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起（微小說）

下了203路公交，沿著窄巷走，李果果然看見路岔處是一個“丫”字路口。再次問路，一賣菜男子從菜攤后站起來，熱情指引李果常寧宮所在的方向。賣菜男子的熱情與小巷的熱鬧很相宜：向左走，到馬路對面，走到前面有大榆樹的地方，就能看見常寧宮的大門。

再有半個月，李果就來西安整一年了，這天下午李果體會到的熱情正是李果不止一次感嘆過的，“在這座城市，人口密集的小巷子、城中村，更易碰上熱心人，是不是自己的氣質和這些地方更相稱呢？”李果在心里笑。李果租住在巷子里，她熟悉巷子里的氣息巷子里的人，因為空間逼仄，想要生出間隔都不易。

李果昨晚收到一條署名李茂川發來的短信，李茂川告訴李果有個為慈善機構募捐的演出請她參加，而且強調，募捐的錢是指定給藍山孤兒院的，說那些孤兒在抗疫期間也是做出過貢獻的人。演出定于第二天下午，在常寧宮茶聚。邀請李果帶琴出席茶會彈奏，曲目自定。

李果對著短信發了好一會兒呆，她想不起這個李茂川曾在哪里見過，但肯定是見過。況且李茂川能準確地說出她會彈琴，看來是在某個場合聽過她彈琴，但她怎么都想不起李茂川的樣子來。

按照賣菜男子的指引，李果果然看見常寧宮的大門，她把短信出示給門衛看，年輕的門衛和氣地指引李果順著院子右邊廊道走，路端就是會議廳。

李果抱著琴走過有紅漆木格方窗的廊道，心情恍惚又愉快，她確信這樣的時光是美好的，是自己喜歡的。她的平底靴走過青磚地面，無聲而恰當。李果沒意識到，當她推開會議室那兩扇門的時候，她臉上的和悅氣息像一朵于幽暗中寂靜開放的蓮花。

一眼望去，一屋子人，中間巨大的長條桌圍滿了人。靠墻的椅子、凳子上坐滿了人。“來遲了！”李果的第一念頭，忙俯下身子，悄悄向一位老者打聽李茂川是哪一位，老者指著一位正站著和人說話的老者大聲叫：“李茂川，有女娃找你哩。”李果這才回憶起來，李茂川是自己剛來西安那會兒去一位同鄉家里吃糊涂面時遇上的，只是遇見之后再無聯絡，李果很感動李茂川老師把她給記住了，還記住了她會彈古琴。

李果在李茂川指定的位置坐下，一張張臉看過去，確定自己是僅有的四五個年輕人中的一個。李茂川是活動的組織者，也是主持人。李老師主持得真好，即便募捐，也是讓在場的家鄉的企業家、知名人士出錢，但他說得那么大方得體、溫暖幽默。末了還念了一句掐頭去尾但逗得大伙都笑了的詩：“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李果眼前生輝。企業家講話，名人講話，之后是各人的自我介紹。臨到李果做自我介紹，她說：“我是李果，一會兒要給做大貢獻的各位老鄉和老師演奏古琴。”李果在一片笑聲中紅著臉坐下。

好不容易等到演奏環節，演奏的人很多，樂器有二胡、獨弦琴、塤。唱的人也多，有秦腔、家鄉迷糊戲、漢江小調、船工號子。終于輪到李果了，只見她抱著琴飄然上臺。只要懷中有琴，眼前有琴，指扣弦上，李果就是一個“人來瘋”。“人來瘋”是李果媽對李果的評價，李果離家獨自闖西安，李果爸不放心，但她媽支持李果，李果媽對李果爸說：“琴在，李果就有護身符。”

琴是好琴。一家人兩年省吃儉用，換來了這把琴。

制琴者聽李果試琴后，說這把琴就是給李果的。

現在李果用這把琴演奏《憶故人》。

鬧哄哄的場面在第一聲琴音響起落靜。李果站起致意，再坐下。李果手按琴弦，凝然不動。場面靜下來，琴聲起，再無人說話。琴聲起落，蕩出音波如水，蕩滌著這座長方形的大屋，屋子里的人多而雜，擁擠，氣息也雜。但琴之波艱難沖突，要蕩出合適的韻與律、長與短，要把松散的聚起來，再把緊巴的震松，把場面上熱烘烘的味道熏清明。終于清明朗潤，在場人只聽見李果的手指在琴弦上的撥動聲，澀澀的摩擦聲，卻又帶著水一般的潤，時出時沒，如風起，有浪涌，卻又寂滅于無。最后一縷琴音消匿，眾人夢醒般，掌聲四起。

李果確信這是自己在西安最精彩的一場演奏，她感念李茂川是一個熱情的好人。演奏結束后，李茂川還把李果引薦給了其他前輩，李果得到了當面的鼓勵。他們夸贊李果小小年紀，韻律卻把握得如此好，說再有合適的場合一定請李果出演。

李果在大家聚會時悄悄走出常寧宮，忽然聞見一股蠟梅香氣，真是沁人心脾。李果覓香尋梅，看見后院有一棵巨大的梅樹，梅花開過院墻，梅樹的后面半掩著一扇門。從門里出來，小徑蜿蜒，竹影婆娑，李果順著小路，竟然走到了下午來時穿過的那條小巷。

李果把抱著的琴背上，邁開步子走。

忽然眼睫一濕，下雪了。李果抬起頭，看見大片雪花紛紛落下。

西安下雨的日子都叫李果喜歡，何況今天下雪呢。真叫人歡喜啊。李果背著琴，在紛飛大雪中往回走，她要去尋203公交車就近的站牌。

作者簡介：陳毓，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延河》《北京文學》《莽原》《啄木鳥》《百花園》《安徽文學》《文藝報》等報刊發表作品，作品被《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讀者》等報刊轉載，多次獲《小小說選刊》優秀作品獎，《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優秀小小說雙刊獎，獲得中國小說學會2021年度好小說排行榜、首屆和第六屆小小說金麻雀獎等多個獎項。著有小說集《夜的黑》《歡樂頌》《飛行器》《白馬》、隨筆集《星光下，蒲團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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