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亞豪
將近傍晚的時候,病房內的人都出去吃晚飯了。醫護人員已經交班,一天的喧鬧聲瞬間蒸發殆盡。我起身,提起保溫瓶走出內科病房,拐個彎,在走廓盡頭的水爐房內灌了一壺開水,正要轉身的時候,突然看到附近窗戶旁,一個老人側立在墻角邊,大聲地對著手機講話。那是一部老人機,又開了免提音,聲音如驚雷般響徹整條過道。見我看著他,他似乎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匆忙結束了對話。我轉身,穿過長長的過道,走入病房中。過了一會兒,護士過來鋪床,鋪好后轉身領進來一位顫顫巍巍的老人,我認出他就是剛才在打電話的老人。他穿著藍色的的確良裝,外披一件翻領大衣,由于個子矮小,人又瘦,加上嚴重的駝背,大衣顯得極長,和他的身材很不相稱。他踱到床頭,脫掉布鞋,側過身,背對著我,將左臂枕在頭下,一言不發地躺下來。
病室里有三張床,老人進來之前,還有一位冶療胃穿孔的青年,已近痊愈,傍晚時分就和來陪護他的母親出去了,此時還未回來。病房安靜極了,我靠在床邊的墻壁上閉目休息。但我不敢就此沉睡過去,我得看守掛著吊瓶的妻子。闌尾炎并非什么大病,但畢竟才做完手術,身體還很虛弱。朦朧中,我聽見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鐘聲。我慌忙起身,看了看吊瓶,針水已盡,趕緊按了鈴。一會兒,護士推著瓶子進來,她先隨手給我愛人換了針水,接著喊醒對面的老人,示意要給他抽血。護士要求他撩開袖子,但老人不知是由于耳背還是聽不懂漢語,竟一臉茫然地呆視著護士。見他們僵在那兒,我只好就地充當起了臨時翻譯。我用彝語向他解釋了護士的要求,他露出尷尬的神色,同時撩開袖口沖我笑了笑。
透過病房的窗戶,可以看見室外早已被沉沉的夜色所吞沒。鄰床的青年依然沒有回來,病房內的電視又無法播放,我只好拿出手機翻看微信中的信息,但朋友圈永遠是些無聊的關于吃喝的內容。我索性收起了手機,與老人寒暄開來。一開始他還有些拘謹,話也不多,不過聊了一會兒之后,他開始熱情了起來。
他叫阿勒拾哈,家住老荒山,妻子彝姓金古。我發現我的母親與他妻子屬于同一家支,于是我們開始攀起親來,論了輩分,我得管他叫叔。這時他的電話鈴聲又響了,聲音照例是大如驚雷,他抖動著手,將手機從衣兜中掏出,未將其置于耳邊接聽,而是按了接聽鍵便隨手扔在被單上。對方只說了一個具體的時間和地點,他嗯了一聲便掛斷了電話。“呶!我女婿來電話說有親戚要請客,在縣城辦酒席,讓我抽空去掛點禮錢。”他指著手機對我說。“這段時間,結婚請客的人實在太多了,禮錢真是壓得人快喘不過氣來。”他臉上掛著哀愁,感嘆說。
我告訴他,當地政府近年來為了移風易俗,剎住越演越烈的請客斂財風,已經下決心整頓了。
“有什么用呢?結婚、離婚、小孩出生、滿月,過生日、老人過世、買房、買車、喬遷、升學甚至老母豬產崽也要請客。政府是在整頓,但明里暗里還不是在請客。”他側躺在床上,正對著我,說起逝去的舊光景:“我們那會兒可不像現在。我結婚的時候殺了一頭豬和一只羊,請送親的人和鄰居吃了頓飯,將彝族的禮俗按程序走一遍也就成了。現在,禮俗反而淡化了,請客收禮成了頭等重要的事情。我那時還是個模樣俊俏的小伙子……”見我懷疑的眼神,他頓了頓,接著說:“我雖然個頭矮,但五官分配是極好的,當然,我的個頭也不是先天如此。那是缺吃少穿的年月,我又正是長個頭的時候,經常餓著肚子像牛馬牲口一樣干農活,營養不良,影響了生長發育,才成了矮個子。我的父母個子就不矮。我駝背的毛病是成年以后長期背農作物落下的。那時我剛結婚,從父母那兒分得老荒山腳下的幾畝薄田。從山腳通到村子的是一條長達幾公里的狹長的山路,這條崎嶇陡峭的山路留下了我和妻子一生的腳印。剛成家那會兒,我們總是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就從家里出發,帶上幾塊蕎餅,背著鋤頭和竹簍穿過山路去田地勞作。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盡管很勞累,但心里是甜的,總覺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勁。每天傍晚,當我們結束了一天的勞作,走上山路回家的時候,空中飛過一群群歸巢的鳥兒。晚霞燦爛,山路邊盛開著蒲公英、矢車菊和琉璃草,各色的野花在夕陽晚照中安詳地搖曳著。有時,我們顧不上身體的勞累,躲在鮮花叢中盡情地做愛。我們的大女兒就是那時懷上的。”
