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境中的歐陽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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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絕筆,是一首絕句,題目也是《絕句》。古人作詩、填詞、寫文章,從不茍且,哪怕一只腳踏進了豐都鬼城,生命只在呼吸之間,何況是一代文章宗師、士林領袖歐陽修。其詩云:
冷雨漲焦陂,人去陂寂寞。
惟有霜前花,鮮鮮對高閣。
絕,決也,別也,群芳正妍媚,賢人長辭世。熙寧五年(1072)閏七月二十三日,歐陽修病逝于潁州(今安徽阜陽潁州區),得年六十六。宋神宗聞之驚愕悲悼,為之輟朝一日;天下士子得知,痛失依附。這個開一代文化學術風氣,領導北宋古文運動取得全面勝利,在政事、文學、經學、史學、金石學、目錄學等方面均取得不朽成就的杰出人物,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逝前,他平靜交代四個兒子,請韓琦為自己做墓志銘。
歐陽修一生知己不少,梅堯臣、蘇舜欽、石介、尹洙、石延年、蘇洵等朋輩,此時多已零落成泥,只剩當年“慶歷新政”主持者之一的韓琦。后來有名望的如王安石、蘇軾、曾鞏,都是門生之輩,讓他們寫墓志銘不太適宜。
歐陽修敬重韓琦的光明磊落和博大胸懷,在《相州晝錦堂記》中稱之為“社稷之臣、邦家之光”。韓琦也欽服歐陽修,嘉祐年間,曾一再向宋仁宗建言重用歐陽修,說歐陽修是當今的韓愈。歐、韓同朝為官,都是宰輔重臣,盡管在政治、學術上的意見常常相左,但能求同存異、和而不同,盡心輔佐仁宗、英宗和神宗三代君主,有西周名臣周、召二公風范。
韓琦在《歐陽文忠公墓志銘》中,歷數歐陽修生平、道德、文章、氣格、進退、榮辱,無一句虛言,也無一字過譽。銘辭說:“噫公之節,其剛烈烈,弼違斥奸,義不可折。噫公之文,天資不群,光輝古今,左右典墳。直道而行,屢以讒蹶。”又作祭文,說:“公之文章,獨步當世。公之諫諍,務傾大忠。公之功業,其大可記。公之進退,遠邁前賢。”
歐陽修去世之后,當時名流多有祭文,中心內容與韓琦大同小異。我以為都不如韓琦文章鏗鏘锽锽,擲地作金石之聲。
如韓琦所言,歐陽修一生屢次遭遇讒言中傷。
北宋歷代帝王恪守太祖趙匡胤的制衡之術,既有相權對皇權的牽制,有臺諫對相權的牽制,又有主管文臣的中書省和主管武臣的樞密院這“兩府”相互制衡,有政見不同的大臣相互制衡,還允許臺諫官風聞言事。制衡術初期的確有利于統治,大臣權力分散,相互掣肘,皇權充分凸顯。但也直接導致官僚機構龐大臃腫、政出多門、辦事效率低下、吏治腐敗、官僚作風嚴重,以及人浮于事、唯唯諾諾、敷衍推諉的不良習氣,還引發了可怕的朋黨之爭。到了北宋后期,黨爭日益頻繁日益酷烈,衣冠南渡后仍未停歇,直到宋朝覆亡而后已。
仁宗以后,朋黨之禍流毒四海,當時朝中大臣幾乎無一不遭讒毀。歐陽修品性端方,直道而行,勇于任事,地位名望又高,三十歲以前也風流縱放,是現成的大靶子,受到的誣陷因此最多也最惡毒。
清初王夫之在《宋論》中總結宋代層出不窮的讒言,說大致有四種:謀為叛逆,詛咒誹謗,內行不修,暗通賄賂。歐陽修一生多歧路,屢次經歷政治風波:三十歲時因支持范仲淹被貶夷陵,三十九歲時因支持新政被貶滁州,四十八歲時被人偽造“乞澄汰內侍為奸利者”的奏議激怒宦官差點又被逐出,五十九歲時因議英宗生父濮王封號被斥為奸邪……并且,被誣陷的罪狀,大多足以殺身。
對歐陽修最惡毒的讒陷,莫過于誣其“內行不修”,置他于“盜甥案”和“盜媳案”兩樁所謂的家庭丑聞之中。事情后來雖然都得以昭雪,但糞穢雖除,遺臭還在,對于以風節自持、致力改變宋家積貧積弱局面的歐陽修來說,接連不斷的讒毀讓他心漸灰、意漸冷。中年以后,其兼濟天下之志淡了,獨善其身之心越來越堅定。晚年官運相對亨通,一直做到參知政事(副宰相),卻連上奏章請求致仕。其《歸田錄序》說:“而幸蒙人主之知,備位朝廷,與聞國論者,蓋八年于茲矣。既不能因時奮身,遇事發憤,有所建明,以為補益;又不能依阿取容,以徇世俗,使怨嫉謗怒叢于一身,以受侮于群小……吾其歸哉,子姑待。”
正士在朝,群邪所忌;謀臣不用,敵國之福。近年讀《宋史》,讀兩宋人物詩文、年譜、傳記,于這十六個字感慨良深,常欲狠拍書案,痛浮一大白。
二〇二二年二月十七日夜,大別山中春雪紛飛,梅香綽約,我擁爐讀歐陽修,心間也如飛雪,如雪里梅花,似靜似燃。
