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松
一場爭吵,他摔門走了出去,“砰”的摔門聲如同砸在她的身上,她再也忍不住,靠著門不停流淚。
他們沒有再說一句話,家里愈發顯得空曠冷清。他開始成天往外跑,實在沒有去處,就坐在家里看電視,整天一言不發。她不停做家務,洗衣服、做飯、拖地、澆花、收拾房間,好像這家里的家務事一下子多了起來,不做就看不下去。
拖地的時候,拖把碰到他的腳,他忽然回頭看她一眼,眼光像X 光一樣掃過她的臉,又冷漠地飄到遠處,讓你找不到方向。她覺得他的眼神就像一塊冰,就像小時候老家的冬天,瓦檐下吊著的冰凌子,又長又尖,從她的臉一直戳到她的心,從頭涼到腳,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她不是那種不服軟的人,也不是隨便服軟的人。在她的心里,有一把尺子。錯在自己,她會低頭認錯。倘若不錯,她不會無端低頭。不該縱容,不是嗎?她不愿跟女伴說,不想讓她們知道自己的失敗。沒能把夫妻關系處理好,是女人最大的失敗。也不愿跟父母訴苦,人是自己選的,即便是一枚苦果,也得硬著頭皮咽下去。
三個月了,她每天按部就班地起床、煮早點、接送女兒、上班、回家、做飯。在女兒和外人面前,她依然笑容滿面。但是回到家里,回到他身邊的時候,她就感覺那股寒氣把家里的空氣都凝結了。而她,似乎也凍成了冰塊,渾身涼冰冰的,沒有一絲熱氣。
她有一種想要逃離的感覺,她想離開這個城市,找一個無人的地方待完下半輩子。她翻書,查資料,想到一個缺乏教師的偏遠山區代課。她想,她可以自己種些菜,自己養活自己,孩子們清澈的眼睛一定可以洗凈她心里的憂傷。
想到這些,她忽然有一種不忍不舍的情緒,她放不下女兒,放不下年邁的父母,舍不得辛辛苦苦建起來的這個家。可是這個家確實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她真的會被凍死的。
女伴打來電話,說去肯尼亞看動物大遷徙,行程十五天左右,線路是肯尼亞——開普敦——迪拜。她猶豫了,從來沒有離開過女兒,媽媽不在,女兒習慣嗎?早上誰送?作業誰檢查?還有,怎么跟他說?總不能不告而別。每次開會、學習,就這么兩三天,都得讓媽媽過來帶女兒。這次,總不能跟媽說,吵架了,要走?
想來想去,還是不告訴為好,擔心媽媽看出端倪,又讓她操心。狠了狠心,交待好女兒,辦手續、等簽證,登上飛機的時候,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她終于走出來了,她終于丟下繁瑣的家務和冰冷的家了。
飛機上的十幾個小時,她和女伴們興奮地談論著要去的那個國家,悄悄地指點著空姐黝黑的皮膚,十幾個小時好像也不是很長。輾轉到達肯尼亞的時候,她似乎已經放下家和他。導游是個遼寧鐵嶺的中年女人,下崗后到肯尼亞做導游。豪爽潑辣,操著一口東北味的英語交待黑人司機,和馬賽人談價錢,語調可笑但真誠。她想,這個導游也是中年婦女,都可以跑到國外做事,為什么自己不可以?
