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琳 , 戴永新
(聊城大學 文學院, 山東 聊城 252000)
韓愈是中唐詩壇的重要一員,被陳寅恪先生稱為“唐代文化學術史上承先啟后轉舊為新關捩點之人物也”[1]332。近年來,學界對韓愈詩歌的研究越來越深入,但是對其災害詩的研究卻不多。本文主要探討韓愈災害詩的內容、特點以及成詩原因。
要研究韓愈的災害詩,首先要明確何謂災害詩。《左傳·宣公十六年》中記載:“凡火,人火曰火,天火曰災。”[2]840意思是說,人為生火叫“火”,天降的火叫“災”。《現代漢語詞典》對“災害”一詞的解釋是:“自然現象和人類行為對人和動植物以及生存環境造成的一定規模的禍害,如旱、澇、蟲、雹、地震、海嘯、火山爆發、戰爭、瘟疫等。”[3]1 618可見,古人和今人對“災害”的界定是有所出入的:古代對于“災”的界定是天降之“災”,而現代漢語認為,“災害”不僅僅指自然災害,還包括戰爭等人為災害,即“天災”和“人禍”兩類。我們研究古代詩歌,不能簡單地將現代概念等同于古代概念。因此,本研究的災害詩遵從古意,是描寫自然災害的詩歌。
在現存的韓愈詩歌中災害詩共有25首,涉及水災、旱災、風災、疫災、火災、蟲災、冷凍災害七種災害。其對各類災害描寫的次數如下:旱災9次、水災7次、疫災6次、冷凍災害5次、風災3次、蟲災1次、火災1次。
對自然災害本身的描寫是韓愈災害詩的主要內容。如《永貞行》描寫了現在不太常見的蟲災:“湖波連天日相騰,蠻俗生梗瘴癘烝。江氛嶺祲昏若凝,一蛇兩頭見未曾。怪鳥鳴喚令人憎,蠱蟲群飛夜撲燈。雄虺毒螫墮股肱,食中置藥肝心崩。”[4]168詩中出現的“一蛇兩頭”“怪鳥鳴喚”“蠱蟲群飛”等怪異景象令人不寒而栗。
除了對自然災害的描寫,還有對災害中災民狀況的描寫。如《齪齪》一詩寫道:“秋陰欺白日,泥潦不少干。河堤決東郡,老弱隨驚湍。”[4]40在陰雨連綿的秋日,泥濘的路幾乎不見干,東郡河堤決口,體弱的老人們被湍急的水流沖走,水災之中的人們非常無助。《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簡稱《赴江陵》)中也有一段描寫旱災之中災民慘狀的詩句:“傳聞閭里間,赤子棄渠溝。持男易斗粟,掉臂莫肯酬。我時出衢路,餓者何其稠。親逢道邊死,佇立久咿嚘。”[4]159詩人聽聞災荒之中竟然出現了棄子于路和易子而事的有違人倫的情況,親眼見到了路邊無數的饑民和因饑餓而死的人,不由得佇立在旁久久嘆息。詩人將災情之中災民的慘狀描寫得淋漓盡致,表達了對他們無限的同情。生活在最底層只能靠種田為生的農民,一旦遭遇天災,糧食欠收,隨時會跌落到生存線以下。又如《歸彭城》:“前年關中旱,閭井多死饑。去歲東郡水,生民為流尸。”[4]53詩中寫到前年關中的旱災和去年東郡的水災這兩次災害。其中,去歲東郡發生的水災就是前文《齪齪》中提到的發生在鄭、滑二地的水災。韓愈災害詩中還存在不少這樣一詩多災和一災多詩的情況。
韓愈的災害詩除了描寫災情外,還涉及到一些救災措施。這些措施以官方救災措施為主,主要有賦稅減免和祈禱祭祀兩種。
《赴江陵》中提到:“上憐民無食,征賦半已休。有司恤經費,未免煩征求。”[4]159為了應對旱災帶來的損失,皇帝下令減免賦稅,希望減少損失,挽救生命。但是,相關部門卻陽奉陰違,依然征收賦稅,給農民造成更大負擔,也加劇了社會的混亂。
用于為消災而祈禱祭祀的災害詩,要數《郴州祈雨》最為典型:“乞雨女郎魂,炮羞潔且繁。廟開鼯鼠叫,神降越巫言。旱氣期銷蕩,陰官想駿奔。行看五馬入,蕭颯已隨軒。”[4]135-136前兩句描繪了祈雨時的場景:祈禱用的精美肴饌潔凈且種類繁多,巫者在進行祈禱的儀式,廟宇打開之后鼯鼠在不停叫著。第三句借神靈之言,表達了旱情早日消散,雨神快快來到人間的愿望。最后一句回歸現實,希望太守施行仁政,為民解憂。可見,在當時寄愿于天的大環境下,韓愈還是相對清醒的,在祈雨的同時也希望官員能夠為民辦事。
