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內好的“憲法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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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大學 綜合文化研究科,日本 東京 113-0033 )
時至今日,圍繞日本戰(zhàn)后憲法的種種爭論——無論是有關日本政府執(zhí)意推行的“修憲”計劃及與之相關的“憲法九條”問題展開的爭論,還是戰(zhàn)后憲法對于“象征天皇”的規(guī)定所引發(fā)的討論——仍然深刻地影響乃至分裂著日本社會的自我理解。其中,關于戰(zhàn)后憲法的“外來性”和“自發(fā)性”問題的分歧,一直是“改憲派”和“護憲派”爭執(zhí)不下的焦點問題。在前者看來,由于戰(zhàn)后憲法的制定過程幾乎完全由美國主導,甚至是美國人將一系列自己未必會愿意寫入美國憲法的原則強加給日本,因而修憲也構成了日本擺脫美國支配、恢復國家獨立的必要環(huán)節(jié)。與之相對,后者則認為盡管戰(zhàn)后憲法是“外來的”,它所體現(xiàn)的具有普遍性的價值和原則本身值得捍衛(wèi)。
在關于戰(zhàn)后憲法的“外來性/自發(fā)性”的討論中,日本思想家柄谷行人的論述頗為獨特。在《關于自主憲法》(1991年)這篇文章中,柄谷行人將日本接受新憲法的過程,比作日本近代思想家內村鑒三接受基督教的過程。內村一開始非常抵制周圍人對他的傳教,之后卻成了堅定的基督徒:“因為有著外來的強制,并且有著對此的對抗,他的信仰便與單純的‘自發(fā)性’不同,變得穩(wěn)固了。”[1](P.200)根據(jù)柄谷行人的論述,這種強制性的信仰超越了內村自身的意志,反倒帶來了他無法輕易拋棄的堅實品質:
他的自發(fā)性意志在此之后才運作。自發(fā)性的意志無法做到信仰超驗者。如果是自發(fā)性意志的話,信仰就不過是從屬于意志的東西,隨時都可以放棄。[1](PP.200-201)
柄谷行人以日本政府在1950年代抵抗美國關于廢止“憲法第九條”的要求為例來說明,“外來的”戰(zhàn)后憲法在超驗者的意義上具有“自發(fā)性”意志所無法違抗的約束力。不過,柄谷行人沒有解釋的是,這種約束力是如何被內在化和主體化的;同時,這樣一種論述顯然也無法充分應對近年來喧囂塵上、幾乎勢在必行的修憲議題。(1)正是基于對這一論述的反思,柄谷行人在《憲法的無意識》中修正了自己的觀點,并將戰(zhàn)后憲法、尤其是全面放棄武力的“第九條”與所謂“德川體制”下的和平狀態(tài)聯(lián)系起來,認為后者構成了存在于日本社會無意識之中的戰(zhàn)后憲法的“先行形態(tài)”。參見柄谷行人《憲法の無意識》,東京:巖波新書,2016年。不過,即便這種頗具爭議的論述能夠解釋“外來的”憲法為何能在民眾之間形成內在的約束力,也無法應對迫在眉睫的修憲問題;換言之,這一解釋帶有的危險是,它恰恰吊詭地削弱了民眾在意識層面采取的捍衛(wèi)憲法之行動的意義。而如果缺乏對這兩個問題的有效思考,單純以反對武力、支持和平的主張來回應日本政府邁向修憲的一系列舉措,恐怕也無法產生實際影響。
在戰(zhàn)后憲法的“外在性”問題以及與之相關的一系列問題上(如日本民眾政治主體性的形成、戰(zhàn)后民主社會的確立和維持,等等),以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尤其是魯迅研究而為國內學界所熟知的思想家竹內好,提供了今天仍然值得重審的論述。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如后文所述,竹內好在當時雖然積極參加了由多位戰(zhàn)后民主派知識分子組織和推動的“憲法問題研究會”,并且堅持“護憲派”的立場,但他站在文學研究者的角度對憲法做出的思考,并沒有以戰(zhàn)后出現(xiàn)的一系列專門的先行研究為起點(2)自從憲法頒布以來,在日本數(shù)十年的戰(zhàn)后憲法論爭史上,既有試圖調和戰(zhàn)后憲法與舊憲法之關系的努力,也有從民主政治的角度強調戰(zhàn)后憲法的革新意義的嘗試。前者可參見如1940年代末出版的和辻哲郎《新編 國民統(tǒng)合の象徴》(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19年)和尾朝高雄《國民主権と天皇制》(東京:講談社,2019年);后者可參見如丸山真男發(fā)表于1964年的《關于憲法九條的若干考察》(載《後衛(wèi)の位置から:『現(xiàn)代政治の思想と行動』追補》,東京:未來社,1982年)和樋口陽一寫于1970年代以降的一系列論著。