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失樂園》中夏娃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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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大學 外語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58)
在英國詩人彌爾頓的史詩《失樂園》中,彌爾頓將夏娃的誕生描寫為由亞當的“左側肋骨”中創造出來。在部分批評家看來,“左側”是心臟的位置,因此這也寓意著亞當與夏娃在靈與肉上的親密性。然而,結合整部《失樂園》與《圣經》,對照英文單詞left的使用來看,“左側肋骨”似乎體現的并非是亞當與夏娃的親密,反倒是另有所指。
在《舊約·創世記》中,上帝讓亞當陷入熟睡,并“取下他的一條肋骨”[1]《創》2:21-22。《失樂園》①卷八中,亞當通過自述重現了這一場景。但是相較于《圣經》,彌爾頓增補了一些看似無關緊要、實則意義重大的細節。卷八中的亞當如是回憶道:“他彎下腰/開了我的左肋,取出一根肋骨”[2]VIII.465-466。不難發現,在《創世紀》中,敘事者僅僅提到上帝“取下他的一條肋骨”,而彌爾頓卻聲稱,成為夏娃的那根肋骨取自于亞當的左側身體(left side),而非右側。
英文單詞left的字面含義為“左手指向的位置或方向”,同時意為“與右側 /正確相反(the opposite of right)”[3]。由一詞多義引申出的語義含糊,使得英文單詞left在語言史中總是與錯誤、不當的行為相聯系。比如黑魔法中的“左手之路”(the left-hand path)或“較弱的左撇子”(the weaker left handedness)等,這與漢語中的“旁門左道”如出一轍。
更為關鍵的是,英文單詞left在拉丁語中的對等詞是sinister,該詞在進入英文后成為sinful的近義詞,意為“陰險的、罪惡的”。彌爾頓時任共和國拉丁文秘書,他沒有理由不熟悉left的對應詞sinister在拉丁文中的含義[4]。因此,彌爾頓似乎在暗示夏娃的出生來自“罪惡的一面”(the sinful side)。這種暗示在卷十中更是成為明示,在亞當墮落后,他咒罵夏娃:“你真是出自我罪惡的一側(part sinister)”[2]X.886,這清楚地表明,彌爾頓非常了解英文單詞left的拉丁文內涵,以及“左側”與“罪惡的一側”之間的聯系。
彌爾頓在寫作時常常會同時調用一個單詞的英語含義與其拉丁文含義,以此增添語詞意義的復雜性與隱晦性,這被著名彌爾頓學者Christopher Ricks稱為“拉丁化(Latinate)”[5]61。通過“拉丁化”的手段,詩人使用派生與擬古極大地豐富了詩句的豐富性與立體性[5]65,使得素體詩也擁有了極強的解讀性。縱觀《失樂園》,這種“拉丁化”的例子不勝枚舉,left與sinister之間的關聯便是極佳的例證。
在傳統批評中,“左側肋骨”通常被解讀為夏娃自亞當心臟附近誕生,因此二人靈魂更為緊密[6]。誠然,此類說法與17世紀英格蘭流行的靈魂心臟論相符,但這并不符合《圣經》中對于left的應用,更不符合彌爾頓本人在《失樂園》中對left的態度。在《馬太福音》耶穌的預言中,“善人向右,罪人向左”[1]25:32-33。
這種方位比喻同樣大量地出現在《失樂園》中。卷三眾天使集會時,彌爾頓寫道:“神子坐在他的右側”[2]III.62。彌爾頓刻意避免討論“誰坐在上帝左側”這個問題,來避免任何可能的神學困境(神是否有左側/罪惡的一面)。同時,他遵循了《馬太福音》中善人與罪人的方位模式,將墮落天使與地獄安排在左側:
囚禁的天使們瞥見了崇高的天堂
與塵世,以及左手邊的地獄
一條長石路插在中間;三條不同的道路[2]X.321-23
在敘述者所描述的地緣結構中,崇高的天堂處于右側,塵世位居中間,而地獄則在塵世的左側,巧妙地構成了一種由救贖向墮落散射的地緣模型。有趣的是,初人的身體政治,恰好與這個地緣模型遙相呼應。亞當出于塵土、來自大地(the earth),在此地緣結構中對應塵世(the Earth)。出于亞當胸膛左側的夏娃,便恰好與左側的地獄相對應——在罪惡 (left/sinister)的一側,而這便是夏娃自誕生起,“上帝為她所定的位置”[2]X.146。
