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有凰

◆嚴瓊麗

不囚凰

有什么可交托的呢？秋天了，谷間一切都好，樹木依舊忘記了季節的輪換；果子依舊等著久未重逢的知音；水，依舊無休止地從天上倒下來；潭底依舊埋藏著無人得知的秘密。

在秋天的霧里，車往鳳凰谷的方向駛去，伏在車窗上，車窗外參天的樹木，立于薄霧之中，在這蜿蜒的大山肚子里穿行，“虛無縹緲”再也不是一個詞。而置身于其中的我，萬般情感都松散了，像風吹走了一樣，從未覺得如此輕松過，身子輕得像水上的一片綠葉一樣，企圖想起點什么來，腦子里卻只有一個泛著白霧的水潭——我愛自己，愛得很清澈。

穿過一個又一個大彎子，每一次“峰回路轉”都是這個深山老林對造就它的這片土地的深情回顧。作為一個臨時性的介入者，我想用手掌托起連綿不絕的青山和空靈的鳥鳴，可是我不能夠，因為我所有具有的靈性——遠遠不夠。

“守護自己”，我對自己說。

古樹青石旁，灰羽扇動著雙翅，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它的模樣，她已義無反顧地飛向山谷。究竟山谷深處有著何等秋色，莫非這林間千年之韻還不足以它安家落戶？我又陷入一片空白之中，顯然，發呆是我一生最愛。

在這段空白間，我陷入短暫的思索之中，若自己是一只鳥，該在哪個老林里度過此生? 答案還未浮出水面，鳳凰谷已到。

鳳凰谷，一個生命文化主題公園。整個公園鑲嵌在大山里，一拉開車門，原始的生命力的氣息就迎面撲來。我們下車狠狠伸了個懶腰，便順著公園門口走了進去，進去一小段，便看見立于青草茂盛處的圖騰林，矗立著12根磚紅色的圖騰柱，走近，細細一看，左邊6根男柱，右邊6根女柱。12根象征生命不同時期呼之欲出的6男6女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告誡世人：生命何等敬畏！生命何等敬畏！

但圖騰林并不是一只鳥的最終棲息之處，離開了這里，順著一階一成語的石梯登山去，莫大的驚喜等著一個不會就此停留的人。這些青灰色的石梯，斑駁得像一封舊情書，即使露水濕透了它的前半生，它的后半生還有無數人路過，有無數封情書在異地他鄉漂流，回到這里，是眾多只言片語的劫后重生。我隨著一階一階的石梯往高處延伸，往青色的屏障里延伸，石階一側青綠色的青苔緊緊地扒著棕灰色的樹根，爬累了的我，拉起衣角席地而坐，指肚順著鑿有成語的階梯由近及遠，剛要閉上眼睛感受著大自然與人工相碰之后遺留下來的粗糙感時，螞蟻和其它不識名的蟲子，也趕著來了。我停下了往前爬行的手指，側歪著身子跟蹤它們，它們從石階一側的樹根旁或青苔堆里爬出來，列成隊地爬進字的凹槽里，在凹槽里迂回?？赡苁窃S久未走進森林的緣故，我竟久久地癡迷于這些小家伙。

前面傳來喚我的聲音，我相信他們與我的距離并不遙遠，只是他們傳來的叫聲，驚醒了整座沉眠的山林。我起身，用盡全身的力氣，也學著一代武俠氣沉丹田的模樣，“唔”了一聲，便小跑著越過那些斑駁的階梯，去追趕他們。在跑的過程中，我也沒有拋下我的執念：主啊，你何其不公平，雖賞賜我凡人之軀，卻罰我嘗盡世間百態，還不得抱有一絲嫉妒之心。

若不是零散的果子和幾片依稀可見的黃葉，在這片山林里，何以分辨春夏秋冬？只見沿著石階兩側，往外擴展的喬木綠得霸氣，灌木綠得溫婉，藤蔓綠得俏皮可愛。順著石梯上到頂峰，“一覽眾山小”實在是太過粗略了，對面那座山的口子現于蒼翠欲滴之中，玄而緩，痛并著慈愛，一個新生兒的必經之路在眾山之間得到萬物的膜拜，這是會流轉的時光對一個永不言悔的過程的膜拜。而得以滋養這道口子的山谷，正是鳳凰谷。

那谷旁邊，還是山，那山的側邊，還是山。我的眼眸子尾隨著從兩百多米的山尖傾瀉而下的泉，跟著它從高處跌落，讓它帶著我無所顧忌地往下沖，帶著連綿不絕的愛去沖擊隱藏在最低處、蔥蘢之中的水潭里的那些堅硬的石頭，用無數只鳥的回旋來包容它的所愛。經歷了這次俯沖之愛，我又尾隨它的回聲，回到最高處，但沒有尋到它的源頭，來回三次，我收回了自己的眸子，大概無人尋得到源頭吧，或者說無人去尋它的源頭更為貼切，我又何必強求呢，這就是天來之水啊。