同時,江藤淳等論者則從“由美國強加的憲法”的角度,強調戰(zhàn)后憲法民主表面下的壓抑結構。參見江藤淳《一九四六年憲法――その拘束》,東京:文蕓春秋,2015年。,而他的論述在當時的憲法學界或政治理論界也沒有引起充分的分析和回應——但這一“沒有位置的位置”,或許恰恰構成了其對于戰(zhàn)后憲法的思考如今仍然能夠成為我們探討日本戰(zhàn)后憲法問題的重要參考的根本理由之一。(3)關于竹內好的憲法討論在歷史語境中的位置,以及這一討論與竹內好的文學思考之間的關聯(lián),參見中島隆博在《危機時代の哲學》(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2021年)中的相關討論。
在深入探討竹內好的戰(zhàn)后憲法論之前,我們先將其論述的基本脈絡整理如下:在竹內好看來,戰(zhàn)后憲法的確是基于民主主義政治原則的文本,但它的內在化和主體化過程,體現(xiàn)為日本民眾積極而不斷地通過這一憲法為自己的權利作斗爭的過程,體現(xiàn)為民眾站在力量對比懸殊的弱勢立場來將對手的力量攫取和轉化為自身能量的過程。這一過程不僅構成了國民性連帶的基礎,而且是“人民主權”的體現(xiàn)。如果缺失了這一具有主體性的參與,憲法將停留于、或重新回到一紙空文。竹內好關于憲法的思考,不但可以為我們理解其思想中的一些重要概念,如“抵抗”“無力”等等提供不可或缺的線索,更重要的是,通過重新梳理竹內好對于憲法的態(tài)度,我們可以澄清學界愛用甚至濫用的所謂“作為方法的亞洲”。這里的問題,并不僅僅涉及我們在多大程度上掌握竹內好這個日本思想家的相關知識,更涉及通過考察竹內好這位與憲法學無關的研究者與其所在政治語境的關系,來反省當下。
1946年11月3日,竹內好在日記中記載了一條:“晴。憲法頒布。”[2](P.443)這份由駐日盟軍司令總部(簡稱“GHQ”)遵照總司令麥克阿瑟提出的“三原則”而起草的戰(zhàn)后“和平憲法”,自頒布之日起便因其鮮明的民主主義原則、徹底放棄武力原則和表述上明顯的翻譯腔而引起日本知識界廣泛討論。(4)關于戰(zhàn)后憲法的制訂過程以及頒布后引起的討論,參見古関彰一《日本國憲法の誕生 増補改訂版》(東京:巖波書店,2017年)中的詳細考察。竹內好在發(fā)表于1960年的《我們的憲法感覺》一文中,直接挑明了新憲法在民眾間產生的“格格不入”之感:
戰(zhàn)后的新憲法,對我們而言并沒有什么親近感,不知為什么總覺得很疏遠。現(xiàn)在我們所擁有的這個憲法強調人類普遍的原理,是非常漂亮的。漂亮固然漂亮,就是有些輝煌耀眼,作為自己的憲法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換句話說,把它視為從我們自己的過去歷史積累中產生出來的東西,這個新憲法實在太耀眼了。我總懷疑我們是不是那樣了不起的人?[3](《我們的憲法感覺》,P.287)
竹內好在文章一開始便交代,這里的“我們”指的是“大多數(shù)國民”[3](《我們的憲法感覺》,P.285),也就是一般意義上的民眾,而非知識階層。一般民眾不會從“日本憲法史”“憲政思想史”之類的學理層面討論新憲法與舊憲法的關系,更不會借用東西方思想資源來證成新憲法體現(xiàn)的戰(zhàn)后日本國體的延續(xù)或斷裂;毋寧說,民眾能夠感受到的正是竹內好所說的這種“格格不入”感。因此,就上述引文而言,竹內好對于戰(zhàn)后憲法的質疑,乃是認為其中表達的“人類普遍的原理”與日本民眾在經(jīng)歷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殖民戰(zhàn)爭及戰(zhàn)敗的過程中所形成的“歷史積累”或歷史經(jīng)驗之間,有著相當?shù)木嚯x。戰(zhàn)后憲法的民主原則的表述中所缺失的,恰恰是對日本民眾在過去的戰(zhàn)爭年代中形成的經(jīng)驗的扭曲性的充分認識:
我們這個年代的人在舊憲法下接受教育完成了人格的形成。這里所說的舊憲法,不單指成文憲法,還指與教育敕語一體化的舊大日本帝國的國家原理或憲法精神。接受了此種教育的人,在憲法及教育敕語合為一體的壓力之下,盡管在精神上受到強烈的束縛,但作為人而生存下去的愿望并沒有因此泯滅;在那個框架之中,我們竭盡全力地試圖從心底頑強地發(fā)出作為人的愿望,我們就是帶著這種愿望生存過來的。我覺得被驅趕到那場戰(zhàn)爭中去的、喊著天皇陛下萬歲而死去的那些士兵們也是一樣,舊式教育確實把我們的忠誠集中于天皇,而實際上,他們并不是為了忠誠于天皇什么的,他們只是借這個形式表達了自己作為人希望自由的愿望,當然,因為沒有別的表現(xiàn)手段,我覺得他們不得不以這種被扭曲了的形式來表達。[3](《我們的憲法感覺》,PP.287-288)
