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龜

一

我生活在海的世界。在濱海的學校上學，住在面朝大海的別墅里。每天，我沿著青石板鋪的濱海路上學，一路有海風送涼，海鳥唱歌，海濤伴奏。

我的座位靠窗，上課開小差時，我就扭頭看大海。一年四季，陰晴圓缺，潮漲潮落，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我最喜歡海上的紅樹林。退潮時，紅樹林全部露出來。而漲潮時，紅樹林則被海水淹了，偶爾能見到樹梢。更多的時候，紅樹林完全被大海吞沒了，與大海連成茫茫一片。你要是說海那邊有紅樹林，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撒謊呢。

我的同桌余小魚，也喜歡紅樹林。退潮時，一放學我們就跑進紅樹林。那里比在學校有趣好玩得多了。紅樹林跟一般的樹林不一樣，它長在海底，而不是陸地。海底的泥是黑色的，樹林間有黑色的礁石。在一洼一洼的水里 ，有小魚小蝦，有紅色、藍色、黑色的螃蟹。傳說，雷州半島北部灣這方海域有一種海龜，脖子是紅色的，誰抓到它，誰就會有好運氣。當地人叫它“幸運龜”。不過，它只幫你實現一個夢想。所以你一定要想清楚這唯一的夢想是什么。我趕海的時候，看過漁民捉的海龜，但它的脖子不是紅色。

12歲生日過后，我的運氣就很不好。所以，我很想遇到“幸運龜”?？墒?，它像躲著我似的，總不讓我見到。

有一天，我和余小魚在紅樹林里遇見了海龜。那時我們抓魚抓蝦累了，就躺在礁石上休息。有兩只小海龜從海泥爬出來。它們爬呀爬，想爬上礁石。那塊礁石并不高，一只小海龜爬上我的腳，弄得我癢癢的。我開始以為是海蛇之類的東西，驚叫了一聲。低頭一看，原來是只小海龜。哈哈，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不過，我那一聲驚叫，讓余小魚嘲笑了好久。他說我平時那么霸道，天不怕地不怕，卻被一只小海龜嚇得“花容失色”。后來，他常拿這件事來嘲笑我，搞得我想揍他。

我抓住爬在我腳上的小海龜，卻不著急去捉另外一只海龜。因為，它遲早是我的囊中之物。我和小魚坐在礁石上看著另外一只海龜。它慢慢地從海泥里爬出來，不知道它有沒有看見我們，反正是不慌不忙地爬，想爬上另外一塊礁石。那塊礁石很陡，它爬到一半就掉下來了。它抖抖身子，又繼續爬。掉下后又繼續爬。如此反復。一開始，我們只是饒有興趣地看，覺得它很傻，沒腦筋。都掉下來了，爬不上了，干嘛還要爬呢？不如繞過這塊礁石，爬到其他地方?？蛇@只海龜就是這么執著，按照自己的目標，不管不顧地爬。最后，它終于爬上那礁石。它伸出頭，像打了勝仗的將軍，得意地四處張望。余小魚感動得稀里嘩啦，說它真了不起。他的眼睛里好像有淚花閃閃。不就是一只烏龜嘛，至于感動得像個小姑娘？我可是純爺們兒，心里雖然有一點點感動，但我絕不會流淚，更不會表露出來。

我們捉了另外一只小海龜，把兩只海龜一起放在礁石上，想看清是不是“幸運龜”。它們都把頭縮回去，看不清脖子的顏色。我不甘心，用樹枝撥弄它們。它們終于伸出脖子了。那只爬上我的腳的小海龜，脖子上好像有紅色。我大喜過望，認定它就是“幸運龜”，并給另外一只龜起名“憨龜”。

余小魚要毫不猶豫地要了“憨龜”，“幸運龜”留給我。

我把“幸運龜”裝進一個竹籠子，再把竹籠子放進一個塑料袋里，拿到學校，放到我的座位下，時不時偷偷拿出來玩。老師在課堂講什么內容，我一點聽不進去。余小魚挺直有點駝的瘦瘦的身子，雙手放在桌子上，聽得津津有味。看見我在玩龜，他用手肘碰碰我，叫我不要玩，要認真聽課。我瞪大蚊子一樣小的眼睛，以為是外星人講的話。我們可是好得像穿同一條褲子。我說去掏海鳥蛋，他不敢玩海魚卵。我說去沖浪，他絕不敢獨自去弄潮。可現在他居然敢教訓我。我用像蚊子一樣小的眼睛瞪他，嗡嗡道：“你不夠哥們！我們發過誓：像海潮一樣共同進退！你忘記了嗎？”

