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型同構到同型異構：壯族與黑泰人傳統喪葬禮俗比較研究

藍長龍 蒙元耀

（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廣西南寧 530006）

東南亞黑泰人主要分布在越南西北部、老撾和泰國等地。黑泰人因分布在原生型宗教信仰圈(越南西北部)和上座部佛教信仰圈而成為國內外學者重點研究的對象，相關成果較豐富。通過分析有關黑泰人的研究成果，筆者發現國內學者陳科壽、劉稚和覃麗芳等著重研究黑泰人的族源、宗教信仰和婚育禮儀等內容，而國外學者坎忠、杜翠平、陳氏梅蘭和蘇米·披迪帕等則注重分析黑泰人的語言文字、傳統習俗、宗教儀式和節慶文化等內容。上述學者對黑泰人傳統文化的研究雖有一定的廣度和深度，但對壯族與黑泰人喪葬禮俗進行比較研究的成果較少。在眾多的祭儀中，民間喪葬禮俗因其穩同多于變遷，可折射族群的思想意識，也可活態傳承本族群的傳統文化。基于近十年來分別對廣西馬山縣壯族和泰國黑泰人喪葬禮俗的參與考察，以及對地方鄉賢、文化工作者的深度訪談，筆者運用語言學、宗教學和民俗學等理論方法對兩者傳統喪葬禮俗①黑泰人的傳統喪葬禮俗分為平民禮俗和頭人禮俗，本文所述的黑泰人習俗皆為平民禮俗。進行比較研究，以點帶面，深層次地分析兩者喪葬禮俗的基本詞匯、宗教信仰、葬俗葬制和社會功能之異同，探究兩者喪葬禮俗從同型同構到同型異構的成因以及發展脈絡。

一、馬山縣壯族喪葬禮俗田野調查資料簡介

馬山縣地處廣西南寧市北部，全縣人口555 887 人，其中壯族人口占總人口的74.6%[1]。該縣壯族喪葬禮俗有以下流程：

1．報喪。家中老人斷氣后，主家燃放三個爆竹和一串小鞭炮。聽到爆竹聲響起，鄰里親友自行組成治喪小組，分工負責各項事宜。有的親友帶上一尺白布和三炷香，去邀請道公和師公。這些本地神職人員接到邀請后，立即問清逝者信息，將其寫在報信者帶來的白布上，焚香并把白布供奉于祖師爺神位前。待師公班和道公班集結完畢，就前往死者家中主持法事。有的親友則前往舅家報信，只有舅家親屬到場檢視逝者，并對喪事各項準備工作表示滿意之后，才能入殮和開喪。

2．潔身。死者親屬用山藍草煮水給老人洗身，若死者為男性，則由兒孫為他剃頭刮胡子，若為女性，則由女兒負責為其梳妝，然后換上壽服、壽鞋，在死者嘴里放上一枚硬幣。穿戴完畢，就把死者尸體移至廳堂停放，裹壽布。

3．入殮。道公來到逝者家中，先把稻草人放到死者腋窩下，然后往棺材里作法鎮邪。師公則手執油燈，繞著照遍棺材內壁一周。之后把紗紙和舅家送來的白布墊于棺底，道公再次作法念咒。主家置九枚硬幣于逝者兩眼、兩耳和腳底等處。孝男孝女們把逝者移入棺材內，道公念咒封棺。之后主家點上三盞油燈，分別置于棺材中間底部、棺上和棺頭，放好油燈。道公繞棺材三周，然后依次到棺頭和棺尾撫摸棺材各三遍。封棺結束就可以安放靈櫥、布置靈堂以及準備祭品祭奠逝者。

4．開喪。鼓聲一響，師公和道公率眾孝男孝女，帶著一碗生大米、一碗干飯和一只熟雞，到村中社廟接回亡靈，舉行歸祖和破獄儀式。道公念完報恩經，再把靈位牌放回靈櫥，接著做踏戒儀式。之后道公和師公輪流念誦靈寶經、老壽經、啟靈經和贊嘆經等，給亡靈開路，保佑亡靈在前往陰間的道路上能見到光明。開喪首日半夜需做的事情還有女婿送銘旌，而道公和師公則吟唱悼亡歌和行孝歌等。次日早，主家立起兩條龍幡，道公和師公開始做早朝、中朝和晚朝的功課。中朝功課結束，師公和道公要舉行為亡靈送冥屋的儀式。各路親友于晚飯后紛紛前來吊唁。到了午夜，師公要演唱師公戲，道公則做踩花燈、開財門和犒王等法事。第三天早上，道公和師公通過各種儀式，先把亡靈超度到仙境，然后為紙馬開光，接著做退朝儀式，期間敲打法器穿插奔走起跳，舞畢揭下靈符，把各種紙旗紙幡集中焚化，摘下神像，撤去香爐，準備啟靈出殯。

