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春風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家庭不僅是人們身體的安放之處,更是人們心靈的歸宿。古往今來,無論人們身處何方、境況如何,其內心始終為親情所牽、為家庭所絆,家庭在人們心中的地位無可動搖。中國共產黨人重視家庭,同時又高度重視信仰,20世紀30年代之前,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女共產黨員不過百余人。作為女性,她們對家庭比男性有著更多更天然的牽掛,但作為共產黨人,她們與男性共產黨人一樣,時常必須在“家庭”與“革命”之間進行選擇。有研究者認為:“在1949年以前,中國共產黨長期處于殘酷的革命戰爭環境,導致共產黨員很難享受正常的家庭生活”,在黨和家之間的倫理選擇中,“他們往往選擇把黨作為第一倫理歸屬”[1]。毫無疑問,這樣的結論同樣適用于這些女共產黨人。不過,考察這些早期女共產黨員的成長史我們會發現,早期女共產黨員,在“家庭”與“革命”的選擇中,因家庭背景、個人經歷、個性、環境等的不同,也存在較大差異,并非人們一般認識中的“背叛家庭”之后“投身革命”這樣非此即彼的簡單劃分可以一言以蔽之。
目前出版的關于早期女共產黨人的傳記中,都會涉及一部分關于她們家庭家風的記錄,也有一些論文涉及這些女共產黨人個體的婚姻家庭觀、價值取向的研究,但是,將其作為一個整體,系統研究早期女共產黨人在“家庭”與“革命”之間選擇的文章尚付之闕如,本文試以此為切入點進行初步探索。本文所指的中共早期女共產黨人是指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后至抗日戰爭之前入黨的女共產黨員,她們是中共最早期女共產黨人的代表。
五四時期,“娜拉出走”所引起的婦女解放的思潮在其時乃至之后都引起社會廣泛的回應與思考。抗戰前入黨的女共產黨員不少都曾經目睹了舊制度之下女性的悲慘經歷,甚至有不少人自己也親歷過因反對包辦婚姻而“出走”,隨后才參加革命。但是,與一般人心目中的刻板印象不同,其中不少人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父母(或者其中一方)乃至公婆的支持。顯而易見,20世紀初年掀起的思想解放潮流,不僅影響到這些十幾歲、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對她們的父輩的影響也極為深遠。這使得這些女共產黨人的“革命”之路也許少了幾分悲壯,但卻是當時“浩浩蕩蕩的新思潮”(毛澤東語)影響的真實寫照。
向警予的父親向瑞齡以經商為主,在溆浦有房屋,鄉間有田產,其社會地位相當于新興的民族資產階級中下層。向瑞齡思想比較開明,支持子女接受新教育,在向警予中學畢業回鄉創辦女學過程中,他從各方面予以支持。雖然向警予越來越高遠的理想與父親的設計有所抵牾,家里甚至準備給向警予找一門“門當戶對”的婚事拴住這個女兒,但是,當向警予對這門婚事表示堅決反對,主動退婚,此后更是遠赴法國并且找到了自己情投意合的丈夫——蔡和森時,向警予的父母還是比較開明地同意了這門婚事。出國后,從向警予給父母的信中,可以看出雙方關系依然非常親密:“我的爹爹呀,不要愁,你的九兒在這里,努力做人,努力向上。總要不辱你老這塊肉與這滴血,而且這塊肉這滴血還要在世界上放一個特別光明”[2]304。1922年底,向警予回國返鄉,在家中住了兩個月后,匆匆返回上海繼續參加革命工作。其路過長沙時得到她走后三天二哥即病逝的消息。悲傷的向警予在給父母的信中寫道:“兒此次遠行,在常人眼光看來本屬不近人情,蓋居家未滿三月,又值二哥性命危篤之際,唉!我這樣匆匆究竟為什么?”父母親情,向警予難以割舍,但是,在家庭與革命之間,她還是把黨的事業放在了第一位,她安慰二位老人說:“造真學問儲真能力,這不是對國家對兩親對兄弟對自身的惟一光明惟一希望嗎?”“兒亦當格外奮發,兢兢業業以圖成功于萬一耳”[2]306。