說到這兒,他瞄了我一眼,見我竊笑的模樣,他的嘴角漾起一絲淺笑,淡淡地說:“誰不曾年輕過呢?人嘛,總是這樣,不管時代怎么變化,男人和女人之間永遠就那么點事兒。你以為老一輩人樸實,關于男女之事就那么保守么?那都是表面現象,是傳統禮俗壓抑的結果而已。我們那會兒,人們將未婚先孕當作傷風敗俗的事情,如今先同居后結婚的現象很普遍了。我聽說還有生了孩子后才抱著孩子結婚的人。社會開放了,人們的觀念也跟著開放,但人性是亙古不變的。關于男女之事,你們如今是明著來,我們那會兒是暗著來。你們是在賓館的席夢思上辦事,我們是在野地里、草垛上翻滾,區別僅在于此。”
他的這番言論著實令我震驚。此時此刻,我恍惚覺得在我對面躺著的不是一個顫顫巍巍的、已近風燭殘年的老人,而是一個充滿活力、思想活躍的年輕人。我還沉浸于驚訝中,然而他卻繼續說了下去:“大女兒出生后,我們的生活壓力并沒有增加多少,我們依舊每天從老荒山腳下背著一筐筐的洋芋、苦蕎和燕麥放進家里的谷倉。那陣子,村里不少人還經常挨餓,但我的女人勤勞能干,操持起家務來不眠不休,我家的糧食每年都夠吃。某些年份,還能擠出一些多余的口糧救濟挨餓的窮親戚。直到今天,還有不少親戚念著我們的好。我們在村里老一輩人中的好口碑就是那會兒掙下的。但接下來幾年,我們的日子也開始緊張了起來。我的女人這一生給我生下過七個孩子,其中有三個夭折,活下來四個,頭幾個都是姑娘,我兒子是最后一個出生的。我的大女兒出生后三年都還不會講話,等她長到五歲后開始顯出癡傻的跡象來,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都不能自行解決,需要我的女人幫忙。那會兒,我活也不干了,不分晝夜地酗酒,在哪里喝醉就睡哪里。我的女人總是在村里挨家挨戶地找我,有時找不到我就沿著村子喊著我小名叫我。有時是在菜地里,有時是在桔梗堆上,有時是在村口的牲口糞便堆上發現我。她不哭不鬧,也從不責備我,將我背起來,仿佛背起她的孩子,踉踉蹌蹌地回到家,給我洗臉、擦身子,把我放床上躺下,蓋上被子,然后出去拼命地干活。我這輩子,只動手打過一次我女人。有一天晚上,我到鄰居家喝酒,后半夜的時候我的女人來找我,她一進門,我就覺得冒火,照著她的臉上狠狠地扇了兩巴掌,她沒有任何反抗,眼里噙著淚花,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大家都起來勸,見我還是不依不饒的模樣。她無聲地轉過身,帶上門出去了。拂曉時分,大家都已爛醉如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第二天,鄰居告訴我,被我打了耳光后,我的女人在村口站了一夜,說是要等到喝完酒后親自背我回家,怎么勸也不肯走。那段時間,我頹廢到了極點。”
鄰床的青年和他的母親到半夜才回來。他們帶回來一些水果,叫我們吃一點,我吃了一個橘子,老人說什么也不肯吃,轉過身,倒頭就睡,不久就傳出呼嚕聲。我看了看表,時間正好是深夜十二點整。青年的母親走去熄了病房里的燈,屋里頓時漆黑一片。大家很快就睡著了。長夜漫漫,我怎么也睡不著,打開手機,發現到處都是關于新冠肺炎的各種消息。真不知道疫情何時才能過去,在當下的中國,疫情雖然控制住了,但還需隨時保持警惕。我就這么盲目地胡思亂想著,只覺得涼風透過病房的窗口不斷涌入室內,我起身關掉玻璃窗,回到病床上,針水早就打完了。看到妻子還在沉睡,于是側過身來,躺在妻子旁邊,只覺得睡意一陣陣地襲來,很快沉入睡夢中。
