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興杰

俄羅斯對烏克蘭發動“特別軍事行動”以來,雙方互有損失,難有準確的數字,但是這場戰事已經造成了上百萬烏克蘭難民,如果戰爭持續下去,可能會產生700萬難民。而面對烏克蘭難民,歐盟在2015年的難民政策完全逆轉,大部分的難民被東歐國家接納,原因就在于,這是一場發生于歐洲的戰爭。冷戰結束之后,甚至二戰結束之后形成的歐洲和平局面,就此終結了。
烏克蘭既不是北約國家,也不是歐盟國家,但是俄烏戰事激活了歐洲的戰爭記憶。即便在冷戰對峙之下也沒有“激活”的德國,在短短兩三天內幾乎改變了二戰后的安全與外交政策,“重新武裝”已經成為德國的戰略方向。
俄烏戰事從根本上說,是俄羅斯與歐洲之間的激烈博弈,它不僅打破了冷戰后歐盟持續東擴的節奏,而且重演了一場二戰結束之前的“歷史劇”,歐洲似乎一夜之間進行了一次“時空穿越”。這場戰爭無論以何種方式結束,都會將歐洲帶入一個“不安全的時代”,作為經濟性聯盟的歐盟將不得不反思和重建其地緣政治力量。
當俄軍兵分三路大舉進攻烏克蘭的消息傳遍世界的時候,或許除了普京身邊人之外,絕大多數人都沒有做好準備,包括俄羅斯一線的士兵—有些士兵以為這是“演習”。雖然美國情報機構不斷“散播”俄軍的開戰日,但并不意味著美國完全知曉俄羅斯的計劃。在某種程度上,美國釋放“開戰日”的信息也是向俄羅斯進行“極限施壓”。
普京在開戰之前發表過兩次長篇電視講話,幾乎將其內心世界向世人“和盤托出”。尤其令人錯愕的是,他在宣布對烏克蘭進行“特別軍事行動”時的電視講話充滿情感,甚至是情緒的發泄,這與普京一直塑造的形象大異其趣。
戰爭,從來沒有固定的劇本,而是高度偶然性、不確定性的領域,戰爭是不同政治組織之間的意志較量,而普京的情感呈現,在某種程度上也揭示了這場出人意料的戰爭的內在原因。
首先,普京在電視講話中透露出的是強烈的失望和恥辱感,因為俄羅斯與西方為伍的計劃和愿望被傲慢地拒絕,甚至是無視了。
北約東擴對俄羅斯安全造成的沖擊,當然是普京要考慮的因素。如古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所說的,利益、恐懼和榮譽都是引發戰爭的原因。對于大國來說,安全的影響未必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在核武器時代,俄羅斯作為世界首屈一指的核武國家,有哪個國家、哪一支軍隊敢對其發動進攻呢?普京要的安全,未必就是俄羅斯的國土的安全,而是內涵更加豐富的俄羅斯人或者俄語民族的安全感。
除了現實的利益和安全之外,榮譽感和大國的身份也是引起紛爭的重要原因。如果北約是俄羅斯的天然威脅,為什么從葉利欽總統開始,俄羅斯四次提出要加入北約呢?尤其值得關注的是,普京擔任總統之后,曾三次提出這樣的想法。相比于北約造成的實實在在的安全威脅,被北約拒絕和無視產生的羞辱感,也刺痛過俄羅斯。
其次,北約東擴本質上是歐洲地緣政治結構的持續變化,冷戰的邏輯并沒有在后冷戰時代終結。
冷戰終結一定要以蘇聯解體的方式實現嗎?未必如此。普京本人對此也有比較清晰的認識,如認為蘇聯解體是地緣政治的災難。普京在2月21日的講話中,更是認為蘇聯解體是俄羅斯帝國的挫敗。
北約持續東擴造成了兩個嚴重后果:一個是冷戰期間北約與華約的對峙邏輯沒有隨著華約的消失而結束。作為冷戰期間的軍事集團,冷戰結束之后,北約就沒有繼續存在的理由了—包括米爾斯海默在內的一些美國國際關系理論家也持有此論,而喬治·凱南更是認為,北約東擴是新冷戰的開始。進一步說,北約的持續東擴意味著冷戰在歐洲并沒有結束,而是以西方持續勝利的方式存在著。
第二個后果是冷戰結束之后,相關各方沒有形成“戰后秩序”的安排以及相關和平協定的簽署,這在國際關系史,尤其歐洲國際關系史上是不正常的。和平協定或者條約并不一定能夠帶來持久和平,但至少能夠表明相關各方在一定時期內對于現存或者商討后的秩序是認可的。俄羅斯在去年12月向北約、美國提出的三條核心訴求,即北約不再繼續擴張、北約不在俄羅斯周邊部署戰略武器,以及北約邊界回到1997年,這些要求其實是“補簽”一份本來在冷戰結束之初就應該簽署的戰后條約。
