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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顧紅梅(小說)

2022-03-22 18:34:12熊曉麗
西部 2022年6期

熊曉麗

我叫顧紅梅。這個名字就貼在我的床頭。現(xiàn)在我的腦子里除了這個名字,一片空白。我的四周放滿了醫(yī)療儀器。這里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味道——消毒水的味兒,熟悉的是這個地方我似乎來過。算了,想不起來就不費(fèi)勁了吧,累。

“媽,媽!”睜開眼,一張不怎么年輕的女人的臉出現(xiàn)了。

“你是?”

“我是曉君呀。”

曉君?我在腦海里搜索著,什么也想不起來。

她看見我一臉的疑問,眼淚不覺流了下來。

“別哭,孩子,你這樣哭,你媽媽會傷心的。”我伸手幫她擦眼淚。

她抓緊了我的手,眼淚還是不停地流。“你就是我媽媽呀。”

“孩子,我,可能是你的媽媽,但是,我現(xiàn)在什么也想不起來。容我緩緩,緩緩可能就想起來了。我有點累了,想再睡一會兒。”

“媽,你睡,我就在這里,哪兒也不去。”

其實,我沒有絲毫睡意,我睡得太久了,睡得什么都忘記了。

這幾天,那個叫曉君的孩子一直陪著我,我醒了她就和我說話,我睡了她就在旁邊的床上躺一會兒。

她的眉眼看上去很熟悉。她一定是我的女兒吧。可是,我只有這一個女兒嗎?我叫顧紅梅,其他的呢?

床邊的儀器都撤走了,屋子顯得清爽起來。如果沒有消毒水的味兒,就更好了。我的床靠近窗邊,窗戶很大,我住的樓層很高,可以一眼看到外面的一切。

遠(yuǎn)處是一片荒漠,磕頭機(jī)點綴其間。等等,那是磕頭機(jī)?磕頭機(jī)是什么?我的腦海里怎么會冒出這個詞兒?我究竟生活在什么地方?

我可以下床活動了,曉君說這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我也這么覺得,躺久了也不舒服。

曉君扶著我,在外面的走廊里來回走。

“曉君,天天陪著我,不用上班嗎?”

“媽,我用的是陪護(hù)假。”

“哦,不會影響你的工作吧。”

“不會。”

“那挺好。那會影響你的家庭嗎?”

曉君停了下來,看著我說:“我照顧我媽,誰還敢有意見?”

看著氣呼呼的她,我笑了。

曉君說:“你女婿忙著呢,在瑪湖,一個月也回來不了幾天。”

“瑪湖?這個我知道,就是在鹽場那邊啊。”

“媽,你記起來啦?”曉君一臉高興。

“我記起什么啦?”

“你說瑪湖在鹽場那邊。”

“我說過?”

“對,你剛才說的。”

“啊,我不記得啊,只是隨口一說。”

記憶時有時無,讓曉君很無奈。

今天,醫(yī)生來查房時說我恢復(fù)得不錯,可以出院了。曉君高興地跑去辦出院手續(xù)了,我收拾整理著東西。呵,平時看不出來,一收拾就是一堆,天曉得,再住下去,她是不是要把家都搬過來。

不一會兒,曉君回來了,看我在忙,有點生氣。

“這些我可以收拾啊,醫(yī)生都說我恢復(fù)得挺好的,你回家后別把我當(dāng)病人。”

“醫(yī)生說醫(yī)生的,回家你還是要再養(yǎng)養(yǎng)。”

“行,都聽你的。”

“這才乖嘛,要聽話。”

曉君的電話響起來了,她看了一眼手機(jī)屏。“你不忙啦?我?還好。媽也好,對了,剛辦了出院手續(xù),可以回家了。當(dāng)然舒服啦。你等一下,我出去接。”曉君對著我說,“媽,你女婿的電話,我出去接一下。”

我繼續(xù)收拾著雜七雜八的東西。收拾完了,曉君也沒回來。我走到門邊,準(zhǔn)備去找她,突然記起曉君說過她不在的情況下我不能一個人出去。醫(yī)生都說我好了,我怎么就不能一個人出去呢?不走遠(yuǎn),就在門口看看總行吧。

曉君在走廊的盡頭。她背對著我。

“是,就是這個病,確診了,沒事的,是要麻煩一點,好在她還好好的,不然我就是孤兒了。”

孤兒,我的女兒曉君怎么可能是孤兒?她爸呢?我其他的親人們呢?