第二天白天,老人連一句話都不再跟我講。仿佛昨天晚上,他已將所有的話都講完了。又或者,他要將自己的話節省著講,以免一下子講完后就沒有什么話可講了。我覺得他很古怪。但這是性格使然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我也說不上來。但到了晚上,老人又突然變得異常活躍了。他仿佛對黑暗有種莫名的懼怕,因此通過拼命講話的方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以對抗內心的寂寞與恐懼。夜色漸漸地爬上了窗戶,老人又對著我側躺著,開始打開話題來。
臨床的青年已經出院,此刻,我的妻子已經醒來,說是太冷清,到隔壁相熟的病人那兒聊天去了。此刻,病房里只剩我和老人。他先躲進廁所,偷偷吸了一根香煙,再小心翼翼地摸回病床,躺下,拿出手機來,翻開相冊看了看。接著摸出錢包,將兩片白色的碎骨片拿出來瞧了瞧又放回去。說:“孩子們都長大了,嫁了人,八年前,我兒子也結了婚。我一下子覺得家里冷清了不少,過去,這個家總是熱熱鬧鬧的。子女成家后,家里就剩我和老伴了。幸好我的小女兒嫁在老荒山本村,平時干農活時都能幫襯著點兒。我的女人依然很要強,但畢竟老了,很多農活都干不動了。我呢,在家里閑得發慌,每天背著小孫子到后山放羊。如果日子能這樣過下去,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可你知道,人有一道永遠也邁不過去的坎,那就是死亡。說真的,到現在,我還不愿意相信我的女人就這么突然地離開了我。她可沒生什么重病呀,只是拉了幾天肚子,人就沒了。那時正是夏天,野草瘋狂地生長,樹木綠得發亮。有一天早上起來,我去后山轉悠,拾回一袋野菌子,里面有一些青頭菌和黃蓋傘。你知道,這兩種菌子用木炭烤來吃是最香的。我的女人煮了一鍋洋芋,將菌子烤了就著洋芋吃。吃完后就去下地勞動了。當天中午,她開始拉肚子,發燒。村子里沒有診所,最近的醫院隔著幾十公里的距離。我只好去山上挖了一些蒲公英和野重樓煮了讓她喝下去。可是不管用,當天下午去問了村里的畢摩,做了一場法事,也沒有效果。折騰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一起來,她的眼睛已凹陷了,顴骨奇高。我慌了,想帶她去縣城醫院,但路途實在太遠,兼有大山阻隔,交通不便。村子坐落于半山腰上,山路崎嶇狹窄,車輛無法通行。于是我將她裝上一個竹簍,一步步背到山腳的公路邊。孩子們都在廣東打工,我真是有種走投無路的感覺。在公路旁苦苦等了一個上午,沒有車輛經過,于是叫來村里的馬車瘋狂往縣城趕去。在跑過幾個村莊后,終于遇上了一輛東風牌卡車,我一下子躥到路口,用身體攔住。司機跳下車來揪住我的衣領要打我,罵我是個不要命的老混蛋。我哪能顧得上那么多。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明情況。司機聽罷,示意趕緊抬上去。在趕馬車人的幫助下,我們順利上了車,接著迅速駛向縣城。但一切都來不及了,你知道嗎?差一點,就差那么一點點我們就趕到了醫院。可惜剛進入縣城時堵車,堵了十多分鐘,結果剛到縣醫院門口,人就沒了。一路上,我緊緊攥著她的手,叫她挺住,但沒用。聽到我的叫喊聲,她的眼角滲出了淚水,我知道她絕望了。盡管那時她已陷入了昏迷。這種眼淚我見多了,我們村里宰牛時,看到斧頭劃過頭頂的一瞬,牛眼里總是流出絕望的眼淚來。我知道,她是絕望了。”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郁結在胸間的悶氣吐出體外。
這時,我妻子回來了。她說她問過主管醫生,只要愿意,明天再住一天,后天早上就可以出院了。老人見我妻子回來,又轉過身,背對著我們沉沉睡去。我抬頭看看窗戶,一些細小的長腳蚊子在紗窗邊嗡嗡地飛著,想拼命闖出去,卻被擋在紗窗里,飛累了便停憩在紗窗上,安靜地抖動著細長的肢體。
早晨的陽光透過窗戶,一束一束地照進病房里。老人早已不知去向,他大概是去吃早點了。這時,我才發現這幾天以來,沒有任何人來探訪過他,按理說,一個人,生病住了院,總該有人來陪護或探訪的吧。但老人總是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也不像是有重病的樣子。每天掛兩瓶吊瓶便躺著睡覺,也不見他出去吃飯。我移過身去,打開他病床前的柜臺,里面只有一只白色的搪瓷碗,一袋燕麥粉,瓷碗邊沿上有一些未洗凈的燕麥粉。他大概是每天病房里沒有人的時候才去水爐房里接水就著燕麥粉吃。
