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懷堂,劉望月
(湖北工程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北 孝感 432000)
有學者據吳萊(1297—1340)生卒年,認為其活動于元貞到至元間——生活的“時代較靠前”,且據吳萊《時儺》詩句“古人重儺疫,時俗事襘禳。……圣言謂近戲,五祀徒驚惶。惜哉六典廢,述此時儺章”,判斷“元蒙統治者已盡廢千年傳統禮儀”。[1](1)周代時儺有三類:季春之國儺(即諸侯國之儺)、中秋之天子儺、季冬之大儺(含宮廷大儺)。該學者特別強調說,“此詩之‘時儺’,為《周禮》所謂‘四時儺’之謂,非元代宮廷也”,即不是元代宮廷大儺;并云“《元史》《新元史》等正史典籍未見有關宮廷古儺的記錄,元人吳萊《時儺》詩也證明了曾被元朝取締的事實”。那么,元代有無宮儺?是否被取締?如能解決這兩個問題,則疑慮會消除。
這個問題的解決,必須依據且認真解析元代文獻。文獻一,為元人耶律鑄《儺畢酌吟醉齋》詩:
畢方鬼蜮避時儺,便覺祈禠氣象和。歡伯解言應也道,最難除得是詩魔。[2]
畢方,《韓非子》《山海經》《淮南子》等典籍均有載?!稜栄拧丰尀檎谆瘌B,在黃帝時期舉行的圖騰舞中出現過,[3]936而在張衡《東京賦》中則成為儺神之一,[4]此詩所記時儺中的畢方當為儺神。該詩作者耶律鑄(1221—1285),為耶律楚材之子,元初大臣,先后為蒙哥汗、世祖忽必烈效命,官至中書省左丞相,世祖至元二十年(1283)因罪免職。據其簡歷,耶律鑄一直在京師供職,則其詩中所記“時儺”當為元代宮儺,只是未能詳盡述時儺形態。
文獻二,即《輦下曲》(其一):
三宮除夜例驅儺,遍灑巫臣馬湩多。組燭小兒相哄岀,衛兵環視莫如何。
此詩收入《張光弼詩集》中,作者為張昱(字光弼)。詩中所謂“三宮”, 唐人顏師古注《漢書·王嘉傳》之三宮,謂為天子、太后、皇后三宮,則于此詩中即指元代皇宮。湩馬,馬奶酒。元代宮中除夕驅儺是“依例”舉行,由巫臣主持實施,小兒(即漢唐之侲子)參與,先在宮內儺驅(即遍灑馬奶酒),后在宮外(送疫或埋祟之類)。相比而言,此詩所記宮儺就較為詳細一些。
此詩寫于何時?或者說張昱是元代哪個時期的人?張昱自云:
昱備員宣政院判官,以僧省事,簡搜索舊文稿于囊中。在京師時,有所聞見,輒賦詩。有《宮中詞》《塞上謠》共若干首,合而目曰《輦下曲》。其據事直書,辭句鄙近,雖不足以上風雅,然一代之典禮存焉。[5]
如此,此詩就寫于張昱在京師為官之時。張昱生卒年不詳,有學者說大約在元文宗時期(1328—1332)尚在人世,這個時間應為元中后期。另,《歷代名人生卒年表》謂張昱生于至元二十六年(1289),卒于明洪武四年(1371)[6],其壽命幾乎與元朝立國與滅亡相始終。此故為一說。這兩種觀點有矛盾,只能從其詩序中窺探。
張昱自云曾供職于宣政院,這是一個重要信息。元初沒有宣政院,只有總制院。據《元史》,至元二十五年(1288),因唐制吐蕃來朝見于宣政殿之故,更名宣政院。若據生卒年表,此時張昱只有1歲,這顯然不可能。
那么,張昱于京師供職于宣政院,究竟在何時?張昱詩序中提到的《宮中詞》或能解惑。《宮中詞》亦作于其在京師宣政院任職時期。其一曰:“似將慧日破愚昏,白日如常下釣軒。男女傾城求受戒,法中秘密不能言”,其中的“法中秘密”指“演揲兒法”,即通過男女性交來修行的秘法。而元代皇帝中,只有元順帝干過這件事。元順帝即妥歡帖木兒,生于延祐七年(1320),至順三年(1333)即位于上都,此時只有13歲,那么,此秘法就不可能進行。
