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頭

李曉寅

一

春節剛過，情人節與元宵節就依次而來。這是巧合，還是天意？沒有人能說得清楚。不過對于秦小曼來說，情人節與元宵節(中國傳統的情人節之一）的組合，絕對不是一個浪漫的雙重奏，相反，想起這些節日她就心煩意亂。就像周華健的歌曲《最近比較煩》中唱的那樣：“最近比較煩比較煩比較煩，總覺得日子過得有一些極端，我想我還是不習慣，從默默無聞到有人喜歡。”

對！就是這個意思。讓她不愉快的原因，可能就是情人節收到的幾條信息，也可能是歌曲的最后一句——從默默無聞到有人喜歡。

秦小曼是個喜歡默默無聞的人，在單位，她從事了十五年的秘書工作，依然是個秘書。眾所周知，秘書工作很辛苦，加班是常有的事，為此秦小曼在三十五六的年紀就患上了嚴重的頸椎病，這都是多年來伏案勞作的結果。不過，秘書工作雖然辛苦，卻也是走向官場的一條捷徑。小曼的領導丁局就是最好的例子，據說他早先是某鄉政府的秘書，后來調到市委，給某重要領導當秘書。雖然沒有實職，但是擁有隱形權力，也因為善用這種權力，丁局的升遷之路走得格外順暢，不到五十歲，就已經是秦小曼所在單位的一把手，副廳級領導，手下管著上百號人，可謂位高權重。秘書秦小曼就是他手下的小嘍啰之一。

情人節秦小曼收到的第一條信息，就是丁局發來的，雖然只有一句話，但比較曖昧——小曼，愿有情人節日快樂！結尾還附了一個溫暖的抱抱表情。這種稱呼與表情，與平日里丁局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的形象截然不同。那一聲親昵的“小曼”，讓秦小曼渾身有種說不出的難受。隱隱地，她在心里有點怨恨已過世的父親，為什么要為她取“小曼”這個名字。在中國近代史上就有個著名的女人叫陸小曼，號稱“民國才女”，卻因與幾個男人的風流情史，落魄半生。秦小曼不喜歡這種結局，也不喜歡陸小曼這個人物。比起“小曼”這個帶有親昵色彩的稱呼，秦小曼更希望丁局能如平日里一樣，稱呼她“小秦”。

作為丁局手下的小嘍啰，接到這種略顯曖昧的信息，秦小曼不僅沒有一點被領導寵幸的榮幸，反而深感為難。這就得先從秦小曼的個人經歷說起，還有她的秘書班同學們……

從事了十五年行政機關秘書工作的秦小曼，這么多年來，參加過形形色色的秘書培訓班。與丁局一樣，和秦小曼一起上過秘書培訓班的那些秘書同行們，這兩年也如雨后春筍般從地面冒出頭來，意氣風發地走在了組織為他們鋪就的康莊大道上。這個組織便是培育他們成長的單位，這個雨則是他們為之服務的領導。每個在體制內工作的人對此都心領神會，成為秘書，天天在領導身邊轉，這就意味著你直接進入了組織視野，這就比其他同輩贏在了起跑線上。比如同學婁山，已是某大局某處的處長；尹昭，如今是某醫院的書記；自稱混得不濟的設計院秘書鄧潔，也已經成為院辦公室主任了。以上列舉的對象，年齡都與秦小曼年齡差不多，有的比她還要小幾歲，從事秘書工作的時間也比她短得多。人家可能掌握了官場某些升遷的訣竅了吧！年近四十仍然是辦公室秘書的秦小曼經常這樣安慰自己。

不僅僅是掌握了官場的升遷訣竅，這些雨后春筍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熱衷于搞各式各樣的聚會。同學聚會就是其中一種。盡管這里的同學與毛主席詩詞中的“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里提到的同學恰好相反，秘書同學們都已年近四十，既不風華正茂，也不書生意氣，但是，混跡官場多年，他們都已經成為經驗豐富的社交高手，又稱“社會活動家”。因此同學聚會不僅僅是同學聚會，更是彼此交換資源的絕佳場所，這里的資源意義豐富，既包括了名，又包括了利，絕大多數都與利益息息相關。

二

一個周末，秦小曼收到秘書班同學聚會的信息，對此她有些猶豫。對于聚會，她一向是不熱衷的，也一直不喜歡“杯觥交錯”這四個字，總覺得這其中有一種虛假的意味。如果不是因為聚會的組織者是與她交情還算不錯的設計院辦公室主任鄧潔，如果不是因為鄧潔答應了聚會不讓她飲酒，她是絕對不會去的。