當天晚上去吃晚飯時,我叫飯店老板多炒了一份青椒肉絲。從飯店里出來時,又特意要了一份米飯,和炒菜裝在一起帶回了病房。我看見老人已躺在床上了。我按彝族的輩分叫了他一聲叔。他回過頭來,我示意他吃點飯,他說他一點也不餓,等晚上餓了再自己去找東西吃。我謊稱飯是給我妻子帶的,但她已在隔壁病房里的熟人那兒吃過了,這會兒又到那里聊天去了——妻子其實是去逛街了。如果他不吃就得倒掉,那就可惜了。我們已這么熟了,我又叫他叔,不是外人,干嘛見外呢?反正還沒吃飯,干脆吃了我帶回來的飯,省得晚上再出去一趟。他起身從我手里接過飯菜吃了起來。
吃完后用衣?一抹嘴就拿出那兩片碎骨頭看了看,接著裝了回去。我好奇地問他這是什么東西。他低著頭,漫不經心地說:“我女人的骨片。”我又一次為他的話所驚訝了。他抬頭看了看我,以異常平淡的語氣說開了:“不怕你笑話,這的確是我女人的骨片。是她火化那天我在她的墳頭撿的。當時所有人都不允許我這么做,但我執意撿了回來。這幾年來,我總是將這兩片骨頭放在靠近我胸口最貼身的地方。你也知道,我的孩子們都已經長大了,而且有了自己的家庭,這幾年都外出打工了,有時想跟他們說上幾句話都難。每當覺得孤獨的時候,我就看一看這兩片骨頭,對著它們說一說話,我就覺得我的女人在我身邊。我真懷念我兒子小時候的模樣,那時他跟我多親近,我上哪兒都黏著我。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就不愿再與我親近了,甚至我去哪兒他都想方設法避開我。他帶著媳婦去打工后,將兩個小孫子扔給了我。我現在總算明白了當年我的女人的難處了,那么多孩子她是怎么拉扯大的呢。況且那時不像現在,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還得照看孩子,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現在我什么事都不干,專門帶兩個小孩都累得夠嗆。我的女兒們都沒有上過學,兒子倒是小學畢業了,成績一般,我們就讓他回家務農了。我們那時意識不到讀書的重要性,如今孩子們倒是開始有意識地培養子女了。但他們遠遠地躲在沿海發達地區的工廠、足療店里悶聲賺錢,把孩子扔給我們這些老骨頭。這是培養孩子該做的事么?但抱怨歸抱怨,能有什么辦法呢?不去打工吧,沒錢供孩子上學,去打工了,孩子又沒人管教。你也許會說我們這些老家伙照樣可以管教呀!老實跟你講,不同的,從小缺少父母陪伴的孩子,成長過程中,身心多少會出現一些問題。有時出于自私,我也希望我兒子守在家里務農,陪陪我,也陪陪孩子,但村里的年輕人都已外出打工,只剩老人和小孩。有些人賺到錢后把家搬遷到城郊去了,還有人就地修起了嶄新的磚房。眼看著別人的日子越過越好,我們怎能不眼熱?我兒子和兒媳婦出去晚,而且由于家里老出事,沒掙什么錢不說,光路費就花了不少。出去打工不到兩年時間,先是我的女人死去,他們回來辦完喪事后剛出去不到半年,家里由于用電問題引發火災,燒光了家當。他們兩口子又趕回來重修房子。其實我們也曾想過搬到交通好點的地方去安家,但家里實在是拿不出錢來呀!我兒子恐怕也不敢再想搬遷的事了,他說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他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兩個小孩的身上了。可他才三十出頭的年齡呢,居然也開始對自己的人生不抱什么期望了。今年年初的時候,他們兩口子重建了房子之后又一次踏上了打工的路。臨行前,為了不讓孩子在農村荒廢了學業,他們托在縣城工作的親戚將兩個孩子轉到縣城小學就讀。接著在學校門口租了間小鋪子,由我來負責孩子的飲食起居。我什么苦都吃過,照顧孩子的飲食起居倒沒問題,但孩子的作業輔導成了一個要命的問題。請家教又太貴,每次看到兩個孩子因作業問題無處問而愁眉苦臉的時候,我的心里就難受得要死。”
我問他得的什么病?為什么住院?