曉君家的位置很好,樓層高,站在臥室的窗前,能看到遠(yuǎn)處一望無際的荒漠戈壁。說來也好笑,當(dāng)我看到這荒漠戈壁,心就能平靜下來。

曉君被單位叫走了,走前她囑咐我不要出門。我怎么就不能出門呢,難道我記不住事了,連門也不讓出了嗎?門被她反鎖了,我打不開。客廳的電視一直開著,可我不想看。我閉上眼睛,腦海里一個畫面又一個畫面地閃現(xiàn),可它們從不停留,我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下來。

電視里放的是《人世間》,曉君說很好看,有的情節(jié)讓她想起小時候。電視劇講的是東北,我們這里是西北啊。對,西北,油城,我們一大家子都是石油人。

記憶像潮水一般涌上來。

我父親顧家富,是一位老石油工人。我們家是從陜西延長油礦搬來的,那是在一九五五年,克拉瑪依油田被發(fā)現(xiàn)了,全國掀起支援邊疆建設(shè)的熱潮,父親是油礦的骨干,年輕、有闖勁兒。“我是第一批被調(diào)入的。”父親每每回憶起當(dāng)時的情景都會自豪地說。那時我才六歲,已經(jīng)有記憶了,只是不記得是初春還是初冬,反正下著雪,母親和我們,還有其他幾家子人,擠在一輛卡車上,凍得直打哆嗦。那個冷,我記得。

那時的條件不能和現(xiàn)在比啊。那支《克拉瑪依之歌》里唱到“沒有草沒有水,連鳥兒也不飛”,真的是當(dāng)時的寫照。

因為父親工作的原因,我們家從獨山子到油城,再到白堿灘,不知道來來回回搬了多少次。那時條件差,家里東西少,鍋碗瓢盆、衣服被褥,分別往幾只大箱子里一裝,搬起來也方便。

父親不常在家,母親在供應(yīng)站上班,我是家里的老大,帶著四歲的大弟顧紅兵、不到一歲的妹妹顧紅霞。還好母親上班的地方離家不遠(yuǎn),中間能抽空回家給紅霞喂奶,不然那段日子真不知道該怎么過。

曉君打開門,走進(jìn)來。

“媽,看電視呢。”

“曉君,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你姥爺姥姥了,還有四歲的紅兵,不到一歲的紅霞。”

“真的?媽,你慢慢想,我去做飯。”

可是記憶被打斷了,又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我走到廚房,看著忙碌的曉君說:“曉君,你打斷了我的記憶,是不是應(yīng)該賠給我?”

曉君頭也沒回笑著說:“媽,我咋賠你?我做飯呢,你不餓嗎?”

“行,你做吧,我再想想。”

“媽,你想不起來就看看照片吧,家里有好多爸爸以前照的照片。就在電視柜里,你找找。”

我打開電視柜,還真是。我在碼得整整齊齊的相冊里抽出一本。打開第一頁,上面寫著——曉旭童年。曉旭?我拿著相冊去問曉君:“曉旭是誰?”

曉君大笑起來,說:“他是你的寶貝兒子呀。我會告訴哥,說你記不得他了,現(xiàn)在心里只有我,讓你兒子吃醋去。”

“曉君,你這樣可不好,都是我的孩子,我怎么會不一樣對待呢。”

“話雖這樣說,可是我感覺你對我哥總是比我好一點點啊。”

“不可能。”

“不逗你了,我做飯呢,你在一邊看吧,不清楚再問我。”

我坐在餐桌邊上,一頁一頁地翻著相冊,照片上的小男孩一點一點長大,照片多是他個人的,也有和曉君一起照的,貌似還有孩子爸爸的和家里其他人的照片。

“曉君,你爸爸呢?”

曉君洗菜的手停了下來,她扭過頭來看了看我,又轉(zhuǎn)過頭去,輕輕地說了句:“他走了。”

“走了?上班去了?出差了?”

“他兩年前就去世了,媽。”

“去世了?我怎么一點都記不起來。還有你哥,我怎么就像是在看別人家的孩子,你哥呢?”

“我哥在北京啊。”

“他為什么在北京?為什么不和我們在一起?”

“天高任鳥飛,你說的,所以他去追求他的夢想啦。”

好吧,我知道我得病了,我在手機(jī)上查了,叫阿爾茨海默病。我怎么就得了這個病呢?

飯后,曉君帶我出門散步。剛?cè)胂模盹L(fēng)習(xí)習(xí),很舒服。

曉君帶著我在小區(qū)周圍轉(zhuǎn)了轉(zhuǎn),最后說:“我們?nèi)ァ惶柧桑闶煜つ抢铩!?/p>

我忙說:“我知道,你姥爺就打過那口井。”

在“一號井”玩兒的人真多,大人們帶著孩子,老人們閑適地站在一邊,三三倆倆,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他們可真幸福!”