“沒忘記?！毙◆~訕訕道。

下課了，小魚想和我一起玩“幸運龜”，我故意拿給小胖玩。小胖仗著自己的肉多，瞧不起小魚瘦。小魚一點都不喜歡小胖，我也不喜歡他。我故意和小胖玩，小魚有點失落，我暗暗高興。

天很熱，樹上的知了在拼命地叫。我昏昏沉沉想睡覺?？赡侵死鲜窃诮?。“老叫知了知了，你知道海里多少魚嗎？你知道我要什么嗎？”我心里罵著，居然睡著了。夢見那只“幸運龜”給我帶來幸運，我想要啥就有啥，期末考試史無前例地考了全班第一;當船長的父親遠航歸來了，一高興就獎給我一艘渴望已久的摩托艇;我駕著摩托艇在海上沖浪，海風把我的衣服吹得“嘩啦”作響，好拉風??！余小魚在岸邊羨慕得流口水！

一只大海龜爬上我的摩托艇，要跟我回家。我高興極了。突然一陣大浪奔來，劈頭蓋臉打在我的臉上，大海龜也被打進海里，不知被大浪卷到哪里去了。

“我的海龜?。　蔽掖罂薜馈?/p>

“哈哈！”我聽到大笑聲，我睜開眼睛一看，全班同學都在笑，連余小魚也在笑我。

張老師走到我的座位旁邊，敲敲我的桌子：“你的海龜在這呢！”他提起一只放在竹籠里的海龜，是那只“幸運龜”，不是大海龜。

全班同學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下課后，張老師叫我去他的辦公室，狠狠地批評我。原來我睡著的時候，“幸運龜”爬出來，居然爬到坐在最后一排的李麗麗的腳上。她是我們班的班花，像鮮花一樣漂亮又嬌氣。她被海龜嚇得大哭。她本來有心臟病，這一嚇就嚇出毛病了。張老師和幾個女同學送她去校醫室。校醫說沒什么大問題了，讓麗麗在校醫室休息，張老師他們就趕回來上課，正好聽到我喊“海龜”。沒想到，我睡著的時候發生了這么多故事，把李麗麗嚇出毛病。我內疚了好一陣。

二

12歲生日過后，我爸爸和媽媽離婚了，爸爸娶了后媽李春花。她帶來一個跟我同年的女兒李小妮，住進我家的別墅。

離婚之后的媽媽，從不回來看我，只是偶爾給我打電話。每次問她在哪里，她總是說，在很遠的地方。我說去看她，她不答應。

我恨爸爸，也恨李春花。盡管她對我很好，從來沒有打罵過我。如果餐桌上只有一只雞腿，那她肯定是給我，而不是給李小妮。但是，我就是不喜歡她。如果不是因為她，我爸爸就不會拋棄我媽媽，媽媽就不會離開我去遙遠的地方。

當船長的爸爸又出海遠航了，我開始實施我的計劃。我的成績本來還行，但是現在我故意考零蛋，還拿試卷回家給李春花看?？吹剿樕贤纯嗟谋砬椋揖陀袌髲偷目旄?。誰叫她趕走我媽媽！爸爸一年有一半時間在海上，媽媽的工作就是照顧我。為了這個家，媽媽辭掉原來的工作，當起家庭婦女?？墒前职謪s跟李春花好了。你說我能不恨他們嗎？我是我媽的親兒子，我能不為親媽做點事嗎？

有一次，我在電話里告訴媽媽，我每次都考得很差，懲罰那個女人。媽媽叫我千萬不要這樣做，一定要好好學習，好好考試。我表面答應她，背地里還是考零蛋。

在班里，我和余小魚最好。我和余小魚，很多方面都相反。我塊頭大，性格剛烈、霸道，說一不二。而余小魚瘦小，病懨懨的樣子，性格軟弱，腦袋奇大，聰明。

我說：“余小魚，你如果夠朋友，就跟我一起吃‘雞蛋’。”