不參加同學聚會，還有一個特殊的原因。秦小曼的丈夫五年前因肝癌離開人世，留下秦小曼和一個剛剛開始讀小學的孩子艱難度日。孩子是男孩，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秦小曼的再度擇偶。現在的男人大多現實，與一個育有一子的女性結婚，無論這個女性多么漂亮、多么優秀，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給自己找麻煩。男孩子長大成人后要擇偶，擇偶需要買房、買車，沒有足夠的經濟實力，哪里能夠將上述兩物輕易納入囊中呢？

聽到這個理論，也是在一次同學聚會上。那是丈夫去世半年后，秦小曼第一次鼓起勇氣參加社交活動，也是想讓自己生活的那扇門重新打開。那天秦小曼來晚了些，走進酒店包廂時，她隱隱約約聽到兩個女同學在一起嘀咕些什么，其中似乎有她秦小曼的名字，再仔細聽，原來是關于她再擇偶的事，說完上述那一番理論之后，一個女同學又加了一句：“難啊！誰讓她生了個兒子！”說完，兩人相視一笑，那笑容與眼神里，皆有說不出的揶揄之意，甚至，還有一絲絲的幸災樂禍。

站在門口的秦小曼僵住了，聰明如她，自然能夠聽出這句話的言外之意。當然，對于還未到四十歲的她來說，再擇偶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人們在背后議論也無可厚非。可是，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在世俗的眼里，一個失去父親的、應當獲得更多同情與關愛的孩子竟然是拖累，秦小曼的心里酸楚異常，竟有些站不穩了。她扶住包廂的門，有一種想要落淚的沖動。這時候女同學轉身看見了她，也看出了秦小曼的臉色不好看，一時間氣氛無比尷尬。

這件事情發生之后，秦小曼就更不愿意參加社交活動，也慢慢淡出了朋友圈。即使有同學誠意相邀，她也會拿出家中無人照顧孩子這個理由搪塞。這個理由說得半真半假，實際上，丈夫去世后，秦小曼的母親就搬來與她同住了。母親今年六十有余，身體還算不錯，每日里買菜做飯、收拾房間，秦小曼下班后只需要給兒子輔導輔導功課，其余的事不用操心。母親是個善良開明的老人，面對女兒中年喪夫的不幸，她盡自己最大的能力給女兒以慰藉，不僅拿出了退休金補貼家用，而且沒有催促過秦小曼再擇偶，只是讓她要努力工作、樂觀生活，把孩子照顧好，把自己照顧好。

身邊沒有壓力，日子過得輕松，曾經一度沉浸在喪夫之痛中的秦小曼慢慢恢復了元氣。她好像是一朵干燥花，在生活突然的打擊之后，又在時間的河流里得以浸潤，一點點露出了原本鮮艷的顏色，而且，隨著歲月的流逝，這朵花不僅沒有開敗，反而更加嬌嫩奪目了。秦小曼年輕時就是一個美人，即使快到四十歲，即使經歷了一些滄桑，秦小曼看上去仍比同齡人年輕。她的滄桑經歷，又使得秦小曼姣好的容顏暗含了幾分憂傷美，這份憂傷美也是沒有同樣經歷的同齡人所缺少的，她站在人群中，頗有鶴立雞群之感。

即使人近中年，即使已育有一子，喪偶的秦小曼身邊，從來就不乏追求者。但秦小曼是一個喜歡默默無聞的人，更不會為了個人仕途而摧眉折腰，這也是她從事了多年秘書工作仍然是一個小秘書的重要原因。在生活中，她的純樸也與美貌成了正比，不僅不喜歡裝扮，更沒有平常女人那些可笑的虛榮心。對于這些層出不窮的追求者，秦小曼并沒有感到得意或是喜悅，相反，她很煩惱。在她看來，這些追求者就像平靜的湖面上不時涌出的浪花，想要打破她平靜的生活。

在這些浪花里，有幾朵翻滾得特別厲害。當然，這種翻滾是外人看不出來的，它們只翻滾于秦小曼的心里。心也是海，那些浪花呢？它們不時翻滾于海面，時而風平浪靜，時而驚濤駭浪。

