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麗花
阿媽坐在堂屋門檻邊上,膝上鋪著嶄新的草綠色條紋布,手拿針線,仔細地縫床墊套子。阿媽圓潤的臉龐紅紅的,眼角、嘴角盡是掩不住的盈盈笑意。因為前兩天,郵遞員送來了我阿姐的錄取通知書,我阿姐考上麗江師范學校了!
終于到了街子天,一大早,阿媽帶著阿姐去趕街,從供銷社買回來一丈二的綠色與白色相間的條紋棉布。此時阿媽給我姐妹的任務就是:趁著天晴,把家里最好的一床被子拆了,然后洗干凈。這床被子被面是府綢的,湖藍色的底子,印著一簇簇朱砂色的月季花和花青色的圓形葉片;被里是半新的生白棉布,被芯也是半新的棉絮。媽媽不時抬頭看阿姐,又看看我,掩不住自豪地說:“這床被子是我自己置辦的嫁妝,結婚前去到麗江的時候買的,是我當了幾年民辦老師攢的補助買的。那時候,買布料還得用布票,一家子的布票,還不夠買現在這床一丈二的布料,而買綢子就不消用布票,我們這里供銷社都還沒有這種好看的綢子料子。這床鋪蓋一直壓在柜子里,舍不得用,只是有客人來,才拿出來用?,F在,你們三姐弟都長大了,也不得不拿出來蓋。哎!丫頭,輕點拉,小心手指甲!別把綢子面子勾絲……”
媽媽說被面子還新,不用洗,再說綢料洗多了不好。我和阿姐就一起把棉絮曬在院子里矮矮的柴碼子上面,然后拿了洗衣粉,出去村口水溝邊洗被里和衣服。
出了家門,只見村道彎彎,明媚的陽光下,幾只金紅色的蜻蜓時而停滯在眼前,倏忽又飛遠。
來到村口,面前一條水溝蜿蜒,自南面村頭往北從村尾穿越而過。這溝水是全村的主要飲用水,源自南面打羅箐大山的清水河,溝水嘩嘩地流著,清清的水沖擊著邊上青色的石頭,激起白色的浪花,吻過彎彎曲曲的溝沿,歡快地流向遠方。水溝上方,散布著錯落的房舍,傳統的納西族民居,土墻瓦屋間偶有幾間茅屋,水溝下方,則是層層的梯田。
水溝兩邊,長滿參差的野草,開放著粉色、藍色的小花朵,陽光里,蝴蝶翩翩,蜜蜂嗡嗡,煞是鬧熱。溝邊有一堵大土坵,上有一棵碗口粗的紅葉子樹,樹梢滿是一串串的紅果果,一顆顆紅果粒有黃豆般大。土坵旁有幾棵粗大的核桃樹,張著綠色的巨傘,濃蔭間,蟬聲陣陣。
一群穿著納西族長衫的老奶奶,在樹下圍著一塊大石墩而坐,又在玩紙牌“斗十四”。農村實行“包交提留”生產承包責任制以來,家家戶戶糧食頗豐。這幾年,六、七十歲的老人們,早早得以安享晚年了,只消帶帶孫兒,打打紙牌,做點飯,過著愜意的農家“退休”的日子。農家就是容易知足,不用上山下地干重體力活,就是老人最高的享受和待遇,也是一個家庭的榮光。村里誰家老人六、七十歲還上山下地的,只有三個原因:要么兒媳婦不能干,要么兒媳婦不孝順,要么就是沒有兒媳婦。家里有兒子兒媳不孝順,或是娶不到兒媳婦,這在農村,都是家庭重大事情,也是會被村里人恥笑、看不起的。