韓愈的災害詩除了描寫災情狀況和救災措施之外,還表達了對當權者不作為的不滿,并借此表達自我的訴求,希望自己能有機會發揮才能,為國效力。
在《齪齪》中,詩人借“齪齪當世士,所憂在饑寒。但見賤者悲,不聞貴者嘆”[4]40兩句,諷刺當時士人志向微小、目光短淺,只擔憂自身的功名利祿。作者筆下的社會是一個急需改造的社會,但是,作為中堅力量的士人群體卻呈“齪齪”狀。詩歌后半段的“愿辱太守薦,得充諫諍官。排云叫閶闔,披腹呈瑯玕。致君豈無術,自進誠獨難”[4]40,明顯地表達出作者希望得到引薦,向君進言,痛陳治國之道,為國效力的愿望,尤其是在災害橫行,民不聊生之時,希望通過自己的一番作為能改變現狀。韓愈這種愿望在《歸彭城》中也有體現:“我欲進短策,無由至彤墀。刳肝以為紙,瀝血以書辭。上言陳堯舜,下言引龍夔。言詞多感激,文字少葳蕤。”[4]53韓愈的許多災害詩都有表達自我訴求的內容,一方面是由于唐朝皇帝廣開言路的政策,另一方面源于韓愈自己強烈的使命感和責任感。
韓愈的災害詩具有很明顯的審丑傾向。這里的“丑”主要有兩個維度:一是災害之丑,二是災害下的人性之丑。審丑的一個維度災害之丑,一方面是災害本身之丑。例如《永貞行》中的兩頭蛇、鳴叫的怪鳥、群飛的蠱蟲以及雄虺毒螫等,讀來令人感到不適甚至恐怖。“毒霧恒熏晝,炎風每燒夏”[4]115,“狐鳴梟噪爭署置,睗睒跳踉相嫵媚”[4]168,毒霧、炎風、狐鳴等怪誕甚至丑陋的意象常見于韓愈的災害詩中。這些意象多用于災情的描寫,表明作者痛恨災害的態度。因此,作者常選取一些荒誕丑陋的意象,以丑為美,營造出荒誕陸離的意境。另一方面是如“河堤決東郡,老弱隨驚湍”[4]40一般的災情之丑。古代的人們應對災害的手段是十分有限的,既不能做到有效的預測,也很難做到災后的及時救援,因此在災害面前往往束手無策。在韓愈的筆下,人們對災害的恐懼、厭惡顯得十分傳神。審丑的另一個維度就是災害之中的人性之丑。封建制度下,災害給權貴帶來的傷害,最終會轉移到底層百姓身上。百姓們飽受水深火熱之苦,而權貴們往往并無同感,這一點在《齪齪》一詩中比較明顯。韓愈在《赴江陵》一詩中還提及,京師旱災后,官員不僅不減少賦稅征收,反而陽奉陰違,對底層百姓照例征收。韓愈對這種丑陋行徑大加批判,毫不留情。災害對生命的威脅會使人性之丑充分顯露,比如“傳聞閭里間,赤子棄渠溝。持男易斗粟,掉臂莫肯酬”[4]159所描寫的丟棄嬰孩、持男易粟這些看來有違倫理的行為。作者一方面否定災民的這些行為,另一方面又對他們報以同情之心。
韓愈災害詩的篇幅大多較長,內容豐富,生動地展示了災害中的人生百態。韓愈在對災害進行描寫時,經常會在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之間進行轉換,第一人稱敘事是身臨其境,第三人稱敘事則是全知全能。“云昏水奔流,天水漭相圍。三江滅無口,其誰識涯圻。暮宿投民村,高處水半扉。犬雞俱上屋,不復走與飛。”[4]588-589這幾句描寫了遭受水災后的狀況。作者用第三人稱視角,將水災過后的景象進行整體敘述:先是宏觀介紹水天相接,三江茫茫,視野開闊;然后從宏觀轉到微觀——村莊里犬雞上屋。宏觀與微觀相結合,將水災程度之深、危害之大展現出來:“我時出衢路,餓者何其稠。親逢道邊死,佇立久咿嚘”[4]159這兩句展現了作者親眼所見的“何其稠”的餓者,以及作者本人看到路邊餓死災民時的“久咿嚘”。詩人以第一人稱視角描寫了災民的人數之多和狀況之慘,讀來令人感同身受,仿佛身臨其境。