元順帝行此秘法,《新元史·哈麻傳》有載。至正十三年,寵幸于元順帝的宣政院使哈麻“嘗西天僧運氣術媚帝,帝習之,號演揲兒法”,元順帝與寵臣、喇嘛僧宣淫宮中,丑聲穢行,雖市井之人亦惡聞之。那么,這首詩諷刺元順帝與群臣及僧侶于禁中宣淫。
因張昱自云這些詩是其供職于京師宣政院期間所作,而至正十三年為1354年,則張昱寫詩諷刺元順帝君臣行秘法以荒淫——此年元順帝34歲,不會早于這個時間。據此,張昱的卒年,《歷代名人生卒年表》所云明洪武四年(1371)更加接近史實。
而張昱是何時離開宣政院的?據明胡粹中《元史續編》卷十五載,元至正十七年(1357)年,楊旺扎勒(即楊完者)鎮江浙,張昱時為其幕下,遷左右司員外郎,行樞密院判官;至正十八年(1358年)楊旺扎勒死,張昱棄官不出。那么,張昱離開京師的時間至遲在1357年。考慮到京師距離江浙路途遙遠,則張昱離開京師的時間可上溯到1356年——即使再前推三五年,距元朝滅亡的時間亦很近。
又據《歷代名人生卒年表》,1333年張昱24歲,則其供職宣政院的時間段即可大致推知——在1333年至1357年之間。而1357年距離元朝滅亡的時間只有11年,又因為其整理《輦下曲》的目的是為了“一代典禮存焉”,則證明此前元代宮廷的確舉行過宮儺。不過,這個時間已是元末。
張昱的生卒年及其詩歌《輦下曲》表明,在元順帝時期,元代宮儺仍在舉行。因蒙古人喜食馬奶,為元代宮儺所吸收,則元代宮廷儺驅就帶有蒙古習俗的特征。
其實,上述討論證明了有元一代宮儺的舉行。而元代宮儺取締的說法,源自對吳萊的《時儺》詩的部分詩句的誤解。為說明問題,今將此詩贅錄如下:[7]
古人重儺疫,時俗事襘禳。歲陽欲改律,輿鬼寖耀铓。
厲神乃恣肆,魃蜮并猖狂。侲僮幸成列,巫覡陳禁方。
虎頭眩金目,玄制炳赤裳。桃弧驅災沴,豆礫斃癉剛。
八靈悉震懾,六合高褰張。清寧信不害,動靜維吾常。
世涂頗險盭,人魅更跳梁。狐鼠戴介幘,夔魖竊香囊。
煎熬到膏髄,擊剝成疕瘍。乘風作國蠧,抵隙為民殃。
自從九鼎沒,誰使百怪蔵。瘃寒服禠帛,饑窶食閑糧。
蘆花敝汝體,橡栗饞吾腸。地膚竟卷去,天孽俱凋傷。
神荼欲呀啖,蟠木蔓不長。蒙倛強顔貌,枯竹無耿光。
圣言謂近戲,五祀徒驚惶。惜哉六典廢,述此時儺章。
整首詩在于敘述“時儺”,而學者抓住“歲陽欲改律”“圣言謂近戲,五祀徒驚惶。惜哉六典廢,述此時儺章”,認為元代廢除了宮儺。不妨細加分析,以見其中深意。
“圣言謂近戲,五祀徒驚惶”詩句,前半句顯然隱括朱熹的話“儺雖古禮而近于戲”,戲即戲弄。后半句的“五祀”,《禮記·月令》有載:“(孟冬之月)天子乃祈來年于天宗,大割祀于公社及門閭,臘先祖五祀。” 鄭玄注:“五祀,門、戶、中霤、灶、行也?!盵3]642王充《論衡·祭意》亦載:“五祀報門、戶、井、灶、室中霤之功?!盵8]“驚惶”,其意不是驚慌失措,而是舉止驚世駭俗,則“徒驚惶”意為五祀儀式亦近乎戲弄,與前半句詩為互文。
“惜哉六典廢,述此時儺章”詩句,前半句中的“六典”含義,《周禮·天官·大宰》所記:“大宰之職,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國:一曰治典,以經邦國,以治官府,以紀萬民;二曰教典,以安邦國,以教官府,以擾萬民;三曰禮典,以和邦國,以統百官,以諧萬民;四曰政典,以平邦國,以正百官,以均萬民;五曰刑典,以詰邦國,以刑百官,以糾萬民;六曰事典,以富邦國,以任百官,以生萬民。”[9]后世之六典就成為封建社會法律或律條的代名詞。吳萊感慨元代六典之廢,于《元史》有載。大德元年(1297),成宗曾對賈鈞說:“國家置御史臺,所以肅清庶官、美風俗、興教化也”,而今“傷風敗教,莫茲為甚”;[10]3126-3163《元史》亦認為元朝法律“緩弛而不知檢”。[10]2604后半句詩的意思是,在“六典廢”的社會環境下,談一談關于宮廷舉行時儺的看法。