景祐三年(1036)五月二十一日,歐陽修被貶為峽州夷陵(今湖北宜昌)令,由京師乘船浮江而下,于十月二十六日抵達貶所。這是他第一次被貶。
此前,吏部員外郎、權知開封府范仲淹不滿官吏進用多出宰相呂夷簡私門,給仁宗上《百官圖》,指責呂夷簡在朝中任意安插親信、暗自結黨營私,建議近臣進退之權不宜全由宰相掌握,惹怒了呂夷簡。不久,范、呂又因論營建西都洛陽的事發生沖突,相互指責,并在仁宗面前論辯。呂夷簡彈劾范仲淹“越職言事,離間君臣,引用朋黨”,并以辭去宰相要挾仁宗。其時呂夷簡執掌國政多年,天下晏然,號為良相,仁宗依賴于他,于是范仲淹被貶為饒州知州。其實,范、呂二人成為政敵的根源,在于呂夷簡因循守舊,不思振治,而范仲淹則銳意改革,主張創新。他們都是北宋名臣,政見不同而已。
隨后,殿中侍御史韓瀆逢迎呂夷簡,奏請嚴查范仲淹同黨,并張榜朝堂,警告百官不得越職言事。秘書丞、集賢校理余靖不顧禁令,上書請求仁宗收回貶謫范仲淹的詔命。太子中允、館閣校勘尹洙上書,自言與范仲淹義兼師友,應當一同獲罪。于是二人也一起被貶。比賢人被逐更可氣的,是左司諫高若訥在聚會中高調非議范仲淹,說他罪有應得。時任館閣校勘歐陽修義憤填膺,給高若訥寫了一封書信,指責他是“君子之賊”,罪在身為諫官面對不平卻沉默不語,“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文章議論風發,痛快淋漓,讀來有《三國演義》中諸葛亮陣前罵死王朗般快活。高若訥惱羞成怒,將這封信上報朝廷,歐陽修因此被貶夷陵。后來他在夷陵作《金雞五言十四韻》,有“及禍誠有媒,求友反遭賣”的句子,似暗指此事。
初貶夷陵,歐陽修剛剛而立,文章早已名滿天下,豪氣干云,壯志在胸,對貶謫并不在意,反而認為是砥礪、升華自己的良機。臨行前,他與余靖相互勸勉,在貶所決不作悲戚哀怨的文字,也決不沉湎于憂怨自憐。《與尹師魯書》:“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于文字,其心歡戚無異庸人,雖韓文公(韓愈)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余靖),慎勿作戚戚之文。”并與尹洙相約,抵達貶所后,都要忠于職守,絕不酗酒放縱,虛度年華。
歐陽修第一次謫放,前后三年,于寶元二年(1039)六月起復舊官。無論在夷陵,還是后來量移光化軍乾德令,他都謹遵與兩位好友的約定,以戴罪之身安處蠻荒之地,勤于公務,踔厲奮發。其間所作詩詞文章,雖然偶爾也會唏噓“白發新年出,朱顏異域銷”(《初至夷陵答蘇子美見寄》),也會感慨“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戲答元珍》),但總體而言,沒有逐臣常見的自傷自憐之態。
自京師到夷陵,歐陽修走的是水路,其行程見《于役志》和《畫舫齋記》:“走江湖間,自汴絕淮,浮于大江,至于巴峽。”途中多次遭遇風波險阻,“往往叫號神明以脫須臾之命。”
夷陵瀕臨長江,位于西陵峽口,湍急江流至此平緩寬闊。這里是峽州治所,卻貧薄荒涼,縣城無城墻,街道容不下馬車。韻友也少,與京師無法比,和當年在洛陽任西京留守推官時與諸師友詩酒唱和更是沒法比。縣小而偏,公事不多,寂寞無聊中,歐陽修時常與西鄰高士何參飲酒、烤火、熾粟子,聽他說荊楚古事和當地的風土人情。又把閣架上的歷年案件文書取來,逐一反復研讀,發現其中枉直乖錯之處比比皆是,譬如滅義害親、以曲為直,譬如徇情枉法、以無為有。他感嘆,邊遠小縣尚且如此,天下事可知也。于是仰天誓心,從此遇事不敢輕忽。
公務之暇,歐陽修致力于學術思考和研究,重讀《易經》《春秋》《詩經》,撰寫《易或問》《易童子問》《詩解》《春秋論》《春秋或問》等論著,逐漸形成自己獨特的學術思想。在這一過程中,振興文化傳統、拯救世道人心的理想和目標,在他心中越來越清晰。
又潛心著史,繼續撰寫關于五代十國的史書《十國志》,重寫宋初匆忙編修、頗多繁猥失實的《五代史》。他在《論史館日歷狀》中說:“史者,國家之典法也。”進而指出,應當用歷史“垂戒勸示后世”。對于五代忠義之士,他在著作中不惜筆墨大加推崇。又在與友朋的書簡中,呼吁改變文風、振作士氣。
歐陽修主張尊經明道。道是大道,是本于人情的自然之道。《答宋咸書》:“圣人之言,在人情不遠。”《縱囚論》:“堯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倡導文人學者當關心世間百事,不應埋首書齋,做一個百無一用的書呆子。在貶所,每每有文人學子求見,言談中歐陽修只說吏事,不談文章,一再申言“文章止于潤身,政事可以及物”。