與向瑞齡相比,劉英的父親則“生活悠閑懶散,思想迂闊、守舊”,但劉英的母親卻知書達理,善良開明,當家里日子逐漸艱難,其父不允許她繼續讀書時,其母親則四處請來親戚幫忙游說。劉英回憶,當時社會風氣已經逐漸開化,“在長沙這樣的大城市,已經有了女子學校,進洋學堂讀書已成為有錢人家或書香門第的一種時尚了”。聽了親戚們說“培養一個女秀才,還能找個職業掙錢,也算是名利雙收的事”的勸說,父親思想松動,劉英由此踏上了求學之路。在大革命時期,劉英的父母盡管不能完全理解她的選擇,但是,他們還是冒著生命危險保護女兒逃脫[3]1-27。
蔡暢的母親葛健豪則由于深受封建社會的壓迫,又受到辛亥革命的影響,極力促成子女接受新式教育。1919年底,葛健豪甚至以50多歲的高齡與蔡和森、蔡暢同船赴法國留學,是當時1600名留法勤工儉學學生中年齡最大的“老同學”,被當時輿論界稱為“驚人的婦人”。這件事讓當時曾去送行的劉清揚在40多年后依然記憶猶新:“看著這遠行的全家,尤其是蔡大姐的母親,以50多歲的高齡,竟有追隨全家出國求學的壯志,更格外使我敬佩。”[4]回國后,葛健豪積極支持子女從事革命活動,她自己也在白色恐怖下投身革命活動。
繆伯英、劉清揚、楊之華、張琴秋……她們能夠投身革命,其背后,都與一個能夠接受新思潮、較為開明的家庭環境有關。
中國共產黨誕生以后到大革命時期,由于共產主義理想的宣傳,特別是大革命時期共產黨人在城市和農村進行的初期革命實踐,共產黨人的革命不僅在城市,在農村廣大普通民眾之中也有所接受。開國將帥中唯一的女將軍李貞回憶,1927年5月,國共合作破裂后,國民黨開始了對湖南共產黨人的血腥屠殺。當時她入黨僅僅兩個月,在深山里藏了幾天后,她回家籌措路費,準備去城里躲避,母親問她到底是不是共產黨,母親說:“假若你是共產黨,好漢做事好漢當,絕不要去自首!你要自首了,勢必要把別人都供出來,這是損德呀!”母親又說:“我看得出,你是要干下去的。共產黨現在是倒霉的時候,可是石頭也有翻轉時!”當李貞問,“娘,你怎么知道會成功呢?”母親的回答是:“我怎么知道?你沒看,共產黨都是些好人啊!”[5]117
江西永新的周淑女比李貞晚一年入黨,她的革命工作甚至得到了公公婆婆的大力支持,公公婆婆剛開始不理解,把她鎖在屋里不讓出門,周淑女向公公婆婆說:“我去宣傳是為了革命,為了窮苦人不受壓迫。你也是窮苦人,為啥不讓我去革命,打倒那些地主豺狼呢?”“爸爸待我好,我永遠不會忘記,請你放心。”這么一說,公公思想通了,從此家里再不阻攔她鬧革命了[5]126。而當時還是童養媳的康克清,她的養父就是家鄉羅塘灣最早的共產黨人之一,也是她參加革命的領路人。
有研究者對20年代入黨的早期部分女黨員家庭狀況進行統計發現,16人中,出生“書香之家”“商人家庭”“富商之家”“封建家庭”“士紳家庭”“沒落封建家庭”者10人,“家境貧寒”“貧苦家庭”者6人[6]。單純用階級分析的觀點來研究這些女共產黨人離開家庭,義無反顧地走上革命道路的原因似乎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康克清、李貞、周淑女這些出身貧寒者無疑與其親身經歷相關,但是對于那些家庭背景較優越者,她們走上革命道路背后,則與20世紀初五四新文化思潮的推動直接相關。無論是她們自己,還是她們中相當一部分人的父輩,都深受新思潮的影響而思想觀念更加開放,很多人都是因目睹世事維艱,在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信仰之后以“舍我其誰”的英雄氣概投身革命,信仰這種精神的力量在其中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1924年11月27日至29日,在陳其美創辦、邵力子主辦的上海《民國日報》上,在頭版醒目位置,連續并排刊登三條啟事。楊之華、沈劍龍啟事:自1924年11月18日起,我們正式脫離戀愛的關系;瞿秋白、楊之華啟事:自1924年11月18日起,我們正式結合戀愛的關系;沈劍龍、瞿秋白啟事:自1924年11月18日起,我們正式結合朋友的關系。這樣的啟事在今天看來很難理解,這卻是五四時期的真實存在。隨著“人”的意識的覺醒,在“婦女解放”的大潮中,先進青年的反抗意識極其強烈,在沖破舊婚姻制度的牢籠之后,他們的戀愛婚姻觀自由而奔放。在戀愛婚姻的選擇上,自由戀愛是其基本信條,而對于選擇了共產主義理想的女共產黨人而言,共同信仰則成為她們戀愛婚姻的基礎。
