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是土地的皮膚,土地是人的居所。從《詩經》開始,野草便走進人的生活,千百年,無論人對它視作朋友還是敵人,都坦然處之。褒貶由人,不辯解,不委屈,也不對人的荒謬加以指責。野草安身立命于曠野,低吟著“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野黃豆與野芝麻
魯家廟鐵路橋北,膠河西岸有一片荒灘,長滿野草。前幾年干旱,野草時榮時枯,靠老天生存,有時候幾月不見一粒雨星,纖細的野草開著瘦弱的花,勉強結幾粒無法飽滿的種子。干癟種子并不能傳宗接代,它們還準備了另一條出路,那就是根。根雖跑不遠,卻不至于絕跡。
今年雨水多,膠河豐盈,鐵路南側荒灘也長滿野草。有土壤的地方,林立著一米多高的青蒿、大薊、種子帶刺容易掛在衣服上的野蓬。砂礫處,稀稀落落長著紅纓狗尾草。時近中秋,高棵植物花期結束,莖稈葉片稀疏,頂端一蓬蓬種子,等待秋風吹散,或者跟過路者搭個順風車,擴展生存地盤。
野草群落,高棵植物是攀緣植物的撐竿。一片碧綠中,發現一簇簇小型黃豆莢,初見以為是農人種植的大豆,三片葉子高高挑起遠離主莖。大豆葉巴掌大小呈卵形,這些葉子小而窄,細長如柳葉。野生黃豆屬豆科大豆屬,已收錄于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名錄。挑一枚硬實的豆莢剝開,碧綠豆粒包著淺綠胎衣,放入口中咀嚼,有股腥澀味道。
野黃豆攀緣的植物中還有一種褐色植物,莖稈直立有半米高,頂端分杈。杈上結著一排芝麻狀種子包。此時葉子落盡,光禿禿的莖稈上排布著芝麻袋。袋里黑色碎屑狀種子,用力咀嚼有一股芝麻味。經查詢得知是野芝麻。芝麻秸稈上也攀緣著野大豆柔軟的蔓子,仿佛攙扶著走來的古老親朋,站在秋風里,搭著時間的涼棚,觀望高速鐵路上的火車。
考察者沒有去看火車,而是站在高處望向田野,看似雜亂無章的野地,高有高的陽光,低有低的空間,錯落間各有秩序,密密挨擠著,也為其他草類留出一寸生長空隙。
楊樹林中的鴨跖草
楊樹林是一種河灘經濟,農人不想種莊稼的薄地,多植綠化樹或者速生楊,不用管理,還帶來經濟收益。人的疏懶,是野草的福音。
楊樹林覆蓋厚厚的干枯落葉,沒有大片野草繁殖,一從竹節狀開紫花的鴨跖草在廢棄干渠旁邊落戶。螞蟻沿著廢棄太久而生出青苔的干渠爬著,狼蛛蹲在韌勁十足的八卦陣上,花花綠綠的顏色讓人畏懼。毛毛蟲有自己的秘密修煉場,豎立的毛刺嚇住獵食者。林間藏著自然的和諧。
鴨跖草有不為人知的藍色心事。它躲在干渠旁邊,從厚厚落葉中探出身子,碧綠三角形葉子有些干巴,因為半月沒有雨水的緣故。環形葉序中間托著一朵深藍色鴨嘴形花瓣,鮮黃花蕾雌雄不易分辨,竹節狀綠莖,左拐右拐,智慧地運用力學原理,保持最大長度挺立著。
這種六月開始見花的君子草,懷著一捧幽深心事,把一片河岸、路邊、林下人跡罕至的陰涼偏僻處占下。藍色花瓣遠遠看去像女子裙角,在木門處一閃,匆忙拽起,拉進門內。月光下它們合上花瓣睡去,風從樹上刮過,它們沉于深深夢境,不到黎明不醒。
蜘蛛、西瓜蟲、蜥蜴都來草下借宿,鴨跖草寬厚接待,伸出一條閉上花葉的枝條,給予庇護。
大家不吵不鬧,合苞而眠。夜色安靜。
蒺 藜
蒺藜很有趣,個性強,尖銳的硬刺,逮誰扎誰,只要敢把腳踏在它頭上。
