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君,楊 敏
(湖北中醫藥大學 外國語學院,武漢 430065)
喬治·艾略特作為19世紀英國文壇最耀眼的小說家之一,被公認為是一位具有深刻哲學思辨和強烈道德關懷的小說家。她的作品一直與“道德”緊密相關,“道德”問題一直是其作品最主要、最受研究者關注的問題。“心理探索和倫理意識”被認為是艾略特小說的兩個最重要的特點[1],艾略特也將道德訓誡作為文學的第一要務,這為倫理批評提供了基礎。《織工馬南》是她早期創作的最后一部作品。她的早期作品著重表現悠然美好的英國鄉村生活,表達了在工業文明不斷侵蝕人們生活的背景下,對簡樸怡然的鄉村生活的懷舊和贊美之情。本小說講述了以紡織工賽拉斯·馬南為首的一群普通鄉村人民的種種生活經歷和人生選擇。作者艾略特在探索人與自我,人與宗教,人與社會的各種關系的過程中,表現出對道德倫理的深切關懷和深刻思考。從敘事倫理的角度對小說進行解讀,通過分析主人公馬南的生活困境,高德弗雷·卡斯的人生選擇等,以分析艾略特對人的心理情感與道德倫理選擇的復雜關系的探索。
“倫理秩序是人與社會和人與人之間客觀存在的關系和秩序,以禁忌、習俗等方式滲透到人的日常生活中,規范人的行為”[2]。禁忌是古代人因敬畏自然或迷信觀念產生的最原始的對人的行為的制約和禁制,“它是倫理秩序形成的基礎,也是倫理秩序的保障”[3]。小說人物對倫理禁忌的觸犯體現出一種“倫理混亂”,是作者呈現人物關系沖突或心理矛盾的重要手段。作者通過刻畫不同人物在倫理線上產生的“倫理結”[3],呈現人物具體的倫理道德困境,通過人物不同的倫理選擇,讓讀者產生道德體驗,獲得道德自覺。艾略特在《織工馬南》里主要呈現了兩個人物的倫理困境和他們不同的倫理選擇,一個是主人公賽拉斯·馬南,一個是同村大鄉紳的長子高德弗雷·卡斯,分別體現了“秩序重構”和“倫理混亂”[3]兩種不同的倫理秩序的形成、發展和結局。艾略特通過為他們營造不同的倫理環境,加之細膩的心理描寫,讓讀者在敘事中激發了讀者的倫理自覺,使人感受到她強烈的道德關照。
出生平民的紡織工馬南在來到拉維羅村之前,是一個活躍、積極、虔誠的基督教徒,他的生命被熱烈的宗教信仰、朋友的友誼和已訂婚女友的愛情包圍。這時的他擁有比較完整的符合當時社會傳統的社會倫理身份。由于好友威廉的陷害,馬南被懷疑偷竊教會錢財,他把希望寄托予教會,希望神靈給予他公正與清白。然而燈籠廣場教會最后決定用抽簽的方式來確定他的清白與否,抽簽結果裁定他有罪。這使對上帝篤信不疑的馬南產生了對自己信仰前所未有的懷疑和絕望,發出了“管理人間的絕不是公正的上帝,是個說謊的上帝,它捏造罪證,陷害無辜的人”[4]12這樣令其他教友瑟瑟發抖的褻瀆神明的話。最后他遭到了女友薩拉的背叛。
這樁與金錢有關的冤案,成為馬南此后經歷人生巨大轉變的導火索。從此,他的社會關系斷裂,宗教信仰崩塌,陷入了精神信仰與社會身份的雙重虛無。他決定離開家鄉,來到拉維羅村。來到新環境的馬南,不僅割斷了自己的過去,也絕緣于新的社會環境,過了15年孤獨隔絕的生活。在艾略特看來,如果人“不能與自己的過去保持連續性,它是不真實的”[5]。一個斬斷了過去,隔絕于當下的人,是不可能擁有健康的精神和現世的幸福的,孤立隔絕的生命狀態必然導致人身心的雙重異化。艾略特將這種身體的異化用馬南過早衰老的身體來體現,他像“被人撂在一邊,毫無意義的一只捏柄或者一根彎管子”[4]21。而他精神的異化,體現在他與金錢的扭曲的關系上。