他說他也說不上來自己得了什么病,只是平時血壓高,老是頭暈,一到晚上就睡不著,久而久之就怕黑夜。于是每天晚上,當兩個孫子早睡之后,他就打開手機,照著通迅錄一個一個地撥通電話,和親友們聊天。剛開始時,大家都愿意聽他講話,時間久了也就煩了,人們開始拒接他的電話。“真的,縣城與農村不同,在鄉下,我可以挨家挨戶去串門,但城里可不興這一套——像你這樣愿意聽我嘮叨的人,我還是頭一回碰到。有時,夜深人靜的時候,沒有人接我的電話,我就拿出那兩片碎骨和我女人說話。我知道,她是不會嫌我煩的,我有多少話,有什么話都可以跟她講。上個星期開始,夜間醒來的時候,我總覺得身體半邊發麻,去醫院問過,說是中風的征兆,叫我去外面的大醫院看看,我哪有時間呢?況且孩子們都在外面打工,誰帶我去?”這時,妻子逛街回來了。她推開房門,輕輕地走進來。我看到老人又背過身睡下了。只是不知他是否真睡著了。
我們出院的那天早晨,天陰沉沉的。一些早霞掛在遠處的天邊,顯得格外醒目。老人照例是早早地出去了,只有他病床上的被褥還凌亂地堆放在那兒。我們一出門,護士就領著兩個新來的病人去住了我們空出來的病床。看樣子,他們不是彝族。往后住院期間,恐怕沒有人聽老人說話了。
今年冬天的一個上午,我去給一位家住老荒山的學生做家訪。那是一個坐落于山腰上的封閉的小村莊。從縣城乘車出發到達村子外圍的山路上共花了近五個小時的時間。公路只通到山底。山腳下是一小片開闊的小壩子。我將車停在路邊,從山腳順著陡峭崎嶇的山路往上爬,其間有多次因腳陷泥濘而無法動彈,費了很大勁才將腳拔出,但鞋卻不見了蹤影。彎下身來在泥濘中尋找,找到后奮力挖掘一番才掏出來。我記起在醫院病房遇到的那個老人來。這就是他年輕時走過的山路?山路兩邊已被荒草淹沒,殘雪還末消融,冷風一吹,寒氣侵骨。這是他和自己的女人做愛的地方?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只是聽那個老人講述了一場關于他的夢境中的景象罷了。做過家訪,我向村民問起老人的情況。他叫什么來著?對,阿勒拾哈!村民告訴我,老人上個月死在了縣城的租房內。他中了風,血壓又高,死得很突然。有一天早晨,附近的一個租客想找他借打火機生火做早飯,卻發現他斷了氣,身體早已僵硬,看來前半夜就已經死去了。兩個小孫子依然靜靜地熟睡在他們爺爺的身旁。村民還告訴我,老人的大女兒從小癡傻,后來又得了瘋病,喜歡襲擊人。幾十年來,她被關在一間暗無天日的屋子里,像牲口一樣活著。老人死后,他兒子和兒媳趕了回來,辦完喪事后就去江西打工了。小孩已轉回村里上學,和瘋女人一起由老人嫁在本村的小女兒照管著。
從村子出來的時候,已近傍晚。晚霞燒透了整片天空,落日正往老荒山后頭緩緩墜落。我蹲在山腳下的小溪旁洗腳,接著驅車離開。車窗外,冷風不斷拂過山崗,吹響松林,形成一種近乎恐怖的聲響。
十年前,我在中國西南邊關的一所師范學校里讀書。那時,邊地販毒的人中,有一些是周邊省份的少數民族。在審判過程中,由于語言不通,會帶來諸多不便。因此,當地的法院常常來學校里招少數民族學生充當臨時翻譯。每天的工錢是五百元,這筆錢對于像我這樣的貧困學生來說足可維持一個月的生活開支了。因此,對于這種機會,我們是很珍惜的。有一個周末的午后,當地法院的人來學校招彝語翻譯,我們三個彝族老鄉前去應聘,由于我是中文專業,語言表達較流利,所以輕易勝出。
當天下午,我乘上一輛公務用車,很快來到了開庭現場。被告席上是一個裹著頭帕的皮膚黝黑的彝族婦女,她轉過頭來,漫不經心地瞧了我一眼,接著開始用彝語陳述自己販毒的過程。大涼山那邊的彝語,已與寧蒗的彝語有了些許差別,但這并無大礙。她說的話,十有八九我都能聽懂并準確地譯成漢語。那一次,院方對我的表現很滿意,表示今后如有機會,還會找我當翻譯,但我當場拒絕了。說實話,領那五百塊工錢時,我覺得很羞愧,仿佛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似的。在此后近一個周的時間里,這種羞愧感不斷來攪擾我,使我不得安寧。我忘不了當她聽見我對她說出第一句彝語時,她眼里放射出的光芒——那種包含有驚喜、親切而又幽怨、無辜的眼神。它啃噬著我的心,使我倍感痛苦。時至今時,十年的時間早已消逝,我還常常記起她的眼神來,也還能憶及她所陳述的內容。她低著頭,咽了一口又一口唾液,接著長舒一口氣,開始陳述起來。