他主張撇開傳注,直接師經。經,指以“六經”為主的儒家經典;傳,是解釋經典的著作。當時的儒家學者詮釋經典,都是依據前代經學家的傳,也即注疏,拘泥于章句訓詁之學,從不敢越雷池一步。而傳,往往與經背道而馳,多有謬誤,諸家傳注又經常相互打架。歐陽修反對泥古,挑戰權威,力摒秦漢以來陳腐的學術風氣。《春秋或問》:“經不待傳而通者十七八,因傳而惑者十五六……圣人之意,皎然乎經,惟明者見之。”后來,他于這一學術觀點更加有所發明,進而系統化。《問進士策》:“自秦漢以來,諸儒所述,荒虛怪誕,無所不有。”《讀書》:“正經首唐虞,偽說起秦漢。”《答祖擇之書》:“學者當師經,師經必先求其意。意得則心定,心定則道純。道純則充于中者實,中充實則發為文章輝光。”又指出,《周易乾鑿度》說《易經》有“十翼”,事實上,除《彖傳》《象傳》是孔子所作,其他都是托名孔子的偽書。這些學術觀點在當時可謂驚世駭俗,道前人所未道。歐陽修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一手開創了宋代新儒學。
傾心經史著作之外,歐陽修和峽州知州朱正基、判官丁寶臣等人,遍游甘泉寺、三游洞、蝦蟆碚、黃牛峽等峽州風景名勝,窮奇極怪,搜幽索隱,自放于暖谷寒瀨,作《夷陵九詠》《峽州至喜亭記》等一大批詩歌文章。
初到夷陵,歐陽修對此地并無多少好感,認為夷陵山窮水惡、民風刁蠻。《登絳州富公嵩巫亭示同行者》:“其后竄荊蠻,始識峽山惡。”《望州坡》:“聞說夷陵人為愁,共言遷客不堪游。”日久年深,他深深愛上了當地的雄山秀水,也愛上了當地的質直民風。《送田畫秀才寧親萬州序》:“溯江湍,入三峽,險怪奇絕,乃可愛也。”多年以后,在名位日隆卻飽受讒言交攻之時,他時常懷念起貶謫夷陵的歲月。《班班林間鳩寄內》:“荊蠻昔竄逐……山花與野草,我醉子鳴瑟,但知貧賤安,不覺歲月忽。”《寄圣俞》:“西陵山水天下佳”“縣古瀟灑如山家”。
歐陽修寬簡平易的從政風格,愛民如子的親民情懷,對民間疾苦的深切體驗,迫切改革體制的政治主張,大多起源于夷陵。《答孫正之第二書》:“仆知道晚,三十年前尚好文華,嗜酒歌呼,知以為樂而不知其非也。及后少識圣人之道,而悔其往咎。”夷陵是他重獲新生的地方。
景祐四年(1037)十二月,京師大地震,周邊定襄(今山西定襄)也發生強烈地震,余震持續三天,在信奉天人感應的古人看來,這是上天震怒于人間不平事,給予的警告和處罰。直史館葉清臣趁機上疏,請求寬赦兩年前因越職言事被貶黜的范仲淹等人。仁宗采納了葉清臣的建議,范仲淹移知潤州,余靖移監泰州稅,歐陽修量移乾德令。
乾德在今湖北襄陽,離京師較近,辦公和生活條件遠勝夷陵。但來后不久,歐陽修就在給友人的書簡中感嘆,乾德就像一個精神荒漠,官屬都是庸人,沒有雅士,也罕有學者,即使有一兩個,也不足與之講論交流。
幸而有書籍和碑帖可以相伴。公務之余,歐陽修完成《五代史》的紀傳部分。又四處尋訪古碑帖,陸續在境內發現東漢玄儒婁先生碑、魏代劉熹學生冢碑、晉代南鄉太守頌碑等古碑,后來收入《集古錄》。
量移是一個明確的信號,表明朝廷即將重新起用范仲淹等人。果然,一年半后,歐陽修起復舊官,改任武成軍(在今河南滑縣)節度判官。再過一年,被召回朝中,復館閣校勘,仍修《崇文總目》。從康定元年(1040)六月回朝,到慶歷五年(1045)“慶歷新政”失敗,這五年,歐陽修頗受仁宗器重,官位一路晉升,知諫院,同修起居注,以右正言免試知制誥,加龍圖閣直學士,成為皇帝身邊的侍從官。《宋史·歐陽修傳》:“修論事切直,人視之如仇,帝獨獎其敢言,面賜五品服。顧侍臣曰:如歐陽修者,何處得來?”
在朝期間,他以韓愈、柳宗元為楷模,繼續推進古文運動。提倡與《尚書》《春秋》《史記》一樣古樸自然的文風,反對以模擬、古奧、怪僻、鋪排、綺麗為能事而實際上言之無物的文章,致力于文體文風的改革。引導文人士大夫多寫民生疾苦,不要沉溺于個人的小小情志,更不要好高騖遠,故意發奇談怪論。同時,他反感當時正時興的大談人性善惡的性理之學,認為無論是孟子的性善說、荀子的性惡說,還是揚雄的性混說,都是毫無用處的空談。他高度關注政治和現實,認為文風直接關系到士風的振作和政治的革新。仁宗也兩次下詔,責令改革文風。歐陽修的文學和學術聲望日隆,包括曾鞏、杜默、楊辟在內的學子紛紛上門拜師,歐陽修悉心加以點撥指導,以識拔賢才、獎掖后進為己任。此后三十年間,北宋杰出的文學之士,無一不出自歐門。
《周易·履卦》:“素履之往,獨行愿也。”君子沿大道而行,無論遭受怎樣的打擊和挫折,也固執地一往無前,不忘儒家經世濟民、兼濟天下的初心。貶謫夷陵絲毫沒有改變歐陽修,他仍然直道而行,梗介敢言,一再碰得頭破血流也就勢所必然。