5．殯葬。道公誦畢相別經，抬棺人員把棺材移至門外，用一張毯子覆蓋在棺材上，不讓棺材見天。待道公和師公做完封門法事，抬眾在孝男孝女的哭聲和鞭炮聲中將棺材抬起，運往墓地。出殯時，要將一條白布引過棺材，一頭由長子在棺前牽引，另一頭由眾孝男孝女在棺后拿著。啟靈前，逝者長女手持一束稻草火把，用撈兜扛一只母雞走在送葬隊伍最前面，目的是給亡靈引路。來到墓地，道公先做贖亡靈魂法事，隨后置棺入土。長子用柴刀敲敲棺材，在其上揮劃三下。眾人往墓穴里回填泥土，堆起墳頭。眾人返回到主家門前，須用柚子葉煮水洗手方可進屋。師公和道公把母雞拿到靈櫥前念咒，將靈櫥前那碗白米交由長子拿到祖宗神龕前擺放，寓意逝者亡靈歸入祖宗神位。師公和道公做完歸攏六畜、念別魂經和解齋等法事之后，喪儀結束，孝男孝女進入守孝期。逝者下葬三五年之后，子孫可擇吉日開棺撿骨重葬。

二、泰國黑泰人喪葬禮俗田野調查資料

泰國的黑泰人主要聚居在碧武里府、叻武里府、佛統府、素攀武里府、華富里府、素可泰府、披集府、彭世洛府等地，其喪葬禮俗有以下流程：

1．報喪。家中老人落氣后，主家朝天鳴槍三次，以喚醒鬼魂和告知村里人。大家聽到槍聲后，不約而同放下手中農活，前往主家幫忙料理喪事。負責整個治喪工作的人，被稱為“召披”或“坡瓦”。治喪小組成立后，派人到各個路口對外告知本村要舉行喪葬儀式的消息，并邀請麼公來主持喪禮。接到邀請后，麼公即在腰間系一條白布，把麼刀別在腰間，戴上帽子，前往逝者家中主持儀式。麼公到達主家樓梯，先舉行驅除惡鬼儀式，防止其他鬼怪破壞喪儀。

2．潔身。黑泰人常用艾納香葉、竹葉和金合歡煮水給逝者洗身。若逝者是男性，就由兒子負責洗尸更衣。若是女性，則由其妹妹和女兒洗尸更衣。給逝者更衣時，親屬要在逝者內衣衣領處別上硬幣，反穿外衣，再給死者梳頭發和束發。接著用一塊深藍色或紅色布料包起尸體，抬至堂屋處停放。從老人落氣到停尸這段時間，禁止家人大聲哭泣或手忙腳亂，以免死者魂飛魄散。

3．入殮。主家先在棺材里鋪上草席和褥子，再把逝者遺體移進棺材，最后把死者生前使用過的物品一同放入，以便死者在彼世界還可以繼續使用。蓋上棺蓋，將子孫的黑色長袍覆蓋在棺材上。之后把棺材移至竹架上，頭部朝向北方，在尾部點燃蠟燭，寓意“長明燈”。

4．開喪。大女婿趕到逝者家中后，才舉行開喪儀式。屆時，“召披”宰殺一頭豬，煮熟后與糯米飯、酒等其他祭品一并擺放在棺材前，由“召披”或死者大兒子念禱告詞請逝者享用。入夜，家中長輩講述祖先事跡，以教育晚輩。此外，主家會邀請僧侶至家中為逝者超度，流程與泰族無異。開喪期間，主家要舉行藏魂儀式，麼公讓逝者親屬從左往右繞棺材走三周。走到第三周的時候，有一位老婦人從旁邊把親屬一一拉出繞棺隊伍。之后兩位婦女手持裝有親屬衣物的漁網繞棺兩周，目的是把生者魂魄藏起來，不讓逝者帶走。開喪期間，各地親友前來吊唁，孝女及鄰家婦女則在棺材邊哭喪。