我叫沙瑪補洛,竹山人,今年31 歲。我早就想過會有這么一天,我知道我是罪有應得。對我來說,死是一種解脫。我唯一放不下的是我的兒子。從此,在這世間,他將無依無靠地活著。他已經沒有了父親,又患有重病,他該如何活下去呢?一想到這點,我就心疼得無法呼吸。我誰都不怨,說實在的,有時我甚至覺得老天爺其實待我不薄呢,畢竟在我人生的前半部分時間里,幸福的光亮也曾照進過我的生活。那時我還不滿十歲,在村子里讀小學。我的學習成績是很好的,如果沒有中途退學,如今我說不定也當上了國家干部。從小我的理想就是當一名法官,若是讀了大學,說不定今天與在坐的各位就成了同行了。可惜我小學三年級沒畢業就退了學。我們家很窮,但當地結婚的彩禮錢很貴。我的哥哥那時已經三十好幾的人了,但一直沒能娶上媳婦。他在等待他的妹子長大嫁人,換了彩禮錢好給自己娶個媳婦。有時我想,如果我們交換一下出生順序,讓我比他大十幾歲,他也就不用急著成家,那么我的理想或許能夠實現呢。又或者,如果我的二姐和三姐沒有過早夭折,那么,作為犧牲品的肯定是她們。而我作為小妹,也許會無憂無慮地完成學業并幸運地成為我們村里第一位女大學生,接著成為第一位女干部。
但那樣的話,我今生就無法遇上我的男人了。當初,我的父母和大哥都極力反對我們在一起,原因是他是個孤兒,拿不出彩禮錢。我們開始交往頭兩年,沒人知道我倆的事情。每天早晨,當太陽爬上后山時,我們一前一后趕著牛羊翻過一個又一個山坡,直到離村子很遠的竹山腳下才停下來。他能吹竹笛,我也會吹口弦,于是,我們挨著彼此坐在林子里你來我往地吹。吹累了就去附近的溪水旁汲點山泉水拌燕麥粉吃。那段時間,我覺得每一天都過得很快樂。我已忘記了輟學帶來的憂傷。我想,像我這樣的女人,只要能好好愛一回,哪怕只活一天,也值了。但快活的日子令人貪婪。不久,我又將一天渴望成一年、十年、一輩子。所以在一個落霞滿天的傍晚,當我們趕著牛羊回到接近村口的山坡時,我們做了一個近乎瘋狂的決定——逃離村子。但是去哪兒呢?我們心里都沒個數。于是我們順著平時放羊的山路盲目地往前走。在竹山下一株高大的索瑪花下坐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天麻麻亮的時候,我們穿過竹山,順著崎嶇的山路往縣城里走去。那時還沒有通公路呢,大多數時候都是靠步行,我只在村里上過幾年學,沒去過縣城。我的男人沒上過學,但人很聰明,加上從小到處闖蕩,見多識廣,漢語講得比我還好。他帶著我翻過一座又一座山坡,等我們可以遠遠望見縣城的燈火時,已近午夜時分。我們想在林中休息一會兒再趕路,但由于太累,剛坐一會兒就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我隱約聽見附近的山路上傳來大哥喊我乳名的聲音,接著是我父親和一眾叔伯兄弟的叫喊聲。火把的光亮閃爍在濃濃的夜色中,我們鉆進了一株大榕樹的樹洞里,將榕樹枝撥過來蓋住了樹洞。很久以后才出來,順著另一條山路往縣城趕去。
我們在縣城西南角的一個旮旯處租了一間房。我在一家飯館當洗碗工,他去扛水泥,除去吃住上的花銷,一天能剩不少錢。他給我買了裙子、高跟鞋還有口紅。有一天傍晚,他還帶我去阿嘎嫫發廊里燙了頭發,接著帶我去錄像廳里看電影。真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也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活成城里人的模樣。我第一次覺得一個女人還能活得這么有意思。在我男人死去后的時間里,我幾乎每天都會把那段幸福的時光溫習一遍。每當此時,他下班回家時臟兮兮的模樣和擦洗完身子,換上干凈衣服后容光煥發的模樣會輪番經過我的腦海。我提醒自己,我要每天想他一遍,以防忘記了他的模樣。后來我常常在想,那時如果我們能掙脫所有世俗的羈絆,在縣城建立一個小小的家,哪怕日子過得再艱難,只要有他在我身邊,我也會覺得每一天都是甜的。可惜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有一天晚上,我剛收工回到家里,就發現我的男人滿臉鮮血地蹲在租房外的院壩里。過道處立著我本族的幾位兄弟。我的大哥手里握著一根木棒立在我男人的身后。我哭喊著跑過去看他的傷勢,但被人架出了大門。他拼命想跑過來,我的大哥揚起木棒朝他腿上狠狠打去,他慘叫一聲,應聲倒下。