慶歷三年(1043),面對契丹和西夏長期的侵侮、國內各地農民起義蜂起、吏治腐敗、財政困窘、社會危機日益嚴重、內外交困的局面,仁宗坐臥不安,發奮改革天下弊事,謀求革故鼎新之道。當年十月,仁宗下詔廣開言路,命館閣臣僚上書言事,并責令參知政事范仲淹及樞密副使富弼、韓琦等條陳己見,著手實施改革。北宋著名的“慶歷新政”拉開序幕,其核心是整頓吏治,革除官場弊病。歐陽修十分踴躍,先后作《準詔言事上書》《本論》《為君難論》《朋黨論》等雄文,分析宋家積貧積弱、冗兵冗費、內外交困的根源,系統提出自己的治本之策和改革主張,為政治革新運動作輿論鋪墊,成為革新派的主要代言人和積極支持者。
但新政觸犯了貴族官僚的利益,施行也過于操切,打擊面太大,遭到強力阻撓和反對。反對派重新拾起朋黨論的匕首攻擊改革派,偽造廢立仁宗詔書陷害韓琦,并且借蘇舜欽“進奏院宴會事件”,攻擊杜衍、范仲淹等人。仁宗改革意志不堅定,又聽信讒言,懷疑范仲淹等朋黨擅權、陰謀廢立,先后罷黜范仲淹、杜衍、富弼、韓琦等改革主將,改任地方官,施行一年半的新政徹底失敗。急迫之際,歐陽修不顧個人安危,毅然上《論杜衍范仲淹等罷政事狀》,為杜衍等人辯誣,指出他們無可罷之罪。“臣伏見杜衍、韓琦、范仲淹、富弼等,皆是陛下素所委任之臣,一旦相繼罷黜,天下之士皆素知其可用之賢,而不聞其可罷之罪。”“竊見自古小人讒害忠賢,其說不遠。欲廣陷良善,則不過指為朋黨;欲動搖大臣,則必須誣以專權。”歐陽修的奏狀引起反對派的嫉恨。恰好此時他的外甥女犯法,反對派借機彈劾,誣陷歐陽修與外甥女張氏(妹夫張龜正與前妻所生)通奸,并圖謀侵占張氏家產。
仁宗聞知震怒,令下開封府鞫治。所謂的“盜甥案”,完全是人身污蔑和政治迫害,雖然得已澄清,慶歷五年(1045)八月二十一日,歐陽修仍因“財物不明”,削龍圖閣直學士,罷河北路都轉運按察使,貶知滁州(今安徽滁州)。《宋史》本傳:“于是邪黨益忌修,因其孤甥張氏獄傅致以罪,左遷知制誥、知滁州。”
是年,歐陽修三十九歲。
渡黃河,經汴水,第二次戴罪流徙,來到荒遠的滁州,歐陽修沒有了初貶夷陵時的平和與奮發,心中充滿了憤懣。《自河北貶滁州初入汴河聞雁》:
陽城淀里新來雁,趁伴南飛逐越船。
野岸柳黃霜正白,五更驚破客愁眠。
當年貶夷陵時,途中他也寫過雁。《江行贈雁》:
云間征雁水間棲,繒繳方多羽翼微。
歲晚江湖同是客,莫辭伴我更南飛。
細品這兩首以雁為意象抒發情懷的詩,可知其心態已經大不相同。事實上,在“慶歷新政”遇挫即將失敗之時,他就有了歸隱田園的打算。在給妻子的詩《班班林間鳩寄內》中,他說:“安得攜子去,耕桑老蓬蓽。”滁州之貶,是歐陽修人生的分水嶺,此前意氣風發,思振邦家,而今心情壓抑,鋒芒漸斂。
這年十月二十二日,歐陽修抵達貶所。在《滁州謝上表》中,他申辯,這次遭受深文羅織,甚至被陷害與外甥女通奸,根本原因在于自己任諫官時,抨擊了權貴。“然臣自蒙睿獎,嘗列諫垣,論議多及于貴權,指目不勝于怨怒。”并說,“若臣身不黜,則攻者不休,茍令讒巧之愈多,是速傾危于不保。必欲為臣明辯,莫若付于獄官;必欲措臣少安,莫若置之閑處。”其實仁宗何嘗不知歐陽修之冤。
在滁州所作詩《憎蚊》中,歐陽修大罵陷害自己的小人是吸血的蚊子:“雖微無奈眾,惟小難防毒。嘗聞高郵間,猛虎死凌辱。”又說,“猛攘欲張拳,暗中甚飛鏃。”在《啼鳥》詩中,他說:“我遭讒口身落此,每聞巧舌宜可憎。”并以屈原自比,“可笑靈均楚澤畔,離騷憔悴愁獨醒。”
君子憂道不憂貧,君子謀道不謀食。歐陽修是大君子,到滁州不久,他內心的憤懣漸漸平息,很快進入太守角色。
滁州當時是荒遠小州,歐陽修治郡,仍然崇尚寬簡,注重實際,遵循人情事理,力求不擾民,更反對聚斂盤剝,殘民害民。朱熹在《宋名臣言行錄》中說,歐陽修治理地方,無論是在夷陵、乾德、滁州,還是后來在揚州、潁州、南京(商丘)、開封、亳州、青州、蔡州,均“不見治跡,不求聲譽,以寬簡不擾為意”。而百姓安居樂業,祥和自適。有人問歐陽修:“為政寬簡,而事不馳廢,何也?”歐陽修回答:“以縱為寬,以略為簡,則政事馳廢,而民受其弊。吾所謂寬,不為苛急;簡者,不為繁碎耳。”他的意思是,寬不是放縱,而是不苛刻峻急,簡不是疏忽,而是不煩瑣細碎。歐公這番話實是至理名言,適用于齊家、理郡、治國,適用于中外古今。
在滁州,歐陽修仍然堅守“不作戚戚之文”的信條。但他在滁州所作詩文,放浪形骸,任由其天,大多數說到酒和醉。《游瑯琊山》:“長松得高蔭,磐石堪醉眠。”《題滁州醉翁亭》:“四十未為老,醉翁偶題篇。醉中遺萬物,豈復記吾年。”《豐樂亭游春三首》:“鳥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歸。”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朝中措》)酒是好東西,可以讓他忘記放逐,忘記苦悶,忘記衰老,忘記生死。山水更是好東西。滁山非絲,滁水非竹,但木石有清音,流水如知己。打理好公事,歐陽修寄情山水,飲酒作詩,借此排遣心中的憂愁煩悶。