看動物大遷徙那天,成千上萬只角馬浩浩蕩蕩順利地完成了俗稱“死亡之渡”的馬拉河之渡時,大家都非常激動和興奮,她的心依然冷冷的,遠不像她的笑容那么燦爛。離家已經七天了,她沒有給他任何消息,他也沒有打過一個電話。雖然沒有跟他告別,但是女兒是知道她出門的,自然他也知道。沒有任何消息,只能說明他真的已經不在乎了。
就是那晚,回到賓館,忽然收到了他的短信,說,好好玩,看見喜歡的東西就買,不要舍不得花錢。她的眼淚忽然出來了,心里泛起了陣陣浪花。
到開普敦的時候,她的心情如同開普敦藍得透徹的大海一樣,她覺得開普敦很美,她喜歡這里多元文化相融的氛圍,喜歡這里無處不在的彩虹,喜歡好像離自己很近的藍天白云。站在好望角的燈塔前,看著“Beijing China 12933km”的標志,她忽然想家、想女兒了。這天晚上,她又接到了他的短信,說,你開開心心玩,等你回家,告訴我航班,我來機場接你。她回了兩個字,好的。那晚,她睡得很香,這么多天了,第一次睡得那么踏實。
十五天的旅程很快就結束了,當她拖著拉桿箱走出機場的時候,他連忙接過箱子。一路上,他問風景、問身體、問同行的女伴,忽然變得饒舌起來,仿佛她這次出門,是他精心安排的旅程,他們根本沒有過爭吵、更沒有過那樣涼到心脾的寒冬。她有一句沒一句的應著,心里暗自溫暖。
終于回到家里,他丟下箱子,緊緊地把她擁在懷里,仿佛擁著一塊失而復得的珍寶,她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其實,她最想去的地方,是他的心里。
在那個微涼的初冬,我自以為到手的幸福輕易地從指縫間滑落。是的,我從不曾料到幸福是長著翅膀會飛的,它輕易地飛走了,那個“永遠愛你”的承諾在微風下搖曳成淚。
我來到一片格桑花海,那些美麗的,恬靜簡約的格桑花已然凋零,偶有幾朵在枯黃憔悴的枝葉上瑟瑟發抖,就像我那顆幾近熄滅的心燈,微弱模糊。
沒有了白日工作的繁忙,黑黑的夜,我忽然覺得如此害怕孤寂。我常常在這樣的深夜想起從前,想起那個冬日的傍晚,河邊微風徐徐,蘆花搖曳,我采了一大捧蘆花,回過頭來,你依然站在橋上癡癡凝望著我,我回到橋上,你伸手輕輕拿走我發間的蘆葦。我想起梧桐飄零的云水,你固執地拉住我的手,你說,別人能讓你得到的,我會讓你得到,別人不能讓你得到的,我也會讓你得到。
我夢游般在這個漆黑的夜里游蕩,是的,我太傻了,竟然從不曾想到“永遠”是如此的一個比流星劃過還短暫的瞬間。我的心忽然疼痛難忍,可是,這樣的痛我又能說給誰聽?
“說出來的痛不叫痛”,記不得是誰說過這樣的話,是的,都能說出來了還怎么會痛?很多時候,痛,只能說給自己聽。
還是一夜無眠,我機械地忙碌著,想用身體的疼痛代替心靈的疼痛,疲憊不堪。一瞬間,似乎又看到冬日的陽光下,你靜靜地走來,我情不自禁想靠近你、靠近你,那一瞬間,心忽然狂跳、迷亂,牽動了我的神經,痛痛的。
在一個個這樣寂靜的夜晚,我把自己坐成一朵寂靜的雪蓮,晶瑩淚滴如雨后的露珠,一粒粒,一粒粒地不住向下滲透。
黑夜隱去,初冬的暖陽慢慢升起。依然燦爛地笑著,機械地奔波在單位、學校和家之間,按部就班做事、上班,連我自己都忘了那些傷痛。夜里的痛慢慢淡然,時間是最好的良藥,繁忙是忘憂的樂園。傷口好像結痂了,愈合了,雖然仍有個疤,但至少可以假裝忘記,不去想不去看,時間長了,心也學會欺騙自己,你會覺得“幸福”依然。