“媽,你也很幸福啊,你的退休生活了安排得很好,跳舞、攝影。對了,你還是‘五老講師團(tuán)’的成員呢。”

“我?‘五老講師團(tuán)’?我算哪個‘老’?”

“老石油人啊。我們一家三代都是石油人,可能還會有第四代、第五代。”

“那我都講些什么呢?”

“講姥姥姥爺創(chuàng)業(yè)時的艱難,講你們那一代人工作時的艱苦,講‘大干快上,革命加拼命’,講‘沒有條件要上,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多了去了。”

文化墻上,貼著一張張照片,一張“鉆塔冰人”的照片撞入我的眼簾。

我拉緊了曉君的手,曉君也緊緊地握著我的手。

“曉君,這張照片我很熟悉。我記得有一年冬天,你姥爺回來了,站在家門口,我們卻認(rèn)不出他來,他臉上掛滿了冰霜,就像照片中這樣的。可是,曉君,我的記憶出了問題了,我總是記著一些小時候的片段,其他的我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曉君拍著我的手說:“不急,慢慢想,有我在你身邊,我會幫助你想啊。”

“好,曉君,如果媽媽有時候迷糊、煩躁、脾氣不好,你要原諒媽媽。”

“媽,看你說的。”曉君緊緊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又說,“媽,前面是你們舞蹈隊的張阿姨。她過來了,你別緊張。”

迎面走來的是一位和我年齡相仿的人。都這個年齡了身材還這么好,如果不看臉,一定會認(rèn)為她是個年輕人。

“顧姐,好久不見了,前陣總是帶隊出去演出,你病了也沒時間去看你,抱歉哦。”

“沒事,你忙你的,我也沒什么,都好了。”

“太好了,那你一定要回來哦,你落下好多了,要加油補(bǔ)了。”

曉君在一旁說:“張姨,我媽還得再養(yǎng)養(yǎng),等她完全恢復(fù)了,一定會找你報到的。”

“好的,顧姐,那我就先走了。”

她走遠(yuǎn)了,我沒收回自己的目光。

曉君說:“別看了,媽,你的背影看上去和她一樣。”

“你別哄我了。”

曉君笑了。曉君愛笑,一笑嘴角就有兩個深深的酒窩。

“媽,你怎么這樣看著我?不認(rèn)識我了嗎?”曉君急了。

“沒有,我在想,我女兒真好看!”

那時我還小,老是吃不飽。住的是地窩子,周圍連擋的都沒有,春天刮大風(fēng),沙子可以把門堵上,冬天下雪,也可以把門堵上,開門都艱難。有一次刮了好大的風(fēng),父親后來說有十二級呢,我不知道十二級是個什么概念,只知道早上醒來滿臉都是沙子,抬頭看那個葦把子搭的屋頂,被風(fēng)掀起了一角,家里到處都是沙。

等我們一家人終于能推開門出去,才發(fā)現(xiàn)周圍人家都不同程度地受了災(zāi),隔壁家的屋頂都被掀沒了。大人們沒有去上班,而是圍著自家的地窩子轉(zhuǎn),查看災(zāi)情,看哪家窩棚完好,學(xué)習(xí)人家是咋搭的。我們小孩子可樂了,不上學(xué)了,到處亂竄。大弟帶著小的出去了,我和媽收拾房子,我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是家里的小幫手了。那場風(fēng)災(zāi),讓大人們愁了很久,小孩子們可高興了,東家有吃的吃東家,西家有吃的吃西家,住也混在一起,直到都重新修繕好屋頂,才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吃的東西很少,不是高粱米就是苞谷面,高粱米還是定量的。吃高粱米的記憶是痛苦的,可是那個年代有吃的就不錯了,哪怕吃下去不好消化。有一次紅兵就吃壞了肚子,好不容易吃一次,他狼吞虎咽的,最后肚子脹得難受,可還是說餓,幾天都沒解大便,急得小狗似的在家里上躥下跳。

說起吃的,離不開土豆白菜酸蘿卜。土豆都長芽了還當(dāng)個寶,大人們熟練地把芽點一掐,削了皮一樣吃,又當(dāng)主食又當(dāng)菜。

秋天,從外面一車一車地拉回來大白菜、蘿卜,放進(jìn)菜窖。蘿卜用沙土掩埋上,吃的時候再從里面挖出來。白菜呢,一層菜一層大鹽粒子,一摞摞碼好。到了冬天沒菜的時候,再挖出來,每家每戶分。小孩子們都覺得神奇,大人們笑呵呵地說,辦法總比困難多。