在韓愈的災難詩中,許多詞語艱澀難懂,遣詞造句十分獨特。這類詩歌極力避免使用常見易懂的詞語,刻意追求奇崛險怪的語言風格。例如在《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里描寫山火:“山狂谷恨相吐吞,風怒不休何軒軒。擺磨出火以自燔,有聲夜中驚莫原。天跳地踔顛乾坤,赫赫上照窮崖垠。截然高周燒四垣,神焦鬼爛無逃門。”[4]354這里運用的詞語,如山狂、谷很、風怒、天跳、地踔、顛乾坤、神焦、鬼爛等詞語,令人心驚膽戰,聲勢浩大的山火躍然紙上。詩歌還描寫了一些在山火中逃亡的動物:“三光弛隳不復暾,虎熊麋豬逮猴猿。水龍鼉龜魚與黿,鴉鴟雕鷹雉鵠鹍。燖炰煨爊孰飛奔,祝融告休酌卑尊。”[4]354韓愈特意選取了許多不常見的動物。這些動物真的在這場山火中逃亡嗎?或者說山上真的有這些動物嗎?其實不見得。但從他選取的這些動物中,恰恰可以看出,他在用詞方面力求新奇,不落俗套。
創作災害詩的直接原因是自然災害的發生。因此,災害頻發是韓愈災害詩創作的首要因素。災害詩的創作并不是詩人無病呻吟,為了創作而創作,而是在詩人看到窮苦百姓的慘狀和政府官員的不作為之后的有感而發。唐朝是一個災害頻發的朝代,除水旱等常見災害外,蟲災、風災等較為罕見的災害也有較多的記載。據統計,有記載的唐朝自然災害共有1 063次。其中,韓愈經歷的代宗、德宗、順宗、憲宗、穆宗五朝共有319次自然災害[5]104-105。頻發的自然災害為韓愈災害詩的創作提供了直接素材。
唐代盛行詩歌,詩歌創作在唐代蔚然成風。唐人在詩歌創作方面推崇風雅,自初唐以來一直在進行詩歌改革。韓愈所處的中唐時期正是詩風的轉變時期,作者自然受到他所處時代文風的影響。初唐時期文壇改革的主要方向是去除詩歌中的齊梁靡靡之風。陳子昂將漢魏風骨與風雅興寄的傳統結合起來,確立了詩歌的基本精神內涵。那時,以建安風骨和風雅興寄為主要內容的詩歌創作觀念已經成為共識。中唐時期詩風發生轉變。隨著國家動亂的開始,原來風雅興寄的傳統逐漸變為怨刺諷喻。混亂的社會現實和動蕩的國家局勢使文人開始用批判的筆觸抒發對現實生活的不滿。這一時期的詩作內容多為反映社會現狀,批判社會不公。韓愈的災害詩就誕生于這樣的社會與文壇背景。韓愈的許多詩歌都直接反映當時的社會現狀,尤其是其描寫災情的詩歌,不但生動刻畫了自然災害帶來的破壞,而且也將貧苦百姓的艱難生活刻畫得栩栩如生,既表達了對貧苦百姓不幸遭遇的無限同情與悲憫,也表達了對壓迫和剝削百姓的統治者的批判。
唐代繼承了自魏晉南北朝以來的多元文化,“三教并行”是其文化思想的重要特點。但是,韓愈作為一個深受傳統儒家思想影響的封建知識分子,家國天下、積極入世等思想在他身上隨處可見。他倡導的以“載道”“明道”為核心的古文運動,就是儒學復興思想在文學上的反映。韓愈是一位有擔當、有責任感的詩人。他的災害詩一面描寫百姓之苦,一面批判統治者之不仁,同時也表達了對社會不公的不滿。韓愈參與政治的熱情極高,他在許多詩歌中表達了渴望參與國家決策、積極進言獻策的愿望。“適會除御史,誠當得言秋。拜疏移閤門,為忠寧自謀。上陳人疾苦,無令絕其喉。下陳畿甸內,根本理宜優。”[4]159在《赴江陵》中,韓愈認為作為御史的他,就應該積極和真誠地向皇上進言獻策。雖然因此被貶,但他在《縣齋有懷》中回應:對此事無怨無悔,忠于職責是自己的堅守。不僅如此,在一些詩歌中,他還對當時的官員表達不滿,在《苦寒》中他寫道:“賢能日登御,黜彼傲與憸。”[4]78韓愈曾經直接表達對當朝宰相的不滿,認為應該罷免宰相,任用更加賢能的人。非得有極強的使命感和為民請命的大無畏精神的人,才有膽量冒著得罪權貴、搭上仕途的風險,直接而堅定地指出當朝宰相德不配位。
綜上,韓愈將自己在災害中的所見所聞記錄成詩。他同情底層百姓苦難,批判不仁之官的剝削,展現了強烈的悲天憫人的情懷。其整體上怪誕不落俗套的詩歌風格,也為唐代詩歌注入了一股清新之風,具有獨具特色的藝術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