離開了那口子和那泉，我和他們分道揚鑣，他們還順石階從高而下，而我，選擇了最原生態的滑梯（石頭拼接而成的梯，從鳳凰谷對面的山頂沖到連鳳凰谷的棧道處）。

站在棧道上，偷了滿谷靈氣也沒有絲毫的愧之意。棧道太短，也太蒼老了，不試圖去挽留任何一件飄零之物，它何須挽留呢？縱于隔世之林，隔世之谷底，閱盡古往今來，淡然面對花開花落，是它在此地修煉百世之果。

往前走，只恨自己一顆心，一雙眼不夠用，必須趕在天黑前出谷，但此時還未進谷。加快步子，終于趕到了谷口。這個高218米，以女陰之形現世的洞口，活生生一幅盜版了盧浮宮《生命之門》的立體畫，我這個女子站在洞口處，實在微乎其微。走進去一探究竟，成堆的石子擁護著這股洞中之水，欲用手指觸及，又怕臟了這清冽之液。

再往前鉆，彩色的溶洞里吞吐著溫暖的白霧，仙境不過如此。放眼四周與頭頂，喀斯特里的喀斯特，大地造物者里的受寵者。在這個谷里，才真真見識過什么叫鬼斧神工，精華版的白水臺上層層白霧疊起、立在岸上的男耕女織圖栩栩如生、恰似水中成團的蓮花一朵勝過一朵的嬌艷、如翱翔九天的青龍張牙舞爪……我原本以為這些已經很具神性了，直到我見到那只鳳凰。

還未從這些傳神之作中醒來，鳳凰之鳴，已響徹云霄。再走幾步，聞聲仰頭，只見那鳳凰借著音樂之聲在谷頂徘徊，嘶鳴；嘶鳴，徘徊。五彩的燈光途經它的涅槃，在它浴火重生之時，滿洞的圣物為它熱淚盈眶。驚于這樣神奇而絕美的場景，我佩服自己還能冷靜地遐想。起初，我庸俗地認為它困于此谷，直到它重現涅槃之境，我才恍然大悟，這個山谷里，從未囚過這只鳳凰。

往洞里走了很久，貪婪地占有了這些躲避于此的圣物許久，才如夢驚醒，我不能久久地逗留了，離開，是為了讓這洞中的眾物愛我所愛，說我自私也罷，深情也行，只是穿梭于五彩斑斕的，鑿痕斑斑的隧道中，不知該何去何從。只盼下回相見時，山中有城池，城池中有答案。

醉臥凰

谷口，那翠綠的，散發著陣陣醉意的，疲倦了的鳳凰羞赧地將頭稍稍偏向一邊，輕輕地臥在洞口那塊年久布滿青苔的巖石上。

悶熱的夏季，山上、洞口恍若酷夏與深秋之隔，帶著悶熱與疲憊行至此處，竟有一種偷食了冰塊的涼意。世間一切安好，洞口處長棲此處的醉鳳凰依舊長年不醒。

世間有千百種洞，每種洞都隱藏著一種情懷消亡之前的不甘與不舍。而每種洞又有成千上萬個成千上萬，每個洞都欲用最后的空來誅殺一個少女萌芽于內心深處不愿啟齒的愛情。

谷底的洞口借女陰之形長存于世，處于極陰寒之地的洞所泛的冷是具有包容性的譴責，和輕聲細語的母親打罵自己的孩兒一般，尖銳里覆蓋著疼惜。如果你是男子，行至此處，進洞之前，洞口蔓延出來的寒氣里掩藏著恐懼與好奇，欲接近又在接近之時選擇悄無聲息地離去。

每個凡人都有潛在的靈被俗世之塵所蒙蓋，行至洞口處，我們凡人之軀的靈會被洞口久醉的靈物喚醒，我們終有一刻是不屬于世間不屬于自己的。我們的行為與意識都為那絲被掩蓋的靈力所驅使。我們的靈力被催動之時醉臥洞口的靈物——醉凰也醒了，她的醒是超脫的，無拘無束，沒有空間限制的。我們醒了，會再次對曾萌動過的事物產生萌動，再次新生羞赧之意。而醉凰的醒，是拋開自己的軀體，懷抱所有女子的羞赧之意飛向極寒之處，只有在極寒之處，才能完好地保存世間諸女子對愛情初生的萌動，也只有這種萌動才是最無形、綿柔有力。醉凰將這種無形之力卷入洞中，去感化那些兇狠的硬物。硬物的兇狠是怨氣日積月累之果，縱使它擋住世間最溫柔的氣息，但依舊無法克制自己面對此等萌動不為所動。所以，硬物的軟，也是一點一滴，日積月累的，所以，喀斯特的美是柔與硬的沖擊之美。

除了水，鳳凰谷底的植被是極綠的，生命力極旺盛的。每片葉子的葉尖都是淺露鋒芒的，它們渴求生長，不愿離去。試問，世間還有哪個角落能甚于此處呢？

有生命之水可飲，大地之精華可食，鳳凰自是不愿飛離此處。它一口飲下世間眾女子一生的水，一口吸食了世間女子一生之精華。她是冷的，需烈酒來暖，她是枯乏寂寥的，需更多的靈相伴。她倦了，和即將閉眼離世的女子，帶著世間諸多的恩怨與留戀，醉眠于此，醉眠于218米高的谷底內側，醉眠于巨陰之口下的巖石上。她知道還有無數的女子即將回到重生之道，即將出生，還有無數的女子即將前往此處，還有無數的女子即將奔赴死亡。