甚至,慢慢會貪戀這種暗示出來的幸福,舍不下辛苦打拼的家,舍不得孩子,舍不得外人眼里一大家子的平靜與和諧。會努力表演這種幸福,讓人心生羨慕,贊口不絕。
習慣了平靜,習慣了不再想起,習慣了一潭死水、波瀾不驚的日子,甚至不愿去觸及那份傷痛,選擇性把那些痛埋在心里最深的角落,永遠不去回憶。
慢慢的,那些痛居然漸漸消失,只有在某一個特定的日子,或者說當日復一日的忍耐卻換來抱怨、責罵時,那些痛才會清晰從腦海涌進心里,疤上的痂忽然撕裂,疼痛重新來襲,舊疤上面又加新傷,再愈合變得困難起來。在某個下雨的日子,我會覺得自己像那隨風飄蕩的小雨,無處棲落、無處安身,總覺得自己飄來蕩去,找不到心靈的棲居。
我明白,這個世界,從來不會十全十美,也沒有人永遠活在陽光里,每個笑容可掬的背后是不是都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是不是都有不愿告人的痛楚?當我學會用心走近他人,我發現很多人并不像表面上那樣光鮮亮麗,他們堅強,他們愉悅,只是因為他們都有了把痛說給自己聽的能力,或者說學會了不想,不提,連自己都不說,讓痛封閉,永遠不讓心里的痛出來傷人傷己。
小的時候,我們都有這樣的經歷,摔傷的時候叫出聲來會覺得疼痛減輕,生病的時候哭了出來會覺得病愈一半。所以只能跟自己說的痛是真痛,它會像一只螞蟻啃噬著自己的心靈,它會悲痛得讓人抑郁。
這些疼痛,常常像冬夜的雨,一滴滴,冷成了一道凄涼的風景。不如連自己都不說,就讓它隨風飄蕩,消失在人生的長河里。
我家院里有棵桂花樹,搬家的時候,弟弟送來一棵玉蘭,說有貴無玉不完美,有貴有玉才是“金玉滿堂”。這個說法有些俗氣了,倒是我名中有玉,且愛花成癡,所有的花在我眼里都是有靈性有感知的,就留了下來。
玉蘭原本開在二三月,云南氣候好,頭年十二月份就會開花,一般來說,花與葉不會同時綻放。我家這棵玉蘭倒好,早春盛開,并無異樣。待花片凋零綠葉滿枝的時候,居然又從綠葉中展露嬌容,雖花型微小,花色略淡,卻讓人感受到嬌弱柔美背后蘊藏著一股力量。
生病以后,遠離云南到北京治病,住院樓前面的空地里也有幾棵玉蘭。每次從樓前走過,憂心忡忡的我,總會忍不住停下來看看,想想家里那棵一直努力盛開的玉蘭花。
養好傷口,進入化療,二十八天跑一次北京。每次從北京回來,全身酸痛無力,惡心厭食,睡不動了,慢慢起來坐在飯廳,隔著窗,看看窗外的玉蘭。玉蘭花開得越來越小,顏色更淡了,由紫粉變成了淺白,在寬大肥厚的綠葉掩映下,顯得有些柔弱憔悴。我忽然覺得這花是懂我的,它好像知道了我生病,一直這么頑強地開著,不言不語陪著我,頑強而體貼。
最后一次化療結束后,回到家,已近深冬。玉蘭花落光了最后的花瓣,葉子隨著秋風一片一片慢慢掉光,就像我的頭發經過一次次化療的摧殘,已經不愿待在我的頭上,一根一根沒有話別就離開了我。
按照治療方案,化療結束一個月,又該轉入放療。離家的時候,我看了一眼玉蘭,它堅持了一年,終于還是謝了,躲進了毛茸茸的花被。我有些傷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把自己同它緊緊聯系在一起。雖然我知道春風一吹,它又會掙脫束縛,重新盛開。
看著隱藏的花芽,我對放療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我不知道放療又會經歷怎樣的痛苦?放療之后我又能有多少生還的希望?