5．殯葬。出殯前為逝者舉行送亡靈儀式。大女婿解開纏在頭上的黑布，另用白布纏頭，腰間別兩把刀，挎著布兜，到棺材前鞠躬三次。長女在后面緊抓其衣服邊沿，大女婿開始念送別詞。出殯期間，女婿們要抬著棺材越過孝男孝女頭頂兩次。走在送葬隊伍最前面的人是僧侶、為逝者出家修功德的長子和大女婿。長子手持紗線一頭在棺前牽引，另一頭綁在棺材上。大女婿手里拿著一只熟雞、糯米飯和一捆火把。走在長子和大女婿后面的是眾孝男，然后是負責抬棺材的女婿，棺材頭部用紙傘遮陽。走在棺材后面的是孝女、其他親屬和鄰居好友。送葬隊伍行至墓地，開始生火。女婿們抬著棺材繞火堆三周，然后把棺材放到火堆里焚燒。有些地方先請僧侶來誦經，然后讓大女婿第一個點火。次日早晨，眾人前往墓地，用甘蔗撿起遺骨，清洗干凈，分成兩份，一份帶回家中供奉，另一份給麼公放置壇子中，通過擲杯珓來占卜吉地，若落地處連續三次都是一陰一陽，即可確定為吉地。有的村寨用雞蛋占卜墓地。選好吉地后，麼公把壇子埋入土中，墳頭上放置竹床，最后在竹床上建起一座小屋子。留在家中的親屬負責制作鳥、雞、牛、豬等模型，以備麼公舉行為亡靈指路儀式時使用。通過分析碧武里府khao yoi 縣nong prong 鎮黑泰人《指路經》的內容，可大致了解到亡靈經過的路線為泰國的碧武里、叻丕、佛統、素攀武里、大城、北標、呵叻、孔敬、廊磨喃蒲、烏隆和廊開，渡過湄公河進入老撾國界，途經萬象、川壙、華潘三省，最后抵達越南西北部的奠邊府、山羅等地。下葬結束，逝者子女進入守孝期。自火葬之日起，7～15 天內舉行歸祖儀式和贖魂儀式，整個喪葬儀式至此結束。

三、壯族與黑泰人傳統喪葬禮俗之異同

經耙梳壯族與黑泰人傳統喪葬習俗的資料，可以了解到兩族喪儀各環節中的異同點。如報喪階段，壯族燃放三個爆竹，黑泰人則朝天鳴槍三次，目的都是為了告知鄰居，也表現出兩族對數字“三”的崇拜，這種數字崇拜貫穿整個喪儀。開喪階段，壯族邀請師公和道公共同主持祭儀，黑泰人則分別邀請麼公和僧侶操持相關法事。出殯階段，兩族均有“執紼”之舉，長女或長女婿在送葬隊伍最前面手持火把為亡靈引路。這些異同點是顯而易見的，但要廓清兩者喪俗從同源同構到同源異構的規律，還需要由表及里，靈活運用語言學、宗教學、民俗學和社會學等學科知識，深入比較分析兩者喪俗的文化內核，探尋兩者的共性及個性。

（一）宗教信仰

宗教產生于原始社會，是人類社會發展的伴生物。宗教的一切源泉中，以死亡這項生命的最末關節、無上的轉機為最重要[2]。渴望永生，相信靈魂不死，是人們探索生死問題的結果之一，也是形成原始宗教信仰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比較研究壯族與黑泰人傳統喪葬習俗，可以發現兩族的宗教信仰結構均可分為原始宗教、原生型民間宗教和創生宗教。原始宗教是人類早期的宗教信仰，其遺存主要表現為祖先崇拜、鬼魂崇拜、動植物崇拜和生殖崇拜。這些原始崇拜在壯族與黑泰人的喪俗中也有所體現。如鬼魂崇拜，壯族認為一魂歸于祖先神龕；一魂游離于墓地和陰間；一魂轉往花婆的花園中還原為花，以便再轉世投胎[3]。黑泰人則認為一魂歸于墓地；一魂回到天堂；一魂回到家中的祖神屋享祀[4]。壯族和黑泰人均認為靈魂存在于肉體中時，人就生活在現實世界；而離開肉體的靈魂則生活在靈性世界。逝者有三魂，其歸宿可概括為“家—墓地—天堂(或花園)”。又如祖先崇拜，兩族喪俗中均有歸祖儀式，目的在于把新逝的亡靈歸到祖宗神龕上，享受后輩祭祀的香火。不同之處是壯族歸祖儀式在開喪期間舉行，而黑泰人在出殯下葬后舉行。

