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躍敏,張 卉
(成都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1130)
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1]整理出竹簡804枚,其中有字簡730枚,分為《老子》《緇衣》等18篇。主要是儒道著作,文體風格屬書面的論述語體。抄寫時間應該是戰國中早期,而且不是同一時期抄寫的,丁四新先生判斷《老子》抄寫時間早于公元前400年。[2]郭店簡可以反映戰國中早期漢語書面語的基本輪廓,對于斷代語法研究至為可貴。
學界在戰國出土文獻的綜合研究,或是語法詞匯研究中,多涉及到郭店簡的副詞,還有一些對郭店簡某一類副詞或單個副詞的研究,都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但目前研究還有一些問題。一是除了一些學位論文,專門針對郭店簡副詞的系統研究還不多。二是詞類劃分標準不統一,研究結果各異;有的所持標準還不能一以貫之。三是對副詞的發展演變關注不夠。本文將副詞的分類標準確定為“輔助述詞或述語表達在時間、范圍、情態、語氣、肯定和否定等方面意義,在句子或短語結構中主要做狀語”,以此對郭店簡作逐字逐句的梳理和研究,確定副詞50個(另有6個僅見于所引《詩》《書》句子中,不在討論范圍)。歸納并描述其意義類別和功能類別,以窺探戰國中早期副詞概貌,為今后的語法斷代比較提供資料;在此基礎上探討“凡”不是副詞而是代詞;辯證分析“副詞修飾名詞”的說法,同時分析一些變化中用法比較復雜的副詞,為語法史研究提供線索。
1.表示時間、頻率的副詞
郭店簡此類副詞有18個:未、嘗、未嘗、終、已、將、既、方、且、卒、斯、浸、時、復、又、再、屢、或。
它們可以輔助表達動作、性質的各種與時間有關的情況,比如表示過去、現在、將來的時間,頻率,時間長短等等,如:未嘗聞君子道,謂之不聰。(《五行》)表示“聞”在過去的時間不曾發生。
方在下位,不以匹夫為輕,及其有天下也,不以天下為重。(《唐虞之道》)表示“在下位”就是現在。
侯王如能守之,萬物將自賓。(《老子甲組》)表示“自賓”將來要發生。
是故威服刑罰之屢行也,由上之弗身也。(《成之聞之》)表示“行”的頻率。
2.表示肯定、否定的副詞
郭店簡有9個此類副詞:須、必、不、未、弗、毋、勿、非、無。
這些副詞能否定或肯定動作、性質及各種關系,“未”在表示否定的同時表時間。
茍或行之,必見其成。(《緇衣》)肯定動作“見”。
天下樂進而弗厭。(《老子甲組》)否定心理活動“厭”。
茍以其情,雖過不惡。(《性自命出》)否定性質“惡”。
3.語氣副詞
我們把處于句首、句末,或句中提頓處,輔助句子表達的詞看作語氣詞,而把修飾述語表示語氣的詞劃為語氣副詞,所以語氣副詞較少,只有6個:豈、乃、尚、猶、亦、則。
唯君子能好其匹,小人豈能好其匹。(《緇衣》)反問語氣。
保此道者不欲尚盈。(《老子甲組》)轉折兼強調語氣。
當事因方而制之,其先后之序則宜道也。(《性自命出》)弱轉折語氣兼與前一分句關聯。
4.范圍副詞
表示范圍的副詞8個。表類同的“亦”也放在此處:皆、僅、則、咸、畢、不、啻、舉、亦。
詩書禮樂,其始出皆生于人。(《性自命出》)表示“生于人”的范圍廣。
上士聞道,僅能行于其中。(《老子乙組》)表示“能行”是很小的范圍。
