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朽和生長（組詩）

◆曹翔

碎

湖面上風平浪靜

輕薄如紗的霧里偶有放網的豬槽船

岸邊的村莊自娛自樂地生長著

——炊煙，蘆葦，坡上羊，轉經的老人

無論你看見或看不見

無論你在意或不在意

無論你喜歡或不喜歡

都一樣不引人注目

那些細碎到近乎渺小的事物

卻能盛下千年的月光。現在

為一日三餐，幾兩碎銀

我也在城市的路上來回奔波

卻踩不出一只腳印，那些

遠方，漸次熄滅的燈火

在夜風中輕輕搖晃

必須接受

風一動，浪便沉沒于浪

漂浮在海面的，歸于海

我以凋零的姿勢，飲盡無數黃昏

終究歸于即將到來的夜

又一次站到夜色之中

風吹過，村口的樹老了，我老了

我的夜晚，因此而孤獨

孤獨的夜晚，院落里盛滿了月光

多么明亮的時刻，你說

必須接受，重復的歷史

必須接受，頂禮膜拜的朝圣者

必須接受，土地繁殖著荒涼

你說，一樣的江山，劃過眼角

讓一些事物覆蓋另一些事物吧

選擇深淵

我有足夠的耐心

等到夜色合攏，等到

夜已習慣包容欣喜和惶恐

像我的祖先，鉆木取火

在篝火邊

點一支蘭花煙，把酒續上

說不定哪天，能把傳說喚醒

我背靠神山，面朝女神

尋找我的故人，尋找那些

說文解字的達巴，尋找那些

未能坐上豬槽船

被洪流掩埋在湖底的魂靈

可是，他們從未喊疼

他們選擇了深淵

枯朽和生長

遠處幾重山，背后是河流和村莊

雨聲在山腰奏出一曲曲古譜

萬物似乎仍然井然有序

只有塵埃尚未落定

這么多年，該來的不該來的都來了

該去的不該去的都去了

這么多年，在古老的儀式面前

無數次往返卻從未抵達

現在，請允許我不再盲目地向往遠方

請允許我，駐足在回憶之中默默啜泣

請允許我，固執地以島的形式插在湖中央

讓人們能輕松看到我

單薄的身體，和新生的痛

其實，在湖畔我也有良田一畝

仿佛時光里的那一小塊空白

我用祖先習慣的方式

播種，施肥，關心季節

我開始成熟，再也不需要借口

反正我只是一個被盛世流放的子民

正如無法逃避萬物枯朽和生長

這種樸實自然的過程

失約

猶如相鄰的兩片葉子

有時覺得，離得很遠

直到變成光陰的碎屑也不能相依

多少次，總是在循環的相思中彷徨

幾經輾轉，裝作若無其事

而湛藍的天空正飄浮著蒼茫的世相

我也在其中，假裝體面地飄著

我們刻意保持著各自苦澀又難言的距離

尋覓苦短，逐日艱辛

無論回眸還是擦肩，模糊并深刻

除了說好的不賒不欠

剩下的，為余生

或許，還會想起那一瞥深情

給予我的飽滿和荒涼

今夜，不遠行

在格姆山下，一片葉子

就能蓋住一個村莊沸騰之后的沉寂

很多時候，虛構的歡愉構成長久的命運

而江山只留歸客，我剛好在場

今夜，我不遠行

我用目光把月亮擦拭干凈

讓它照撫的大地寬闊遼遠

今晚的月亮呀，美得讓我一時忘了

多年以后，我是一個過路人

今夜，我不再遠行

就讓人間像野草在我的身體里生長

吹向低處的聲音

雨來了，淋著雨

恰好迎合雨后特設的意象

風刮過，卷進風里

承受什么是輕如草芥

故鄉的月下，樹葉落了大半

我喜歡的，不一定在高處

新聞上說

今天有巨大的風雨，撲向我的瑟縮

許多事物進入另一個模式

比如，卡在喉嚨的聲音

被風卷起又墜落的葉子

像一個順從卻孤立無援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