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南,余張飛
(四川文理學院 a.檔案館;b.智能制造學院,四川 達州635000)
一般而言,留置權屬于法律范疇的名詞,其在當代可以視為一種為確保債務清償而在債務人或者第三人的特定財產上成立的限定物權。[1]美國內戰后,南方農業領域出現的留置權制度雖含有界定債務人與債權人權利義務關系的思想,但其更多的則是鄉村商人和大種植園主等債權人對自耕農、佃農等群體的壓迫與剝削,同時面對一貧如洗的債務人,債權人大多要求抵押品為農業收獲作物,因此這種借貸制度在美國南方又通常顯示為作物留置權體制。美國南方農業領域的留置權制度與經濟聯系密切,韋伯斯特將其定義為“一方控制另一方財產或對另一方財產執行押記的權利,直到前者的某些要求得到支付或滿足為止。”[2]在該制度之下,缺乏現金的農民同商人或者種植園主之間簽訂書面契約,以將來收獲作物的歸屬權以及自身的動產、不動產作為抵押,從而在鄉村商人或者大種植園主的商店內賒購生產生活必需品。借貸農民將作物出售后償還之前賒購商品的資金,如果資不抵債,無法全部償還,則只能同原來的債權人繼續簽訂信貸合同,直到全部償還為止。
內戰后南方包括各類銀行在內的金融系統建設不完善,無法為資金不足且充滿生產愿望的自耕農、佃農等群體提供信貸支持。在此背景下,借助北方資本家或者南方銀行資金而為這些小農提供生產生活物品的鄉村商人、大種植園主出現,債權人為實現利益最大化而提出一系列要求,并在實際應用中形成系統化的留置權制度。
南北內戰導致美國南方金融一蹶不振,許多大中型銀行紛紛關門倒閉,對南方社會影響深遠。受制于內戰期間美國頒布的《國家銀行法》規定銀行資本最低為5萬美元才可獲得特許經營權,進一步遏制了南方金融領域的重建,同時法案關于抵押貸款方面的苛刻要求,其也對南方農業獲得資金支持重新恢復生產活力造成了阻礙。根據相關統計,內戰后頭三年組建的1688家國有銀行中,有20家分布于南方的5個棉花州,但有5家在1869年之前就已倒閉,剩余幾家銀行由于居于商業中心或者人口稠密區才幸免于難。[3]即使到1895年9月,美國南方的銀行系統依舊不完善,南方棉花種植區的10個州只有417家國有銀行,而德克薩斯州就占據214家。若以美國1890年人口為基數,南方州地區每33660名居民才有一家銀行,而從整個美國計算,每16600名居民就有一家銀行。[4]除此之外,私人銀行在南方各州也是十分稀缺,無法滿足包括農業領域在內的各種信貸需求。
內戰除了影響南方金融之外,還造成該地區居民數量大幅下降,無主土地成片,大量土地荒蕪。在此背景下,南方土地價格急劇下降,在北卡羅來納州、南卡羅來納州、佐治亞州以及阿肯色州等地區,1866年的土地價值不到1860年的一半,弗吉尼亞州的地價平均降幅約為27%。[5]南方成千上萬英畝的肥沃土地被低價拋售,無主土地也被耕作者肆意占用。低微的土地價格對貧困的白人和黑人產生了巨大吸引力,許多外來移民也紛紛加入開發南方土地的行列。大種植園主雖受內戰影響,其經濟實力還較為雄厚,但此時的大種植園主數量相比內戰而言有所下降,此時通過各種途徑獲得土地的自耕農以及佃農等數量大幅增加。當時佐治亞的一位編輯感嘆道:“南方正爆發一場沒有革命也沒有黑人外逃的農業運動,它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和速度將大種植園主的土地分配給貧窮白人和黑人”[6]這說明南方傳統的土地分配形式已被打破,包括黑人在內的南方農民擁有了土地所有權,各種類型的耕種者占據了南方土地。