楊之華與丈夫沈劍龍(沈玄廬之子)是雙方父母作主訂下的“娃娃親”,婚后雙方感情出現了裂痕,而瞿秋白在王劍虹病逝之后再與楊之華相遇時,雙方擦出了愛情的火花。經過一段時間的猶豫、彷徨之后,三方最終和平解決了這個問題,楊之華尋找到了美滿愛情的真正歸宿。
早期女共產黨人的愛情濃烈而熾熱,她們的愛情與信仰密切交織。在瞿秋白與楊之華的通信中,瞿秋白叮囑楊之華,要“準備著自己的才力,要在世界革命及中國革命之中盡我倆的力量”,“我倆都湊著自己能力的范圍,自己精力的范圍,做一定的工作,準備著某種工作的能力”,“我倆的生活是融和在一起,我倆的工作也要融和在一起”[7]。向警予給父母的信中寫道:“和森是九兒的真正所愛的人,志趣沒有一點不同的。這畫片上的兩小也合他與我的意。我同他是一千九百廿年產生的新人,又可叫做廿世紀的小孩子。”[2]304鄧穎超與周恩來的通信,充滿著夫妻間火熱的相思之情:“這回分別不比往回,并非惜別深深,而是思戀殷殷!”“我真想你得太!”“你走了,似乎把我的心情和精神亦帶走了”[8]30“此間從昨天起即萬里雪飄,雪山寂靜,事少較閑,因此,屢次惹起來相思!遙想西北,料早已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了,不知冰天雪地中的征人,御寒的衣著可曾備好了?”[8]67而除了表達相思之外,他們雙方經常互相叮囑的就是要努力學習,共同進步,以備長期奮斗。
然而,無論夫妻間感情如何熱烈,在面臨忠誠、信仰、黨的紀律的考驗時,這些女共產黨人唯一的選擇是忠誠與信仰。向警予和蔡和森因為共同的信仰和理想走到一起,但生活習慣的不同使夫妻關系出現裂痕,彭述之的出現,使向警予的感情天平出現了傾斜。當時中央考慮到雙方都是黨的高級干部,決定讓他倆同去莫斯科。蔡和森回憶,這場情變給向警予帶來了巨大的痛苦:“每到她個人或同著和森最痛苦的時候,她每每回轉心腸咬緊牙齒這樣的叫甚至這樣的寫道:‘只有為革命死,決不為愛情死!一點淚一點血都應為我們的紅旗而流,為什么為愛情而流呢?可恥!’她自己罵自己可恥,同時又禁不住自己愈加痛苦起來;她縱然禁不住自己愈加痛苦起來,同時又愈加強固了自己只有為革命而死的決心,這便是警予最后兩年奮斗的革命生活之縮影!”[2]343在向警予的理想定位中,她是堅強的革命者,在革命信仰與自己的愛情發生沖突的時候,當她為愛情痛苦的時候,她自然而然地認為這是自己軟弱、可恥,她在痛苦中更堅定了要“為革命而死的決心”。曾志在與蔡協民的感情出現危機并已經準備分手的時候,同樣也因為“服從組織決定是共產黨員起碼的要求”這樣一個信念,繼續和蔡協民維持夫妻關系,共同工作。18歲的廖敏因為實在舍不得燒掉方志敏寄來的信件,在一次被捕時差點暴露身份,廖敏最內疚不已的是自己“違反了保密原則”[5]79,她被保釋出獄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這封珍藏已久的信件燒毀。
在這些女共產黨人那里,忠于革命信仰,遵守紀律高于一切。鄧穎超回憶,周恩來和自己入黨時間地點各異,建黨初期也沒有在一起共同工作過,“我們在通信中間,從來沒有提起過黨的紀律不許說的事情。我們僅僅談論自己和朋友們的思想認識,或者傾吐自己的理想,訴說對革命的向往。直到他回國后經過組織的溝通,我們彼此才知道都是黨員了”[9]274。八一南昌起義前,周恩來奉命出發,明知道在這種白色恐怖時期,每次的生離可能都意味著死別,但是雙方都恪守保密原則,“在無言中緊緊地握手告別”,鄧穎超根本不知道周恩來要去干什么,去多久,直到后來才在報紙上知道發生了南昌起義。“黨組織經常教導我們:你不應該說的事,不要說;你不應該問的事,不要問;你不應該看的文件,不要看。這是黨的利益的需要。”[9]275