對于竹內好而言,在日本帝國主義的制度下接受教育并形成人格的民眾,對于自由等“人類普遍原理”的訴求必須也只能以有限的、表面看起來屬于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來傳達;這種經(jīng)驗的扭曲結構,使得在舊體制中試圖“徹底地喊出那個自己的呼聲的姿態(tài)”[3](《我們的憲法感覺》,P.288),與由此表達出來的“天皇陛下萬歲”之類的話語密不可分地糾纏在一起。因此,像戰(zhàn)后憲法那樣,以否定或無視民眾這一經(jīng)驗的方式來直白地表達“人類普遍的原理”,或許恰恰放棄了在大多數(shù)民眾的戰(zhàn)敗經(jīng)驗中構建戰(zhàn)后民主社會的政治主體性的契機。這一點竹內好在同時期寫下的《近代的超克》(1959年)中,表述為:“因為戰(zhàn)爭吟吟誦了戰(zhàn)爭而否定它,也正是否定了民眾的生活。承認戰(zhàn)爭吟,但是卻批判這戰(zhàn)爭吟依賴過去的戰(zhàn)爭觀念、回避直視眼下進行中的戰(zhàn)爭本質(不是帝國主義戰(zhàn)爭這一觀念)的態(tài)度,假手于把戰(zhàn)爭吟改變成適合于總體戰(zhàn)爭的戰(zhàn)爭吟,并由此改變戰(zhàn)爭的性質,在這樣的決意中才存在著使抵抗得以成立的契機。”[3](P.333)換句話說,如何深入到經(jīng)驗的扭曲結構內部,并通過這一結構來改變原本的問題情境,恰恰是竹內好對于“近代的超克”會議和舊憲法體制等問題的分析策略。
不過,就竹內好對于戰(zhàn)后憲法的批評性態(tài)度而言,以上這些論述是否意味著,他歸根結底與主張在憲法問題上重新進行一次全民公投以解決戰(zhàn)后日本社會的結構性“扭曲”的加藤典洋等論者(5)例如,加藤在《戰(zhàn)敗后論》中寫道:“如果不想辦法通過對三百萬本國死者進行哀悼,再對兩千萬死者進行謝罪,那么我們就無法從這一‘扭曲’中恢復過來。”參見加藤典洋《敗戦後論》,東京:ちくま學蕓文庫,2015年,第97頁。加藤所謂的“扭曲”,指的是戰(zhàn)后一直受到美國支配的日本缺乏國家的獨立性和實質性主權的結構。加藤的這一論點近來由白井聰?shù)日撜咧匦绿岢觯绨拙數(shù)摹队谰A敗戦論》(東京:講談社,2016年)、《國體論 菊と星條旗》(東京:集英社,2018年)等。殊途同歸呢?或者說,竹內好是不是暗示,我們必須回到舊憲法體制乃至教育敕語那里,才能找到連通“大多數(shù)民眾”的“憲法感覺”與戰(zhàn)后憲法所表達的“人類普遍的原則”的方式?
的確有論者這樣認為。例如,花森重行指出,只有在竹內好所訴諸的“舊憲法式的感覺”的基礎上,只有在“再度審視‘過去的憲法’以及生活于其中的人們以扭曲的形式發(fā)出的對于自由的渴望”的基礎上,只有在“傳統(tǒng)的延續(xù)”的基礎上,才能獲得對于新的憲法感覺。[4](P.136)同樣,孫歌認為,竹內好雖然提出了應該將憲法和民主主義進行主體化、內在化和民族化,卻沒有能夠具體說明如何操作:
竹內好一直沒有放棄從“五條御誓文”里面尋找日本現(xiàn)代民主主義可能性的愿望,盡管他知道在實際操作上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漂亮的民主的日本憲法卻并沒有保障日本國民的意志通過民主程序得到實現(xiàn),這究竟是什么樣的事態(tài)?竹內好僅僅把問題追究到“我們必須把新憲法化為我們自己的東西”這個層面上,其實并不足以回答他自己提出的問題,但是顯然,這已經(jīng)是他追問的極限。他無法把話題進一步引向對于這個新憲法本身的質疑,因為至今還存在的以憲法第九條為分界線的現(xiàn)實中的斗爭,不允許他再邁出一步。[3](《在零和一百之間》,PP.70-71)
然而,我認為竹內好之所以沒有像其同時代(和今天)的“改憲派”那樣,將論述推進到“對于這個新憲法本身的質疑”,并不是因為“現(xiàn)實中的斗爭”“不允許他再邁出一步”,而是因為在他看來,當時正在進行的民眾的現(xiàn)實斗爭,恰恰構成了新憲法在民眾中實現(xiàn)內在化的重要一環(huán)。另一方面,他作為在舊體制下、在“舊憲法感覺”下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在面對岸信介政府破壞民主政治的行為時,只能以自己辭職這一邏輯上并不連貫的舉動作為反應。竹內好深知他“現(xiàn)在采取的行動是非常日式的。在戰(zhàn)后成長起來的人看來,這是十分滑稽的”[3](《我們的憲法感覺》,P.288);但或許正是通過這份對于戰(zhàn)后憲法展開批判性反思的剖白式文本,使他能夠將自己的辭職舉動與民眾、尤其屬于戰(zhàn)后一代的年輕人的集體行動聯(lián)系起來,從而在述行(performatively)的意義上從“舊的憲法感覺”邁向“新的憲法感覺”。竹內好的這一文本本身,便是“與過去的傳統(tǒng)相連接”的努力。因此,竹內好強調性地使用“感覺”一詞(而非“理念”或“觀念”),也正是為了突出民眾在個體經(jīng)驗的意義上對憲法的接受和理解,突出將憲法內在化、主體化、民族化的重要性。
