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單單
整個下午,他都在為我講述
他的朋友,孫世祥——
一個英年早逝的小說家
年輕時寫過水富縣這條大江
“在金屬的槽道里自如地飛翔”
他的回憶,像一條倒流的河
在大地上被揭起,露出了它的河床
動情處,他甚至要
摘下眼鏡,擦掉淚水,才能擰干
一個人在命運深處暗藏的水分
有一瞬,我竟然走神了
把他口中的孫世祥,等同為
我身邊的這條江,它在向家壩
被水電站攔腰折斷了,一些遠方的燈火
即源于此。正如孫世祥
被命運攔截在三十二歲
而他的《神史》,若干年后
還在我們中間,發出幽幽之光
抽煙。嗜酒。甚至有點老了
她住在所有時間之外,無限空間的內部
她正趕在黃昏之后
亦或某個幽暗的角落
擦亮火柴,這團光
讓她成為黑暗的中心
成為自己的主人
這團光只愛她
噙住她的臉,像她的愛人
也像她的父親。遺憾的是
這光照如此短暫,還是丟下了她
讓她愣在自己的身體里,像一顆籽粒
她要發芽了,在我的身上
在我們一起擁有過的灰燼中
陽光照在陽臺上
泛著金黃。一只貓
把客廳里的皮球
當成攻擊的目標。
這是一只膽怯的貓
出擊后往回逃,而皮球
滾動了幾米,又停下
并沒有回擊這只貓
其間,我的兒子睡夢中
喊出幾聲“爸爸”
我去里屋輕輕拍拍他
返回來,陽光依舊
照在陽臺上
貓復以原來的姿勢
攻擊那只皮球。整個
午后,時間平靜如海
似乎沒有移動,而我起身幾次
像一只沉底的掛鐘
被兒子的叫聲
一次次打撈
干癟的松果落下來
里面沒有一粒松子
地上因此出現了
一座小小的空塔
有只螞蟻不辭辛勞地
鉆進去,舔舐著
鱗瓣上的灰塵——
它的修行如此隱秘
卻比大殿中
擦拭明鏡臺的沙彌
更加虔誠
整夜都在失眠。
拉開窗簾后,一只白鸛
懸在離我不遠的天空里
省耕塘的水面上
飛來的,像一粒安眠藥
晃蕩在眼前。十四樓——
我們已經抵達了
同樣的高度。它通過翅膀
我乘坐電梯。它到達天上后
四處遨游,而我只能枯坐家里
強迫自己睡去。在夢中
我能飛翔,獨自坐在深淵中
縫補著一雙破舊的翅膀
林中只有一條小路
別無選擇。我
向它深處走去
這是岸邊的小路
白楊夾道,空中曾有樹葉堆積的穹頂
或許是昨夜的大風
吹破了天空,吹落了滿樹的葉片
還有幾張,掛在稀疏的枝條上
瑟瑟發抖,大多數
已然鋪滿小路,鋪滿
湖面上緩慢的移動
我來到小路的盡頭
看見對岸的垂釣者
呆坐在清晨的霧靄中
而湖面上,一尾黑魚的背鰭
正在劃開樹葉,剪出
一條線,將我和他
連接起來
喇嘛下山后,又回頭望了望
青草長到天葬臺邊,就不再往前了
空出的位置,擺著石砧,斧頭和匕首
幾只禿鷲,剛吃掉一個小小的人間
它們撲打著翅膀,像一些顫栗的墓碑
散落在山坡上
煤窯口
堆放著
一些
尚未徹底煉成炭的人
有的還在冒煙
有的還在顫抖
我想,若干年以后
他們要是真的成為炭
點燃后,火焰中
是否還能聽到
隱忍的哀吼
熟睡中。我們剛滿四個月的兒子
趴在你的胸口上,猛吮奶水
而你在夢里,仍不忘記
變成甜蜜的江水,填充
身邊這條小小的深淵。昏暗的燈光下
他邊吸邊瞪著我,目光啊
多像半截裸露的河床,徑直延伸到
我的身上,那些極有可能
落滿積雪的地方。
刀疤臉跪下去
磕頭時,露出滿背
九龍拉棺的紋身
大殿里,我的兒子
模仿著,在他