最后,俄羅斯日漸浮現出的大戰略圖景,與歐洲現存的國際秩序觀難以兼容。
冷戰結束之后,歐洲進入了所謂的“后現代”的時刻,而俄羅斯的大戰略則是回到了歷史。普京的兩次電視講話以及2021年發表的《論俄羅斯人與烏克蘭人的歷史統一》,從俄羅斯帝國的歷史傳統和視野出發,論述烏克蘭作為一個主權國家是沒有歷史基礎與合法性的,而烏克蘭主權只有在與俄羅斯的伙伴關系中才能實現。這是普京在2月21日電視講話中重點闡述的一個觀點。
此外,普京對于蘇聯歷史的解讀也是別具一格。他認為,蘇聯是在俄羅斯帝國空間中建立起來的,但是普京并不認為蘇聯的治理模式是合理可行的;相反,他認為,這種加盟共和國的聯盟機制“既脫離實際,也脫離歷史傳統”。
普京的講話一出,有媒體就提出一個疑問:普京要重建俄羅斯帝國嗎?普京在與阿塞拜疆領導人會談時對這一說法予以否認,但不可否認的是,普京明確提出過“俄羅斯世界”的概念,這是不同于主權國家的概念。
自2008年以來,俄羅斯以軍事手段恢復“蘇聯空間”的動作頻頻,斬獲頗豐:2008年俄格沖突之后明確了南奧塞梯、阿布哈茲的“獨立”,2014年拿下克里米亞半島,2021年俄白兩國簽署了一系列加強聯盟國家一體化的文件,2022年1月俄軍成功介入哈薩克斯坦政局。
普京對俄羅斯帝國輝煌歷史的回憶,引起了東歐國家乃至土耳其的警覺,而這也是東歐國家強烈支持烏克蘭快速加入歐盟,波蘭等國積極向烏克蘭提供人道主義以及軍事援助的深層原因。
二戰結束之后,歐洲被“鐵幕”一分為二,冷戰也是冷和平,在核威懾的恐怖平衡之下,歐洲保持了核武之下的和平。至俄烏戰事發生前,歐洲地區沒有爆發過如俄烏戰事一樣規模的“大戰”。
俄烏戰事爆發之后,歐洲多國做出了不同尋常的舉動:德國開始重新武裝;瑞典、芬蘭放棄中立立場;匈牙利總理歐爾班不再支持普京;波蘭等曾經反對難民的國家,向烏克蘭難民打開國門;瑞士銀行凍結俄羅斯某些個人和機構的資產;等等。總而言之,歐洲人被這場戰爭“震驚”了,二戰結束以來的歐洲長期和平就此終結了?
雖說二戰以來的歐洲和平也是核武恐懼之下的和平,但是俄烏這次戰爭觸發了歐洲核戰爭的恐懼。美國和北約一再強調不會派兵到烏克蘭與俄羅斯作戰,拒絕在烏克蘭設立禁飛區等等,除了烏克蘭不是北約成員國,北約沒有義務防衛烏克蘭之外,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原因,即法國外長所說的北約是個核武聯盟—這意味著一旦北約與俄羅斯交戰,核戰爭的風險急劇上升。2月27日,普京下令提升核戰備的等級,具體細節外界尚不清楚,但是這意味著俄烏戰事可能帶來一場類似于古巴導彈危機一樣的核危機。
不僅如此,烏克蘭境內有多個核電站,俄軍早前經過了切爾諾貝利地區,還與烏克蘭軍隊在扎波羅熱核電廠交戰,顯示核電站事故以及核泄漏的風險構成潛在的地區威脅。俄羅斯國力有限,發展核軍備是其維持大國地位的重要手段,俄烏戰事不斷升級,是否會升級到核戰爭,誰都不能打包票。
除了核武器之外,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生化武器的風險實際上已經出現。敘利亞戰場上各交戰方就出現了不少違反相關國際條約的做法,而早年英俄之間關于生化武器襲擊的事件引發了激烈的外交戰。可以看到,戰爭的諸多禁忌越來越松弛了,俄烏戰事很可能沿著“絕對戰爭”的暴力邏輯升級,導致失控的風險越來越高。
拉長視角來看,二戰后在歐洲爆發一場與二戰初期相似的戰爭,使得歐洲和平看起來愈加脆弱。普京在電視講話中強調,要避免二戰時期德國閃擊蘇聯的悲劇重演,而歐洲人則將克里米亞危機、莫斯科承認頓巴斯地區“獨立”視為“蘇臺德時刻”,俄軍大舉開進烏克蘭更是進一步喚醒了歐洲人的歷史記憶。
二戰結束之后,歐洲地區還沒有發生過和此次一樣的戰爭。一個主權國家要解除另一個主權國家的武裝力量,并不簡單,或許需要在徹底打垮其軍隊之后才有可能實現。