事實上,早在1954年竹內好就表明,盡管自己對戰(zhàn)后憲法文體的翻譯腔感到不滿,并認為憲法本身有很多有待改良的地方,但他仍然堅持擁護憲法的立場:“我認為,擁護憲法優(yōu)先于自己的一切活動。我的職業(yè)是研究、教育和言論發(fā)表,這一切都要朝著憲法的大目標進行調整,并以此來安排自己的生活。憲法優(yōu)先于我的生命。”[5](P.373)應該說,如何以竹內好對于戰(zhàn)后憲法的擁護姿態(tài)為基礎來理解《我們的憲法感覺》中提出的“格格不入感”,構成了恰當理解1960年這篇文章的重要線索。
在此,需要提到花森重行和孫歌都提到、卻沒有進一步深入討論的一個事實,同時也是我們在討論竹內好關于戰(zhàn)后憲法的論述時不能不考慮到的背景:《我們的憲法感覺》是竹內好在參與1960年代“安保斗爭”的過程中發(fā)表的一次演講。1960年1月,涉及美日雙方軍事共同防衛(wèi)的《日美新安保條約》在華盛頓簽訂;2月,條約被送交日本國會批準,由此引發(fā)民眾強烈抗議和論辯。5月19日,當時的岸信介政府不顧社會黨等政黨的抵抗和廣大民眾的反對,在自民黨占多數(shù)的日本眾議院就“安保條約”進行強行表決,并于次日批準通過。這一被視作公然破壞日本民主制的行為,激起了此后一系列的民眾示威游行,最終岸信介內閣于是年6月23日宣布總辭職。眾所周知,竹內好深深地卷入了“安保斗爭”之中,不僅在5月19日前夕作為民眾代表直接與岸信介進行談話,更是在得知“安保條約”強行決議通過后以辭去教職來表達自己的抵抗(當時同樣辭去教職以示抗議的還有鶴見俊輔)。在其前后接連數(shù)月參與示威游行活動的過程中,竹內好寫下了《安保反對運動的新情況》(1960年5月)、《為了民主主義的重建》(1960年6月)、《民主還是獨裁》(1960年6月)、《六四斗爭見聞》(1960年6月)、《為什么說是勝利》(1960年7月)等一系列相關文章。之后,在將這些文字集結起來的《不服從的遺產》(1961年)一書的“前言”中,竹內好如此形容自己過去的一年:
對于我個人而言,1960年是值得紀錄的一年。我精神和肉體上的精力無論多么貧乏,到底還是集中地發(fā)揮到了近乎極限,而其結果則是發(fā)生了某種于己于他的變化。……處于漩渦之中的時候,容易迷失自己。無論多么警覺,實際上還是很難區(qū)別行動者和觀察者。因此就有必要通過某種操作來將埋沒于狀況中的自己抽離出來。如果不這樣做,如果不把自己客體化,就無法重新開始新的工作。為此,記錄是有效的手段。[6](P.3)
借用魯迅的說法,可以認為1960年是竹內好作為知識人“不能已于言”的一年。正是在身處具體“狀況”的情形下,竹內好在6月12日由憲法問題研究會舉辦的“保衛(wèi)民主政治演講會”上,做了題為《我們的憲法感覺》的報告。由大內兵衛(wèi)、南原繁、丸山真男、宮澤俊義、矢內原忠雄等著名憲法學家和政治理論家于1958年發(fā)起的憲法問題研究會,原先的意圖是針對當時政府的憲法調查會(它被認為是政府為“修憲”而作的準備),而站在“護憲”一方展開抵抗的研究團體;隨著研究會的進行,其活動逐漸發(fā)展到舉辦面向一般市民的公開演講、在每年5月3日的憲法紀念日舉辦紀念演講會、發(fā)行憲法知識普及的書籍刊物,等等。(6)關于憲法問題研究會的一般狀況和竹內好的參與,參見家永三郎《竹內さんと私》,《竹內好全集》月報3,東京:筑摩書房,1980年,第1-2頁。翻看竹內好當時的日記,可以知道他非常積極地參與研究會的各項活動。同時,眾所周知,竹內好以“民主”和“獨裁”的對峙這一引起不小爭議的表達來概括5月19日政府強行表決“安保條約”的做法。在他看來,政府的近乎“政變”的行為無疑是對新憲法、對戰(zhàn)后民主的踐踏。在這個意義上,談論新憲法與民眾的“憲法感覺”之間的距離,不啻于提出了政府和民眾對于新憲法的“爭奪”問題:一方面是想方設法以表面上不違背法條的方式濫用和踐踏憲法的政府,另一方面是實踐憲法的民主主義原則為自身權利作斗爭的民眾。兩者之間的對抗,毋寧說是法條和精神的對抗。岸信介政府的所作所為,讓竹內好感到“不管成文憲法如何的漂亮,那不過是與官樣文章同等的東西”[3](《我們的憲法感覺》,P.290)。然而,需要格外注意的是,竹內好的話意味著,如果僅僅停留在法律實證主義的層面上理解憲法,就相當于將它拱手讓給作為“獨裁者”的政府,并任由后者從內部將它掏空。這一點在竹內好寫于1953年的一篇文章中表達得非常清晰:“權力者一方從制定當時起就沒打算遵守憲法,現(xiàn)在也一樣。他們認為憲法是紙屑。因此,即便跟他們說‘要遵守憲法’,他們只要回答‘我們的確在遵守憲法’,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這是不行的。”[7](P.355)也就是說,對于憲法的捍衛(wèi)不能在法律實證主義的意義上進行,而必須通過民眾的自發(fā)運動實現(xiàn)。