凡于路毋畏,毋獨言獨處,則習父兄之所樂。(《性自命出》)限定“于路”行為的范圍是“習父兄之所樂”。
舜有仁,我亦有仁。(《五行》)表示二者的類同關系。
5.程度副詞
表示程度副詞有6個:至、甚、彌、滋、大、少。
信,非至齊也。(《語叢一》)表示“齊”的程度高。
人多智,而奇物滋起,乏物滋章,盜賊多有。(《老子甲組》)表示“起”“章”的程度加深。
茍毋大害,少枉內之可也,已則勿復言也。(《性自命出》)說明“枉內”的程度較輕。
6.表示情狀、方式的副詞
表示情狀、方式的副詞有6個:愈、并、相、竊、親、身。
萬物并作,居以須復也。(《老子甲組》)“并”表示“作”的伴隨狀況。
故君子所復之不多,所求之不遠,竊反諸己而可以知人。(《成之聞之》)“竊”表示“反諸己”的情態。
大學之中,天子親齒,教民弟也。(《唐虞之道》)“親”表示開口講授的方式。
上述的各類副詞中,“則、亦、未”兼屬兩類。“則”“亦”既屬語氣類,又屬范圍類;“未”分屬時間頻率類和肯定否定類,而且在句中可以同時表達兩種意義:為之于其無有也,治之于其未亂。(《老子甲組》)“未”既表示“亂”之前的時間,又表示否定。
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老子甲組》)“亦”兼表范圍和語氣。
龜筮猶弗知,而況于人乎?(《緇衣》)“猶”既表時間又表語氣。
1.副詞主要充當狀語
郭店簡的副詞絕大部分在句子或短語中作狀語,語法分布比較固定,句法功能也比較單純;而且副詞相較其他詞類,其兼屬現象很少。說明郭店簡時代副詞的功能已相當成熟。
a.副詞可以直接修飾述詞作句子(或分句)的狀語,如:
既得其急言,必有及之。(《語叢四》)“既”修飾“得”,作狀語;“必”修飾“有”,作分句的狀語。
b.也可以修飾述詞作狀中結構的狀語:
甚愛必大費,厚藏必多亡。(《老子甲組》)“大”和“多”分別修飾動詞“費、多”,構成狀中結構“大費、多亡”,分別作分句的謂語。
c.還可以與另一個副詞構成狀中結構,共同修飾動詞,做句子或短語的狀語:
是故圣人能輔萬物之自然,而弗能為。(《老子甲組》)“弗”與“能”組成狀中短語,修飾“為”,作分句的狀語。
雖其于善道也亦非有懌,數以多也……(《成之聞之》)“亦”與“非”構成狀中短語,修飾述賓短語“有懌”,作狀中短語“亦非有懌”中的狀語。
d.由副詞修飾述詞所組成的狀中短語可以作句子的其他成分:
甚愛必大費,厚藏必多亡。(《老子甲組》)“甚”作“愛”的狀語,“甚愛”作主語。
2.副詞可以作補語
疑取再。(《語叢二》)
此為殘簡,無上下文,“再”是副詞還是數詞不好判斷,存疑。“再”若為“又”義則作“取”的補語。副詞作補語在郭店簡中并不普遍,但通過檢視同時代和其后的出土文獻可以發現副詞作補語的例子是比較多的。
3.部分副詞兼有關聯作用
保此道者不欲尚盈。(《老子甲組》)表示語氣兼表關聯,關聯“不欲”與“盈”的轉折關系。
人不慎,斯有過,信矣。(《性自命出》)表示時間兼表關聯,關聯“不慎”和“有過”的順承關系。
君子不啻明乎民微而已,又以知其一矣。(《六德》)范圍兼關聯,表示遞進關系。
有些副詞形成了習慣搭配:
不形不安,不安不樂,不樂無德。(《五行》)不……不
弗大笑,不足以為道矣。(《老子乙組》)弗……不
類似的還有“亦……亦、非……不、非……無、不……無、無……不”等。