法官大人,你給評評理,我們做錯了么?兩個人,只要真心相愛,哪怕沒有世俗婚姻的加持認可,老天大概也不會責罰我們吧。況且我們都是單身的青年男女,我們的結合沒有破壞別人家庭,沒有傷害別人,我們為什么會受到那么多的阻撓呢?幸虧他沒有什么大礙,否則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的大哥。
實際上,第三天的時候,他就將創口草草包扎一下就出現在我們村子里了。也不知他上哪兒借了點錢,有一天下午,他突然帶著幾個人出現在我家院落中,他們直接表明來意,說是要來下聘禮,打算娶我過門。我知道他會來的,只是沒想到如此迅速。我也知道我的父母會答應的——我那時已經懷孕了,也向他們表明了誓死的決心。一番討價還價之后,彩禮錢定了下來,我男人當時所帶來的那幾萬塊錢連零頭都不夠,頂多算預付訂金。經過商訂,我可以先出嫁,但剩余的彩禮錢必須在兩年內如數支付。他一口答應了下來。真的,作為女人,當聽到男人們討價還價,似乎在談一筆關于牛馬牲口的交易時,我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這種感覺很強烈,但我無力抗爭,也無力改變,有什么辦法呢。
后來,我問過我的男人,為什么一口答應給那么的彩禮錢。他說只要能和我在一起,多少錢都值了。但其實在還錢的過程中,他的思想也出現過動搖。那兩年,他賣掉了田產,去縣城打工,省吃儉用,幾乎傾家蕩產才還完了彩禮錢。這輩子,我跟父母兄弟差不多恩斷義絕了。如果不是他們的絕情,我的男人不會死,我的兒子也不會早早地成為孤兒。我想,如果那兩年我的男人不拼命在工地里干活,不吸那么多灰塵進入肺部,他也就不會得肺病。那段時間,他每到晚上就拼命地咳嗽,因為睡不著覺,又起來拼命地抽煙。我們都沒有太當回事,我兒子出生第二年,他就死去了。死前去醫院檢查,據說有結核,加上長期吸入大量煙塵,整個肺部幾乎被掏空了。我覺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已隨他死去了,如果不是為了兒子,我也許也不想活了。我現在想起我的男人死去的那個晚上那些熟悉的場景,總覺得有種悲涼感撲面而來。陰雨下個不停,雷聲轟隆,震耳欲聾。臨時搭建的靈堂上方披蓋的各色布料都已濕透,雨水滲過木架和松枝的縫隙往下滴落。我打傘呆呆地立在靈堂里,給我的男人遮避風雨。第二天早晨,當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站成了一根木樁,手腳都已失去知覺,接著癱軟倒地。一些人把我扶進屋里,可我實在無法合上雙眼,一直睜開雙眼瞪著屋瓦。直到兩天以后,我的男人已送山火化,有人將我兒子抱到我胸前喂奶時,我才機械地撩開衣襟,看了兒子一眼,猛然哭出聲來:老天爺,你叫我們娘倆怎么活呀……
想念一個人是多么快樂的事,又是多么痛苦的事。早晨起來,孩子睡在我的懷里。我悄悄爬下床來,天已經亮透了。在去屋后水池里汲水的時候,我看到亮汪汪的清水里倒映出我男人的臉。喂完豬食,吃了幾個洋芋,我把兒子抱在胸前,背著竹簍去田里干農活。在白的、藍的、紅的洋芋花里,我看見他的笑臉隱沒在花叢中。傍晚收工回家,霞光搖曳的竹山上,我又見到我的男人背對著我,正走在往山上砍柴的路上。午夜夢回時,他披著一件滿是水泥的工服,哭喪著臉,蹲在床腳邊拼命地抽煙。我想制止他抽煙,卻怎么也叫不出聲。每次醒來,他都不在,我才發現自己的淚水浸濕了半個枕頭。多年來,他雖已死去,但他的影子反復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使我既快樂,又失落。有一段時間,我帶著兒子去我們年輕時一起放羊的地方轉悠,巴巴地想著過去的美好日子,巴巴地盼著他能突然出現在我眼前。但山間只有鳥鳴聲、風吹山崗的呼嘯聲。陽光刺目,白云悠悠。