而“歲陽欲改律”之“改律”,學者的理解是:宮廷時儺或宮儺的舉行在元代被廢除,但筆者以為這一理解有誤,其與宮儺的廢除無關,這牽扯到元代歷史上的一件大事。據《元史》,元順帝即位后,朝政一直被權臣伯顏控制,他只是一個傀儡皇帝,當然不甘心。后至元六年(1340)二月,元順帝與脫脫利用伯顏出獵之機,發動政變,罷黜伯顏,得以親政,并對前朝進行清算;十月用脫脫為中書右丞相,改革伯顏舊政,緩和社會矛盾,大興文治,史稱“脫脫更化”。因政變發生在二月,正是一歲之首陽春,故云“歲陽”;又因脫脫更化,故謂之“改律”。此詩句所指當指此歷史事件。吳萊自延祐七年(1320)春試不利后,遂家居(浙江浦江)著述,元順帝改律之時,他正在浦江家中,面對如此大事,他自然有感而發。
那么,這兩句詩合在一起就不難理解了:法律尚且不能安邦治國、以生萬民,時儺以及五祀近乎戲弄,靠這種近乎兒戲的儀式就更難以達到目的。這就是吳萊《時儺》的真正寓意,而不是所謂元代廢除了時儺之意。
事實上,吳萊的感慨在其《時儺》詩所載儺驅形態中有明顯的描述。元代舉行宮儺,是由于“輿鬼寖耀铓。厲神乃恣肆,魃蜮并猖狂”使然。輿鬼,高誘注《呂氏春秋·有始》云為二十八星宿之一的鬼宿,即南方宿,為秦之分野。寖耀铓,即光焰盛大,則輿鬼與民間瘟疫等盛行,人們就舉行驅鬼或祀鬼儀式,故《史記·天官書》云:“輿鬼,鬼祠事?!盵11]厲神,《楚辭·九章·惜誦》云:“吾使厲神占之兮,曰有志極而無旁”,[12]則厲神指占夢之神(一說殤鬼),引申為神巫。而恣肆之厲神不能釋為神巫,而應是危害民間的厲殃。而魃蜮即鬼蜮,則魃蜮猖狂即為魑魅魍魎為害人間。輿鬼、厲神、魃蜮三者對舉,表明這是三種為害人間的疫鬼,此為元代宮儺舉行的表層原因。
元代宮儺舉行的深層原因是官場腐敗,社會黑暗,民不聊生?!俺孙L作國蠧,抵隙為民殃。自從九鼎沒,誰使百怪蔵。瘃寒服禠帛,饑窶食閑糧。蘆花敝汝體,橡栗饞吾腸。地膚竟卷去,天孽俱凋傷”等詩句,描繪的是元代政府腐敗圖以及百姓饑寒圖。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元代統治者,但在吳萊看來,這是由于不崇祀鬼神的結果。
再看吳萊筆下的時儺形態:
舉行時間:當在除夜(據張昱詩)。
參與者:巫覡、侲僮。
妝扮:畢方,虎頭金目,朱裳。
扮演:畢方驅鬼蜮;巫覡率侲僮及戴虎頭等面具者,執玄柄儺驅;或手執桃弧驅災沴,或拋撒豆礫斃癉剛。
元代宮儺的形態,盡管與前代宮儺有異,但核諸漢、唐以及宋代宮儺,兩者大體環節基本相似,而稍有損益。其中的朱裳,源自周及漢代宮廷驅儺者方相氏的裝扮;侲僮,源自漢代宮廷大儺參與者侲子;桃弧,本為漢代宮廷大儺道具。
其實,元代有不少文獻都記載有時儺,如陳友人《周禮集說》、馬端臨《文獻通考》、熊忠《古今韻會舉要》、詹道傳《四書纂箋》等。這些文獻中所記基本上為西周時儺,但也映襯了元代時儺(即宮儺)的舉行。
綜上,從耶律鑄(1221—1285)、吳萊(1297—1340)到張昱(供職于宣政院的時間為1333—1357),恰為元代忽必烈至元順帝時期。那么,諸位詩歌中的“時儺”當為古代宮廷儺儀,它由漢代宮儺延續而來,屬于時儺之季冬宮廷大儺的范疇,從元初至元末,一直在元代宮廷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