北京的冬天,氣溫很低,室內的暖氣又悶熱得讓人難以忍受。這種溫差較大的冷熱交替對于每一個云南人來說都是一種考驗,更何況一個免疫力受到嚴重破壞的病人,我毫無征兆地病了。鼻涕流得越來越多,常常不經意間就滴了下來,等我掏出紙來,鼻涕已經掉到了地上,噴嚏也接踵而至,一串未止一串又響,眼淚也淌個不停,像是身上的開關被凍壞,關不住了,才會水流不止。
病中的我更加煩躁,各項檢查出來以后,開始做計劃拿方案,一個星期的時間過去了才讓我去定位,定位后又說我的手恢復不好,不能提高往后,還得重新做體膜。醫生談話時告訴我,放療會引起心臟損傷、放射性肺炎、放射性脊椎炎等,要我在告知單上簽字。想起死于過度放療的親人,我的情緒開始低落,無端生出幾分害怕。我跟丈夫說,手術、化療、放療、靶向治療、內分泌干擾,所有癌癥能做的治療我都得做,會不會癌癥沒好,我就被治死了?丈夫也很擔心,他一直不主張我這樣治療,他擔心把我的心肺損傷過大,更不容易恢復。他認為,病灶已經切除,又做了化療,全身的癌細胞已經被殺光,已經沒有問題了,重要的是要好好鍛煉,讓自己強壯起來。商量以后,我們一致決定不放了,回家吃藥保養身體。
訂好機票,準備回家。主治醫生聽說我不放療了,很著急,一直給我做工作。責任醫生又專門過來給我普及治療知識,他從乳腺癌的治療方法、風險比例,一直說到我的身體素質和心態。他說,今天的方案是在治療中慢慢摸索過來的,已經是一套很成熟的方案了,只要按照方案治療,應該沒有多少問題。如果不放,轉移的風險太大,很容易引起擴散。丈夫開始猶豫,女兒也主張還是按醫生的方案做。
終于還是沒走,選擇繼續按方案治療。每次都這樣,選擇化療的時候也是這么猶豫。選擇永遠是一個艱難的抉擇,尤其在生命的路口,我不知道往左還是往右?不知道哪條路是生哪條路是死?我害怕一不小心抓到死亡那根簽,讓我永遠沒有反悔機會。我定下心來,跟丈夫說,不管是生是死,已經盡力了,我絕不會有任何怨言。
一年了,對北京的印象只是醫院到出租房那段路,路旁那些賣小吃的攤子,跪在醫院門口乞討的人,拎著放CT 片子的塑料袋匆匆忙忙走著的人,三點多就到醫院門口排隊的病人,以及站在冷風里拿著租房信息的二房東。
等待放療的日子,雖然有些焦急,倒也成全了我。我終于把眼光從醫院延伸出去,天安門廣場、博物館、圖書館、潘家園、史家胡同、十渡、潭柘寺,到處亂竄。雖然冬天好多景點關門封山,坐車看景跟走馬觀花一樣,但總算窺探了北京的一斑。
我發現玉蘭花在北京到處都有。史家胡同的大院里有,潭柘寺大殿門口有,醫院里也有。雖然都還光禿禿地沒有一線生機,但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它們,并能準確判斷出哪一棵是白玉蘭,哪一棵又是紫玉蘭。
元旦到了,到處是祝福的話語,朋友圈里有人曬玉蘭花的美圖,私信一問,云南的玉蘭已經開了,還是那么純凈高雅、端莊秀麗。趕緊給丈夫打電話,問,我們家的玉蘭花開了沒有?