同為共產黨高級領袖的蔡暢、李富春夫妻關系篤深,長征途中,常常十天半月見不到面,但一有機會就托人捎信,互相告慰。但是,即便他們如此親密,在工作中也從不互相干預。李富春有時會邀請一些領導同志在家里開會,蔡暢會熱情地盡主人之誼,但當他們開會時,她會自覺回避。“富春同志的辦公桌上,常常堆滿黨和國家的機密文件,大姐從不翻閱。”[10]
“既以身許黨,應為黨的事業犧牲。”這是中共第一位女共產黨員繆伯英病逝前留給丈夫的遺言。“我們不是封建婚姻的奴隸,是革命旅途中的伴侶,愿共同為革命奮斗終身!”[5]225這是古柏和妻子曾碧漪在結婚前發表的宣言。中共早期女共產黨員們用她們的一生,甚至很多人是用自己年輕的生命實踐了對信仰最極致的追求。
以婚姻和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家庭關系是人類社會最初唯一的社會關系,是人類文明倫理的基石。在家庭生活中,養育子女更是為人父母者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女性在養育子女方面的責任更無可替代。然而,在殘酷的革命戰爭年代,女共產黨員往往選擇把革命工作放在首位,子女放在次要位置。
繆伯英臨病逝前心心念念的兩個孩子后來在戰亂中失散,蔡和森和向警予的兩個孩子在他們身邊也只待過很短暫的時間。賀子珍一生懷胎十次,生育六次,生下的孩子都被送走,小兒子毛岸紅(毛毛)在父母身邊長到兩歲,長征時也被迫留在蘇區,不知所終。博古的妻子劉群先在聽斯諾夫人夸獎孩子長得漂亮時,第一個反應就是問她是否愿意收養孩子,因為自己工作太忙照顧不上,而且生活條件也太艱苦了。而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在出生一個月就被寄養了。曾志在與蔡協民的婚姻生活中一共生下三個兒子,都是在出生沒多久就被抱走送人了,盡管非常不舍。曾志回憶:“但是對那時的共產黨人來說,革命利益高于一切,除了信仰之外,一切都是可以舍棄的,包括自己的鮮血和生命”[11]125。1931年入黨,曾任湘贛邊界游擊隊挺進工作隊隊長的李珊(原名李發姑)回憶:“誰都知道,在這種環境下,敵人逼著做母親的不能養活自己的孩子。我清楚地記得,紅軍轉移時,水溝里、烈火里都有嬰孩的尸體。一個女同志生了一對雙生子,她沒法帶走,于是便把孩子和幾塊光洋一起擺在老百姓門口。整整等了一夜,也沒有人把孩子撿去。最后只有狠心扔下啼哭著的孩子走開了。”李珊自己的孩子也在出生后即被送走,再沒有和父母見過面[5]127-128。
殘酷艱苦的戰爭環境,使不少女共產黨員不得不壓抑自己做女人和做母親的本能和情感。劉英在親歷賀子珍、廖似光(凱豐妻子)等人懷孕生子,又被迫將孩子送人的過程后,認為這“對于做母親的感情無異于是一種酷刑”,一直到瓦窯堡,革命形勢較為穩定之后,她才答應張聞天的求婚,兩人結為伴侶[3]1-27。康克清說:“我和千千萬萬普通婦女一樣,非常喜歡孩子。孩子們第一聲呼喚‘媽媽’的聲音,該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音。”但是,康克清自己卻不愿意生育孩子。“想起童年、少年時期,我聽到、看到的農村婦女生孩子的苦痛;想起在革命隊伍里女同志生育孩子前后產生的麻煩,使我感慨頗多。”[12]
紅軍時期寄養的孩子很多都下落不明,即使是那些幸存下來的孩子,父母與子女之間的感情也再難以彌合。曾志的第一個孩子一直到24歲時才與母親見面,一直保持農民出身;她的第三個孩子因為幼時得病,受盡歧視,腿都跛了,再找到時已是17歲的小伙子,其個頭還不及10歲的孩子高。他回到母親身邊后開始上學,最后成為一名工程師,曾志說:孩子雖然殘疾,但努力工作,過著簡樸的生活,但他“從來沒向我這個不稱職的母親提出要對以往失去的作任何的補償”[11]177。這句話背后隱藏著多少難以言說的心酸!