她是極貪婪又極柔軟的，她貪婪地吸食了世間的美好還不愿離去，在這里等候著，一代又一代的女子從這里路過，站在洞口仰望，再悄無聲息地，扶著她們的靈，把她們送進去，之后便以沉醉之形現世。

尋凰

與女兒湖接壤的，是我的父親。

父親斷斷沒有想到，時隔多年，他的女兒會在這個與世隔絕的谷外遇到他。所以在我離開，經過女兒湖的時候，我想起了他，他便把我身后的那只鳳凰送與我。

鳳凰谷，深受眾山的溺愛，藏于層層交疊的山林深處，哪座山都不舍將它分割出去，但哪座山都不想將它占為己有。所以，它立于眾山的環抱之中，與眾山合為一體。

此谷高、險、奇、秀、古。在谷外，有圍谷而居的壯族人家。他們是與世隔絕的美食家，他們釀有香醇的米酒，他們的盤中有金黃的竹節蟲、新鮮的芭蕉花、鮮紅的手撕牛干巴、塘里現撈的野生魚兒，在這里，野菜為他們而生，而他們，世世代代守護這里，這里的一草一木也一如既往地守護著他們。

沿著他們生活的痕跡，往后退，墨綠的女兒湖里，蕩著的船只，剛剛接了從谷底的洞里出來的我們，我們漂浮在一塊天然的翠玉里，沒有妄圖留下半點自己來過的影子。

順著船只過來的反方向延伸到盡頭，是一片浮著淡霧的空草地，這是幾座山共有的一小塊空地，也是從鳳凰谷通向女兒湖的必經之路，這小片天地沒有茂密的樹枝與藤蔓，空空明明的。在那狹窄卻令人肅然起敬的生命之道里，人渺小得如同虛無縹緲的空氣，出了隧道便又是開闊的林子，順著林子走出去便是這塊空草地，在這塊空草地上，我終于是個人了。

草域眼看著就要到盡頭，我要尋的那只鳳凰遲遲未來。

沿著空草地再往船只停泊的反方向望去，是一條掩蓋在密枝茂林里的小路，整條小路兩側有兩米多高的芭蕉林，我被偌大的芭蕉扇吸引住的時候，腳下鮮黃的橙子又把我拉到了樹上，樹上還零星掛著一兩個。在此之前，我穿過1.6公里的生命隧道，在出隧道的那一刻，我的天性不允許我安靜地離開那個心腹之地，所以在這條路上，我像鳥一樣渴望噴涌，渴望劃破天際，因為我沒有翅膀無法劃破天際，所以我噴涌出比鳥更為洪亮的鳴叫聲。

這是我第二次從那個洞里出來，第二次從那個生命的隧道里爬出來。

在五彩燈的閃耀下，隧道頂的蝌蚪活靈活現地在隧道頂游啊游，游啊游，一枚精子的成長歷險記就在這潮濕而又低矮的隧道里情景再現。但我依舊驚訝，在這山與山環抱成一體的谷底，交通極度不便利，科技不發達，信息傳播速度極慢的背景下，前人是如何鑿通這一條長達1.6公里的藝術與生命的隧道。置身于鑿痕斑斑的隧道之中，流水聲中，鑿、敲、砸的過程若隱若現，對憑著勞力與智慧，對谷底的這個生命之洞進行改造的幕后英雄心生敬意。

在他們的改造下，“性”，在這個谷里得到藝術與自然的詮釋，所有被奴役的靈魂，都在這個谷里，被原諒與解放。

在這個谷里，一個女人的靈性才會從一個女孩的身體里釋放出來。

而在這個谷的進口處，并沒有鳳凰有要飛出來的意愿，所有母親的傷痕都赤裸裸地現在218米高的懸崖之上。在這218米高的懸崖口，嬰兒的出生之道不再是母親隱秘的器官，它沒有被私藏。從這道血口子里進去，山洞里囊括的一切，猶如母親的腹部，誕生了生命，卻遠遠地超越了生命。

順著谷口進去，鳳凰依舊在谷底嘶鳴，但，它不是我要尋的那只。

暗黑的盡頭是更為廣闊的天地，我們又在女兒湖上漂。

“女兒湖”，爸爸給女兒的湖。在女兒湖上，我無比地想念我的父親。雖然我不是他的精子與母親卵子結合的圣物，但在那個谷里，我將自己稀釋，重新糅合成他與母親結合的圣物。船往前駛，我一次次地回頭，一次次地，渴求父親從湖里站起來，抱抱我，我斷然不會哭?？墒撬麤]有，他不會出現了。

我沒有再回頭，我身后的谷里藏著的那只鳳凰，終于飛了，它嘶吼的聲音，震碎了整個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