用對于法院而言是提高效率、縮短審限、節約司法資源的獲益者,但對于當事人而言,如果在配套設施不完備的情況下,在線訴訟在一定程度上對其正當權利會有所減損,如何保障其在充分知曉在線訴訟利弊的前提下做出自愿、理性的選擇也是一大難題。
其三,如果當事人在非自愿、理解的情況下適用了在線訴訟時,目前我國相關法律文件中并無任何規定其救濟途徑。雖然我國法律文件都明確規定適用在線訴訟應征得當事人同意,但是目前司法實踐中的現狀是:法院的承辦法官會將一批簡單案件集中在某一天,然后通知當事人于某日在線上開庭;關于在線訴訟的適用也沒有其他的權利告知,這就會導致對于當事人異議權的保障不足[6]。以致出現了被告人以在線訴訟導致其辯護權未得到保障為由提起上訴的情況①參見(2020)川11 刑終63 號刑事裁定書。。
適用在線訴訟的障礙之一是會導致庭審規范化程度的降低以及庭審教化作用的削弱,因此,建立完備的配套庭審規則十分必要。在線下庭審中,控辯審各方均出席法庭,法官身著法袍,面對國徽,法庭氣氛莊嚴肅穆,能夠使被告人切身體會到嚴肅感與莊重感。而在目前的司法實踐中,由于在線方式的局限,無法完全還原線下法庭的場景,且由于在線訴訟實施時間不久、部分地區的場地不足等,甚至會出現有些司法機關工作人員直接在辦公室連接設備開庭的現象,這都會影響到庭審的正式性、嚴肅性。而且,與線下相比,線上訴訟的法庭秩序更難把控,由于存在物理的隔絕,如遇突發情況,例如被告人突然關掉設備拒絕開庭、毀壞法庭遠程開庭設施②參見(2020)冀11 刑終280 號刑事裁定書。、其他無關人員擾亂法庭秩序等,由于在線訴訟的遠程化,就會導致法官無法有效地及時制止與懲戒,這對于法官的庭審掌控能力也是一大挑戰。還有,由于案件線上進行,法官會對很多流程例如核對當事人、交換證據、質證等迅速簡化地進行,這無疑是對當事人權利影響最大的問題。
在線上與線下訴訟程序的轉換上,適用在線訴訟后,如果法官發現案件復雜,通過在線方式難以有效審理的是否可以單方面依職權轉為線下審理,如果當事人覺得在線訴訟的適用影響到其權利行使的是否可以要求轉為線下庭審,這都是需要立法予以明確的問題。究其本質,就是說在線訴訟從根本定位上究竟是法院的一項權力還是當事人的一項權利?案件在審理開始前,審判人員是無法對于案件的疑難程度以及當事人的爭議焦點完全做出預判的,因此需要建立靈活的線上線下訴訟轉換機制,對于不再適宜在線審理的案件及時轉為線下進行。
在線訴訟的關鍵核心是信息化技術的提升。對在線訴訟持否定意見的學者認為由于信息技術水平會影響到案件審理的質量與效果,減損當事人的質證權等。在線訴訟開始推行的大背景起因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法院積壓了許多案件將要超期而無法開庭審判。在線訴訟在司法實踐中適用的時間不長,導致很多法院缺少在線庭審的設備。例如,某基層法院能夠支持在線庭審的審判法庭只有3個,而民事、行政與刑事案件都要適用的話顯然是遠遠不夠的。目前部分基層地區的法院適用證據電子化掃描、區塊鏈存證等與發達地區相比仍然難以達到相應的技術要求,只能通過開庭時檢察人員、審判人員或辯護人在鏡頭前出示的方式來進行舉證。在此情形下,與線下訴訟相比,各方既無法觸摸到原物,也無法清晰、直觀地觀察到證據的形態等特征,無疑會損害當事人質證權。此外,庭審過程中經常出現的畫面卡頓、突然中斷等問題都需要技術層面的更強保障。
在線訴訟適用范圍的合理設定是在線訴訟能夠有效開展的基礎和前提。如前所述,我國法律文件中對于在線訴訟的適用范圍限定較窄,不利于在線訴訟的廣泛推行,因此,我們認為,對于在線訴訟不宜嚴格限定案件類型,可以采取靈活的范圍規定:一方面,無論案件適用的是速裁或是簡易、普通程序,只要事實清楚、證據充分、爭議不大的輕微案件都可使用在線訴訟。同時還可以附加“被告人認罪”這一條件,因為被告人認罪的案件,表明被告人愿意配合司法機關的調查,對于證據的審查等與其他案件相較難度有所降低。另一方面,也應對在線訴訟適用的消極條件有所限定:對于可能判處10 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往往都是重大復雜、證據較多的案件,對于此類案件則不宜在線上進行。對于被告人拒不認罪、否認犯罪事實存在、辯護人作無罪辯護的案件,往往控辯雙方爭議較大且被告人存在無罪的可能性,線下審判更有利于查清案件事實,所以此類案件也不可適用在線訴訟。綜上所述,通過可適用的積極條件+消極條件共同限定的方式,保障在線訴訟既在合理的范圍內充分使用,又限制了其在重大案件中不能使用,使在線訴訟的適用范圍合理化。