然而,內戰后的自耕農和佃農等小農群體面臨一貧如洗的窘境,他們雖有耕種土地的熱情,但被缺乏種子、化肥、農具等生產資料的現實所打擊。即使部分小農經濟情況尚可,但是在南方的棉花種植區從播種到收獲需要一年時間,如此漫長的周期內,他們基本全心投入農業而沒有額外收入,但為了滿足日常生活、生產需要,甚至支付勞動報酬,其自身擁有的資金猶如杯水車薪。[7]因此,獲取短期信貸成為自耕農和佃農的現實需求。內戰后南方金融市場低迷,無論是國有銀行還是私人銀行,都對缺乏資產且僅能以種植作物作抵押的小農持保守態度,拒絕放貸,導致他們獲取外部資金支持的大門被關閉。不同于自耕農、佃農等此類小農群體,大種植園主、鄉村商人擁有一定的經濟基礎,信用評級較高,對其信貸不僅有安全保障,更能獲得可觀的收益。因此,大種植園主、鄉村商人成為北方資本和南方銀行的支持對象,北方制造商和批發商也紛紛借助寄售系統提供信貸支持,外部資金等源源不斷流入大種植園主和鄉村商人手中,而他們也從小農迫切的資金需求中看到了商機。在上述背景下,影響美國南方農業深遠的留置權制度呼之欲出。
美國南方農業中出現的留置權制度可以從重建時期的分成制初見雛形。內戰后為激發獲得解放黑奴的勞動積極性,防止其過于懶惰而造成社會問題,黑人在種植園主提供的土地上自由勞作,同種植園主分享土地上的收獲作物,若種植園主為他們提供生產工具,則視情況上交更多的收成。分成制將黑人甚至白人佃農束縛在土地上,種植園主僅憑提供生產資料便坐享其成。留置權制度則繼承了分成制的這種特點,同時以更加系統完善的形式對小農進行剝削,壓榨其剩余價值,實現最大化的信貸收益。
債權人留置借貸農民將要種植的棉花等作物,抵押小農的動產、不動產基本上構成了戰后南方農業中留置權制度的基礎。大種植園主和鄉村商人根據分成制提供的經驗,他們沒有為小農直接提供資金,而是為其提供生產生活所需的各種物品:其中除了農業必須的種子、化肥及農具之外,諸如玉米、熏肉,甚至衣服、家具等所有物品都離不開這些債權人的供應,相應的,債權人獲得小農未來收獲農作物的留置權,不僅如此,債務人還需將自己擁有的牲畜等動產以及房屋等不動產作抵押。[8]資金缺乏成為留置權制度在南方擴張的重要原因,即使大種植園主或者鄉村商人提供相比信貸而言利潤較低的現金價格,但是貧困的小農卻只能選擇前者。根據相關統計:阿拉巴馬州的一家商店1874年6月的現金銷售額為21.35美元,而當月信貸銷售額為1191.46美元;佐治亞州農業部1875年和1876年的報告稱,這兩年只有20%和28%的農場能夠避免賒購物資。[9]從內戰初期來看,留置權制度確實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自耕農、佃農等貧困農民群體的生產難題,提高了小農的生產積極性,促使南方農業呈現一片生機。而南方的部分州立法機關也僅從中看到此優勢便通過了留置權法,以立法形式保障債權人的權利,從而加劇了大種植園主、鄉村商人等在南方對借貸小農的剝削與壓迫。
留置權制度下,債權人設計了一系列為防止小農破產而無法償還貸款的解決方案,通過固化信貸關系等途徑增強了借貸農民對債權人的人身依附,使得留置權制度的生命力更加強大。對于債權人而言,為小農信貸存在較大風險,二者通常需要簽訂書面契約。這種借貸合同通常包含借貸雙方信息、借貸內容、抵押物以及違約處置辦法等內容。蘭森等人在《解放的經濟后果》中描述了一份典型的留置權合同:
根據北卡羅來納州《農業用途預付款擔保法案》,甲方麥爾與乙方梅德林簽訂協議條款:鑒于梅德林缺乏農業生產所必須的物資,麥爾已同意向其提供金額不超過150美元的農業供應品,以使其能夠于1876年種植、收獲農作物。基于此,梅德林同意給予麥爾當年其臨近納爾遜等人土地上種植的所有作物的留置權。此外,針對梅德林以其名下包括豬牛羊、手推車和廚房家具等在內的動產、不動產等個人財產作為抵押,已獲得現金借貸的事實,麥爾及其繼承人將有權持有、處置上述財產及其附屬物的權利。如上述預付款金額在1876年11月1日或之前被清償,則上述規定無效。否則,麥爾及其遺屬執行人、管理人或受讓人有權在15日之后沒收梅德林農作物和個人財產,并將其連同上述不動產一起以現金出售,其收益適用于本協議的解除,以及進行此類出售的成本和費用,若有盈余則支付給梅德林或其法定代表。上述各方于1876年2月29日簽字蓋章,以資證明。[10]