一直以為,病中時光難熬,誰知,時光是不等人的,由不得你慢慢憂傷嗟嘆,一轉眼一年就快過去了。
第一次覺得時間不等人,是我的病確診那天,捧著診斷書,我愣住了,周圍的嘈雜和煩亂一下子沒有了,腦海里只有那句歌詞“我怕來不及”。是的,我怕來不及陪媽媽慢慢老去,我怕女兒受不了我的離去,我怕來不及做自己喜歡的事。
回到賓館,躺在床上,麻醉過去了,活檢的傷口一陣陣扯著疼,可對我來說,那種來不及的感覺讓我更加惶恐。我害怕放療化療的痛苦,我只想隨心所欲滿世界走走,哪怕只有一年,我也要看我沒看過的風景、過自己喜歡的日子。
掛號、建卡、問醫、檢查,終于住下院來,手術時間定在十一號。那天我的主治醫生有十四臺手術,我的是最后一臺。晚上五點多,我被推出病房,丈夫和女兒擠進電梯,又被呵斥出去,我被搖搖蕩蕩地推過一條長長的走道,走道里黑乎乎的,我就像進入一個未知的圈套,前面不是手術室,而是電影里那些一步步逼進死亡的陷阱。我有些害怕起來,急切地盼望見到我的主治醫生,我想看到他就會心安的。
沒有,一直沒有見到他,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病房里了。腳上輸著液體,口鼻里吸著氧,腰上掛著兩個導流管,右手量著血壓,像棵掛滿了禮物的圣誕樹。
那一夜特別漫長,遵醫囑,八個小時,我就那么平平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背上的包扎帶硌著我,全身酸痛。氧氣瓶“咕嘟咕嘟”一陣一陣響起,血壓器松松緊緊。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身體都像生了銹,想動一下都動不了了。我太想動一動,覺得再不動我的血就會堵住不再流淌。
那一夜是我生命中最長的一夜,我記不起還有哪個夜晚比這晚漫長。我忽然發現我要的不多,我只求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好活著,好好活著而已。
手術后的第三天,醫生通知我出院。不是我的手術有多成功,也不是我恢復得有多好,而是病人太多,所有人手術后三天就得出院,回去自己養。回曲靖?不可能。不能坐飛機,氣壓會撕開沒有愈合的傷口,也沒法坐三十多個小時的火車。我們只好在醫院旁租了間房子,侄女辭掉工作從昆明飛過來照顧我。我無法自己躺下、起身,也無法梳洗,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廢人,凡事都得靠侄女。
就這么一天天,吃了睡,睡了吃,感覺日子就像推磨的驢,日復一日地轉著圈,漫長而沒有目的。
無聊的時候拿著手機,玩開心消消樂、斗地主、打麻將,所有的精力、豆豆用完了,侄女扶我在房間走。累了,又開始刷屏,朋友圈每篇轉載的、原創的、發廣告的,一律毫無偏差地點贊。偶爾,也會和侄女聊聊天,說說她小時候的事。書看完了,朋友寫的小說也看完了。散文是沒法寫了,總是脫不開生病的情緒,就想試試寫小說。沒有一點基礎的我,無知無畏地寫了起來,左手沒法動,就用一只手寫。我不再胡思亂想,也不再覺得無聊,每天和小說里那些人物對話、交往,文字居然讓我安靜下來。
終于等到傷口基本愈合,又急急忙忙開始化療,不化療的想法徹底沒有了。按照醫生的說法,手術治標不治本,后續治療更為重要。我國乳腺癌前五年的治愈率為百分之八十,應該說治療方法已經基本成熟,只管聽醫生的就行了。開始在北京和云南之間飛來飛去,按療程進行化療,化療都還沒有結束,一年就快過去了。
時間像水一樣慢慢流去,我的病能隨著流失的時間痊愈嗎?我不知道,我也不愿多想。
每次化療回來,我得躲在家一周左右,免疫力太低不敢出門,全身酸痛無法出門。一周以后連續三次到醫院查血項,如果白細胞不太低的話,我就會戴上帽子、披上大衣,裹得嚴嚴實實地出門,到人少的公園看花、看蝶。我常常看到年邁的老人帶著年幼的孫子孫女到公園散步,生命的滄桑與蓬勃打動了我,想起女兒小時候仰起小臉問,媽媽,是不是我長大你就老了?我說,是啊。那我就不長大了,女兒稚嫩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但她還是像一棵白楊那樣,朝著陽光,長得亭亭玉立了。我雖然不知道我還有多少時間,但想想女兒,我依然幸福滿足。長大是一件美好的事,我們常常因為這些美好忘記了時光逝去、人生漸老。
木心說過,一個人到世界上來,來做什么?愛最可愛的、最好聽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那么,在有限的生命里,讀好書,看美景,吃美食,和有趣有智的人做朋友,把一天當兩天過,不也是件快事?