五祖祖看見我們來洗東西,對阿姐說道:“阿花,過幾天要去麗江城里讀書了,穿得干干凈凈地去,鋪蓋也帶好點,這樣才有面子。我們村子頭就你兩姊妹讀書怪成器!我家阿芬,才讀到小學二年級,就讀不進去了。你可是我們村的第一個女秀才啊!阿花媽真有福氣!”其他人也都看著我們姐妹,臉上寫滿羨慕嫉妒。我有一種揚眉吐氣的驕傲感,心里卻怨憤道:“想當初,因為阿媽連著生的都是女娃娃,阿爸都覺得在村里矮人一截,害得我到現在看見阿爸,就像老鼠見貓。哼!一群重男輕女的老封建,還以為我不知道,當初你們是怎樣勸我阿爸別讓我們姐妹讀初中的,說什么女娃娃識字有什么用?讀書供出來,最后還是嫁出去的,白辛苦,倒不如早點幫家里做活路、苦點鹽巴錢!”我看了看阿姐,不知她此刻,是否與我有同感?我看見她的眼睛亮汪汪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芒。我想,阿姐應該與我有同感吧?只是現在太高興了而已。我們跟五祖祖、阿六奶、和不愛三奶、李大媽、小蘭孃一一打過招呼。我發現大家都在看著阿姐,差點忘了出牌。那時候的生活很簡單,考上中專,那就意味著跳出農門,有了鐵飯碗,用村里人們的話說,就叫做“清清秀秀一個月熟一季的公家人”那是十分令人羨慕的事。我心里暗暗發誓:“我一定要以阿姐為榜樣,努力學習,爭取也考上中專!”
到了九月初,在一個細雨綿綿的早晨,我送阿姐去客運站。阿姐背著家里最有面子的那一套鋪蓋,我們踏著濕滑的田間小道,來到車站。我望著車站的工作人員爬上車頂,打開厚厚的油帆布,地面有人用力地把客人的行李扔上去,工作人員熟練地把一件件行李用油帆布包裹好,再用尼龍繩拴穩。后來阿姐坐上了車,過了一會,售票員上車開始檢票,再后來,客車開走了。
細雨里,近處的田野一片蔥翠,遠處則一片迷茫。我慢慢地走在泥濘的田埂上,田埂邊長滿了青蒿野草,碧綠的稻谷正吐穗,苞谷紅艷艷的穗須帶著細密的雨珠,煞是惹人愛,一排狹長的葉子攔在小路上方,它們撫摸過我的臉龐,使得我睜不開眼。我第一次發現,細雨里,田間的景色竟如此美麗如畫;微風中,雨絲竟如此溫柔;淋雨,竟感覺如此愜意!雨是大自然的恩賜!淋雨那真的是一種享受,感覺雨沁肌膚,潤入心田。也許,就是從那天起,我喜歡上了在微風細雨里淋雨、散步,甚而養成了一種習慣:任風拂雨打,任思想停滯,任思緒飛揚……那種感覺確實十分自由而美好。
三年以后,阿姐中師畢業了。阿媽為阿姐準備的家里最好、最有面子的那套鋪蓋,阿姐洗得干干凈凈的,拿了塑料布包好,用帆布的背包繩子捆扎好,寄存在麗江親戚家里。說是到了九月份開學時,留給我用,也省得行李托運。在焦急的等待和忐忑不安中,我也終于收到了麗江師范學校的錄取通知書。過了幾天,阿姐接到了工作分配通知。我陪著阿姐,搭了一臺拖拉機去鄉教委報到,阿姐被分配到一個鄉村小學,成了一名光榮的公辦的人民教師。
九月初,阿姐領到了我們家的第一筆“巨款”共一百五十元,那是七月半個月、八月一個月的工資,一家子都非常興奮,也終于放下心來:今后我的學費、伙食費通通有了著落。阿媽激動地說:“共產黨真好!要不是恢復考試,我們家哪里來的這種福氣?你們看,只要用功讀書,憑真本事一個接一個考上了。讀師范學校多好,現在當老師安逸——受人尊敬!都還沒有上一天班,沒有教一天書,國家就先發了這么多工資!我去幫人家栽秧子、薅苞谷,一天兩頭黑,也只苦到十五、二十塊錢,有時候,當天還拿不著,要等人家有錢時候呢!你們以后要好好地教書,最起碼要對得起國家發的錢哦!”