為防止出現壞賬問題,鄉村商人和大種植園主等債權人必須對借貸小農進行詳細的審查,鑒定他們的財產狀況及生產能力。信貸通常建立在較為熟悉了解的基礎上,債權人與債務人或者居住距離近,或者二者較為熟悉,如此便于監督債務人的生產勞動,保障信貸安全。1875年在南方州旅行的愛德華·金敘述道:“鄉村商人猶如債務人的監工,他們有義務監督獲得信貸的白人與黑人種植者,確保其勞動產物能夠償還信貸。若發現產出僅為一半時,他們就會警告這些債務人今后的信貸只能折半計算。”[11]同時,面對有可能無法償還信貸的小農,債務人采取積極的“救助”手段,使其不至于破產而毀約,進而對其進行持續的壓榨。例如《卡羅來納鄉村報》編輯評論鄉村商人對遭遇嚴重損失小農的做法指出:“鄉村商人以高出市場價幾美分的價格收購這位農民的棉花,從而誘使有毀約傾向的債務人償還債務。”[12]即使存在無法正常履約的小農,債權人也不會為其買單,因而他們從一開始便設置較高的利潤,提高賒購商品的價格,將風險轉移到所有的債務人身上。亞歷克斯在研究中指出:“賒購價格一般比現金購買高出20%到50%,以最為常見的玉米和培根為例,玉米的信貸價格比現金購買至少高出25%,培根也不低于20%。”[13]大種植園主、鄉村商人針對信貸風險而采取的種種舉措無疑確立起留置權制度下其強硬的經濟話語權,導致南方借貸農民儼然成為自由形態下的“農奴”。
留置權制度為債權人帶來極大的利潤,如此就會導致大種植園主同鄉村商人之間產生利益沖突,但是其并沒有弱化留置權制度在南方的傳播及影響。面對誘人的信貸利潤,大種植園主傾向于要求租種自己土地的佃農僅同其簽訂信貸合同,單獨在種植園中賒購其需要的生產生活用品,從而謀求最大收益。由于佃農尤其是剛剛獲得解放的黑人佃農,最為反感大種植園主密切的監工,因此他們強烈選擇鄉村商人進行借貸,為保障如期獲得地租收益,大種植園主通常滿足他們的要求。然而,大種植園主和鄉村商人之間的利益沖突只是暫時的,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兩個階級越來越趨向于成為共同利益集團。大種植園主認為有必要為佃農提供食物因而開設商店成為商人;鄉村商人往往通過接管無法償還債務者的農場,或直接低價購買土地而成為大地主。[14]因此,二者之間的差異逐漸變小,甚至趨向融合。大種植園主和鄉村商人之間的這種雙向轉化,一定程度上維系了留置權制度在美國南方生存的持久性,這兩類債權人成為長期控制南方農業的操盤手,也成為南方農業畸形發展的始作俑者。
借貸農民在利率高企的信貸之下艱難度日,其最終的收獲作物甚至無法為一年內的信貸買單,不得不續簽留置權合同,繼續進行借貸、生產、還貸的惡性循環,在依附于鄉村商人與大種植園主中步入窮困的經濟窘境。同時,為應對信貸者出現破產的可能性,債權人指定借貸農民大面積種植價格穩定、便于保存及運輸的棉花作物,不僅造成農民失去自給自足的機會,而且導致南方糧食產量大幅下降,出現畸形發展的情況。
留置權制度在南方形成一種牢固的勞役狀態,成為債權人肆意壓迫債務人的手段。在南方,大約80%到90%的白人和黑人小農深陷留置權制度的泥沼之中。[15]鄉村商人和大種植園主為實現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一般要求無法正常償還信貸的農民在下一年只能同其續簽信貸合同,除使用現金之外所有的生產生活用品只能在其開設的商店中購買。由于這些借貸小農本身幾乎沒有任何現金,因此他們只能依附于各自的債權人。在這種特殊的依附關系下,鄉村商人或者大種植園主為商品開具何種價格,債務人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余地,只能默默接受,除非償還所有的債務為止。同時,由于自耕農與佃農的文化水平較低,自身沒有記賬習慣,債權人很容易可以隨意修改賬本,捏造賬單,對借貸者進行另一種形式的經濟掠奪,獲取更多利益。北卡羅來納州斯溫縣的一位農民于1887年感嘆道:“這種抵押貸款體系正在其曾經提供誘人服務的地方造成悲劇式的破壞,借貸農民直至死去才能擺脫。”[16]然而相比窮困的借貸者而言,債權人則賺的盆滿缽滿,正如一位作家宣稱的一般:“南方的致富之路無疑是商品推銷,但對許多農民來說,這也是通往破產的道路”。[17]