原生型民間宗教是由原始宗教到創生宗教之間的過渡性宗教[5]2。壯族的原生型民間宗教主要包括麼教(Mo)和師公教(sae)，均有以方塊壯字寫就的經書。壯族麼教源于越巫[6]，主要流傳于與越南西北部毗鄰的云南文山州、廣西百色市和崇左市，其神職人員以分散從事宗教活動為主。師公教是在壯族先民的“越巫”信仰基礎上，整合了中原的儺、儒、道、佛等外來宗教文化因素發展而成的原生型民間宗教[5]342。有些人身兼道公和師公兩職，所以馬山縣壯族把師公、道公統稱為Ae Mo(艾麼)。黑泰人的原生型民間宗教包括末教(Mot)和麼教(Mo)，各自分散從事法事活動，互不隸屬。女末叫“乜末”，男末稱“坡末”，職責主要是驅鬼，師徒承襲方式以家族內部傳承為主。黑泰人的麼公主要負責主持祭村鬼儀式、祭家鬼儀式和喪葬儀式等，有用黑泰文寫就的經書。黑泰人與廣西百色市德靖臺地壯族本土神職人員的分類相似。德靖臺地的Mo 即麼公，皆為男性，有自己的經書；而Mot 是巫師，女為巫，男稱覡，沒有經書。綜上可知，壯族和黑泰人的原生型民間宗教均分為兩類，教徒都在家中設立供奉祖師的神龕，從稱謂、法事類型和儀式特點上看，兩者的麼教存在某種淵源關系。所不同的是馬山縣壯族邀請師公班組來主持喪儀，而泰國的黑泰人則邀請麼公來操持，這與德靖臺地的壯族是一樣的。

流傳于壯族聚居區的創生宗教，主要有道教和漢傳佛教。道教自元代傳入壯族聚居區之后，壯族先民根據自身需要，吸收了一些道教思想，并與本土巫文化結合，使之壯化，無固定道觀。馬山縣壯族稱道公為Ae Dauh，是半職業性的農民，有法事活動則盡心替人操持，無法事活動則在本地務農。漢傳佛教對壯族的影響有限，少數地方有一些小型花僧班組，其結構與師公教相似。雖然馬山縣壯族傳統喪葬禮俗中沒有僧侶的身影，但道公和師公在喪葬法事活動所跳的“踩花燈”舞蹈，源自佛教送亡靈進入轉世輪回的儀式。居住在越南西北部的黑泰人，“更多地保留了原始泰語民族或原始侗泰語民族的文化特征”[7]，而遷徙至老撾和泰國的黑泰人，在持守自身傳統信仰的基礎上，慢慢接受了上座部佛教思想的浸潤，直至把佛教儀軌融入日常生活中。如泰國黑泰人的喪葬禮俗中，就邀請僧侶來誦經超度亡靈，并參與部分出殯儀式；家中男性晚輩還要去廟中剃度出家，為逝者積功德。

（二）喪儀基本詞匯

穩定性是基本詞匯在語言中的主要特征。壯族和黑泰人都是傳統稻作農耕民族，所以在喪儀中見到的祭品，多以稻米或稻米轉化物為主，如糯米飯、米酒、雞和豬肉等。馬山縣壯族把上述祭品讀作hau42na?55、lau55、kai35、no33mou24，泰國黑泰人則分別讀為khau33niau24n??33、lau33、kai335、n?a335mu:24。比較兩者讀音可見，上述祭品名稱除了韻母和聲調略有歧異外，聲母差不多是一樣的。馬山縣壯語屬于北部方言，一般沒有送氣音聲母，而壯語南部方言就有送氣聲母，所以廣西南部壯語把“米”讀成khau42，發音與黑泰人一樣。糯米蒸熟之后具有黏性，因而壯族把糯米飯叫做hau42niu24，壯語niu24與黑泰語niau24的讀音相近，其義均為“黏”。祭品中略有不同之處，在于碧武里府黑泰人的喪儀祭品和《指路經》中都出現檳榔，而馬山縣壯族現行喪儀卻未出現。不過據明代《白山司志》卷九記載：“土人曉起，即嚼檳榔。”說明生活在明代的馬山壯族就有嚼檳榔的習慣。壯語把檳榔讀作ma:k35la:?31，而黑泰人則讀作ma?335，ma:k35與ma?335讀音相近，可能是原始侗臺語固有詞。