因此,站在民眾斗爭的立場上來看,《我們的憲法感覺》中關于戰(zhàn)后憲法的質疑,其前提反而是竹內好在“安保斗爭”的背景下對于戰(zhàn)后憲法的重新認識——例如,在這篇文章開始的地方,竹內好寫道:
當憲法遭到無視時,具有遵守該憲法的義務、而且是被賦予很強義務的人,究竟應該做什么?……那天,仿佛是得到了神的啟示一般,憲法這個詞突然浮現(xiàn)到腦海中來了。其實,就職的時候寫過尊重擁護憲法這樣的誓言書,平常是不記得的。在異常的情況下一個人做出抉擇的因素,往往是平常培養(yǎng)而沉潛于意識深處的東西,到了關鍵的時刻就會突然地浮現(xiàn)出來。……對于十九日那種完全無視憲法、蹂躪民主主義的少數(shù)掌權者的做法……我們國民是不能容忍的。那以后,以國民運動的形式掀起了抗議運動,現(xiàn)在它仍在繼續(xù)著。今天我并不想直接討論這個運動本身,我只是想在與憲法相關的意義上,談一個我在其后意識到的問題。[3](《我們的憲法感覺》,P.286)
竹內好在“其后意識到的問題”,自然就是前面提到的戰(zhàn)后憲法的“格格不入”之感。值得注意的是,竹內好意識到這一被論者們視作重點的、關于“舊的憲法感覺”的問題,恰恰是在他意識到“新的憲法感覺”之后才產生的。換言之,在孫歌和花森重行等研究者所強調的問題和竹內好的側重點之間,事實上產生了一個微妙卻重要的偏差:對于“舊的憲法感覺”以及民眾經(jīng)驗的扭曲結構的關切,當然符合竹內好思想中一以貫之的“火中取栗”的姿態(tài),可是就對于戰(zhàn)后憲法的判斷而言,竹內好在《我們的憲法感覺》中論述的不僅是戰(zhàn)后憲法與基于舊憲法體制下的民眾的經(jīng)驗和感覺的距離,而更是從現(xiàn)實的政治斗爭中感受到的對于這一距離的克服。正如過去士兵們只能通過“天皇陛下萬歲”來表達個人對于自由的渴望,如今他自己也只能以辭去教職這一邏輯和法理上顯得突兀或不連貫的舉動來抵抗日本政府的決議;但是,這一從舊體制的經(jīng)驗中產生的扭曲的抵抗方式,在現(xiàn)實斗爭中恰恰連通著其他民眾、尤其是戰(zhàn)后一代年輕人的抵抗:通過戰(zhàn)后憲法來向政府主張民主政治和個人權利的行為,實際上正在將原本顯得“外在”的憲法語言改造為民眾自身的主體性表達。換言之,通過這樣一種抵抗,竹內好不僅提示了兩代人之間原本異質的經(jīng)驗如何彼此連接和溝通,也由此提示了遠不止于代際差異的、充滿著異質性的歷史經(jīng)驗之間實現(xiàn)呼應乃至連帶,并最終形成足以稱為“我們”的政治主體性的方式。同樣,正如在舊體制下民眾對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遵從性表達之中可能包含著抵抗的能量,如今“安保斗爭”中民眾的一系列在學理上顯得不相關的言辭和舉止(例如竹內好本人以“民主還是獨裁”來為事件定性),恰恰蘊含著民主主義政治的民族化資源。
在此,本文最初提到的“外來性”和“內發(fā)性”的對立成了虛假的對立,因為重要的既不是把戰(zhàn)后憲法當作一套既定的價值接受下來,也不是以內在于舊體制的、所謂“內發(fā)的”“憲法感覺”為理由拒絕新憲法,而是在對現(xiàn)實政治的抵抗中豐富自身對于新憲法的“感覺”,實現(xiàn)對于“外來”憲法的主體化改造。這就是為什么在提出了戰(zhàn)后憲法的內在化和民族化的必要性之后,竹內好特意寫道:“現(xiàn)在,舉國上下掀起了國民抵抗運動,我相信,通過這個運動一定能建立起這種憲法感覺。”[3](《我們的憲法感覺》,P.290)在他看來,這一“日本歷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事件”是“稱得上‘抵抗’之名的最初的抵抗運動”。[8](PP.185-187)如果不是試圖確認當時民眾的政治參與恰恰將原本顯得“外在”的憲法轉化為保衛(wèi)自身權利、保衛(wèi)民主政治的力量,竹內好為什么要在“安保斗爭”的高潮中發(fā)表這樣一個與運動貌似無關的演講,就變得不可解了。
事實上,竹內好對于戰(zhàn)后憲法如何在民眾之間被主體化和內在化的問題,始終顯示出非常明確的積極態(tài)度。為了進一步說明這一點,讓我們看一下竹內好早在1952年5月發(fā)表的一篇題為《憲法與道德》的文章。正是在之前(1952年4月8日),標志著日本放棄“全面講和”而選擇與美國之間達成“單獨講和”的《舊金山對日和平條約》正式生效。在竹內好看來,這一條約非但沒有讓日本恢復主權獨立,反而在獨立的表象下確立了日本對于美國的依附關系,更是讓日本錯失了與中國恢復和平關系的歷史機遇。在這一背景下,竹內好談到了戰(zhàn)后憲法和民主體制的民族化問題:
的確,在憲法制定當時,“民眾”是沒有這個力量的。不經(jīng)歷一次否定,就無法變成自己的東西,但沒有進行否定的力量。這相當于說,沒有自己制定憲法的力量。[9](P.42)