首先,采用何種審判方式與當事人權利的實現有著最直接的關聯,因此,應當明確對在線訴訟的適用享有選擇權的主體是當事人。刑事訴訟中的當事人包括被告人與被害人,近年來的各項司法改革都在加強對于被告人的權利保障,但對于被害人權利的救濟與保障卻關注甚少,被害人是遭受到犯罪行為直接侵害的人,對刑事訴訟進程發揮著重要影響,賦予被害人在線訴訟選擇權,可以在立法上體現對于被害人作為當事人主體地位的尊重,也有利于被害人積極參加訴訟,尊重被害人的程序參與權。對于在線訴訟享有選擇權的主體包括被告人與被害人,缺少任何一方的同意,在線訴訟都無法適用。此外,應明確法院不享有依職權適用在線訴訟的決定權,適用在線訴訟對于法院而言可以提高訴訟效率,因此法院會十分積極推動在線訴訟的適用,但是直接受到在線訴訟不利后果影響的確是當事人,因此,不宜賦予法院單方面依職權啟動在線訴訟的權利。
其次,自愿同意的前提是知情與理解,確保當事人自愿選擇在線訴訟,法院應切實履行告知義務,以書面形式告知當事人適用在線訴訟所享有的權利義務以及可能帶來的不利后果,改變司法實踐中直接通知當事人的不當做法,在當事人明確理解知悉的基礎上,至少在開庭前十日征求當事人的意見。由于當事人文化水平及法律知識有限,可能無法對該程序的適用做出最為理性的抉擇,此時便可以發揮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及值班律師的作用。在刑事案件庭審中,能夠對證據、法律適用等提出專業意見的大部分都是辯護人或訴訟代理人,因此人民法院也應在適用在線訴訟時告知辯護人、訴訟代理人,由他們幫助當事人作出最為經濟、理性的決定。
第三,對于非自愿適用的救濟。一審結束前,當事人可以向上一級法院申訴;一審判決宣告后,當事人可以提起上訴,二審法院可以訴訟程序不正當為由發回原審法院,要求其線下重新審理。但是對于案件裁判生效后,當事人以此為由申請再審的,法院應當予以審查后做不同處理:如果在線訴訟影響到當事人的重要權利與案件關鍵事實的查清,此時可以允許當事人申請再審;如果僅以適用在線訴訟非自愿為由原則上不應允許當事人申請再審,以節約司法資源、維護裁判的穩定性與權威性。
目前我國刑事在線訴訟規則缺少系統專門的規定,因此,設置一套完善的在線訴訟規則至關重要。一是關于在線庭審的地點與形式,明確在線訴訟應當在法院具有在線設備的審判庭進行,法官身著法袍,公訴人也應身著制服,保障庭審的正式性。應當保證線上審判庭的布局與線下一致,法官位于審判席,畫面中對審判席及國徽完整顯示,體現訴訟的莊嚴性[7]。二是對于違反法庭秩序的行為加大懲處措施的適用。在線下訴訟中,我國對于違反法庭秩序的懲戒措施使用率偏低,大多只由法官口頭訓誡制止,而對于在線訴訟更要加強懲戒措施的實質適用,否則會助長當事人實施違反法庭秩序的行為。三是關于庭審流程,無論是適用普通還是簡易、速裁程序審理的案件,除《刑事訴訟法》規定可以簡化法庭調查、法庭辯論外,任何訴訟程序都缺一不可。既然線上訴訟與線下訴訟具有同等的法律效力,那么在線訴訟就必須適用與線下訴訟相同的流程。從核對當事人、宣布法庭紀律到法庭調查、辯論、被告人最后陳述缺一不可,必須嚴格按照流程進行。
在立法上明確,案件適用在線訴訟進行的,如果在庭審中公訴人、法官發現案件復雜,通過在線訴訟的方式難以審理的,應允許法官依職權轉為線下方式進行,此時無需征得當事人同意。當事人在適用在線訴訟的過程中反悔的,也應轉為線下方式審理,因為是否適用在線訴訟從本質上說是當事人的一種自由選擇權利,當事人在適用后發現對其權利的實現有影響的,當然可以選擇不再適用[8]。案件轉為線下程序進行后,基于集中審理原則的要求,此前已進行過的訴訟程序應當重新進行,但是對于已經調查過、無爭議的內容可以適當簡化。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考慮建立線上與線下相結合機制,對于線上無爭議的證據及觀點予以認定,對于難以在線上舉證質證以及尚有疑問的證據可以在線上庭審中予以記錄,只需在線下重新對爭議證據單獨進行認定,而無需將全案都轉為線下進行。
在線訴訟在未來一定會得到更加廣泛的普及推行,人民法院應當加大資金投入,逐步建立一定數量的專門化“在線訴訟”審判庭,看守所設立專門的遠程開庭室等,為在線訴訟的進行提供充足的場地支持與保障。在線訴訟對于網絡傳輸的依賴性非常強,人民法院、檢察機關、看守所等應當及時改進完善技術設備,為在線訴訟的開展提供流暢、清晰、迅速的網絡保障。加大引入先進技術設備的力度,建立方便、高效、統一的在線訴訟平臺。加強對法官、檢察官等適用在線訴訟新技術的培訓,為在線訴訟提供技術與人才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