三年后,我中師畢業了。我把鋪蓋拆了,被里、被面、棉絮,依然還是半新的,綠白條紋相間的墊棉套還是很新。我取出里面的棉絮,按照阿姐以前教的方法,拿來一個搪瓷的洗臉盆,這個洗臉盆是阿姐在學校勤工儉學得來的錢買的,我不小心弄掉了幾塊瓷。我把肥皂削成小片,放在盆里,倒入五磅水壺里的小半壺開水,盆里立刻泛起潔白的泡沫。接入半盆自來水,攪融肥皂,把白棉布的被里一截一截地浸泡在溫暖的水里,同時一邊搓洗干凈,再把它逐步放進另一個盆里,另一個盆是宿舍里同學的洗臉盆。待洗好了被里,再用同樣的方式把條紋的被套和床單洗干凈。那湖藍色的有著朱砂色月季花簇的府綢被面,柔柔的、軟軟的,花色依然鮮艷,還是干干凈凈的,仍然不用洗。
到了下午,宿舍前掛著的花花綠綠的床單、被里、被面,都干了。我和同學阿春抱起被面、被里、棉絮,來到操場邊的草地上釘被子。生白棉布的被里,經肥皂洗過之后,顯得越發潔白,在夕陽下,晃眼得很,還有著一股子肥皂的味道。我們先把被里正面朝下鋪展平整,把棉絮擺放在正中間,再把被面輕輕地平鋪在棉絮上面,然后把被里四邊回折壓住被面邊沿,把頭和腳兩頭的被里角邊折進去,成為梯形狀。然后拿針穿了長長的線,兩個人,各自一邊,或蹲或跪,開始釘被子。當手觸摸在洗得干干凈凈的鋪蓋上,我們把陽光也縫了進去,似乎感受得到,睡覺時它一定會給肌體帶來無限的溫暖和不盡的好夢。
我把這套鋪蓋捆扎好,又寄存在麗江,準備傳給阿弟,阿弟今年初中畢業,第一志愿報考了麗江衛校,第二志愿報的麗江師范,而我清晰記得,我四個志愿欄都填了麗江師范。三年后,阿弟從麗江衛校畢業。我為他新置了一套鋪蓋。這套“傳家寶”的鋪蓋最終落到了我的手里。
后來,隨著生活條件逐漸好轉,家里先后添置了踏花被、絲綿被、蠶絲被、鴨絨被等等。如今的被子非常方便省事:不用釘被子,只要取下被套,連同床單、枕套一并丟進全自動洗衣機,按下按鍵,二十幾分鐘即可洗干凈、甩得半干。不但十指不沾陽春水,而且方便又快捷??墒?,無論后來的被子是如何舒適,輕盈而又溫暖,在我看來,總是不及阿媽置辦的那套鋪蓋,那是我最珍愛的一套鋪蓋。那府綢的被面,偶爾洗一次,也是用手輕輕地揉洗,從來都不用洗衣機,雖然洗衣機也有“輕柔”。其它被里之類的,我都用輕柔檔,放最好的洗衣液,用最溫吞的水。
我珍惜這套鋪蓋,因為它與我們一家肌膚相親,冷暖與共,伴隨我們三姐弟成長,伴隨著我們走過年少青春,度過艱苦歲月;伴隨我們親歷了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優越制度下,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里,是怎樣薪火相傳、相幫相助相依,三個奮發向上的農村孩子,一個個地實現了夢想;伴隨我們見證了在中國共產黨的堅強領導下,一個貧窮的農村家庭,如何耕讀傳家,一步步地奔向了小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