對死亡的表達，壯族與黑泰人也出現相同點或相似性。壯族和黑泰人均把“死”讀作ta:i24。壯語pau24與黑泰語phau24的意思均是“焚燒”“焚化”，因兩者喪儀中最后一個環節均有焚燒某物的行為，所以引申為“完結”，即“死亡”。對于熟悉的親朋好友，因不愿接受他們的離世，所以兩族都使用其他替代詞，如“不在”“沒有”“去”等。壯族把這三個詞分別讀作?bou33jou33、?bou33mi:31、pai24，黑泰人則讀作b?:335ju:335、b?:335mi:243、pai24。綜合比較，這些替代詞語音相近。其他與死亡有關的詞匯如鬼、魂、尸體等，壯族和黑泰人分別讀作fa:?31/phi:24、hon31/kh?an33、kot55/kh?:n24。這三個詞中，只有“鬼”詞的讀音差異較大，其他兩個詞的讀音近似。不過“鬼”這個詞在南部壯語里面讀作phei53或者pi:24，其音反而與黑泰語相近。至于祭儀中的宗教詞匯，由于馬山縣壯族與泰國黑泰人分別邀請道公或僧侶來主持喪儀，所以宗教詞匯差異較大。

（三）葬俗葬制

撿骨重葬是壯族地區重要的葬制，由寄土、撿骨和埋骨三個階段組成。寄土即為逝者舉行喪儀之后，置棺入土三至五年。撿骨是逝者去世后第三年或第五年，后輩擇吉時啟開棺蓋，把逝者遺骨從棺材中撿起來擦凈弄干，再把整副遺骨放入陶甕中，使之呈屈肢蹲狀。埋骨是重新選好風水寶地，擇期安葬。撿骨重葬的歷史比較久遠，新石器時期的桂林甑皮巖遺址、南寧豹子頭遺址和扶綏敢造遺址均發現一些屈肢蹲葬墓。

目前馬山縣壯族葬俗仍以撿骨重葬為主，形式可概括為“土葬—撿骨—重葬”，越南西北部地區和泰國的黑泰人葬制則為“火葬—撿骨—重葬”。田野調查表明，壯族與黑泰人現在流行的葬俗葬制略有不同，但追溯歷史，兩者葬俗是一樣的。清代以前，火葬習俗在大新、東蘭、靖西等地曾經流行[8]。與馬山縣接壤的上林縣也有史料記載，當地壯族村寨曾經流行火葬，清代《上林縣志》就記載家中父母“歿即薪焚化”，然后“收拾灰燼”，最后“裝以瓦罐而葬之”。清代《上林縣志》記載的壯族火葬習俗，與黑泰人現行的葬俗如出一轍。在重葬之地的選擇上，馬山縣古寨鄉部分壯族也曾經像黑泰人一樣用雞蛋占卜以選擇寶地。略微不同的是，黑泰人把雞蛋扔在地上，如雞蛋破碎則視為吉地，可以把死者安葬于此；古寨鄉壯族則是把雞蛋放在地上若干天，如雞蛋能孵化出小雞，就視為吉地。后來因受漢族堪輿術的影響，以蛋擇墓地之法已失去蹤影。

（四）喪俗社會功能

一切文化現象都具有特定的功能[9]。喪俗作為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能反映社會的行動圖式，滿足人們生產生活的需要，是面對社會發展的功能性產物。人生最后一個“過渡”儀式即是喪葬儀式。未經過喪禮的人被判為處于可憐的境地，永遠也不能進入亡者的世界，或被聚合入那里的社會[10]。因此，生者須通過特定的祭祀儀式來重構死者靈魂的歸屬問題，以慰藉死者的靈魂，使其可以順利抵達彼岸世界并成為生者的保護神，進而恢復生者的生活秩序和被解構的社會關系。從壯族與黑泰人的喪事祭儀及人情往來上看，兩族的祭奠活動均有助于串聯孝子集團、姻親集團、鄰里集團、親朋集團和神職人員之間形成的人際關系網，并在一定范圍內起到修復及整合社會關系的功能。同時，兩族各自的喪葬習俗均通過各種禮節來影響各集團成員的觀念意識，形成特定的文化價值觀，這種價值觀對傳統文化的傳承也有十分重要的功能。可以說，兩族喪儀在社會關系整合以及文化傳承方面的功能是一致的。