三

有一朵浪花，就是在設計院辦公室主任鄧潔組織的小范圍同學聚會上邂逅的，是鄧潔邀請來的客人。這朵浪花有個氣宇軒昂的名字，叫做徐正寬。正直且寬容，秦小曼一聽到這個名字就徒生好感，待見到本人，好感又生出了兩三分。徐正寬五十上下的年紀，生得十分儒雅，身形中等，卻保持得很好，是肌肉和骨骼曾被鍛煉過的輪廓。秦小曼有點懷疑他是軍人，抑或曾經是軍人。

出乎她的意料，據鄧潔介紹，徐正寬是做工程生意的大老板，B市開發區一帶的樓房地勘工作都是他的公司在做，資產有千萬以上，可貴的是他本人沒有一絲驕矜之色，談吐自然，態度親和，只有身上簡單的白色短袖襯衣透露出他的品位。從式樣和質料上看，這是一件價格不菲精工細作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十分合襯。

小曼喜歡這樣的衣服，看起來低調樸素，但隱隱蘊含著一種高貴。會選擇這樣衣服的人，她通常也會多注意幾分鐘。就在這幾分鐘的工夫，小曼發現對方也在注意她，兩個人四目一相對，竟然都有些怔住了。隱隱約約，秦小曼聞到了空氣里電光火石的味道。

這種味道是不是愛情的味道，抑或只是單純的異性相吸？秦小曼不能確定。她只是有些惆悵，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聞到過這種味道了，甜蜜、緊張、攝人心魄……

這種味道她相信對方也聞到了。否則，他不會在席間出言為秦小曼解圍。秦小曼酒量不好，喝了酒就開始頭暈、心悸，回家后整夜睡不好覺，為此她極少在聚會上飲酒。這一點設計院辦公室主任鄧潔與她很像，但鄧潔是個精明的女人，她彌補自己不喝酒的辦法有許多：比如在酒桌上說些帶顏色的笑話，頗受男同學們歡迎；再比如，用自己那雙潔白如玉的小手殷勤地為各位同學布菜斟酒，這種殷勤從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自己不擅飲酒的缺陷。鄧潔與秦小曼年齡差不多，是個很有風情的女子，也很會來事，不比秦小曼在酒桌上總是沉默寡言。就有多事的男同學拿鄧潔與秦小曼比較，說鄧潔勤快，秦小曼懶。拿兩個女人當眾作比較，這本身就是一件有失分寸的事。秦小曼突然就有些惱了，她抬抬眼皮，眼睛里像是飛出了小刀子，又像是有一團小火焰。被她瞪視的男同學一時有些無措，局面頓時尷尬起來。這時候坐在秦小曼對面的徐正寬呵呵一笑，轉頭對男同學說：“說錯了說錯了，她這不是懶，是慵懶，古典美人都是慵懶的，‘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嘛！”

不得不說，這位做房建的大老板生意做得好，情商也相當高，對于古詩詞的造詣也那么深厚。“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這不是唐代著名詞人溫庭筠的《菩薩蠻》里的詞句嗎？秘書班的同學們也都算得上飽讀詩書之輩，但在徐正寬這段充滿才氣又不失恭維之意的表達之后，未免顯得黯然失色起來。其實，即使不是在這種場合，用這句詞來形容秦小曼也是相當合適的。且不說每個女人心里都有一個美人的夢，在現實生活里，秦小曼確確實實是一個古典美人，鵝蛋臉、柳葉眉、杏仁眼，五官每一處都纖柔秀麗。

不消說，徐正寬這段話語讓酒桌上的氣氛又恢復至輕松熱烈，秦小曼也沒有那么惱了，端起茶杯，莞爾一笑：“謝謝徐大老板。”又轉頭瞪了一眼男同學，男同學不敢再多說什么，趕緊將酒杯斟滿，一飲而盡。同學們也都起身，共同舉杯，這天的聚會也算是盡興而歸吧！