時光如水淡淡流,日復一日,或許漂走的是鮮花,或者漂走的是落葉,無論帶走什么,時光并不自知,天地不仁,不悲不喜。人生不也如此,有的人走得慢,有的人走得急,都有過不堪和絢麗。人生各不相同,謝幕的時間當然也會有異,不如淡然處之,坦然對之,就讓時光淡淡流去,就讓生命順其自然。
初到馬龍,對月望這個地名特別好奇,無端涌起到月望望月的想法。
那時,我剛工作三年,未婚。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有一個共性,對生活、對未來充滿了詩意和幻想。去月望望月的心思一直在我心里蠢蠢欲動。
一九九七年,月望“7·15”洪災過后,我和同事到月望受災最嚴重的小海子村調查核實受災情況。這里地勢低矮、臨河而居,歷經數次洪災。房屋倒塌,糧食受損,大小牲畜死傷嚴重,災民愁眉苦臉。我的心充滿了憐憫。核查結束,又到小海子現場發放救災款,農戶們一聲聲感恩的話讓我對自己終能為他們盡點力感到高興。
丈夫到月望任職,恰逢月望小海子恢復重建。我也從一個充滿幻想的女孩成為一個近兩歲女孩的媽媽,到月望望月這類事早被湮滅在奶瓶尿布里去了。丈夫的工作似乎十分煩雜,恢復重建、春耕生產、土地清查、礦政管理、小集鎮建設、烤煙移栽、烤煙收購、開奎西河,為防止烤煙外流整夜在交通要道設卡、堵卡,根本顧不上家。一兩周回來一趟,我把用醬油泡好的大蒜、小米辣給他帶上,鄉上食堂里的飯菜沒有那么可口。這個時候,月望已經成為一個夜靜人深后惦記牽掛的地方。我從未到月望探望過丈夫,我總覺得,對他最大的支持就是管好家、管好女兒,不讓他為家里的事分心。每天女兒入睡以后,洗完衣服、拖好地,坐在餐桌前,月光寂寂,如水一般斜照著我,我居然從來沒有想過望月的事,似乎,我已經忘記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
再去月望,是單位組織幫小海子一家軍屬栽秧。我從小在單位長大,老家沒有田。栽秧這種事從未嘗試過,既是單位的活動,當然不能退縮。而且常年的辦公室工作實在讓人悶得慌,可以出門,自是十分欣喜。穿上寬松的衣服,帶上草帽,在村委會主任和軍屬的帶領下,到田邊。這塊田的主人多病,兒子參軍,女兒上學,缺少勞動力。別人家的秧田已經水清苗壯,迎風顫動,他家剛把水引進田里,泡著田。
那天,我們干勁很足。沒有插過秧的,怕被人笑話,學得認真謙虛。農村長大常干的,更是做出表率,一邊教我們一邊插。我第一次栽秧,慢。理著一行邊栽邊退,還是落在后面。能干的同事楊姐只好左右開弓,夠著手幫我。
再次路過秧田,稻子已經抽穗,在陽光下,綠、壯,一看就是一幅豐收的景象。心里涌起的是一種自豪,一種學會一種技藝的踏實。