馬南在來到拉維羅村后沒有建立任何新的社會關系,拒絕任何宗教活動,埋頭于他的織布工作,最熱衷的是攢集金幣,將人生的意義完全建立在工作與金錢之上。工作本身成了他的生活意義,金幣成了他唯一的生活欲望。他的生活“越來越狹隘、越麻木”“只剩下欲望和滿足的念頭”[4]20。他努力工作來增加金幣銀幣的數量,以滿足他欲望的膨脹。他與金錢的互動關系更能體現艾略特對異化了的人在尋求精神滿足,對倫理關系渴望時的深刻觀察和洞見。一個15年內毫無人際互動體驗的人,一步步將他的金錢人格化。它們是“未出世的小孩”,連女嬰愛蓓意外來到他身邊時他也認為她“是代替金子而來”[4]148。對金子的對象化說明馬南對人際交往的極度渴望,這是他情感投射的結果,但是,這種投射是扭曲的。
馬南與金子的關系隱匿、神秘、帶著性意味的誘惑與滿足。馬南總是“撫弄”他的錢,“這些錢的形狀和顏色都像他滿意的解渴品”[4]20。他總是在晚上關起窗戶、緊閉大門之后才拿出他的錢,“雙手在錢堆里掏來掏去”“摩挲著它們的圓邊,一邊憐愛地(fondly)想著還在織布機上的布匹要掙到的幾尼”[4]22。作者使用了fondly等帶性色彩和暗示的詞來形容馬南對金子的態度,透露出馬南與金子的曖昧關系。金子擁有了孩子與伴侶的雙重身份。從倫理角度來說,它“像一個濃縮的性變態亂倫目錄”,是一種“神秘的罪”[6]。馬南這個蒼白、病態、身材矮小的男人,與其他身材正常的陌生人格格不入,這似乎是作者艾略特在刻畫一個在孤獨中自虐過度的人,而這種人在19世紀保守的性觀念的想象中必然導致身體的虛弱,甚至同性戀。維多利亞時代是對性極其保守的時代,艾略特對此十分謹慎,但從她隱晦的表達當中,我們仍然看到她對人性十分深刻和細致的觀察。
馬南在長達15年的時間里一直孤身一人,毫無社會聯結的他,金子是他唯一的陪伴。人對友情、親情、愛情等一般倫理關系有必然的需要,但是馬南只有金子。從倫理角度看,這種雙重對立的身份是一種亂倫關系,它是扭曲的。但是從人對倫理關系的基本需要這個角度看,這又是可解釋的。在他年紀漸長的歲月里,馬南把金子當作自己的孩子,是對后代的渴望,而他與金子的曖昧關系,又體現了他對伴侶的需要。只不過在他孤僻隔絕的生活中,無法找到情感出口的他,把雙重的人倫關系需要一次性投在了單個的物質對象上,結果必然是扭曲和異化,它體現了馬南這條倫理線上形成的最初的倫理混亂。艾略特為什么堅決要讓馬南陷入如此徹底的孤獨深淵?她是想強調人的正常的倫理關系,情感需求和信仰對人的巨大支撐作用,馬南越孤獨,說明在她看來,這種支撐作用就越大。馬南與金子的關系是對倫理禁忌的觸犯,是艾略特對人倫需要的刻畫,也是為馬南其后收養愛蓓,回歸教會和人際交往打下的伏筆。
倫理學批評是歷史的,要求批評家能夠進入文學的歷史現場[7],對其所在的特定倫理環境和歷史條件加以考慮。回到小說所在的維多利亞時期,它是一個以家庭為核心的時代,“家庭是這個時期道德的基礎,多生子女則是一個完善家庭的象征”[8]。在那個時代,家庭的不完整不僅使人無法獲得幸福,更是道德的缺失。