四

聚會之后，照例是普通平淡的日常生活。徐正寬沒有再與秦小曼聯系，倒是設計院辦公室主任鄧潔情緒十分高昂的樣子，時常主動與秦小曼聊天，關心她的終身大事，好幾次提出要為她介紹男朋友，秦小曼都淡淡地拒絕了。她不是很喜歡鄧潔，這個已離異七八年的女人，雖然她們年齡相仿，境遇也差不多，但是日常交談總是格格不入。對于鄧潔熱衷的話題，比如拉皮、打美容針、切眼袋，秦小曼聽了總是心驚肉跳，她不能理解，女人為什么要這樣在意皮相，鄧潔也不難看呀！三十多歲的女人了，燙著一個大卷花頭，如同張愛玲筆下的嬌蕊一樣，身上有一種艷麗的風情。聽同學們說，鄧潔從前只是設計院的一個小小出納，這幾年來，因為與領導“有一腿”，盡管沒什么學歷，文字能力也不出眾，卻被提拔為設計院的辦公室主任。每次她請客，總要帶上一兩個大老板，一來顯得自己人脈關系豐足，二來是為請客聚會埋單。對于她這點小小的心思，秦小曼心知肚明。唯一讓她看不起的，是鄧潔會為了升遷與領導“有一腿”。想到這，秦小曼就有輕微的不適，這是身體的本能，如同你愛不愛某個人，身體最清楚是一樣的。不過，如此格格不入，并不代表小曼是個圣人，鄧潔發起的聚會她照樣會參加，是為了打發寂寞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有時候，看著意氣風發走在時代路上的秘書班同學們，她會自嘲地想：是不是我太不識時務了！

時代很快讓她有了一個識時務的機會。

那是一個冬日，秦小曼身居的北方小城，春節前后總是雨雪霏霏，陰沉沉的天空多日不晴，那種陰霾，墓碑一樣沉重地壓在她心上。

讓秦小曼心情不好的，是周一一上班就收到人事處的通知，為充實基層力量，加強基層組織建設，近年來，單位已陸續下派了一批優秀干部參加基層駐村工作，收效顯著。現在，第一批下派干部下派時間已快結束，單位正在考慮第二批下派干部人選。人選里，赫然有她秦小曼的名字。

收到通知的秦小曼一下子蒙了。基層力量急需加強，服從組織安排是自己分內之事。只是，自己的情況在單位還是比較特殊的，丈夫于五年前去世，家里雖有母親照顧，可母親也是快七十歲的人了，孩子還幼小，又馬上面臨小升初……自己如果下基層駐村，一年兩年回不了家，家中一老一小可怎么辦呢？而且，辦公室目前正缺一個副主任，據說三月份就要任命。論資歷和能力，從事了十五年文字秘書工作的秦小曼是最合適的人選，在這個節骨眼上離開辦公室去駐村，不是明擺著將這個崗位讓給別人嗎？

愁眉不展的秦小曼坐在辦公椅上，一種無所依傍的感覺忽然襲來，好像整個人一下子被扔在空曠陌生的野地里……良久，她才有力氣站起來，踉蹌著去接辦公桌上突然響起的電話。

電話是辦公室主任打過來的，讓她趕緊去丁局辦公室，估計是修改年終總結工作的事情。稿子是秦小曼寫的，上周就交給了主任。這幾天丁局一直在外縣出差，沒有時間看稿子，今天早上才回單位上班。

果不其然，丁局找她就是為了這件事。因為是秘書出身，丁局對稿子修改得是相當嚴謹，每一個字句，包括每一個標點符號都經過了斟酌。還好，秦小曼也是對工作相當認真負責的人，這篇年終總結她私下里修改了七八遍后，才交給上級審閱，所以，丁局對于稿件的質量還是很滿意的。他將修改稿交給秦小曼時，正準備夸贊兩句，卻看到了秦小曼那張秀麗的鵝蛋臉上隱有淚痕，一時間有點愕然。美人梨花帶雨，是中國古典文化里最為凄美的一幕，世上有哪個男人能過此關呢？即使丁局已有五十二歲，即使他身居高位，看著秦小曼那哀婉的表情，心也不免被震動了一下。他用手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沙發，對小曼說：“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秦小曼低下頭，心中暗暗思忖，難道丁局不知道自己駐村一事？這也有可能，按照工作分工，人事處歸趙書記分管，細細一想又不對呀！干部駐村是件大事，誰去誰不去都是很敏感的話題，領導班子一定是上會研究過的，即使丁局這幾天出差不在，事先也一定征求過他的意見。

想到這里，秦小曼更加沮喪了，原本心里積壓的委屈難過一股腦兒地涌到嗓子眼。一瞬間，她失語了，只有奔涌而出的淚水訴說著她的壞心情。

良久，秦小曼才哽咽著說：“丁局，這次讓我駐村的事情，你都知道吧？”