月望既是貧困鄉,在民政局工作的我少不了常去下鄉,調查貧困人口,核查民政對象,落實救災救濟款項撥付情況等等。有一次去李子溝下鄉,做什么已經忘了,只記得正好是春天,李子溝的風景很好,水庫邊的李花開得鋪天蓋地,半匹山都是白的,遠遠看去,就像天上的白云被撕碎,紛紛揚揚往水面落去。那是一種肆意張揚的美,就像青春,奢侈得可以任意揮霍。我呆呆站在水庫邊,只見風一吹,花瓣就像雪花一樣,義無反顧往水里飄,好像那片水才是它最心儀最滿意的歸宿。一片片花瓣隨風飄過我的發絲,漫過我的肩,我忽然想起到月望望月的那份心思。就想,等有一天,有時間有空,女兒大了,不用著急回家管女兒,我一定讓丈夫帶我來一趟李子溝,坐在滿樹的花下,望月。
這個時候,生活已經告訴我,任何詩意與浪漫,都只是自己的想象和渴望,每一種生活,都必須付出代價。我明白很多光鮮亮麗的生活背后不一定都有一顆幸福安定的心,更多的時候是寂寞,是孤獨,是難以言說的傷痛。是爭吵,是傷害,是腳與鞋不能相容的疼痛。不管怎樣,我陷入平凡俗世的生活,過著凡俗正規的日子,上下班、接送孩子、讀書、學習,勤勉完成手上的工作,看護女兒學習,力所能及提高自身的素質。
在李子溝那天,我才發現,在我的心底,始終存有一份詩意的渴望,雖然這份渴望常常被日復一日的平凡生活所覆蓋,常常在歲月打磨下幾近消失。我回頭看看身后那些嬉鬧說笑的同事,忽然有些驚慌,我是不是一個夾生的女人?生理上成熟心理卻不成熟?不然,為什么我依然有一顆年少的心,依然對一切美好的東西心懷向往?多年了,我可以將精力消耗在菜米油鹽醬醋茶里,算計著哪天的米貴,哪天的菜便宜,過一個俗婦的日子。我以為我已經習慣春花盛開后的凋零,也清楚白雪覆污的無奈。驀然之間,我才發現,我的內心深處依然給美好和詩意留下一條窄窄的縫。我有些慚愧,仰起頭,深深吸了口氣,硬生生把望月的想法按了下去。
多年以后,聽到一首歌,“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忽然明白,所謂詩意,其實就是心底對美好的惦念,遠方,就是一種對未來的追求和向往。而我,在年復一年的日子里,早已忘記詩和遠方,有的只是對生活的習慣妥協,對美好詩意的無動于衷。
二十年過去了,我和丈夫相繼離開馬龍。女兒也已經長大外出求學。一個閑暇的夜晚,我獨自坐在露臺上吹風,月光如水,從柔曼的云里慢慢溢出。不遠處,冒出一顆顆星星,在夜空中閃著光,就像無意中撒落的米粒。我盯著夜空,廣闊、深邃、無垠、浩瀚、璀璨、無邊……所有的詞語忽然像潮水一樣朝我奔涌而來,那個到月望望月的小心思,忽然又從心底泛了出來。
我的眼眶有些濕潤……
化療的第十八天,早上洗漱的時候,梳子一梳就帶下許多頭發,我用兩個指頭捻著那縷發絲對自己說,開始了。
我知道化療都會掉頭發,同房的病友們說,第十四天,頭發就成把成把地往下掉,我沒有,我硬是多堅持了四天,別小看這四天,曾經給了我多少僥幸和希望,我總在心里默默地祈禱我可以成為化療史上的特例,但是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對于掉發我還是有心理準備,沒有像同病房的病友那樣瞬間崩潰,嚎啕大哭。只是當這一天不可避免地來到的時候,我還是有些傷感。
果斷地跑到美發廳剪頭發,師傅拿來平板讓我選式樣,我不是很認真,我說,你按我的臉型剪吧。發型不是很滿意,但我已經不再挑剔,其實這短發又能堅持幾天呢?