留置權制度下債權人對棉花的鐘愛導致南方農業發展畸形,阻礙了美國南方經濟的持續發展。內戰后美國南方的工業化也在逐步推進,鐵路及電報的鋪設,生產效率提升的蒸汽機器,充滿前景的北方甚至歐洲市場等因素激發了南方農業領域中的棉花種植。對于鄉村商人和大種植園主等債權人而言,種植棉花不僅可以降低農民無法償還信貸的可能,還可以將農民長期束縛在單一的農業種植范圍,這樣農民所需的“印第安納牧草、里士滿面粉、芝加哥熏肉”,甚至 “從德國運來的卷心菜和從蘇格蘭運來的土豆”都會成為其信貸賬單的一部分,從而進一步壓榨這些小農。[18]美國南方農民缺乏農業作物多樣化的認知,對其他作物的栽培種植沒有經驗。對于黑人農民而言,種植棉花可以滿足其社交本能,同時也可以極大程度上降低因其懶散而對農作物造成的危害,因此同其他作物相比,黑人農民也更加傾向于棉花種植。無論是大種植園主還是鄉村商人都在此背景下推崇棉花種植,而南方農民也滿足于僅有的作物種植經驗,沒有學習諸如北方先進的生產知識,更沒有嘗試種植其能夠擺脫留置權制度的其他農作物。大面積地種植棉花,對南方的糧食生產及牲畜飼養產生嚴重影響:根據蘭瑟姆與薩奇的統計可以發現,在內戰后的30年里,南方包括玉米在內的糧食總產量平均為戰前水平的一半,同時人均豬等牲畜占有量也明顯下降,且短期時間內并未回升。[19]單一種植棉花的最終結果也正如奧肯所言:“棉花生產過剩、糧食和肉類生產不足以及長期外購這三個相關因素共同導致南方發展的嚴重劣勢”。[20]
留置權制度及其影響之下的單一棉花種植模式成為南方借貸農民貧困的根源,其無法走出借貸與棉花種植的惡性循環怪圈,同時加深了美國南方農業領域的落后。對于種植棉花的農民而言,無論棉花價格上升還是下降,其都無法從中獲益,留置權制度下的勝利者只有大種植園主和鄉村商人。隨著鐵路等交通運輸的發展以及新式農業工具的普及,棉花整體價格處于下降趨勢,單一種植棉花的南方農民為維持自身的生產生活,其不得不從大種植園主或者鄉村商人那里以農作物的留置權獲取種子、農具以及日用品等,從而強化了留置權制度下債權人對債務人的控制程度。假若出現棉花價格上升的特例,南方農民便會擴大耕種面積,然而其生產必須的種子、化肥等數量隨之提高,其在大種植園主或鄉村商人的賬單也相應高筑。南方農民只有打破單一棉花種植的畸形發展道路,通過農作物的多樣化種植手段等實現自給自足,減少商店賒購的機會,才有可能減輕留置權制度對其造成的苦難。正如《南方農場》的一位農民解釋道:“我們可以加入所有能想到的農民組織,然而只要我們購買肉類、面包、豌豆、化肥和其他農場用品,并試圖用一種作物的收益來支付,艱難的日子就會在我們的火爐旁徘徊。”[21]美國南方農業領域生產資料的極度匱乏以及落后的生產觀念等現實因素無法實現本地區農作物多樣化種植的機會,因此南方農民也就無法徹底改變上述農業困境,整個美國南方地區也就無法像北方一樣快速推進農業現代化,從而限制了南方經濟發展的規模與速度。
留置權制度下的南方農民毫無發言權,其在債權人的嚴格束縛下開展生產活動,即使努力勞動也無法實現自由富裕的農業夢想,最終走向貧困的道路。正是在留置權制度的壓迫下,南方農民也逐漸覺醒,開始組建包括南方農民聯盟在內的平民組織,積極開展經濟自救活動,為農民群體呼吁吶喊,在美國社會產生廣泛影響,促使美國不斷重視農業領域,對美國農業政策的制定起到一定意義的借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