艾略特特別突出了女主人的重要性,村里最顯赫的卡斯老爺家因缺乏女主人而缺乏“正當的情愛和畏敬的泉源”[4]24,和“神圣的魅力”[4]25,這也成為兩個兒子不成器的原因。大兒子高德夫雷先生雖然是個光明和善的大好青年,卻生性軟弱、猶豫不決、膽小怕事。他受弟弟影響和感官之類的誘惑,在心有所屬的情況下,在外尋歡作樂,與一個酗酒成性、吸食鴉片的女子摩麗·法倫結了婚,并生下了一個女兒。作為一個家庭顯赫的體面少爺,高德夫雷在外與一個風塵女子的婚姻及其女兒的關系在當時看來,是對道德的違背,也是他繼承家業、迎娶門當戶對的南茜·拉梅特小姐的絆腳石。這個女人和小孩是高德夫雷不想接受卻不得不承認的倫理羈絆,是他在酒后清醒時,考慮到自身利益后,迫切想擺脫的關系。隨后,摩麗的死確實讓高德夫雷擺脫了她,讓他在眾人不知情的情況下脫離了這段婚姻關系。
隨后,艾略特用他女兒愛蓓的出現,巧妙地讓馬南和高德夫雷同時站在了倫理選擇的十字路口。高德夫雷因為害怕承認與摩麗和女兒愛蓓的關系而失去家產和南茜·拉梅特小姐,他選擇了隱瞞婚姻、隱瞞他與女兒的父女關系。而馬南在遇見這個小女孩之后,果斷決定收養她,他與她建立了一種人為的親情。高德夫雷生性怯懦,毫無主見,面對誘惑毫無抵抗能力,卻又無力承擔其帶來的后果,最終做出拋棄女兒這樣違背倫理的選擇。
高德夫雷的倫理選擇是出于自私的目的,他以為這樣的選擇可以給他帶來未來的財富和幸福,結果卻使他陷入長期的倫理背叛中。他的女兒就生活在他附近,但他卻要眼睜睜看她作別人的女兒。因此,高德夫雷長期處于一種倫理錯位中,這種錯位在極其重視家庭完整的時代中,必定給他帶來巨大的痛苦。艾略特甚至為了強調這種倫理選擇的負面影響而特意使他在與南茜的婚姻中無法擁有自己的子女,使他從此陷入長期的倫理混亂之中。
小說中的女兒愛蓓實際上是一個容易被忽略的具有倫理意義的身份。她是這場倫理身份錯位的對象。因為馬南和高德夫雷對她的不同選擇,造成他們身份和人生軌跡的重大轉變。愛蓓在得知自己身世后毅然選擇留在馬南身邊,并決定繼續隱藏她與高德夫雷的真實父女關系。這個選擇具有深刻的倫理內涵。愛蓓的選擇,是在她對人倫關系的理解下對親生血緣的放棄,是對擁有榮華富貴的小姐身份的拒絕,是對真情和愛的關系的堅守。從個人的實際利益考慮,這種對物質利益、榮華富貴的拒絕實際上是艱難的,這與其父親當初為利益和身份拋棄她的選擇形成了鮮明對比。故事的結尾,愛蓓與所愛之人結了婚并過上幸福的生活,而高德夫雷卻要繼續在無子女的惆悵與痛苦中繼續掙扎。從倫理角度看,不同選擇帶來的不同結局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倫理偏好,即在人倫關系中,由愛與奉獻而建立的關系是最重要的,它甚至凌駕于血緣關系之上。
19世紀的英國是宗教信仰和自然科學并行的時代,有人信仰福音主義,也有人崇拜達爾文的進化論。由于工業發展、科學進步,宗教在逐漸失去對當時英國人的影響與控制,人們經歷著重大的信仰危機。作為兩部重要基督教著作《耶穌傳》和《基督教的本質》的翻譯者,艾略特本人經歷了重大的宗教觀變化,形成了對宗教的獨特理解。宗教問題也是倫理問題,倫理關乎人類行為規范和標準,宗教使其倡導的行為準則神圣化,使其具有權威的排它性。柏拉圖的一個觀點是“宗教從一開始就賦予了道德一套神跡的外衣和一個神跡的權威”[9],西蒙·布萊克本在解釋宗教和倫理的關系時說“宗教不是倫理學的基礎,而是倫理學的體現和象征性表達”[9]。宗教是本小說最突出的主題之一,它是艾略特宗教觀的體現,也是她對倫理道德的關照。