介于江淮之間的滁州,當時屬淮南東路。其西郊,有一座關山,也叫清流山。此山南起螞蟻山,北抵龍亭口,逶迤數十里,在山下仰望,林木蒼蒼,峭拔渾茫,自成一道天然屏障。南唐初建國時,就在關山中段設置清流關。關山地形險要,南望長江,北控江淮,晚唐五代時是兵家必爭之地,是南北交通的咽喉要道,人稱“金陵鎖鑰”,又稱通關驛道為“九省通衢”。滁州因之曾經兵連禍結。歐陽修貶謫至此時,經過宋朝立國以來八十余年的休養生息,雖然賦役繁重,但較之于河東、河北諸路,滁州相對安定,就像一個世外桃源。民風也淳厚,如歐陽修《豐樂亭記》所言:“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見外事,而安于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
滁州西南面的瑯琊山,因瑯琊王司馬睿渡江建立東晉時曾駐留滁州而得名。其山蔚然深秀,是歐陽修經常流連的地方。山中原有溪流,名庶子泉,系唐代李幼卿所開鑿。庶子泉已廢,被不知哪一代的山僧填平建了僧舍,只剩下一口大井,牌坊、禪房、琴臺也早就不知蹤影。但井邊的石頭上,唐代大書法家、李白叔父李陽冰篆書《庶子泉銘》仍保存完好,為歷代書法家所崇仰。歐陽修在朝中編修《崇文總目》時,曾見過《庶子泉銘》拓本,現在見到真跡,喜出望外,經常徘徊石下。
經山中僧人惠覺指引,在《庶子泉銘》另一側,歐陽修又發現李陽冰篆書石刻十八個字。其《石篆詩》序:“而銘石之側,又陽冰別篆十余字,尤奇于銘文,世罕傳焉。”繼而在詩中嘆道:“寒巖飛流落青苔,旁斫石篆何奇哉!其人已死骨已朽,此字不滅留山隈。”他將這十八個字的拓本,寄給好友梅堯臣和蘇舜欽,請他們分別題詠,刻在旁邊的山崖上。
瑯琊山上有一座祠,供奉著王禹偁的畫像。王禹偁字元之,是宋初著名文學家,官至翰林學士,一生剛正敢言,三次任知制誥,又三次被黜外放。五十多年前,他曾貶知滁州,治郡寬仁,深得百姓擁戴。其文章簡淡古雅,對振作宋初卑弱的文風產生了深遠影響。歐陽修引以為同調,自到滁州,多次前往祠中拜謁,以前賢的事跡勉勵自己。《書王元之畫像側》:“想公風采常如在,顧我文章不足論。名姓已光青史上,壁間容貌任塵昏。”
歐陽修在瑯琊山建醉翁亭,開醴泉(又名釀泉),常與僚佐、雅士、百姓在亭中飲酒賦詩,并留下千古名篇《醉翁亭記》。此文妙麗古雅,多用虛詞“也”字,甫一出世,即傳唱四方。宋人朱弁《曲洧舊聞》說:“《醉翁亭記》初成,天下莫不傳誦,家至戶到,當時紙為之貴。”《滁州志》說,《醉翁亭記》刻碑立于亭邊,遠近爭傳,山中僧人把拓本作為禮物送人,疲于摹拓,以至于庫房中用于拓碑的氈子全部用盡,只好把睡覺用的臥氈拿出來。游走各地的商人到了滁州,也紛紛尋求拓本,遇到收稅的關卡,把拓本送給監官,可以免稅。《醉翁亭記》是歐陽修散文風格成熟的標志性作品。
瑯琊山偏東方向,另有一座豐山,聳然特立,幽谷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出。到滁州第二年,歐陽修帶領官民開石導泉,名之幽谷泉。他在泉邊建豐樂亭,亭邊安放著六塊唐代傳下來的菱溪石。又在亭子不遠處辟地建練兵場,操練兵士。《與韓忠獻公》:“山州窮絕,比乏水泉。昨夏秋之初,偶得一泉于州城之西南、豐山之谷中,水味甘冷。因愛其山勢回抱,構小亭于泉側。又理其傍為教場,時集州兵、弓手,閱其習射,以警饑年之盜,間亦與郡官宴集于其中。”并感謝韓琦惠寄芍藥十數種。他讓下屬將這些芍藥連同其他花卉,沿幽谷泉遍地栽植。《幽谷泉》:“生長飲泉甘,蔭泉栽美木。潺湲無春冬,日夜響山曲。自言今白首,未慣逢朱轂。顧我應可怪,每來聽不足。”自此,滁州士紳和百姓又多了一個出游之地。歐陽修與他們仰而望山,俯而聽泉,陶醉于其中,共享豐年之樂,并作《豐樂亭記》。
《豐樂亭記》這篇文章寫宋家文治功德,寫州民安恬喜樂,連用三十余個“之”字,有深婉不迫之致,煙波回縈之韻,與《醉翁亭記》相互暉麗,同為傳世名篇。文學史評價歐陽修平易自然、婉轉流暢、駢散夾雜、感情充沛、往復百折的散文,有一個專用名詞,叫“六一風神”,此后成為宋代散文的整體特征。《醉翁亭記》和《豐樂亭記》,就是“六一風神”的代表作。
中唐韓愈發起的古文運動,主張“辭必己出、務去陳言”,因而用詞難免生澀,讀起來佶屈聱牙。歐陽修批判地繼續韓愈的文學改革精神,崇尚獨創,但反對語言古奧艱澀。主張兼收并蓄,提倡散句單行、自由不拘的古文,但并不全盤排斥講究辭藻、聲律和對偶的駢文,認為“偶儷之文,茍合于理,未必為非,故不是此而非彼也”。(《論尹師魯墓志》)