這些兼具關聯作用的副詞,特別是副詞的配合使用極大提高了語言表達的精確性,使之能夠表達較為復雜的哲學、倫理思想;郭店簡有如此眾多的復句,也應部分歸功于這些副詞。另外,有些具有關聯作用的副詞,由于其詞匯意義進一步弱化而關聯作用凸顯,因而開始向連詞演化,比如“既”。郭店簡絕大部分“既”仍具有時間方面的意義,同時又具有關聯作用,但在《六德》“既有夫六位,以任此(六職)也”中,“既”時間概念弱化,條件意味增強。
1.“凡”在郭店簡中是代詞而不是副詞
王力先生將“凡”劃為范圍副詞,[3]多數研究者也把同期的“凡”當做副詞。我們認為郭店簡中的“凡”不是副詞而應為代詞。
首先,從分布和功能看。郭店簡中36處“凡”,20例在名詞或名詞結構(含者字結構、所字結構)之前,占比56%。這顯然與副詞差異很大。
凡物由亡生。(《語叢一》)“凡”放在名詞主語“物”之前,可以視為“物”的限制語或同位語。[4]
凡君子所以立身大法三,其繹之也六,其衍十又二。(《六德》)“凡”作所字結構主語“君子所以立身”的同位語。
即使是述詞或介詞結構,如果前面出現“凡”,它們都因此成為陳述對象。15例在述詞或述詞性結構前,1例在介賓結構前的“凡”,都是如此。
“凡交勿烈,必使有末。”(《成之聞之》)動詞“交”已不再表示動作行為,而是表示名詞性的“交往”。
“凡于路毋畏,毋獨言獨處,則習父兄之所樂。”(《性自命出》)“于路”也不再僅僅表示“在路上”,而是“在路途的時候”。
其次,從意義上看。《說文》:“凡,最括也。”可見“凡”是對事物的高度概括。顏注《漢書·揚雄傳》進一步指出:“凡,大指也。” “凡”指代高度概括的事物。代詞有自指、他指、各指等,自然也可以有“總指”,《馬氏文通》就把“凡”歸入“約指代字”中的“總括之辭”。[5]“凡”的意義也更接近代詞而不是副詞,“凡君子”和“彼君子”在語法上是一致的。
再回到王力先生所舉的《棠棣》“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和《盡心上》“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兩例中“凡”都可以“總指”主語,分別作“今之人”“同類者”的同位語。而且前一句“凡”“莫”對舉,詞性也應該是一致的。
2.郭店簡中“副詞修飾名詞”辯證
郭店簡“副詞修飾名詞”有三種情況可以討論,我們認為都不能判定為副詞修飾名詞,分述如下。
a.“至、甚”“至”在郭店簡中動詞、形容詞、副詞用法并存,它出現在名詞前,或出現在作主語的謂詞前都不宜視為副詞作定語修飾名詞:
至忠無訛,至信不倍,夫此之謂此。(《忠信之道》)兩個“至”分別在“忠”“信”之前。“忠”“信”本來是名詞,雖然郭店簡時已經發展出形容詞用法,但這里的“忠、信”分別作主謂結構的主語而被陳述,所以是名詞無疑,“至忠”“至信”是形容詞修飾名詞的“定+中”結構。
“甚”在簡中也有形容詞、副詞兩種用法,它出現在名詞前也不能說就是副詞修飾名詞了。
堯禪天下而授之,南面而王天下,而甚君。(《唐虞之道》)“甚君”中的“君”出現在謂語位置上,是動詞性的“行君職”的意思。所以,這是個“狀+中”結構。
由于“至、甚”的發展趨勢是副詞,它們后面出現的名詞往往分化出述詞用法,如“忠、信”。上述例子表明,郭店簡時期“至、甚”副詞化進程尚未完成。
b.“弗、不、皆、非”等副詞功能已經非常成熟的詞出現在名詞前,這更不能看成副詞修飾名詞。因為這些詞事實上已成為謂詞標志,所以即使其后出現名詞,人們也會將這些名詞當作述詞來理解。當然開始階段可能需要句子結構的參與,比如:
是故威服刑罰之屢行也,由上之弗身也。(《成之聞之》)“身”在句中是動詞性的“身體力行”,因為首先它前面有謂詞標志“弗”;其次“身”在主語“上”的后面,處于謂語的位置上;而且結構助詞“之”表明“上”與“身”是主謂關系。進一步發展,這些副詞后面的名詞即使不作謂語,人們依然視其為述詞,比如“不智,思不能長”(《五行》)。“不智”是個非主謂分句,沒有句子結構,之所以知道“智”作為動詞出現,僅僅因為前面出現了“不”。所以“不智”應該理解為“不用智”。這種情況也不能視為“定+中”結構,而應是副詞修飾述詞性詞語的“狀+中”結構,這樣更為合乎邏輯和語料原本的意義。
c.“非”也不能修飾名詞。“非”在郭店簡中有副詞、形容詞和動詞的用法。我們要討論的是出現在判斷句名詞性謂語之前,以及直接出現在名詞、代詞之前兩種情形。
第一種情形,“非”出現在出現在判斷句名詞性謂語之前。
三者不通,非言行也。(《六德》)
夫生而有職事者也,非教所及也。(《尊德義》)
這兩例“非”出現在判斷句的名詞性謂語前,否定主謂之間的判斷關系。“非”并不會改變謂語“言行”和“教所及”的名詞性質。那么,是不是就意味著副詞“非”修飾了名詞呢?這需要從判斷句入手考察。古漢語的判斷句基本上是把主語和謂語放在一起,并通過停頓,代詞、語氣詞提示的辦法實現判斷的。其中代詞“是”往往置于主謂語之間復指主語,久之“是”就發展為判斷動詞了。而“非”同樣經常處于主謂之間(郭店簡48例“非”,其中就有30例出現在主謂之間),從邏輯上看把“非”也當作判斷詞未嘗不可,為東、萬有先生認為“非”和“是”構成否定性和肯定性判斷[6],“非”是否定判斷詞。如此,“非言行”“非教所及”就是述賓結構。另外,即使“非”不是否定判斷詞,也不能說明副詞修飾名詞了,因為“非”否定的是整個判斷關系而不是賓語。
第二種情形,“非”直接出現在名詞、代詞之前。
非我血氣之親,畜我如其子弟。(《六德》)“非我血氣之親”實際上是省略了主語的判斷句,可以看成述賓結構。
為義而遠祿爵,非子思吾惡聞之矣。(《魯穆公問子思》)這句里“非子思”作狀語,“非”是動詞(有向介詞演化的趨勢),表示排除。“非子思”是動賓結構,也不是副詞修飾名詞。
非禮而民悅哉,此小人矣。(《尊德義》)無論是按照許慎“非,違也”看成動詞,還是把“禮”視作名詞活用為動詞“合于禮”,這里的“非”都不能說副詞修飾了名詞。
3.“必、再”作謂語
毋意,毋固,毋我,毋必。(《語叢三》)
“毋”作為標志,總是出現在動詞、形容詞性謂語之前,所以這個“必”的詞性還可以探討。從“必”的發展來看,《說文》:“必,分極也。”段注解釋為“分判之準”。后引申出形容詞“堅決”(《太玄·度》“石赤不奪,節士之必”),動詞“肯定”(《韓非子·顯學》“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以及副詞的“必然、必定”等等。這里的“必”應該判作形容詞而不是副詞。
幽明不再,故君子敦于反己。(《窮達以時》)“再”后省略了動詞,“再”直接放在了謂語的位置上充當了謂語,顯而易見不能因此得出副詞可以作謂語的判斷。
郭店楚簡時期副詞數量和類別增加,語法意義更為豐富,能夠輔助述詞作更為豐富和精密的表達。用前后時代的語料對比可以看出,由于語言內部的相互影響,戰國時期副詞的發展促進了詞類的分化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