17世紀時,“女性不過是一根肋骨,其本性遠非正直(crooked by nature)”[2]X.884-885。這一觀點曾經喧囂一時,這在《失樂園》中也有間接體現。若夏娃誕生于“罪惡的一側(the sinful side)”,尚只是淺淺暗示,那她和寓言角色“罪(Sin)”之間的鏡像角色則更是直截佐證了當時的觀點。
同夏娃一樣,罪也出自于一位男性的左側身體。卷二,撒旦在地獄之門遇見罪與“死”母子時,罪坦言道:
雙眼眩暈昏暗,你的腦袋有濃焰急速噴迸,
終于在左邊開了一個大口(on the left-side open’ing wide),
我從那兒崩迸而出,狀貌容姿都和你一模一樣,
光輝鮮艷,有天仙般的美麗
一個武裝的女神[2]II.754-758
上述情節改寫自赫西俄德的《神譜》,女武神雅典娜從宙斯的額頭中誕生。《失樂園》里這位武裝的女神因撒旦的嫉恨與欲望誕生于世,又與撒旦共同誕下死亡,這恰好是《新約·雅各書》中“私欲既懷了胎、就生出罪來。罪既長成,就生出死來”[1]。罪的出生與夏娃的誕生是對《新約·雅各書》的詩化表達,在情節與用詞上有著驚人的相似性。亞當回憶夏娃的誕生時說道:
他彎下腰,開了我的左肋(opened the left side),
取出一根肋骨,帶同溫暖心臟的活力,
和噴流的,含有生命的鮮血;
傷口很大(wide)[2]VIII.465-68
在亞當與罪的敘述中,同樣的語詞不斷出現:“左邊(the left side)”“開了(opened)”“大口(wide)”,這與罪在地獄中所說的“在左邊裂開一個大口”幾乎一致。在亞當的敘述中,罪的回憶不斷回響著、充斥著夏娃的誕生。《失樂園》中僅有的兩位女性憑借著這些微妙的重復聯系在了一起:這兩位昔日的女神都來自另一個男性左側身體上的巨大傷口。亞當的回憶在遣詞造句上與數卷前罪的自述遙相呼應,使得彌爾頓筆下伊甸園鳥語花香的平和花園中,瞬間燃起了地獄恐怖壓抑的死亡烈焰,暗示著下一卷亞當與夏娃的墮落。
在彌爾頓筆下,夏娃一經誕生,便與罪互成鏡像,這也使讀者不得不質疑其靈性的純真。罪初次在卷二中登場時,她的形象如女神雅典娜般高貴,但在她誕下死后,她的下身被獵犬撕裂,徹底淪為戈貢那樣半人半獸的怪物。她從“武裝的女神(a goddess arm’d)”[2]II.757到“武裝的大蛇(a serpent arm’d)”[2]II.650的轉變是一種近乎厭女的文學變形記[7],夏娃的形象經歷了類似但更為隱蔽的變形。夏娃在卷四中首次登場時,在旁觀者撒旦看來,夏娃“比后代一切女人都美”[2]IV.324,卷八中當她離開拉斐爾宴會時,敘述者同樣感嘆道:“她以女神一般的姿態走出去”[2]VIII.59。然而,在夏娃墮落后,亞當初見她時卻感到“驚倒”和“茫然”,以至于“一陣恐懼的戰栗/通過全身的血管”[2]IX.889-91,他甚至詛咒夏娃為“你這條惡蛇(thou Serpent)”[2]X.867,這表明夏娃就像罪一樣,經歷了一場從女神到戈共/惡蛇的文學變形記。夏娃一經誕生,罪的影像便沾染了她的生命、腐蝕了她的愛情,而罪在地獄深淵與死亡陰影中孤獨的身影,也成了她殘酷命運的無情昭示。
在著名的彌爾頓學者Gilebert與Shullenberger等人看來,彌爾頓不同于17世紀同時期的其他作家那般對夏娃抱有偏見。恰恰相反,彌爾頓對提升夏娃的靈性地位與靈性平等做出了積極而恰當的努力[8]。今人也不應當以現代標準苛刻要求彌爾頓。Gilbert所代表的支持者們主要關注夏娃的純潔形象。
自卷四首次登場起,夏娃一直被刻畫為一位純潔的女性形象。然而,自卷八起,彌爾頓從夏娃的誕生中揭示她與罪的鏡像關系,長達四卷的美與純真,被亞當的敘述撕碎割裂,僅剩下罪的影像與驚顫。這有力地表明:彌爾頓在敘述夏娃的誕生時,他可能并不像某些學者所期望的那般寬容與“親女性主義”。雖然在《失樂園》的后半部分,對亞當的性別刻薄言論進行了反駁,但是通過書寫“左側肋骨”與罪的鏡像關系,詩人在某種程度上共同參與了17世紀對女性靈性地位的質疑。因此,亞當的質問“你不過是條肋骨/本性彎曲”[2]X.884-885,在某種程度上也摻雜進了彌爾頓自己的聲音。
[注釋]
①《失樂園》中譯本取自朱維之先生譯本,行數以英文本行數為準,個別譯文有所改動并注明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