如前所言,滁州之貶是歐陽修思想上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其轉變反映在作于滁州的一系列詩文中。除了托跡醉鄉,常常寫到美酒和酣醉,也經常寫到白發、衰老、病痛,年剛四十就自號“醉翁”。但總體上,滁山開闊了羈臣的胸次,滁水滌蕩了逐客的抑郁,歐陽修寄情山林,過得很是自在。《游瑯琊山》:“行歌招野叟,共步青林間。”《畫眉鳥》:“始知鎖鄉金籠廳,不及林間自在啼。”
貶謫之人,心緒忽陰忽晴,忽暗忽明。他不怕貶謫,但是怕衰老。世間有誰不怕衰老呢?比死亡更可畏懼的,是眼見得青絲染霜白,肌體日憔悴,萬丈雄心銷做歸隱遁世之念。
滁州山好水美,同僚多雅士韻人,歐陽修在這里度過了兩年半的貶黜時光,幽靜的山居生活讓他的心境十分閑適,有樂不思歸的意思。他在給梅堯臣的書簡中說:“某居此久,日漸有趣。郡齋靜如僧舍,讀書倦即飲射,酒味甲于淮南,而州僚亦雅。”“愈久愈樂,不獨為學之外有山水琴酒之適而已。小邦為政期年,粗若有成,固知古人不忽小官,有以也。”這種平和安恬的心態,特別適合寫詩作文。
在滁州,歐陽修的文章進入黃金時期。詩歌師法李白、韓愈、孟郊,漸成自家面目。詩歌理論上也有很大建樹,主要體現在《梅圣俞詩集序》中。在這篇為亡故知己遺編所寫的序言中,歐陽修說,世上流傳下來的詩作,“多出于古窮人之辭。”進而闡述,“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云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并提出“詩窮而后工”的著名論斷:“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
雖然偏居一隅,歐陽修的文學地位還是越來越高,感召力越來越強,眾多崇拜者如曾鞏、徐無黨、徐無逸等不遠千里萬里,跋山涉水來滁州拜望他。曾鞏還帶來同鄉好友王安石的詩文,請歐陽修予以點撥。歐陽修對王安石的作品非常贊賞,抄寫數遍,時常吟哦,將其中一些篇章選入他所編的《文林》。同時也指出了一些問題,托曾鞏給王安石帶話:作詩文要開闊思路,不要生造詞語、求新求怪。并說很想見一見王安石,問他能否來一趟滁州。
前輩風操,遺響千古。
二〇二一年初春和仲春,我兩次到滁州,也兩次訪問瑯琊山和醉翁亭,追尋先賢的腳蹤和心跡。跪拜于歐陽修、王禹偁塑像前,先哲的前言往行歷歷在目,也叮嚀在耳。如歐陽修《庶子泉》詩所言:“古人不見心可見,一片清光長皎然。”
回來后,我在《酒國春長》這篇文章中寫道:在瑯琊山,與滁州作家張道明兄徘徊于山間,流連于亭中,辨古碑,誦古文,觀歐公當年手植之梅蒼且虬,品蘇子手跡豐肥如黑熊當道,聽釀泉之水瀉瀉如絲竹。瑯琊山清蕭野曠,醉翁亭滄桑靜寂,當時繁花百媚千嬌,紛紛開且落,玉蘭朵朵盛放,如大群白雀占枝頭。步踏芳塵,肘腋生風,衣衫揚揚兮,心間是頗以古人后身自許的。
空自許耳。
《周易·履卦》九二爻辭:“履道坦坦,幽人貞吉。”君子小心行走在大道上,幽靜安恬,守持正固可獲吉祥。《象傳》解釋說:“幽人貞吉,中不自亂也。”君子面對逆境,心中坦蕩,履險如夷,始終不亂方寸。終有一日云開霧散,嶄新的太陽照耀天下。
慶歷八年(1048)閏正月,朝廷再次起用歐陽修,轉起居舍人,依舊知制誥,徙揚州知州。第二年改知潁州,旋即又改知應天府兼南京(今河南商丘)留守司事。至和元年(1054)六月,四十八歲的歐陽修為母親服喪期滿,到京師覲見,此時他已發須全白。十年不見,仁宗幾乎認不出他來,十分傷感憐惜。他將歐陽修留在朝中,任流內銓判官。流內銓是吏部下設機構,為“掄才之府”,專事選拔人才。自此一直到治平四年(1067)出知亳州(今安徽亳州),歐陽修在朝中任職十四年,官位屢次超擢升遷,五十四歲除樞密副使,五十五歲拜參知政事。
《宋史》本傳:“修平生與人盡言無所隱。及執政,士大夫有所干請,輒面諭其可否,雖臺諫官論事,亦必以是非詰之,以是怨誹益眾。”身為朝廷大臣,歐陽修位高權重,襄理朝政,直言規諫,盡忠輔佐仁宗和英宗。特別是在朝廷易代之際,與韓琦等一起,一次次化解了危機,使政權平穩過渡。但他的仕途從來不順,心更是越來越孤寂。宋家積重難返,他有深深的無力感。青年時代兼濟天下的政治理想,與王朝無法改變的貧弱現實相差十萬八千里。無論他如何努力,也無法消除沉疴,痼疾反而一天比一天嚴重。《宋史》本傳也說,唐代的韓愈不獲重用,宋代的歐陽修位登宰輔,也不能實現其理想抱負,“可為世道惜也哉!”