丁局沉吟了一下，其實，這件事他早就知道。干部下基層駐村是近幾年組織上的新要求，按照規定，誰都會被輪到，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當然，秦小曼的情況有點特殊，她丈夫于五年前去世，孩子幼小，屬于單親家庭，理論上是不應該讓她駐村的。但是，人選都是分管人事工作的趙書記定的，為了一個秦小曼，得罪趙書記，也太小題大做了，還會惹人議論。照規矩，他應當公事公辦，把責任客客氣氣推給別人，拍拍手把秦小曼送出去。

可是沒有。

他看著秦小曼的面孔，思緒飛到老遠老遠。那時他大學畢業，與相戀三年的女友一起回家看父母，卻因為母親反對，第二天就將女友送至車站。女友獨自一人歸家，臨走時轉過頭，哀哀地看著他，那個表情，與此刻坐在對面的秦小曼一模一樣。

秦小曼終于統統說完了。

丁局輕輕說：“我可以幫你說說，但是，不容易……單位如你一樣有困難的有許多。”

他欲言又止，又微笑著說：“你太像一個人了……”

秦小曼問：“誰”？

“我以前的一個朋友……”沙發對面，丁局輕嘆一口氣。

秦小曼抬頭，看到對面丁局那灼熱的目光，她突然愣住了，心中有一絲猶豫。秦小曼是個敏感細致的人，透過丁局欲言又止的表情，她隱約感覺到，這個人情不好還，自己一定會為此付出代價。她還想起《斷頭皇后》中的那句經典臺詞：“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果然，這個價格昂貴，在情人節前夕，秦小曼收到了丁局的祝福短信。雖然只有短短的一句話，卻讓秦小曼在回復時躊躇了大半天。良久，她給丁局回復了兩個字：快樂！她搞不清楚是祝丁局快樂，還是自己收到了短信比較快樂。這是一個比較含糊的回復，不像是秦小曼的風格，她一向是個潔身自好的女人，從沒有與哪個男人有過曖昧的關系，也從沒有過曖昧的言語。“快樂”這兩個字雖然簡單，卻意味著一種突破，一種底線的突破。

五

二月十四號是個不尋常的日子，對秦小曼來說，它不僅僅是一個節日，而是在這一天，單位突然召開干部大會，人事處處長代表黨組在會議上宣布第二批駐村干部的名單，如秦小曼心中所期望的，名單上沒有她的名字。周圍人都在竊竊私語，秦小曼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仰頭，將感激的目光投向坐在大會主席臺中央的丁局，后者正襟危坐，完全看不出任何表情，那端正的姿態里有一種不容輕視的尊嚴。這種尊嚴，使得這位長相平凡、個頭矮小、頭發也已謝頂的中年男人在人群中熠熠生輝。秦小曼內心深處的痛恨與心虛突然消失，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女性虛榮心的滿足。這種滿足，到底是因為丁局本身所給予的，還是附帶的權力所帶來的，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在這一瞬間，她渾身上下有一種飄飄然的快感，一個念頭涌上心頭，是不是需要進一步向丁局表示感謝，比如請他吃個飯什么的。為什么不呢？他已經那么明顯地表現了好感，而且，今后能夠依仗他的地方還有很多。秦小曼這樣想著，手指不由自主地滑向桌洞里的手機，準備趁人不注意，悄悄給丁局發一條微信。

還沒有來得及將微信發出去，她的手機突然收到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小曼你好，我是徐正寬。距上次小聚已有半月，不知怎么回事，眼前總有你的影子，很想再見到你……原諒我的冒昧，但還是希望能見到你。盼回復！也祝情人節快樂！

句子末尾，是一個微笑的表情。隔著手機屏幕，秦小曼仿佛能看得到對方微笑的面容，那是一張俊朗端正的臉，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符合秦小曼對于男性的審美。秦小曼的臉莫名其妙地發起燒來。的確，距上次小聚，已有半個月了，她以為這個徐正寬早已將她忘記，畢竟兩個人只是一面之交，聚會結束后，彼此也沒有留下通訊方式。那么，徐正寬怎么會知道她的聯系方式呢？她心里暗暗疑惑著，有些疑心是鄧潔多了嘴，或者，鄧潔還對徐正寬說了些什么，比如自己是單身之類的話語，否則，對方不會想到在情人節與自己約會，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難怪那次見到他之后，鄧潔三番五次地約自己，說是要為她介紹男朋友，只怕這個男朋友就是徐正寬……這條短信，自己到底是回與不回呢？