對愛蓓的收養是對馬南自己的救贖,使他從孤僻的生活中解脫了出來,建立了與拉維羅村的人際關系,恢復了宗教活動。愛蓓的到來使馬南付出了無私的愛,這促成了馬南的美好結局,說明艾略特肯定了人的同情之心,人間之愛。個人欲望與道德義務的沖突通常被認為是她貫徹始終的一個主題[10],但是在本小說中,個人欲望竟意外地與道德義務達到了勝利性的統一。
愛蓓對馬南的救贖不僅體現在她喚醒了馬南的父女之愛,更不能忽略的是她重新喚起了馬南的感官意識,使他對外界事物和情緒情感的感知再次敏銳起來。“愛蓓以她的生氣勃勃的生活來重新喚醒他的本性”,“顫顫巍巍地逐漸完全恢復了知覺”[4]153。在愛蓓來到他身邊之前,他的生活只有死氣沉沉,冰冷無情的金子,除了他的布和織布機聲,他的生命感覺極其有限。這種單調乏味和閉塞異化了他與金子的倫理關系。但愛蓓使他恢復了感官和知覺,豐富了他的生命感覺,連忘記多年的草藥的輪廓和條紋都又鮮活了起來。
顯然,這些豐富多彩的對人、對物的生命感覺喚醒了馬南,不僅使他獲得幸福和快樂的生活,也為他最終獲得救贖打下了基礎。艾略特肯定了出于愛和奉獻而獲得的生命感覺的積極性,這是她對這種由愛而生的倫理關系的肯定。
馬南對宗教經歷了從熱忱篤信,到徹底決裂,再到為愛回歸的歷程。還在燈籠廣場的馬南思想單純,信仰熱烈,宗教的信條和行為準則為他的生活提供了依據和支撐。但是當地的加爾文宗教派的迷信、荒誕讓馬南對自己的信仰徹底絕望,并隨之將它從自己的生活完全抹去,在隨后15年中馬南對待宗教的態度是諱莫如深、避而不談。由于當時的社會生活很大程度上仍然和教會活動相關,馬南實際上喪失的不光是精神信仰,他還喪失了與教會相關的所有社會活動和人際聯結。
因此,他喪失了生活中一大部分的生命感覺,只剩下重復的織布工作和對金錢的欲望。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在此之后的馬南性格大變,并陷入徹底的孤僻境遇中。艾略特說他的心靈“長久幽閉在又冷又窄的牢籠里麻木了”[4]153。但隨著新的倫理關系的建立,感知能力的復歸,馬南最終從怪異孤僻、隔絕麻木的生活中走出來了,在愛蓓愛的感召下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并最終為了她的幸福回歸了宗教信仰。愛和奉獻使馬南重獲對生命的豐富感知,建立起新的倫理關系,獲得了倫理秩序的重構,最終得到了救贖。
《織工馬南》是艾略特廣受好評的早期作品之一,常常被視為一部神秘卻生動的寓言作品。由于它短小精悍、通俗易懂,是英語國家中小學必讀書之一,常常被簡單地理解成為一部純粹的道德說教作品。但是,艾略特在這部作品中要傳達的遠遠不止于此。她通過對馬南與金子的關系的刻畫,表達了她對倫理問題的強烈關照和深刻理解。艾略特向讀者展現了人對倫理關系的需要,以及道德匱乏可能帶來的對倫理禁忌的觸犯。小說還通過對馬南和高德夫雷不同的倫理選擇的情節設置,將人物置于不同的倫理現場,向讀者展示他們的道德倫理困境。通過感受人物的不同倫理選擇及其帶來的不同結果,讀者經歷了相應的道德體驗,從而自然地產生出道德自覺。在情感與倫理的動態互動與沖突中,艾略特強調了人的和諧和完整的生命感覺和倫理關系對人的救贖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