小時候喜歡赤腳,特別是秋天,光著腳在干硬平坦的小辛河西岸,追著大腹便便的螞蚱,紅色翅膀的蜻蜓,像風一樣自由。這時候,蒺藜便充當俠客角色,在我快追上孕中待產的螞蚱時,突然從路邊草叢中甩出一條,待我跑過去,便用一聲尖銳的“哎呦”宣告攔截成功。我坐在路面上,兩手抱著腳,齜牙咧嘴,從腳底小心翼翼地拔出一顆蒺藜。想哭,又沒人聽見,想想就算了。
那種疼簡單直接,一根針的生疼,讓人銘記終生。多年后,只要談起蒺藜扎腳,手指尖都會一跳一跳的。
眾多田野土著中,我最懼怕、也最討厭蒺藜。但是,在一座廢棄的攔水閘橋邊,發現蒺藜竟然是一個經筒形狀,八根尖刺圍繞一圈,對稱形成美感。“它不是一直以為的丑八怪地雷狀啊。”這個發現讓我詫異,是不是它不扎我了,我就會發現它的美。或者,它的尖刺并不是為了扎光腳追蜻蜓、螞蚱的孩子,只是從草叢跑出來喘口氣,看看瓜蔞是不是變成黃色,棉花是不是吐出白絮。這些事使人費解。
記得有個關于蒺藜的兒歌:一棵草,滿地跑,開黃花,結哎喲。現在都穿著鞋,沒人可扎,蒺藜也變少了。教我唱兒歌的姥姥也離世多年。
秋天的牽牛花
陰雨天,秋更沉郁。田野里植物與小昆蟲接近尾聲,長布條一樣的秋雨捆走繁盛。我一個人在田野轉悠,太陽變得冷清。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說:“九月節,露氣寒冷,將凝結也。”牽牛花穿著紫紅色綢衣,顏色順著喇叭花四周往底部淌,花蒂的白色比夏天的要小,乳白色凍玉花柱,像一把錘子,廝守著繁衍的重責。心形葉片絨毛更有硬度,經絡突出,手摸上去,葉面有24支砂紙的粗糲。
一直都是這樣,秋天的大雨,有泥濘也有澄明。牽牛花被淋濕的綢衣有些褶皺,濕答答黏在一起,掛著水珠。但是,太陽一出,它們立刻展開喇叭,繼續無聲吹奏生命歡歌,仿佛風雨不曾來過。那時,蜻蜓落在干樹枝上,一個黃昏掛在尾部,顫巍巍的,搖搖欲墜。
多虧還有你這么個碎嘴的人。牽牛花纏繞在干枯的玉米秸稈垛上,在每一個黃昏,小心翼翼地把夜晚折疊好,收進花心的眠床。琴手們開始彈奏,簡單旋律攪和在一起,像一鍋奶奶煮的小豆腐。
牽牛花開始結出繡球形狀的種子,毛茸茸的花托半包著由綠變黃的種子包。季節更深了,牽牛花心形葉片也變成紅色、黃色、褐色,最后干枯在纏繞的蔓子上。
秋雨停下來,萬物都在收斂,天空晴朗,牽牛跟植物們帶著心滿意足的禮物準備休眠。在閉合的輪回中,一切圓滿。
蒼 耳
蒼耳作為刺兒頭,存在世間的意義,并不需要人的理解。一草一木的存在都有其深意,地球萬物皆為一體,共生、共榮、共存。
蒼耳孤零零地佇立在路邊,粗紙般的三角形葉子落滿塵土,春天的稚嫩早已遠去,夏天的雨水讓它粗壯。開白色小花后結出梭形種子,布滿倒鉤的尖刺,有利于掛住皮毛。十歲時,曾經得到一個噴霧的香水瓶子,可以裝上清水,噴灑著玩。我與弟弟為爭奪瓶子使用權,第一次動手打架。他把瓶子扔到地上,我抓起一把從棉花里撿出的蒼耳扔到他頭上,頭發糾纏著蒼耳,疼得他哇哇大哭。我被暴怒的母親拿起笤帚疙瘩一頓揍,差點離家出走。
蒼耳特別喜歡秋天的棉花地,落光葉子之后,它頂著一身蒼子豆虎視眈眈,無論是拾棉花的我還是夜晚月光下的兔子,走過時它都會不失時機地掛在衣服、皮毛上。我不會因為它可以治療鼻炎而待見它,翹著手指,小心翼翼地一粒粒摘下來,遠遠丟出去。
蒼耳圓錐形根系不大,莖稈卻近一米,主干粗壯遒勁,有著武士的粗獷,小時候割豬草,它是沒用的種類,只有秋冬半干枯的時候,勤快人把它割回家,曬干當柴火燒灶。氣味有些辛辣刺鼻,很快便揮發到空氣中。