俄軍對烏克蘭的“閃擊戰”,遭遇了烏克蘭的頑強抵抗。戰爭體現了克勞塞維茨所說的“變色龍”的屬性:戰爭除了政治工具的屬性之外,還帶有非常強的情感色彩,亦即戰爭過程中積聚起來的憤慨與復仇情緒;戰爭是充滿了各種偶然性的領域,一旦戰爭開啟,每個環節都會有意外,從而形成“阻力”。
俄羅斯對烏克蘭主要大城市的閃擊戰、大縱深的穿插,其實是二戰以來一直被廣泛討論的戰爭模式,但俄軍將閃擊戰變成了圍城戰,從漢斯·德爾布呂克(德國戰略思想家)所說的殲滅戰變成了消耗戰。如果戰爭繼續沿著暴力螺旋不斷升級,將有更多的城市淪為廢墟,更多的民眾流離失所;而隨著仇恨感彌漫,短期內妥協的空間將越來越小。
俄烏之間“初始”的軍力條件相差甚多,但是開戰一周,烏軍的表現令西方感到“振奮”,大批軍事援助運抵烏克蘭。當戰爭變成消耗戰的時候,交戰時間就會被拉長,決定勝負的不僅僅是軍隊,也包括政府治理、經濟實力、民族精神等等。
當前俄軍在烏克蘭面臨的問題,可能比20世紀80年代蘇軍在阿富汗的處境還要嚴峻。開戰之后,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就允許國際志愿者入烏克蘭作戰,這意味著為國際雇傭軍打開了方便之門。北約雖然拒絕在烏克蘭設立禁飛區,但是美國已經為波蘭向烏克蘭提供戰機開了綠燈。烏克蘭西部與北約國家連通,武器、人員等進入烏克蘭,要比進入當年的阿富汗更加便捷。
就戰略態勢來看,俄烏戰事已經成為俄羅斯與西方之間戰略博弈的戰場,除非俄軍尋找“退出”的機會,否則,這將是一場西方消耗俄羅斯國力、軍力的持久較量。北約和美國的態度越來越明確,除了正式派軍參戰之外的手段都會用上。俄烏戰事最終將是俄羅斯與北約之間戰爭能力的較量。北約出錢、出武器、出情報,烏克蘭出人,這意味著俄軍與北約之間的消耗戰。在冷戰期間沒有爆發的戰爭,現在變成了現實。
考慮到俄烏戰事是在全球化時代爆發的一場國家之間的常規戰爭,經濟戰、金融戰的戰場將左右現實的戰事走向。

戰爭爆發之后,歐盟和美國急劇升級了對俄羅斯的制裁,其速度之快、范圍之廣,似乎超出了俄羅斯的預估。除了被認為是核彈級的經濟制裁—將7家主要的俄羅斯銀行踢出“環球銀行同業金融電訊協會”(SWIFT)之外,制裁還包括俄羅斯央行外匯資產被凍結,俄羅斯寡頭境外資產被扣留,英國石油公司等能源巨頭從俄羅斯撤出,國際海運集團暫停往返俄羅斯港口的業務,世界多國對俄羅斯關閉領空等等。
整體來說,制裁已經超出了經濟的范疇,而是具有明確戰略目標的經濟閃擊戰,用法國經濟部長勒梅爾的話說,就是要摧毀俄羅斯經濟。對俄羅斯的經濟戰,其實是對俄羅斯的封鎖,切斷俄羅斯從外界獲取資金、技術、軍品的來源,而俄羅斯的反制裁措施則強化了這一封鎖態勢。
俄羅斯的資源固然豐富,但現代經濟發展所需要的資本、市場體系以及創新能力,要比資源要素本身重要得多。俄羅斯從2014年之后有意識地從國際市場“退縮”,更加自給自足,儲備了幾千億美元的富余財政資源。然而,現代戰爭終歸是財力的較量,以俄羅斯的經濟體量、財政能力、軍費支出,莫斯科如何在持久消耗戰中勝出?
俄烏戰事,筆者將其定義為克里米亞戰爭的小號版,本質上它是歐洲國際體系與俄羅斯體系之間為爭奪中間地帶而展開的一場大戰。19世紀中期的那場戰爭波及范圍更廣,英法兩大歐洲強國參與其中,而這次北約不會直接參與其中。另外,戰爭的時間也不會如克里米亞戰爭一樣持續三年。
可持續的戰后和平秩序,一定建立在各方利益、安全妥協的基礎之上。更重要的是,任何一方都不能追求絕對勝利,更不能有意羞辱失敗一方。俄烏戰事是全球化的局部失敗和逆轉,但是全球化網絡也具有強大的自我修復能力;可以設想一個俄羅斯逐步淡出的全球化,然而一個孤立于全球化網絡之外的憤怒的俄羅斯將是全球化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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