戰(zhàn)后憲法當然是“外來的”,但是竹內好認為,隨著時間的推移,民眾能夠將這一外在于自身力量的憲法變成自己的東西,這不僅是“時間推移”使然,更是因為:
光天化日下看到新憲法被任意冒犯,便逐漸產生了“這樣好嗎”的疑問。……最初因為在意翻譯腔的文體而無法感到親近。但是,隨著憲法被觸犯的程度愈發(fā)嚴重,我打開憲法的機會就變多了;隨之,漸漸比起文體就更在意內容層面了。[9](P.43)
在這幾段看似簡單的話中,竹內好回答了一個至今仍然很重要的問題:當我們在談論捍衛(wèi)憲法的時候,我們究竟在談論什么?例如,如今頗有些論者主張,麥克阿瑟等美國人為戰(zhàn)后日本擬定憲法草案的時候,參照的是美國的《獨立宣言》《葛底斯堡演說》等,而憲法中的許多具有普遍性的權利原則,也是在這一基礎上形成的。因此,據(jù)說戰(zhàn)后憲法體現(xiàn)的注重個人權利和自由、強調個人與政府之間的契約關系的英美式法律思維,就與日本知識人和憲法學者在闡述憲法時強調的、基于德法政治思想的人民主權原則相去甚遠。據(jù)說不分清戰(zhàn)后憲法所依據(jù)(甚至接續(xù))的思想傳統(tǒng),任何針對修憲的批評都是無效的。于是,無論是天皇的象征地位還是憲法“九條”的放棄武力原則,據(jù)說都應該被放在美國為戰(zhàn)敗日本“去法西斯化”的歷史中予以理解,而日本對于國際社會不再構成威脅并成為正常的主權國家的時刻,按照這樣一種論述,自然也就是日本與美國簽訂《舊金山和約》的1951年。(7)這些議論均可參見篠田英朗《ほんとうの憲法》,東京:筑摩書房,2017年。當然,事實上這種議論并不需要被限定在某幾位特定的學者身上。在有關修憲的媒體討論上,類似的論調俯拾皆是且頗有市場。
上面這種論述的最終結果,將會使得一切從民眾自身的立場和判斷出發(fā)的憲法捍衛(wèi)行動都變得毫無意義。事實上,知識分子借助專門領域的權威而提出的上述主張,只會將憲法從民眾的生活和實踐中抽離、讓它重新變成少數(shù)知識和政治精英以敗壞的方式加以“闡釋”的文本和為政府的任意行為背書的被動工具。
然而,竹內好提醒我們,捍衛(wèi)憲法并不是為了捍衛(wèi)憲法制定者的原始意圖——無論是麥克阿瑟的意圖,還是日本政府對憲法草案進行翻譯和修訂時的意圖,甚或當時由一系列民間知識分子擬定的民主性憲法草案的意圖——也不是為了捍衛(wèi)體現(xiàn)于憲法中的普遍原則在它們得到參考甚至援引的原初歷史語境下所帶有的特定形式(例如個人自由在美國《獨立宣言》中如何體現(xiàn)),而是為了捍衛(wèi)包含在這些原則中的潛能和未來。換言之,這些原則之所以具有普遍性(沒有一個嚴肅的論者應該在這一點上讓步),不是因為它們是如數(shù)學公式一般亙古不變的東西,更不是因為它們在強權政治的“歷史車輪”下以“普遍”的名義扮演著粉飾實利政治(realpolitik)的角色,而是因為:無論在何種歷史條件下、無論根據(jù)何種需要對它們進行闡述并為它們賦予形式,我們都無法窮盡它們的潛能,無法窮盡它們對于未來、對于正義、對于民主和人民的承諾。
例如,就如今成為各派知識分子爭論焦點的“九條”而言,即便論者回到憲法制定時駐日盟軍司令總部對于它的理解,還原當時各種復雜的爭論與妥協(xié),或從美國政府和日本政府的歷史或現(xiàn)實的關系中厘定它的實際意義,都無法抹消其中包含的絕對性和普遍性,因為后者一旦被民眾接受和發(fā)展、一旦被用以主張和平的權利和訴求,它就帶上了自己的生命并與未來發(fā)生關聯(lián)。對于憲法的捍衛(wèi),就是執(zhí)著于憲法原則對于固有的語境、憲法制定時的語境的抵抗和超越,就是讓憲法原則在不同歷史情境下、不同場合下被引用和運用,從而在每個特殊的場合都帶上具體的普遍性。這一普遍性所依據(jù)的并不是某種理路清晰的“觀念”,而恰恰是民眾通過具體斗爭所獲得的“憲法感覺”。
在這個意義上,雖然在憲法制定和頒布時民眾沒有力量參與、更沒有力量進行否定,可隨著這一“外來”之物在其后的歷史中經(jīng)歷了包括制定者美國和日本政府在內的破壞和否定,民眾能夠“以這一破壞為杠桿,逐漸將它接受為自己的東西”(竹內好語)。在不斷重新認識的過程中,在不斷從這些原本顯得外在甚至空洞的原則中汲取維護自身權利、抵抗政治權力濫用的過程中,民眾能夠為憲法的普遍原則賦予不斷更新的歷史含義和形象。憲法之所以值得捍衛(wèi)、之所以必須也只能由民眾自身來捍衛(wèi),原因正在于此。竹內好將此稱為形成“國民性連帶感”的“一種弱者的智慧”。[9](P.44)這句話涉及兩個要點:
第一,“國民性連帶感”的基礎不是任何實質性的因素(無論是傳統(tǒng)文化、民族、疆界還是語言),而是彼此有著種種差異的民眾共同參與到同一個政治運動之中的行為。在“安保斗爭”的高潮中,竹內好激動地寫道:“從5月19日以來每晚都睡不好。……我至今的生涯中沒有體會過如此持續(xù)的虔敬(?)之感。我有著正在戰(zhàn)斗的自覺。戰(zhàn)斗正在持續(xù)。不過,我不清楚自己位于戰(zhàn)列的哪里。我不是一個兵卒,也不是部隊長,更不是司令官或參謀。只是,不可思議的連帶感支撐著自己。若要強為之命名的話,我想這可以被稱作國民性連帶感。”[10](P.107)因此,“連帶感”對于竹內好而言是一種無中心(沒有指導者或盟主)的聯(lián)合方式,是在具體狀況中形成的動態(tài)關系。它不生成垂直性的命令與服從、支配與保護的關系,而只呈現(xiàn)為共感和共生的水平性關系。
第二,之所以說是“弱者的智慧”,是因為將新憲法通過內在化和主體化而改造為自身的力量的前提,是民眾與日本政府和美國之間絕對的力量不平等關系,而民眾形成自身力量的契機,則是對于“敵方”力量的轉化:
擁護憲法,指的是我們對于憲法的遵守。與其說是遵守,不如說是培養(yǎng)、使之具有血肉。對手棄之為紙屑,我方則將它撿起并活用起來。將它變成自己的東西,以這一力量追擊對手。必須是這樣才行。基本人權的確立、社會保障的建立、軍備廢止,一條一條實現(xiàn)憲法條文,必須以這一力量展開攻勢并迫使對手承認。[7](P.356)
自身的力量來自對手的力量,而之所以能夠從對方那里獲得力量,是因為對方無法實現(xiàn)自身提出的“人類普遍的原則”。無論是希望修改“第九條”的美國政府,還是強行表決通過“安保條約”的日本政府,抑或是數(shù)個世紀以來打著“文明”“自由”等旗號施行侵略的西歐各國,都將其冠冕堂皇的“人類普遍的原則”“棄為紙屑”,但這并不意味著強力創(chuàng)造權利,反而意味著它們蘊含始終處于弱勢的民眾展開抵抗的可能性。借用竹內好在同時期發(fā)表的《作為方法的亞洲》(1961年)一文中的說法:“為了更大規(guī)模地實現(xiàn)西歐的優(yōu)秀文化價值,需要再一次由東洋來包含西洋,并反過來改變西洋本身,憑借這一文化上的反轉或價值上的反轉來創(chuàng)造普遍性。”[11](P.469)正是在這里,我們得以把握竹內好所謂“作為方法”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弱勢位置奪取強勢一方的力量,以此作為自身斗爭的基礎,便是竹內好所謂“方法”的涵義:“進行這一反轉的時候,必須有自身內部的獨特性。這一獨特性恐怕不是作為實體而存在的。不過,作為方法,即作為主體形成的過程,是可能的吧。”[11](PP.469-470)換句話說,竹內好筆下的“作為方法的亞洲”,不是指站在自外于“亞洲”的立場上將亞洲視作自己的“方法”、手段或中介,而是指“作為方法的亞洲”,必須始終是“亞洲”自身的“方法”,也就是亞洲在與“歐洲”所代表的“實體”(無論是理性還是政治制度)的對峙和抵抗過程中,如何將對方的力量進行反轉的策略。如竹內好在《何謂近代》(1948年)等文章中指出的那樣,這里的“亞洲”和“歐洲”不是地理意義上的實體,而是對于力量對比的結構關系的命名:所有被壓抑者,所有“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都屬于這里所謂的“亞洲”。的確,處于弱勢的一方必須面對來自強勢一方的強迫,如果后者是具有實體性的存在,那么前者就只能也必須是類似“無”的存在。但是,在能動性地將對方的力量進行轉化的過程中,弱者既要確立自身的主體性,又需要將對手進行改造,正如“亞洲”必須改造“歐洲”一樣,在利用憲法主張自身權利的集體性政治行動中,民眾沒有停留在“原理”的層面抽象地辯論憲法文本的是非,而是具體地、歷史地實現(xiàn)著憲法條文的“普遍原理”,并反過來迫使對手(無論是踐踏民主主義政治的日本政府,還是將戰(zhàn)后憲法施加給日本的美國)承認這些憲法條文的有效性和約束力。這便是“弱勢”和“無力”的倫理:
對抗力量的方式,只能是貫徹無力。以柔克剛、以弱勝強。“個”的哲學,甘地那里有,泰戈爾那里有,毛澤東那里有,胡志明那里有,我們的憲法第九條也是遵循這一道路的手段。善意和智慧,因為無力而顯得可敬。(8)竹內好《熱戦の代わりに思想戦を》,《竹內好全集》第9卷,第397頁。從“無力”的角度出發(fā),對竹內好的憲法認識與其有關“文學”的獨特理解做出的初步闡釋,參見拙稿“Constitution and Literariness: Takeuchi Yoshimi’s Critique of the Postwar Japanese Constitution.” Telos 189 (Winter 2019),pp. 169-182。
值得注意的是,這樣一種看法或許正是竹內好從毛澤東的游擊戰(zhàn)理論中獲得的認識:即便自身的武裝力量非常弱小,也可以在與敵人的斗爭中從對方那里奪取武裝。正如竹內好借助毛澤東所說:在抗日戰(zhàn)爭中,中國游擊隊的武器工廠不在上海,而在東京。在這個意義上,在《我們的憲法感覺》中,竹內好提出戰(zhàn)后憲法的“格格不入”之感,并不是為了回到“舊憲法感覺”,更不是為了拒絕憲法所體現(xiàn)的“人類普遍的原理”,而是為了連通在舊體制下成長起來的“大多數(shù)國民”與戰(zhàn)后成長起來的年輕人的經(jīng)驗,從而在共同的抵抗運動中形成“新的憲法感覺”、形成國民性的連帶和政治主體性。
