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曉祺
多么美好,掛在高處的良辰
用這最初的瀲滟,備一壺桃釀
我想象著這樣一個夜晚
雨滴順著瓦當,落在翻開的《桃夭》上
一朵遲開的桃苞,點染如山的沉默
如醉微醺時,你讀詩的聲音依然年輕
在元江邊,不適合
種植憂傷,也不適合高唱贊歌
它是自由的
擁有曠世的日月和風雨
你只需任它日夜流淌
它會流經你輕微的疼,短暫的痛
也會流經,你深愛的人間
舍得草場的馬,從激情中抽離
體味果腹與美味的區別
普者黑的荷,于喧囂中靜默
提煉著畢生的淤泥
一些事物的秘密
如流駛的星辰,掩映在深邃夜空
但愿我看到了,也能告訴你
遇流云白鷺,青藤紅荷
如遇故知
在普者黑湖畔
你談起命中的哀愁
湖面漾開漣漪
我的心,也跟著皺了
一
是洞庭湖水把橘紅送走的,先把她送到長江,再往東,就把她送到了南京。他每天都對著洞庭湖水說,求你了,進長江后,莫往東走,往北吧,去北京替我把橘紅找回來。自從第二次從北京回來后,他幾乎天天來一次臨湖廣場,有時在廣場上一呆就是一整天,有時是半天,仿佛是在等待洞庭湖水給他的回信。
我一直擔心,短暫的生命
抵不過,墳塋旁
日漸瘋長的歲月荒草
如同,我一直相信
爺爺奶奶和其他親人們
只是去了異鄉生活
他們一生行善,最終成了神靈
遠遠地看護我,庇佑我
命運的嚴酷磨難
把你們摁進嚴冬的腹腔
疼痛和春天彌合在一起
繞過一場黑色葬禮
你們緊緊相擁,仿佛為了取暖
四月,清明細雨之后
陽光,逐一打開花朵
今日,世間只剩兩種顏色
黑和白——
我該植些松柏,栽些桂花
與你們的陵碑為鄰
如此,你們便可
聽鳥鵲閑話,嗅丹桂飄香
三
你永遠留在了嚴冬
只為更多人掏出春陽,掏出花香
此刻,陽光和鮮花
交付給隔著墓碑對望的深情
透過清明這道裂縫
生的喧囂與死的孤寂,默契重合
可嘆的是,四月的雨水
在我的傷痛之后,遲遲未到
四
按照古老的鄉規民約
清明,為爺爺奶奶建墳碑
石碑下方,刻有兒孫的名字
一串親近的名字
如一條生命珠鏈
暗含密碼,延伸閃爍
時光不語
曾經淚染的牽掛
轉眼,滿眸蔥蘢
我怕,短暫的生命
抵不過,墳塋旁
日漸瘋長的,歲月荒草
一年,分四季
現在是仲夏,接著是初秋
時間過得很快
樹上的果實,從青綠變成金黃
時間過得也很慢
最后一片葉子,尚未完成盛大謝幕
草木安靜,順從接受時序安排
一次次,在秋雨中凋零
又一次次,在春風中新生
它們永遠沉默地愛著
眼里住著的那片人間
冬陽和暖,片片秋葉落下
像剛逝去的時光,脈絡清晰
月季在花壇里徑自盛開
秋葉與花朵相遇,共同鋪墊
一場錯落有致的情節
而我擁有的,仍是如山的沉默
季節已凋謝,我該來看看你
思念,正召喚內心的小豹
可我走得那么輕
怕驚擾了草尖上的螞蟻
破土而出時,它一定
背負了太多的苦
大火燒開,微火慢煎
在沸騰的水中熬三遍
苦澀的味覺,仍炙疼我的神經
皺眉迅速喝下褐色湯汁
仿佛與苦痛較勁,也是與世界較勁
其實世界并未欠我什么
許多時候,反而是它給予的甜
讓我熱淚盈眶
秋風吹拂一切事物
也吹拂我們的肉身
從口鼻進入,穿透后脊的時間
始料未及的短
不必試圖抓住風,讓它帶著
我們的影子,遇見萬千江河草木
江河有流向,草木有枯榮
它們各懷悲喜,卻一律緘默
我們行走于塵世
許多秘密,只有風知道
一樹樹鳥鳴,嘹亮著詩意
在明亮的晨光里,我想到時間
它是老師此刻正講的“分水嶺”
分春華秋實,舊日今時
共同的,是陽光雨水、日月星辰
它們恩賜萬物是平等的
如果非要寫點什么,那該是草木
它們沿著莖葉,安靜打開自己
對贊美一無所知,卻洞悉
正歷經的生命和尚未到來的死亡
我知道,俯下身才能傾聽草木的心事
我知道,摯愛的一切終將離我們而去
人間四月,何不在生活的鋒刃上
棲只翩躚的蝴蝶
幼時好奇張望蜂窩煤的十二個洞
它們緊密依偎,冒出火苗
數次溫暖命運寒冬
人至中年,身上也出現十二個洞
它們經風沐雨,冒哀傷冒悲愁
偶爾也冒喜悅和歡愉
這些洞已開始變舊了
生活的損耗,讓它們布滿傷痕
可我仍愛它們
愛它如鯁在喉的嗚咽
也愛它芒刺在背的吶喊
我的手
穿過被雨淋過的月光
輕扣秘密花園的柴扉
那是夢,未來得及關上的窗
那里有茂葉,有繁花
有我看見和未曾看見的風景
有我想要躲閃的卑微
還有,想要守護的仰望
我把秘密
藏在清泉里,藏在繁星間
只任暗香的風
在耳際吟唱
暮色漸行漸遠,馬幫漢子一聲吆喝
群山江河,白晝黑夜都有了回聲
揚起的馬蹄,揉碎在暗夜的燈火里
它馱著深重的雪茶,踏遍萬水千山
卻載不動,那縷鄉愁
異鄉的驛站,長夜恍然
阿媽的七星羊皮,孩子的咿呀學語
萬千柔情,被秋風打開
在煙絲盤剝間,化為心底無盡的嘆息
隨一碗滲進淚滴的酒,一飲而盡
流水比石頭堅硬
像命里的疼痛
暗藏洶涌
柳枝比江沙柔韌
像神賜的光芒
悲憫溫暖
遠山如黛,青鳥婉靈
櫻花,梨花,油菜花
一朵花,一方天堂
所有的生命
該熱情的擁有
它們在春天里
路過故土,抵達相思
夢見丟失身份證
焦灼著急,夜半驚醒
我忙于證明自己的身份
自我的證明,是一張薄卡片
當它不慎被遺失
一個女兒,一個妻子,一個母親
一個女職工,一個業余寫詩的女人
都成為寂寥的空白
夢中,為著證身
我尋找一紙薄卡
剛烈,迅疾
醒來,為著證身
我成為一條河流
柔軟,緩慢
該記住,漾弓江的樣子
明凈,純澈,清冽
如近旁古老的村莊,寧靜素樸
浣洗的新婦,納鞋的老嫗
她們飲于溪澗,息于田埂
在江水的波光里,互訴衷腸
大寒將至,我仍然
在荒涼的大地上抒情
為最后詩篇里,那縷瘦梅清香
鴉背上的黃昏,越來越重
破碎的,是窗欞上的月光
像那場遠去的荼靡花事
這個節令,我關注帶芒的事物
如枝頭半紅半綠的碩果
可種、可收
苦難信任土地,土地回饋辛勞
在人間最樸素的劇場里
我總是無法言說,心中的芒
只一次次想起
母親割麥時愈發彎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