喪儀的程式化展演可以反映族群的社會結構框架、生產生活方式和原始宗教信仰，有助于強化每個民族成員在心理層面對傳統文化的肯定和認可。簡言之，喪儀是一種民族文化的重要表征，其豐富內涵具有重要的文化認同功能。

從狹義上來看，壯族與黑泰人在喪俗中均表現出對自己本民族獨特的文化予以認可并產生歸屬感，這是兩族喪俗最大的共性。廣義的文化認同也包括國家文化認同[11]，所以從廣義上來看，壯族與黑泰人喪俗中的文化認同又有相異處。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員，壯族早已從原來的僅局限于血緣、地緣的民族觀向中華民族一體觀轉變。喪儀中的方塊壯字手抄經書、利生觀念以及儒家孝道觀，就是壯族與漢族交流融通的有力見證。這些文化交流成果，體現了壯漢兩族文化之間的相互認同、壯族對本民族文化的自我認同以及對中華共性文化的認同。佛教文化是泰國國家文化的重要基石，自從黑泰人先民徙居泰國之后，其喪俗就逐漸被佛教涵化，并表現出明顯的泰國國家文化認同趨勢。可見，壯族與黑泰人本是同源，但國家文化認同有別。

四、壯族與黑泰人傳統喪葬禮俗從同構到異構的主因

文化變遷是一種社會現象。導致壯族與黑泰人傳統喪葬禮俗從同構到異構的因素是多方面的，既有內部因素的影響，也有外部條件的制約，具體說有如下四個主因。

（一）壯泰族群的分化與遷徙

今天的傣泰民族與壯族過去屬于同一個群體[7]，即生活在嶺南地區的百越民族。百越各支系的名稱及分布情況屢見于史籍，如《呂氏春秋》卷20、《漢書》卷28、《路史·后紀》卷8 等。百越有單起源的遺傳學跡象，而后慢慢擴散開來，所以印度阿薩姆邦阿洪人、泰國泰族、中國壯侗語族等民族的Y 染色體遺傳結構體現出相當大的一致性[12]。百越后裔最早分化的時間是南北朝時期[13]，部分后裔在向西南方向遷徙的過程中又逐漸分化或者與當地民族融合成一些新的支系。在這些支系中，有一支傣族先民在遷入越南西北地區之后逐漸演化為黑泰人。據泰國史料記載，黑泰人先民大規模從越南西北部和老撾遷入泰國始于吞武里王朝時期，吞武里軍隊曾于1799 年攻下南掌國，令瑯勃拉邦軍隊去攻打越南的孟灘和孟美，俘虜了大量的黑泰人，把他們南遷至吞武里城，之后又遷至碧武里府。黑泰人最后一次大規模遷入泰國，發生在曼谷王朝拉瑪五世時期，佛歷2428 年令昭披耶蘇拉薩蒙德里率領暹軍到西雙楚泰平叛中國賀人，戰爭結束后，暹軍于佛歷2430 年返回曼谷并把西雙楚泰地區的黑泰人一并帶走。泰國史料表明黑泰人從越南西北部遷入泰國與戰亂有關，徙居泰國已有兩百多年歷史。而壯族先民則留在滇桂粵等祖居地繁衍至今，山川阻隔，兩族相距甚遠，喪俗難以同構。

（二）泰國政教互動關系的調控

印度佛教傳入中南半島始于三世紀，第三次佛教大集結之后，印度阿育王就曾派遣一支僧伽使團到中南半島弘揚佛法。在六世紀和九世紀期間，一個獨特的佛教文化綜合體在泰國的中部和東北部發展起來，這個文化與孟族和陀羅缽地這個名字有關[14]。上座部佛教的興起與當時孟—高棉語族統治者的扶持有關，把佛教納入有利于政治統治的體系內，以便利用宗教來管理國家，而佛教則借參與政治之機擴大自身在各個階級的影響力。泰族先民建立素可泰王朝之后，這種政教互動的關系得到繼承并影響至今。僧伽和政府無論是在高層次還是低層次都合為一體[15]，所以佛教文化成為泰國的主體文化，并改變了泰族各支系的文化走向，重塑他們的文化形態。自黑泰人遷入佛教氛圍濃厚的泰國之后，其喪儀引入了佛教儀軌，說明黑泰人對上座部佛教文化已產生認同。此外，泰國政府在法律上拒不承認少數民族與主體民族的差別，而強調全體國民的一體化[16]，這種民族一體化政策對黑泰人喪葬禮俗的形塑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三）壯族融入漢文化圈