村里的一些男人開始打起了我的主意。因此,每天天一黑,我就將大門抵死,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回憶當年逃離村子的那個夜晚以及在縣城的租房內,拋開世俗的偏見,和我的男人一起度過的那些提心吊膽卻逍遙快樂的日子。法官大人,我說過,我的心早就無法擱放另一個男人了——它已隨我的男人死去了。但誰信呢?我拼死守護我的貞潔,但流言蜚語終究還是在村里傳揚開來。一個女人,活在世間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況“寡婦門前是非多”,甭管你是否干凈,從成為寡婦那一天起,世人已宣判你有罪了。我實在受不了農村女人們那種敵對的眼神,仿佛他們的男人都鉆過我的被窩似的。我只好帶著兒子在鎮子里租了一間房,拾荒度日。不要瞧不起垃圾桶里那些瓶瓶罐罐和廢紙板,可以賣不少錢。那些年,我通過拾荒積攢下不少錢呢。如果日子可以這么過下去,我就心滿意足了。再過幾年,孩子一上學,我還可以找點別的活干。我下定決心,一定要爭口氣,好好供我的兒子上大學,將來當國家干部。那樣,我們娘倆就能在村民面前體面地活出個人樣來了。哪知老天又跟我開起了玩笑。
2007年的冬天很漫長,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年輪中,這也是我所能記起來的最寒冷的冬天。我抱著我的兒子,孤零零地坐在火塘邊烤火。就在上個月,又有不少人勸我改嫁了,但我從未動搖。我想我這輩子也就這樣和兒子相依為命了吧。正想著,突然覺得有一股濕熱的液體滴在我的手背上,我一低頭,發現是兒子流的鼻血。當時提了水,洗了洗,沒有在意。誰沒有流過鼻血呢?然而接下來的半年內,這種情況幾乎每隔幾天就會出現一次。我的心中隱約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忙帶到縣醫院去檢查。醫生告訴我,孩子的凝血功能不太正常,建議去大醫院看看。我當時嚇懵了,趕緊借了點錢去成都看了看。抽了血,當天下午就知道孩子得的是血友病。以后每個月都要定期輸血,而且一輩子都不能間斷,目前無法根治。
那天下午,當我立于人流熙攘的火車站時,突然想把孩子悄悄丟在站臺休息室并快速逃回竹山。但剛轉過身,我就后悔了。于是抱著孩子蹲在地上失聲痛哭。法官大人,對于你們來講,每個月花上三四千塊大概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對我而言,這是一筆天大的數字。我兒子每個月都要輸血,每次花費都在三千塊錢左右,而且這輩子都不能停。這是一種沒完沒了的痛苦折磨,可我能逃避嗎?他才六歲呢,一生下來就沒了父親,之后又查出這么個病來。他還沒好好感受過人間的美好呢就突然被丟棄在地獄的邊緣苦苦掙扎。當初在火車站,我沒有丟下他,那么之后我就得對他負責到底。畢竟,在這世間,我是他唯一的親人了。可是,我一個女人,能做什么呢?那時又不像現在,可以去外面打工。拾荒攢下的那點錢很快就用完了,我覺得所有關于未來的希望都完全破滅了,想死又死不掉,畢竟我的兒子需要人照顧。
法官大人,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嗎?我想我的情況就是如此。我已經走投無路,我唯一可以支配的就剩下自己的身子了。我想,在走投無路時可以出賣自己的身體以獲得報酬,這是作為女人的唯一的優勢。于是我把兒子寄回了村里,開始去縣城出賣自己的身體。這些年來,見慣了風月場上的各色人等,我越來越覺得那些所謂的體面人,衣褲一褪,跟我們這些下賤的人也沒有什么區別。去年開始,經人介紹來到這兒,繼續出賣自己的身體,想多賺點錢給兒子治病,所以碰了毒品,沒想到才接一單就被截獲了。
法官大人,我要講的就這些了。我不是想替自己辯解什么,也不需要憐憫。我不怕死,甚至渴望死亡——我早就不想活了。可是我的兒子,他該怎么辦呢?他此刻在竹山由他外公照顧呢?后天又到輸血的時間了……我知道自己犯了死罪,只希望世人不要告訴他關于我的事情,暫時騙一騙他,就說我出遠門了。總有一天,他什么都會明白的——如果他能長大成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