兩條簡短的信息打亂了秦小曼平靜的生活。盡管此時的會場秩序井然，秦小曼的內心卻是波瀾起伏。面對這兩位有權有勢的追求者，她竟不由自主地傷感起來，想起了那句老話：“寡婦門前是非多。”如果丈夫還在，如果自己有一個正常美滿的家庭，還會存在眼前這些煩惱嗎？

這個干部大會開得異常冗長，直到中午才結束。其間盡管可以溜出來打電話發短信什么的，秦小曼卻按捺住了自己的欲望，一動不動地坐在會場，與臺上領導一樣正襟危坐，誰也看不出她內心在想著什么，誰也看不到她內心翻騰的浪花。

六

其實，在秦小曼心里，還有一朵小小的浪花。這朵浪花就是她的中學同學于力。一個很普通的名字，有著非常普通的外表，還有一個很普通的職業，在事業單位給領導開車。這三個普通疊加在一起，使他成為秦小曼心里一朵最普通的浪花，盡管他們交往已經超過二十年了，但他在秦小曼心里，掀不起任何驚濤駭浪。

作為交往超過二十年的中學同學，于力當然知道秦小曼的婚姻狀況，秦小曼也對他的情況了解得一清二楚。于力今年三十八歲，身高一米七六，天秤座，部隊復員后一直在事業單位給領導開車，業余時間喜歡釣魚，還喜歡養小動物，是個充滿愛心的人。可就是這樣一個充滿愛心的人，在現實生活中卻得不到姑娘的青睞，至今未婚。

他未婚的原因，秦小曼不得而知。然而，在中學同學圈里，大家卻都瘋傳于力是因為暗戀秦小曼才至今未婚的，有同學還繪聲繪色地描述說秦小曼當年結婚時，于力大哭了一場，甚至在秦小曼婚后，他也拒絕去見家人為他介紹的對象。這不是暗戀是什么，這不是苦戀又是什么？

無論是暗戀還是苦戀，這些消息都屬于小道消息，秦小曼從來沒有將它們放在心上。但她不得不承認，給她寫第一封信的男生是于力，請她吃第一頓飯的異性是于力，丈夫去世后，生活中幫助她解決實際困難的，還是于力……這個貌不驚人心眼老實的男人，這么多年來，一直踏踏實實地陪伴在她身邊，好像林徽因身邊的金岳霖、陸小曼身邊的翁瑞午。唉！秦小曼在心底一聲嘆息，自己怎么又會聯想到陸小曼，這個為情所困一生命運多舛的女人。難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自己也在重復陸小曼的命運，或者世界上真有命運這回事？

下午，秦小曼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坐立不安，長吁短嘆。嘆息自己的命運，抑或是對于人生某種選擇的猶疑？這一刻，她仿佛站在十字路口，迷茫的感覺越來越深。

抬頭，手機就放在辦公桌上，近在咫尺，秦小曼卻拿不定主意，自己是不是應該主動一點，去丁局辦公室表示感謝，順便邀請丁局吃個飯？于情于理，或者只為私心，這個邀請都是一個正確的選擇。上午開了一個冗長的大會之后，下午辦公樓早已空空蕩蕩，就連辦公室主任也借口有事外出了，此刻去邀約丁局是最佳時機。還有徐正寬，這個財力雄厚儒雅瀟灑的男人，距離收到他給自己發的短信，已經有好幾個小時了，不回信息是不是不太禮貌。鄧潔不是經常勸自己多交幾個朋友嗎？在這個世界上，多個朋友多條路，何況是他這樣財力雄厚的老板，結識他，一定也會為自己帶來諸多好處。她這樣想著，臉頰突然變得火辣辣的，哦！原來自己與鄧潔是一樣的！又或許，自己會比她更加厲害。

她用力站起身，打開了桌邊的窗戶，想讓自己清醒一些。一陣寒風吹過，將桌子上的報紙吹在地上。秦小曼躬身拾起報紙，一則本地新聞躍入視野。竟然是介紹企業家徐正寬的，里面還提到他的賢內助夫人。報紙用很長一段篇幅介紹徐正寬與妻子的感情生活。秦小曼仔細瀏覽了一下，文中“伉儷情深”四個字讓她觸目驚心。想起徐正寬早上發給她的短信內容，她竟然神經質地輕笑了起來，為自己曾有過的心動與幻想感到羞愧。是的，以他的年齡和性情，一定是有家庭的人了，秦小曼自問，她有興趣與他玩婚外情的游戲嗎？答案是否定的，這一點上她是絕對保護自己的。想到這里，她拿起手機，準備給徐正寬發一條拒絕的短信。