倒是他視為人生第二等事業的文學,取得了突出成就。
幼年時,父親歐陽觀在泰州軍事判官任上去世,之后母親攜他和妹妹去往隨州,依附叔父歐陽曄生活。他經常到隨州發小李公佐家讀書,某天在李家一個破竹筐里,得到一本只剩六卷且脫落無序的《昌黎先生文集》,蒙稚之年即迷上韓愈古樸自然的文章,模仿其口吻寫詩作文。歐陽曄見了,說此子必將光大歐陽氏門庭。歐陽修之子歐陽發等所撰《先公事跡》:“所作詩賦文字,下筆已如成人。”《宋史》本傳:“修游隨,得唐韓愈遺稿于廢書簏中,讀而心慕焉。苦志探賾,至忘寢食,必欲并轡絕馳而追與之并。”那個時候,包括歐陽修在內,所有人都不會想到,日后他將繼承韓愈,成為北宋古文運動的領軍人物。
后來在西京洛陽,歐陽修又受尹洙、謝絳等影響,厭棄當時流行的“西昆體”,學習韓愈作古文,又與梅堯臣歌詩唱和,遂以文章名冠天下。此后,在文學上,歐陽修以革除晚唐五代萎靡、綺麗的文風為己任,隔空接過中唐韓愈、柳宗元舉起的古文運動大旗,力倡文體革新。
此前,古文運動已經取得一些成效,但影響面還不夠大。現在,他除了運用自己在文壇上的影響力,還用行政的力量特別是主持貢舉之權來推動,繼“西昆體”之后出現的以險、怪、奇、澀為特征的“太學體”被摒棄,宋代古文運動進入正軌,并取得徹底勝利。平淡典要的文風占領文壇,成為當時衡文的標準,也成為后世文章楷模。
在朝中任重臣,歐陽修傾力提攜后進。當時,無論政界、思想界還是文學界的精英,如蘇洵、蘇軾、蘇轍、曾鞏、程頤、張載、朱光庭、呂惠卿、曾布、王韶、呂大鈞、吳孝宗等,都是他發現的。這些人深刻影響著北宋后期的政治、思想、文化、學術和文學。他直言讜論、剛直耿介的高尚氣節,更是天下士子的典范。蘇軾在《六一居士集敘》中的評價最有代表性:“歐陽文忠喜士,為天下第一。”“歐陽子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贄,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此非余言也,天下之言也。”又說,“自歐陽子出,天下爭自濯磨,以通經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納諫為忠。長育成就,至嘉祐末,號稱多士,歐陽子之功為多。”文風和士風煥然一新,歐陽修成為名副其實的道德楷模、文章宗師、文壇盟主。
仕路風波惡,宦海陷阱深。盡管這些年總體平順,但他實在太累了,年歲漸高,身體狀況越來越差,眼病加劇,又添風眩、關節炎、喘疾、消渴癥(糖尿病),可謂衰病交攻,心力疲憊。他在《秋聲賦》中說:“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乎中,必搖其精。”在給皇帝的奏章中,他懇切地說:“念報效之未伸,敢不竭忠而盡瘁。因風波之可畏,則思遠去以深藏。”求退之心一年比一年迫切,但是仁宗和英宗都不允許,又逢朝廷多事,他只能隱忍待時。
早在皇祐元年(1049)知潁州時,因為酷愛潁州西湖的芳草長堤、蘭橈畫舸、垂柳波光、水渚沙禽,和在當地做官或居住的呂公著、王回、劉敞等一批風雅人士,歐陽修就有了終焉此地的想法,認為潁州是真樂土。當年,他在潁州創辦西湖書院,建造聚星堂,供文人墨客聚會。嘉祐后期,作了大量思念潁州的詩詞,匯編為《思穎詩集》。其《西湖戲作示同游者》:“都將二十四橋月,換得西湖十頃秋。”他曾和梅堯臣相約,一起在潁州買田置屋。又曾與韓絳、吳奎、王珪等人約定,各自到了五十八歲時就致仕,韓絳還把這話寫在翰林院的柱子上。但后來歷仕三朝,在中書省和樞密院擔任要職,蒙三代君主寵信,直至六十五歲,歐陽修才實現乞身歸老。
歐陽修外放亳州,是為抽身廟堂,為致仕做準備。外放固然是他的心愿,達成卻因為卷入北宋著名的“濮議之爭”,并且又一次陷入桃色風波。《感事四首》:“風波卒然起,禍患藏不測。”治平四年(1067)二月,他和韓琦因議英宗生父濮王封號,引起政敵的不滿。臺諫官呂誨彈劾宰相韓琦朋黨專權、諂媚邀寵,又彈劾參知政事歐陽修“首開邪議,妄引經據,以枉道悅人主,以近利負先帝,欲累濮王以不正之號,將陷陛下于過舉之譏”。他一手提拔的御史蔣之奇,為撇清與歐陽修的關系,串通御史中丞彭思永,憑空誣陷他“帷薄不修”,與大兒媳通奸,并請求朝廷將他處以極刑,暴尸示眾。這一年,歐陽修六十一歲。
如此惡毒不堪的誹謗再次上演,于常人已是奇恥大辱,何況于國之重器、人中楷式的歐陽修。他杜門不出,連上數道表章,懇請徹查。由此也可見,允許臺諫官風聞言事的可怕,好比明代的東西二廠和清代的粘桿處。
事件查清后,證明子虛烏有,蔣之奇、彭思永被放黜。英宗多次派內侍上門勸慰歐陽修,并賜手詔,請他回朝履職。但歐陽修已徹底失望,去意堅決,連上三表三札,力辭參知政事,于當年三月出知亳州。
山鳥久在樊籠里,這回復得返自然。
《宋史》本傳說歐陽修“放逐流離,至于再三,志自若也”。說歐陽修被貶謫,前后三次。但嚴格說來,出知亳州與貶夷陵、謫滁州不同,這次是外任。亳州是上邦名郡,何況他還帶著觀文殿學士、刑部尚書的職銜。
北宋做官的大文人,大多數一生不順,時刻處在逆境之中。歐陽修除了年輕時在洛陽過了三年快活無憂的好日子,其他時候也都處在風雨飄搖之中。不過,相對于置身漩渦、檻井一樣的朝廷,做地方官畢竟還是要自在得多。年過花甲,他對世事人生的看法,也改變了許多。最顯明的例子,是他對佛道的態度和年輕時迥然相異。