在遠離田野的歲月,人忘記了自己只是萬物中的一員,而不是萬物的上帝,忘了這是一個共享的世界,不應一類獨大。沒有繁多物種,任何物種的獨自存在都沒有意義。
蒼耳雖小,卻是眾多物種中的一員,每一個生命的存在都含有人類所未知的深意。
野 蒜
野蒜是一匹野馬。春天的寒冷尚未收斂劍鋒,日光慵懶蒼白,無力吐槽季節的逆來順受。野蒜探出懵懂頭顱,試探著從一枚針尖開始,改變整個世界的顏色。
一切都是安靜的,小樹林依然冬眠,鼾聲沿著西北風一節節弱下去。百花在深深黑暗中安睡,柔軟已在黑暗中胎動,野蒜是第一縷胎音。
從干枯百草中扎出第一根金針,在寒冬的大門上,打開銹跡斑斑的鎖孔。一根根,一片片,悄無聲息,野蒜占據了整個小樹林,而與之呼應的,是田野邊,道路旁,池塘周圍。這時候,蒲公英也推開院門,撐起嫩黃的小傘。
野蒜辛辣刺激的味道讓很多人不喜歡,而喜歡者則趨之若鶩。每年三月,我便攜帶鐵鏟布兜,駕車去五龍河人跡罕至的河崖上尋找。野蒜是種藥材,小時候肚子疼,母親下工回來,拿了短鋤去放柴草的荒園小樹林,趁著最后一抹夕陽余暉,尋找枯草下一根根纖弱的翠綠,小心翼翼挖到一小把,用手攢著,回家做晚飯,就著一閃一閃的灶火,把雞毛般細弱的蒜苗捋順,用水洗了,切碎。拿一個勺子頭,磕開一個雞蛋,放上野蒜攪拌均勻。從炕席下抽一把麥秸點燃,晃動鐵勺子頭,一股濃郁香味瞬間爆炸,充滿極少見油水香味的老屋。趁熱吃下去,第二天肚子里的蛔蟲便會順著大便排出來。
挖野菜是種樂趣,不只是為了吃,更喜歡尋覓采挖的過程,在過程中體驗酸甜苦辣。野蒜生長在艱辛的初春,卻絲毫不怨天由命。一根一根長出自己的葉子,一寸一寸拔出花苔,風雪肆虐,成長路上的挫折不能阻擋,迎著光,向開花的路走著,一直走進夏天,走進百花繁盛。辛酸化成性格,不用甜膩悅人,固守自我,保持一棵野蒜的自由,不屈服、不將就、不妥協。
菊
菊之美不在姿色,孤標傲世的精神為它加分很多。
自魏晉,愛牡丹者眾,余獨愛菊。文人一句贊美,為其貼上標簽,立于世,受眾人追捧。花喻人,古不稀罕,受認可,自是說的對,沒偏離物性與人性。秋日飄浮京城,經歷小城不曾經歷的人事,看菊之心,有了新變化。境由心生,便是這種意思。
庚子年,大家都逃離城市的時候,我進城看菊。菊花開在花壇中,窗戶下,也開在上班族的疲勞上。疲勞不只是工作,還有紛亂的人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東籬先生與菊走進詩詞成為古風,而疲憊不能放手的人喟嘆,人心不古。不古的豈止是人心,還有被物質異化的人性。
讀一本好書亦如看菊。哲人思想如燭火,如露珠,可照亮可滋潤。記得讀徐霞客游記,跟隨一顆執著的心走遍寒暑,風景從眼前蔓延,至筆尖凝于紙墨,其艱辛與精神如菊香留存千古。
初秋,在鄭公村的朋友相約去采風,贈書籍若干,菊花茶兩盒,很喜歡。寫作疲勞時,放幾朵于玻璃杯中,用開水沖泡。干縮的花瓣慢慢旋轉著舒展。旋轉中花朵上下浮動,時而它在上,時而它在下,如同人生浮沉,其實都是殊途同歸。
愛菊花的顏色,更喜歡它的味道。有一年無所事事,整天都在田野閑逛。柳溝河東岸鐵路旁發現一片菊花地,初冬時節,因為不冷,滿地黃菊依然繁盛。我驚喜地采摘,用大號塑料袋子裝著,菊花帶有艾味清香,彌漫。天空高遠,收過的玉米秸稈立在地里,逐漸變成干褐色。一群群守護的麻雀從這里轉移到那里,嘰嘰喳喳地叫著,仿佛被偷走珠寶的女人,焦躁不安,絲毫不在意菊花地里采摘的人。花朵不是它們的口味,它們只關心水源和糧食,翅膀是巡邏的工具,會飛不代表詩和遠方。