小魚不吭聲。

我罵道：“膽小鬼！什么愿意為我兩肋插刀，都是假的！”說完，我轉身就走。

小魚跟在我后面追，說：“吃就吃！”

余小魚果然吃“雞蛋”，夠哥們！

我和他常吃“鴨蛋雞蛋”。小胖說我們真是一對難兄難弟，連成績都“同甘共苦”。

最近，小魚的成績突飛猛進，趕上以前的成績了。老師經常在班里表揚他，叫我們向他學習。張老師又叫我去他的辦公室，問我的成績為什么比以前差那么遠。我說我腦子進了海水。老師說我學習態度不端正，冤枉海水。

“你看余小魚現在進步多快。你只要努力學習，成績一定會提高的?！?/p>

張老師左一個小魚，右一個小魚，聽得我耳朵都生氣了。

回到教室，小魚問我老師說什么。我不想理他。我們說好的同進同退，他卻不守信用，讓我一個人獨自吃“雞蛋”，我干嘛要理他？

我聽到有同學議論余小魚，懷疑他作弊才考得這么好。對呀，我怎么沒想到這一層呢？

我偷偷觀察余小魚，發現他還是像前段時間那樣，上課也不是很認真。有時還在桌子下面偷看《西游記》《格列佛游記》之類的書?？赐曛筮€問我要不要看，我抵住誘惑，不要他的東西。

又到了測試的時候，我暗中觀察余小魚，他安安靜靜地答題，有時候皺一下眉頭，咬咬筆頭，又埋頭做題。有時候嘴角微笑，手中的筆似有神力相助，飛快地寫著。從頭到尾他的眼睛都沒有離開試卷。他完全沒有作弊，這就奇怪了。

余小魚努力向我示好，但我就是不理睬他。我早把他和李春花歸在同類項了。不在同一個頻道，我們就不是朋友了。

三

余小魚又開始吃“雞蛋”了，夠哥們！我主動和他說話，去他家看“憨龜”。

他的媽媽長得很漂亮，對我也很好。看到她，我就想起我媽媽。想起媽媽，我就更恨李春花，覺得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我老走不出這樣的連鎖反應。

魚媽叫我留在她家吃飯。我以前也在小魚家吃過飯，最愛吃他媽媽做的蝦餅。

魚媽說沒有醬油了，叫小魚去買。

我給“憨龜”喂食。魚媽邊用竹簽翻沙蟲邊嘆氣道：“小魚昨天考了零分，我真是傷心透了。你知道是為什么嗎？前段時間，他要養這只海龜，我怕影響學習，不同意。他哭鬧。我說，你如果每科達到80分以上，我就讓它留下;否則，我把它放回海里。他答應了。每天放學回家，他很主動學習，有時候還學到三更半夜。他的成績果然上來了，我很開心，也守信用。我發現小魚很不開心，問他為什么，他總是搖頭不肯說。問你最近為什么不來我家玩？小魚也不肯說。我不明白，你們才10多歲，好吃好穿的，怎么心事就這么重？唉！小魚的爸爸死得早，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小魚身上，我不敢改嫁，怕后爸對他不好。小魚不好，我就不開心?！濒~媽擦起眼淚，又說，“你也是個孩子，我干嘛跟你講這些話呢？”

“阿姨，對不起！”我非常震撼，非常難過。我沒想到因為自己的自私，害了小魚，也影響了魚媽。

原來余小魚在學校假裝不努力學習，是為了安慰我，是為了友情;而在家里拼命學習，是為了安慰母親，能把“憨龜”留下來，同時是為了我。這段時間小魚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壓力，多么不容易呀。

我又和余小魚去紅樹林玩，還帶上那兩只龜。我們躺在礁石上，看它們在海泥里玩。

我對余小魚說：“你一定要好好學習，不能再考零蛋了?！?/p>

“不，我們說過要同進同退，有‘鴨蛋’一起吃?！毙◆~態度堅決。

“吃你個傻蛋！我叫你干嘛你就干嘛，你就不會用腦子想想對不對嗎？你以后不準再考蛋蛋了！”我突然大發脾氣。

“不，我不想失去你！”余小魚很動情。

“小魚，你跟我不同。你一定要考出好成績，讓你媽媽開心。我以前太自私了，沒考慮到你們的感受。”