河流是人類遷徙的天然通道，也是各民族文化交流融合的紐帶，極大地縮短了各流域民族之間的空間距離，為文化交流和貿易往來提供便利。從地形地貌上看，廣西境內河流縱橫交錯，是華南交通貿易的十字路口。自秦朝開鑿靈渠之后，北方地區的漢族可以沿漢江進入長江，再經洞庭湖、湘江、靈渠、漓江、桂江、潯江等河流進入廣西，使漢文化圈不斷擴大。對于傳入壯地的漢族文化，如生產技術、語言文字、詩詞文學、宗教信仰、道德規范等，壯族先民均根據實際情況，虛心學習其精華，并吸納與創新，使之滿足本民族在物質與精神上的需求。壯族師公在喪儀中演唱的《董永行孝》唱本，就是漢壯民族文化交流融合的代表作。句型多為五言或七言，這是壯人借用漢族民歌的句型發展而來的。泰國黑泰人進入印度上座部佛教文化圈，而壯族則融入漢文化圈內，所以兩族的喪葬禮俗就由之前共處一地的同構向異構發展。

（四）稻作農耕民族性格使然

法國思想家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認為，地理環境是法律制度、政治制度和民族性格的決定力量。素樸的地理環境決定論有其合理的一面，即地理環境是人類生存和社會發展的前提條件，其局限性則是忽視了人類的物質生產活動在地理環境與人類社會進行物質變換過程中的作用，以及人與環境的雙向實踐互動關系。早先的長江以南地區，氣候炎熱，百獸競相繁衍于遮天蔽日的密林中，腐葉盈尺，瘴癘肆虐。面對惡劣的自然環境，先民們充分發揮頑強的積極性和創造性，在與自然的共同思考中對野生稻進行人工栽培馴化。植物學、考古學和群體遺傳學的研究成果顯示，我國西江流域廣泛分布有野生稻，是世界上最早發明水稻人工栽培的國家，而最早發明水稻人工栽培的民族是當今長江流域漢族先民和壯侗語諸族的祖先。種植水稻的程序主要有犁田、育苗、插秧、施肥、收割、打谷和晾曬等，繁雜的稻作生產過程孕育了壯泰族群吃苦耐勞、溫和內斂、包容上進的民族性格。壯泰族群分化之后，先前形成的稻作農耕民族性格也與各支系如影隨形。因為性格包容與溫和內斂，所以對于遷居壯地的漢族先民，壯族人民從不驅趕，反而和睦相處，并積極融入漢文化圈和重構壯族的文化內涵。也正因為包容與理解，關系較為密切的泰族與黑泰人沒有互相排斥，反而互相接納，寬松的社會氛圍為黑泰人的喪葬禮俗異構創造了良好的空間。

五、結語

喪葬儀式是逝者從陽間轉換到冥界的過渡儀式，因其內涵豐富，所以喪儀也是傳統文化的重要承載者之一。中國壯族與泰國黑泰人是同源民族，兩族的傳統喪葬禮俗在行為模式和思維模式上存在很多相通之處，如報喪方式、潔身入殮過程、喪儀基本詞匯、對死亡的表達方式、祭品的選擇和原始信仰等諸方面。這些相同點是兩族先民未分化之前在祖居地同構的結果，屬于原發性傳統文化遺俗。不同之處主要有舉行歸祖儀式的順序、開喪階段有外來宗教神職人員操持儀式、現行葬俗葬制以及國家文化認同等方面。壯泰族群的分化與遷徙是兩族喪葬禮俗出現相異處的主觀性前提。每一個族群都可以決定自身的文化特質，隨著所處的自然環境、社會環境和精神環境的改變，兩族以包容吸納的稻作民族性格去進行自我調適，以期從傳統慣習之外去尋找適應新環境的辦法和重塑自身文化形態的方式。壯族根據自身需求，有選擇性地吸收了漢族文化的特質，從而豐富了自身喪葬禮俗的文化內涵。黑泰人在政教互動關系的調控之下，也有選擇性地接受上座部佛教文化的涵化。經過不同程度的吸收和改造，兩族喪俗的異構部分都變成了繼發性傳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