由于帝王大加推崇,宋代釋道二教盛行,與儒教三足鼎立。歐陽修一直反感佛道,大加排斥,這種態度頻繁見于詩文。三十六歲所作《本論》:“佛之說,熟于人耳、入乎其心久矣,至于禮義之事,則未嘗見聞。”三十七歲所作《讀張李二生文贈石先生》:“千年佛老賊中國,禍福依憑群黨惡。”四十五歲所作《廬山高贈同年劉中允歸南康》:“仙翁釋子亦往往而逢兮,吾嘗惡其學幻而言哤。”哤,意思是語言雜亂。宋人羅大經在《鶴林玉露》中譏諷他“不曾深看佛書,故但能攻其皮毛”。當年歐陽修對佛學的理解,的確十分膚淺。
雖然激烈反感佛道,但從年輕時起,歐陽修一直有佛道兩教談吐清雅、能詩擅藝的朋友。他認為這些人學的雖然是佛道,卻通儒術,是山林遺賢。因而常常苦口婆心地勸他們還俗,一起經世濟民,但沒有一個和尚道士聽從他的感化。他也為佛道寫過不少詩文,如《贈無為軍李道士二首》《送曇穎歸廬山》《湘潭縣修藥師佛殿記》《釋秘演詩集序》。還曾刪定道教經典《黃庭經》,并為之作序。其態度的轉變,由這篇序言可見端倪:雖然否論“有仙”,但承認“有道”。
到了晚年,特別是胞妹的去世,讓他改變了對佛道的看法。認識到這二教之長,在于探究生命的起源,關注人本身的存亡,能消解人世痛苦,安頓身心。在面臨生死福禍這些重大命題時,學佛道者,更能以從容、超越的心態去面對。而力倡積極入世的儒學,以修齊治平、經世致用為旨歸,卻不能解決生死無常之惑。
在亳州,他主動和僧人、道士接觸,還專門邀請巡游到此的嵩山道士許昌齡到州衙敘談。據說,這個當時有活神仙之譽的道士,童顏鶴發,飄然出塵,令歐陽修大為傾倒。連續多日,歐陽修聽他談玄論道,對成仙之術心馳神往。但許昌齡說他根本已壞,修仙已晚。
即將致仕時,歐陽修自號六一居士,以道人自居,并作《六一居士傳》。所謂六一,就是六個一:家藏舊書一萬卷,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另有琴一張、棋一局、酒一壺,加上老翁歐陽修自己。他在自傳中自陳:“六一居士初謫滁山,自號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將退休于潁水之上,則又更號六一居士。”排斥佛道的健將,這時主動附和了三教合一的社會主流思潮。
在亳州期間,歐陽修有意挑選文壇接班人。他的第一人選是得意門生曾鞏,不過曾鞏三十七歲才成進士,資望不夠,在士大夫中影響有限。后來看中王安石,但王安石志在經濟天下,不在文章。第三個人選是蘇軾。
初識蘇軾,他就預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著我。”又在給梅堯臣的書簡中說:“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可喜,可喜!”欣喜若狂之情,流溢于言談書信之間。如今十幾年過去,蘇軾官階日高,朝野均認為他有宰相之望,在詩、詞、文章、書畫創作上更是取得了巨大成就,在文壇上的地位已經和自己不相上下。
他推薦蘇軾參加由皇帝親自主持、為選拔非常人才特設的“制科”考試。“制科”出身,比進士及第更為榮耀。蘇軾不負所望,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榮膺榜首。歐陽修得知,在《試筆》中欣喜寫道:“自學者變格為文,迄今三十年,始得斯人,不惟遲久而后獲,實恐此后未有能繼者爾。自古異人間出,前后參差不相待。余老矣,乃及見之,豈不為幸哉!”趁蘇軾、蘇轍來亳州探望自己的機會,他將統領文壇的大任,鄭重托付給了蘇軾。
在亳州,歐陽修多次上表請求退休,神宗還是不允。一年多后,改知青州。在青州第二年,也即熙寧二年(1069)二月,王安石除右諫議大夫、參知政事,設制置三司條例司,開始變法。歐陽修并不反對變法,相反,他是當年“慶歷新政”的積極支持者和代言人,深知國家制度的弊端,深知積貧積弱、冗兵冗費的根源,更深知不變法不能改變現狀。所以熙寧變法之初,歐陽修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但青苗法頒布后,百姓深受其害,流離失所,于是歐陽修連上兩道札子提出強烈批評和中肯建議,并在未得到朝廷同意的情況下,作主在青州停止發放青苗錢。這引起神宗和王安石的強烈不滿,朝廷隨即下了一道詔令,對他予以切責。
神宗很看重歐陽修,此前有意讓他出任宰相,但因歐陽修與王安石政見不同,遭到王安石的激烈反對。道不同不相為謀,經此事件,歐陽修請求改知與潁州毗鄰的小郡蔡州。不久累章請退,以觀文殿學士、太子少師致仁,隱居潁州。
致仕后,歐陽修一襲道袍,悠游于潁水之湄,詩酒琴書自適,以終天年。幽人貞吉,可惜他只做了一年逍遙自在的幽人,就與世長辭了。
素履之往,文與道俱。歐陽修并不漫長的一生,著述宏富,僅流傳下來的:文學方面,有八百五十多首詩、二百四十多首詞、五百余篇散文;史學方面,有《新五代史》《新唐書》;經學方面,有《易童子問》《春秋論》《詩解》;金石學方面,有《集古錄》;目錄學方面,參修《崇文總目》;譜牒學方面,有《歐陽氏譜圖》。此外,還有其他雜著數十萬言。
他一人,就是一個文章華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