回到醫院,主治醫生看到我剪短的頭發,說,掉發了?我說,嗯。他不以為然地說,掉就掉吧,早掉晚掉都得掉,病好后慢慢長吧。在醫院掉發不奇怪,奇怪的是不掉發,雖然剪成了短發,但跟那些光頭一比,我倒稀奇起來,每一個病友見到我都會問一句共同的話,頭發還沒掉啊?第一個療程?而我的回答也總是千篇一律,第二個療程,快了,估計做完這個療程就跟你們一樣了。
醫院的病床一律白色,堅持一人一換,我往床上一躺,枕頭上到處都是我的短發,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著枕頭到衛生間清理頭發,同房的病友教我,用手擼一下,把已經掉了還浮在上面的頭發拿掉,這樣會好一些,于是擼頭發成了我的習慣性動作。
看著滿床的頭發,我有些慚愧,把病床病房弄臟實在有礙觀瞻,好在醫生護士見怪不怪,沒有人提出意見,打掃房間的服務員也沒有一絲厭棄地一遍遍進來清掃,我不再為頭發掉得慢而沾沾自喜了,我想起醫生的話,早掉晚掉都得掉,還不如早點掉光算了。
這個時候頭發已經不是頭發,而是一蓬秋后的枯葉,或者是地埂上割下曬干的枯草,不是長上去的,而是暫時堆在我的頭上,一有個風吹草動,就掉得到處都是。脖子上、衣服上,到處都有,病床上、枕頭上更是拍不盡的頭發。我不敢梳頭,不敢洗頭,甚至不敢用手去摸,它脆弱得不堪一擊,好像我走路不小心,它都會掉下來。
第二個療程的治療很快結束,第一天輔助,第二天化療,第三天再輔助,第四天生白針,我的頭發雖然天天這么掉,到底沒有掉到不堪入目,倒是我沒了耐性,在生白針打完的那個下午跑了出去,把頭發剃光。
洗頭的小丫頭一邊洗一邊說,太恐怖了,我從來沒遇到過,手一碰頭發就掉了,我說沒事,你放心洗,掉了也不怪你,有本事你能把它們全洗光,剃頭的錢就不給師傅,全給你了。剃頭師傅比較鎮定,開口就問我是不是在做化療?我很奇怪,按說他這個年紀根本接觸不到這種事,他說,我媽媽做過化療,她乳腺癌。我輕松地說,我也是。小師傅的話讓我對光頭忽然釋然了,雖然美發廳的師傅們仍有幾個站在一旁偷偷拿眼睛朝我瞟,我大大方方地把手機交給大姐,讓她給我拍照留念。
從檢查出乳腺癌到現在,我身上的東西開始離我而去,先是乳房,當醫生毫無商量地切下我的乳房的時候,我沒有一絲惋惜和不舍,因為它會要了我的命,如果我舍不下它,我就有可能失去這個世界。現在是頭發,頭發是一個女人情感的寄托,古代的女子,會把自己的頭發剪下送給心愛的人,送給情人的頭發叫青絲,是愛的信物。我這個就只能是頭發了,剪下它、剃了它,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也是一種人生的取舍,在生與死面前,我妥協,為了活著,我舍了我的乳房,又舍了我的頭發,你總該讓我活下去吧?或許死神就接受了這個交換,讓我活下去呢?
其實,換一種心態,剃頭也是一種希望,就像地里的雜草,刨除以后才能重新播種,重新長出新的希望,那么,剃頭于我,只不過是在剔除沒有用處的枯草,把身體養好,為頭發的生長重新建造一塊肥沃的土地,待到頭發重新長出的時候,我的身體就已經恢復正常,我的新生活也會即將開始,這樣說來,頭發舍了才好.
舍去這一頭的長發,生出的該是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