另一方面,在竹內好那里,如果“新憲法感覺”的形成依賴于具體狀況中的不斷抵抗,那么由此形成的主體性在失去抵抗的情形下也有重新失去的危險。對于竹內好來說,不僅主體性的確立是如此,道德的確立、國民的確立也是如此。例如,就道德而言,竹內好說道:
道德不是給定的東西,不是一度獲得就永久不會失去的東西,而是憑借不斷努力而創(chuàng)造的東西,正如憲法保障的基本人權一樣。[9](P.45)
同樣,在談到“國民”時,竹內好寫道:
什么是國民?國民的形式要件是法律決定的,但這與實質沒有關系。國民之為國民,在于身為主權者的自覺。因此,國民不是一次形成的,而應該是反復地再形成的東西。[12](P.352)
因此,在“安保斗爭”中確立起來的民眾的政治主體性和“新憲法感覺”,如果在其后的歷史進程中沒有經(jīng)歷不斷自我更新和再生產的錘煉,便有重新喪失的危險,而憲法也可能重新變成“輝煌耀眼”卻格格不入的法條。如鶴見俊輔所言,在竹內好對于“國民”一詞的使用中,可以看到他的“浪漫主義、世界主義和無政府主義”。
不過,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子安宣邦和酒井直樹等人對于竹內好的尖銳批評,提到了問題的要害。例如,用子安宣邦的話說,竹內好一方面認為“亞洲”與“歐洲式的原理”不同,是一種“對于歐洲式原理的對抗和抵抗所要求的非實體性的負的原理”,另一方面則在《近代的超克》等文章中將日本對于英美發(fā)動的所謂“大東亞戰(zhàn)爭”解讀為具有二重性原理——對于亞洲國家的侵略殖民戰(zhàn)爭和對于歐洲的解放戰(zhàn)爭——的戰(zhàn)爭,從而將“亞洲式原理”實體化了。(9)參見子安宣邦《〈近代の超克〉とは何か》,東京:青土社,2008年,第202頁以下。類似的批評亦見酒井直樹《死産される日本語·日本人:「日本」の歴史―地政的配置》,東京:講談社,2015年,第83-87頁。對于這種批評的充分回應,要求我們仔細研讀竹內好的《近代的超克》和《日本的亞洲主義》(1963年)等長文,而這一工作顯然無法在本文的篇幅內展開,但從竹內好的憲法論述來看,我們或許可以提示一種可能的回應(同時也是對于本文的一個簡單整理):首先,竹內好對于“大東亞戰(zhàn)爭”與“亞洲主義”等歷史上充滿侵略色彩的語詞的重新探討,正是在“安保斗爭”其間和其后的歷史背景下進行的。在這個意義上,竹內好所做的不是為具體的歷史事件辯護,而是試圖將當下的抵抗的經(jīng)驗重新讀入已經(jīng)被戰(zhàn)后日本社會簡單遺忘且不愿反思的歷史之中,從歷史的縱深處攫取通往未來的思想資源。其次,竹內好所強調的“方法”,在它與“實體”或“觀念”相對的意義上,恰恰與他所謂的“感覺”和“經(jīng)驗”相呼應。換言之,當竹內好在“安保斗爭”的特定語境下探討戰(zhàn)爭的所謂“二重性原理”的時候,正如他試圖從日本士兵的“天皇陛下萬歲”的表述中看到對于自由的渴望一般,他試圖在“感覺”的意義上、在經(jīng)驗的扭曲性的層面上,尋求不同世代之間、在思想和意識形態(tài)上相去甚遠乃至互不兼容的民眾之間相互溝通和連帶的可能性。因此,一旦實證性地將竹內好筆下的“亞洲”還原為(例如)“太平洋戰(zhàn)爭”時期的日本甚至日本軍隊,基于“感覺”層面的扭曲經(jīng)驗就只能消失在“二重性原理”的靜態(tài)結構之中。進一步說,竹內好借助“亞洲”所指涉的,始終都是在多重社會關系中被壓抑和被損害的、處于弱勢的、甚至被剝奪了自我表達的語言的主體,而在竹內好看來,占據(jù)這一主體位置的不僅是被侵略和被殖民國家的民眾,也包括日本本國的民眾。而處于弱勢位置的異質性主體相互連帶的起點,絕不是抽象的理念或普遍性原理,而必須是具體抵抗過程中形成的主體性(“感覺”)。竹內好提醒我們,我們不能陷入諸如“個人經(jīng)驗如何通往集體實踐”之類的玄思:在眾多參與“安保斗爭”的民眾那里,其集體行動一開始就排除了這種形而上學難題的介入余地。
根據(jù)竹內好的論述,既然“國民”是時時刻刻需要在具體情境中隨著具體的“抵抗”和“掙扎”形成的,既然連帶始終都是在過程中產生的非實質性關聯(lián),那么留待我們在當今的語境下繼續(xù)思考的核心問題在于:如何才能讓限于某一時間和地點的抵抗運動具有更廣泛的連帶意義,如何將日本民眾對于政府的抵抗與其他國家發(fā)生的民眾斗爭聯(lián)系起來,如何將這一“不服從的遺產”普遍化,同時也避免它重新落入觀念化和實體化的窠臼。這不僅是涉及日本戰(zhàn)后憲法的問題,更是涉及我們如何思考“亞洲”、如何思考世界、如何思考未來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