不同人看花,有人看到嬌艷,有人看到蕭瑟,有人看到盔甲。黃巢長安考進士,落第,恨考場制度腐敗,寫下菊花詩。“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那時他尚是一介布衣,萬千落第舉子中的一員,幾句短詩,滿紙殺氣。讓菊花有了戰士的氣質。后世了解黃巢的人不多,知道菊花詩的人卻不少。此花與陶淵明筆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形成強烈對比。同樣是菊,林黛玉卻看到孤傲與蕭瑟,“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不甘心地質問命運,一切美好的、不合群的孤傲高潔,怎就不被污濁的世間相容呢?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菊花不必羨慕春蘭夏荷,狗尾草不必嫉恨石竹楠。“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這首由楊絳翻譯的蘭德的詩,即是她自身的寫照,也是她的精神追求。
古今寫菊花的詩千百首,多是借菊花美艷苦寒悲自身際遇。菊卻并不言語,不聽令于誰改變季節,不攀附于誰改變志趣。詩詞也好,畫作也罷,歌舞升平吟詠的都是別人的情緒,而菊,依然是菊,墨守著自己的小石子,把玩童年樂趣。面目清新,一如初識。
眾 草 們
野,是洗滌心靈污垢的水庫,清水滿溢,明月清風,使人清凈。
蘋果園里,幾枚壞果掛在果枝上,它的兄弟姐妹們已經走進市場。果樹下野生植物跟隨季節變化,演奏自己的旋律。四瓣鬼針把著路邊,整齊排成一排,窈窕淑女般對著空曠的秋天飛針走線,刺繡一幅錦秋圖。
紅纓狗尾草間幾株開淺黃色小菊花的大苦菜,嫻靜安然,旁邊香茅,高不盈尺,收斂細長如刀刃的葉片,迎著風輕晃。拖拉機壓出車轍的路面,水與砂粒失去平衡,凹凸間狐尾草見縫插針,把著陡峭安身。
不能選擇落點的植物們在艱難生根,努力伸展,扒緊腳下泥土。生得無力完美,長得盡量漂亮。
這里是去年新修的鐵路,聯通高密南線,古老的丘陵地勢,因為鐵路更少種植農作物,野草蓬勃。用一年時間尋找鐵路兩邊的野草,從種類,習性,生長狀態,考察丘陵與平地的生長區別。田間地頭,溝嶺平地上尋覓,曾經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野草們,依然沿用舊時名字,不急不躁生活在每一片不起眼的地方,不因我的到來而歡欣,也不因無人認識而懊惱。每一棵被我大呼小叫指認出來的野草,像多年不見的老鄰居,平和拘謹地搖晃著,任由我帶著城市習氣,貌合神離的親近。
千百種野草,千百種姿態。古老而新鮮的沿襲,展示于春夏秋冬,輪回中演繹著繁華與寂滅。
作者簡介:煙驛,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星星》《詩選刊》《詩探索》等,出版有《煙驛詩選》《我是第一書記》等三部作品。
3304501908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