我把自己故意考零蛋的原因告訴他。

“我看李阿姨對你挺好的，你就別恨她了。你恨她，你也很痛苦。放下仇恨吧！”

“小魚，說心里話，我很矛盾，也很累。但是，一想起媽媽，我就放不下仇恨！”

不久后的一個周末，媽媽回來看我，帶來很多好吃的。我非常開心。這是離婚之后，她第一次回來看我。我整天跟著她，晚上也要拉著她的手睡覺。

媽媽跟我說起，她和爸爸的故事。

媽媽在海洋大學畢業后，從事跟海洋有關的工作。爸爸和媽媽是同學，兩人結婚很快有了我。爸爸很強勢，讓媽媽辭職。媽媽很愛爸爸，加上他經常遠航，沒有人照顧我，她聽從爸爸的話，辭職在家當了家庭婦女。我大了，會自己照顧自己了。媽媽想出去工作，實現她的夢想。但是，爸爸堅決不同意，說家庭就是女人最理想的歸宿。媽媽看清楚爸爸的自私自利，這么多年都是她在遷就他，而爸爸對媽媽的付出熟視無睹。媽媽主動提出離婚，兩人爭吵了好久，爸爸才同意。爸爸提出一個條件，等他找到新妻子，媽媽才可以離開這個家。他們早就離婚了，但是表面上還是生活在一起。

事情的真相原來是這樣，我又一次震撼了。

我向媽媽講我和余小魚以及“幸運龜”的故事，她批評我，不該為難小魚。

她摸著我的頭說：“我們熟悉的大海有很多奧秘，就算風平浪靜的時候，在海底世界，也是波濤滾滾，驚心動魄。有時，你眼中所看到的并非是事情真相，透過表面去探求真實，才能夠找到真正的答案?！?/p>

有媽媽在身邊，我感到很快樂。李春花對媽媽很熱情，媽媽對她也很友好。兩天后，媽媽要回去了。她要我聽李阿姨的話，說她是個很不錯的女人。還叫我好好對待余小魚。原來是他打電話給我媽媽，將我的情況告訴她，媽媽才放下手頭的一切回來看我。我想起來了，有一次我打電話給媽媽，小魚一直在旁邊很認真地看我。

放暑假了，春花媽媽帶上我，李小妮，還有小魚，去探望我的親媽。她的老家也在海邊，是一條漁村。漁村很僻遠、落后，也很原生態。她和村民在海里養海龜，養蠔，養沙蟲;在海灘涂上種植海水稻。她帶領貧窮的村民走上致富之路。

媽媽在這里實現了她的夢想。她是從小漁村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村民湊錢給她讀書的。她曾發過誓要好好報答他們?，F在她的理想終于實現了，我為媽媽感到開心。

媽媽叫我看她養的海龜，我看到它們脖子的顏色是紅的！我仔細看，沒錯，真的是紅色！

“幸運龜！”我脫口而出，“小魚，你們快來看！”

媽媽笑了，看著我和余小魚說：“傻孩子，世上哪有什么‘幸運龜’，你努力了才會有幸運降臨，但是別人的暗中努力你未必能看得見。不過，你很幸運，在成長的過程中，有關心愛護你的人，有不斷促進你認識、反思自己的人。他們都是你的‘幸運龜’。”

我和余小魚對視，點頭。

陳華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兒童文學創作委員會委員。全國十佳教師作家。文學作品具有濃郁的“海味”，發表于《兒童文學》《讀友》《少男少女》等;長篇兒童小說《海邊的珊瑚屋》獲首屆“廣東好童書”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被評論家稱為樹立了“海洋兒童小說的南方標桿”;長篇小說《跨海巡洋》《地火》等入選教育部“全國中小學圖書館（室）推薦書目”“全國農家書屋重點出版物推薦目錄”;美文《最美的康乃馨》《啄著陽光的鴿子》等被全國多個省市選作語文試卷閱讀題;已出版《走出“孤島”》等十多部文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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