門突然被打開，走進來的竟然是丁局。他好像在哪里喝了點酒，又或者是因為心情好，看上去滿面春風。秦小曼看著他，想起昨晚收到的那條短信，還有那句曖昧的問候——小曼，祝你情人節快樂！她心緒復雜，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與他打招呼。

丁局環顧四周，看到秦小曼的辦公室里只有她一個人，關了門，走近，將一只手輕輕放在秦小曼的肩膀上，說：“小曼，怎么樣，高興吧？”

秦小曼的臉漲紅了，肩膀上感覺有無數只螞蟻在爬。她這算得上是與領導“有一手”了嗎？這一刻，她突然就想起了從前秘書班聚會時聽說過的一些桃色新聞。原來，一切事情都是這樣開始的，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那樣復雜。

丁局的手并沒有就此停下，從小曼的肩膀，慢慢延伸到了她潔白如玉的脖頸。這就是傳說中的“咸豬手”吧！秦小曼突然就想起了這個詞。空氣中有一種味道讓她昏頭漲腦，起初她以為是自己在發昏，良久才判斷過來，是丁局口中濁氣的味道。不知為什么，這種氣味讓她乏力、惡心，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勁兒從秦小曼體內升起，回蕩周身，她有些支撐不住了。

丁局的手還在試探性地摸索。秦小曼渾身上下一個激靈，竟然雙手撐著桌子站了起來，用力將丁局推了一把，險些將他推倒。

這一刻，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兩個人都像是不認識彼此似的。空氣突然就凝固了。

丁局咬牙切齒、面目猙獰地說:“你，你……原本打算過一段時間讓你當辦公室副主任的。”

秦小曼看著他，眼光茫然，這一刻，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拒絕他。早上開會的時候，她還差一點視他為人生的依傍呢！她低下頭，心里想：我到底還不是那種女人……

這也是她想給丁局說的話，可是，話還沒有到嘴邊，桌上的手機鈴聲響了。

秦小曼的心跳了一下。是上帝派人來拯救她吧！她接起電話，竟然是于力打過來的。不知為什么，聽到他渾厚有力的聲音，秦小曼感到一陣溫暖，渾身上下都放松了，甚至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沖動。

她抑制住自己的哽咽，盡量用一種親密的口吻說：“是我，是小曼啊！”

她聽到有摔門而出的聲音……一切變得安靜了，世界又與從前沒什么兩樣。

于力在電話里說：“小曼，記得你曾說過想給兒子養只溫順可愛的貓咪，我給你找到了，是一只英短藍白貓。今天出差在外，明晚就給你送過去。”

他又說：“一會兒你看看手機，我已經把貓的照片發給你了。”

小曼突然想起，上個月與于力聊天時，曾無意間提到兒子小凡想要尋一只貓咪來養。兒子是秦小曼的心頭肉，對于兒子的要求，她一直是有求必應。何況，秦小曼從小也喜歡養貓咪，對于如何養貓也有些經驗。她低頭看了看手機上的圖片：這只貓咪背部是藍色的，腹部是白色的，臉上藍白分別呈正三角形和倒三角形分布，藍色和白色的搭配，讓小貓看起來非常可愛。此外，小家伙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淡粉色的嘴唇微微張開，猛一看，好像正隔著手機屏幕對她微笑，雖然是小動物，但那笑容里頗有種“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嫵媚，看得秦小曼心都要融化了。她的心，突然就變得踏實有依靠。是因為這只小貓嗎？不是吧？也許，這就是一種戀愛的感覺。

她突然不再惶恐無依了，也突然想起，明晚，不就是元宵節嗎？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元宵節，這個一輪明月升起的日子，那皎潔的月色披灑在身上，可以洗去一切濁念與不安，身心干凈明澈自由，也唯有一顆沐浴過月光的心，才配享用一份純粹的感情吧！秦小曼低下頭，微笑，這幾天的煩惱與幽怨一掃而光，真好，終于有人可以名正言順地陪自己過節了。元宵節，才是屬于中國人的真正的情人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