跪過的蒲團上
跪
下
去
怎么也不起來
小家伙雙手
合十,雙目緊閉
樣子比刀疤臉,更虔誠
更像一個
罪孽深重的人
去了兩次江邊,帶著兒子
告訴他,再往東流一段
瀾滄江就變成湄公河了
他不懂,也不理,只顧著
把鵝卵石扔進流水里
他先撿了塊大的,抱不動
又換塊小的,使勁扔
撲通,一朵浪花在水邊
扎起,江水也逗弄他
在其額頭上濺了幾滴
又自顧朝緬甸流去
我們背對落日,返回
華燈初上的夜市,手牽著手
在人群中穿梭,在傣味燒烤
基諾族牛肉干、東南亞木刻
非洲手鼓、印度手串
賣唱歌手,椰子間穿梭
我的妻子買了長裙
站在最高的石階上等我們
像一座縮小的金塔
只夠兩個人容身
起飛之前
收到他妻子的短信
說他不幸辭世
希望生前好友
前往吊唁
我癱在座位上
盯著舷窗外
一朵上升的云
總希望飛機
能再快一些
航線圖顯示
我正經過山東上空
這是他的老家
由于氣流沖擊
飛機顛簸了幾下
我心想,這難道
是他正好經過
而命中注定
我要在此
送他最后一程
積石山下靜悄悄的
菩薩們躲在洞窟里
歇涼。而我頭頂烈日
只身來到黃河邊
朝著對岸大喊
誰來渡我?
峽谷中傳來回音
一次次,仔細辨聽
又像是洞窟里的泥塑
向我尋求同樣的幫助
我能渡誰?
要在詩中
安置一面懸崖
剛好配得上你陡峭的人生
落日金黃
瘦成一株稗草的人
就是我的母親
在她的時代,官抵坎的婦女
要生存,必需學會
打掉牙齒,往肚子里吞
眼淚來了,朝喉嚨里咽
就是這樣的女人
她曾與自己的男人
抓起對方的頭,往墻上蹭
都是硬著頭皮活
怎么都蹭不破。恨他時
想讓他死,真要尋死時
又會拼命奪走他
遞到嘴邊的農藥瓶
最后一次,宿命像隕石般
砸下來,他們不約而同
頂住。緊要關頭
男人撒手,不得不用死亡
檢驗她的忠誠
她一個人,撐不住時
扭頭看一眼孩子們
又給自己鼓勁
就像這樣,我的母親
支起了坍塌的天,為我們
就是這樣,她保持著
投降的姿勢,為我們
我們去林中伐竹
正當舉刀之時
宋篾匠五歲的孫子制止了我
他說這棵不能砍
理由是,他在上面
畫了一個小孩兒
連日的雨水逼青了整個曠野
植物翻出新的葉片
刷綠了通往后海子的山路
它們的葳蕤與蓬勃
讓徐福貴的屋檐比平時矮了一些
看家狗蜷縮在窗臺下
見我從雨中趕來
懶洋洋地抬起頭
看了看,又蜷縮成一團
像一個靜止的音符
趴在稠密的雨聲中
徐福貴是個聾啞人
他聽不到雨聲、犬吠
也聽不到咚咚咚的敲門聲
我要給徐福貴送菜籽油
只能一遍遍地在他家周圍徘徊
等他睡到自然醒
才能為我打開門
土墻上掛著一個茄子
被風吹著,蕩來蕩去
它體內置放著
兩截小木棍搭成的十字架
李三元用這種方式
把茄子從內部撐開
以便陽光照進去
將其曬干。這樣
就能從它里面取出籽粒
開春灑在院子里
又能結出無數的茄子
李三元拿去集鎮上賣了
換成妻子的藥錢
老兩口坐在院壩里
撕包谷。包谷殼在周圍
堆積成小垛,似乎要垮了
正慢慢向他倆覆蓋過來
突然女的說:
你搬去安置房吧,我留在這里算了
半晌后,男的才吭聲:
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而此時
月上柳梢,蟬聲止息
這是吳家山一景
也是世界上最寂靜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