被大家尊稱為“好大姐”的蔡暢,對別人的孩子尤其是那些父母不在身邊的孩子關懷備至,在延安時,每到星期天和節假日,她那里總是孩子滿座,她是大家的媽媽。項英女兒項蘇云回憶,自己被接到延安后,去的最多的就是李富春和蔡暢家。有時吃完飯李富春和蔡暢帶著她和狗狗散步,別人逗他家里有幾口人,他看看小狗,會認真地回答:“四口”。這樣的和諧場面讓李富春和蔡暢的女兒李特特非常嫉妒。蔡暢女兒李特特八個月時就被姥姥葛健豪帶回國內,后來蔡暢和李富春回國以后,在白色恐怖年代,為了革命工作,夫妻倆或者經常把幼小的特特孤零零地扔在家中,或者帶著孩子出去作掩護,這樣的生活讓李特特后來回憶起來仍滿懷恐懼。李特特說媽媽蔡暢是一個冰冷的殼,從來沒對她表示過一點親熱。到延安時,生活比較穩定了,當小朋友們親熱地喊“蔡媽媽”時,她因為有這樣一個偉大的媽媽感到自豪,但心里又覺得特別委屈。李特特最終認識到:“母親不僅屬于自己,而且屬于更多的人,屬于工作,屬于所有的孩子們,屬于革命。”[13]蔡暢在談起哥哥蔡和森和嫂子向警予時也認為,向警予有頑強的意志,能夠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感情:“她非常愛她的丈夫和孩子,但為了革命工作而犧牲了他們”[14]285。蔡暢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出身、背景、經歷各異的中共早期女共產黨員,為什么會為了革命,為了信仰,不惜父母、婚姻、子女,如此義無反顧?
誠然,五四時期的新思潮對傳統家庭觀的沖擊可以視為原因之一。中國傳統家族制度是中國傳統社會和中華文明延續和維系的基礎,但是晚清以來,中國傳統家族制度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從康有為開始,很多新知識分子把傳統家族制度視為中國社會積弱的根源,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更把家庭改造作為社會改造的基礎。至20世紀20年代,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向警予等早期女共產黨人開始用階級分析方法抨擊五四時期的“美滿的小家庭觀”,她們強調,婦女的解放、社會的改造不能通過建設“個人快樂主義”的小家庭來實現,而必須將婦女解放與階級解放、民族解放聯系起來,婦女解放必須在消滅階級以后才能得到實現。向警予曾一度提出要“徹底打破家庭制度”,蔡暢也回憶,她和哥哥蔡和森、毛澤東都討厭結婚,“并且聲明他們永遠不結婚”[14]269。
但是,這并不足以解釋當年共產黨人為什么會如此決絕。無論是蔡暢還是蔡和森、毛澤東,不久之后,他們都違背了當初的誓言。共產黨人對戀愛、婚姻,對子女的愛,并不亞于任何人。他們投身革命更多的還是因為精神的力量,當他們在選擇了共產主義的偉大信仰,并且將其視為救國救民唯一的真理與道路之時,即使為此不得不舍棄家庭,他們也心甘情愿。
劉清揚和張申府的女兒劉方清發表于2005年的一篇介紹母親的文章中曾講到兩個細節。抗戰初期,“那時我和姐姐,一個六七歲,一個八九歲。母親過于繁忙,無暇顧及我們的冷暖和學習,但是一有機會,就向我們講述日本強占東三省、妄圖亡我中華的野心,灌輸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道路”。1973年,劉清揚被審查期間,劉方清得到了一次探視機會。當五年沒有見過母親的她詢問母親的冷暖并報告家里的情況時,“母親對這一切反應漠然”,卻沖破“禁律”,“迫不及待地探問周總理的情況和鄧小平同志的‘出山’”。“最后她嚴肅又鄭重地對我說:‘你記住,我的一生是忠于革命、忠于黨、忠于社會主義祖國的。’”[15]
劉清揚的例子非常具有典型性。她1921年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是中共最早期的共產黨員之一。大革命失敗后曾脫黨,抗戰開始后再次投身革命。1938年,一篇報道劉清揚的文章寫道,其時已經44歲,“不屈不撓”奮斗了30多年的“劉先生”,“不得不使人感服”,文章說,作為中共早期女共產黨員的劉清揚曾經在大革命失敗后九年安居清華園,別人看著她似乎是過著安逸悠閑的日子,但是“在她的精神上真若‘沙漠’‘牢獄’一樣的枯寂”。“在這漫長的三十年里,‘戀愛’‘家庭’‘孩子’……都沒有消損她奮斗的宏志,真是難能可貴的。”[16]當時她曾向周恩來提出恢復其組織關系,但為了便于統戰工作,黨中央決定她以黨外人士身份活動。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劉清揚的不懈努力下,經多次申請,于1961年終于重新加入共產黨。
選擇家庭還是選擇革命?在殘酷的革命戰爭年代里,為了理想,為了信仰,無數革命先輩拋棄了個人的安逸,選擇了為信仰赴湯蹈火。正是他們的犧牲,才換來今天的盛世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