用水也很困難。戈壁荒灘上哪里有水源呢,水都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拉來的,然后挖個大水坑,把水放進(jìn)去,很是金貴。生活需要水,生產(chǎn)需要水,我們都養(yǎng)成了節(jié)約用水的好習(xí)慣。

父親回家休息就是我們家的節(jié)日,一家人在十平方米左右的空間里卻一點兒也沒覺得擠。父親說,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大家都困難,國家也困難,咬咬牙就過去了,至少我們在建設(shè)新中國,我們在當(dāng)家做主人。他還說,祖國四面八方的人都參加這油田會戰(zhàn),決心很大啊,我們要摘掉“貧油”的帽子,大家都要出力才行。

我們知道為什么爸爸會說這些話,因為條件艱苦,有些人在想辦法回內(nèi)地去,母親看著我們姊妹幾個的可憐相也動搖了。父親的話是對母親說的,母親沒吭聲,抱著紅霞。

父親還說,我們這里還算好的呢,聽說內(nèi)地還有更困難的地方呢。為什么要參加西北石油會戰(zhàn)呢?為什么叫“會戰(zhàn)”呢?因為我們這支隊伍是從石油師來的,曾經(jīng)參加過無數(shù)場戰(zhàn)斗,是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來、成長起來的。現(xiàn)在也是一場戰(zhàn)斗啊,我們要打一場硬仗,要打給那些說我們是“貧油”國的人看,新中國百廢待興,要建設(shè),就離不開石油,遇到困難就退縮,不配做石油人。

最后這句話,一直印在我的腦海里。每當(dāng)我遇到困難,這句話就不自覺地跳出來。

我們一家自然是留了下來,父親母親更是獻(xiàn)了青春獻(xiàn)終身,獻(xiàn)了自身獻(xiàn)子孫。我們一家?guī)状藦拇司秃瓦@片荒漠連在了一起,心里有了期盼,有了寄托,生命也就煥發(fā)出新的生機(jī)。而我們家也和這座年輕的油城緊緊地拴在了一起,一起成長,一起壯大。

自從我生病后,愛忘事兒,我就開始寫日記。曉君專門給我找了一個漂亮的本子,讓我在上面寫寫畫畫。她空閑的時候就帶我出去和親人們見面。說真的,我們家還真是一大家子啊。

大弟紅兵家有兩兒一女,兒女都成家了,三個家庭又生了兩兒一女,他家就有十一口人了。

妹妹紅霞家有兩個女兒,他們家是八口人。

還有個小弟紅軍。他,我還沒想起來,我的記憶里還沒有他。小弟很生氣,說我是家人里中最疼他的,說他是我一手帶大的。他也找來許多照片,增加我的回憶。對了,他們家人口相對少一些,只有五口人。

這樣,加上我家現(xiàn)在的七口人,一共有三十一口人了,如果再算上各自的姻親,天哪,這是一個多么龐大的家庭。

父親母親還在該有多好!我們家就如同一棵小樹苗,逐漸成長為一棵茂盛的大樹。

在那天的日記里,我畫了一棵大樹。

今天,我挖空心思地想母親是一位什么樣的人。我把家里她所有的照片都找了出來,有一張一寸的黑白單人照片特別突出。這是一張年輕清秀的臉,一雙丹鳳眼,端正的鼻,薄薄的唇,留著兩條又黑又粗的麻花辮,五官分開看不怎么好看,可是合在一起看卻讓人覺得很舒服。

還有一張照片,人臉不是很清楚,那人正在彎腰打土坯,但能看得出她就是我母親謝桂蘭——我想起了母親的名字!

我激動得想哭,忙去曉君的臥室,順手打開燈,高興地說:“曉君,我想起我媽的名字了,她叫——”

話還沒說完,只見曉君的床上坐起來一個男人,嚇得我叫了起來。

等我清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我在曉君的懷抱里。她緊緊地抱著我,輕輕地在我耳邊說:“不怕,他是你女婿王文斌。”

“真的嗎?”

“我為什么要騙你呀。”

女婿拿著一個紅本子給我看,是他和曉君的結(jié)婚證。這個證曉君給我看過的,我記得。

曉君扶著我回了我的臥室,她看我把母親的照片鋪了一床,有點哭笑不得。

“曉君,對不起,我睡不著。”

女婿給我端來一杯水,說:“媽,我回來得晚,沒給你說,是我的不對。”

“不,不,是我不好,我耽誤你們休息了,我下次會注意的。”

“媽,沒事,這是你的家,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女婿說。

我拉著曉君的手。“媽,你不用這么小心翼翼的,拿出你鐵娘子的風(fēng)采來啊,你這樣我會不習(xí)慣的。”曉君笑著一邊說一邊接過水杯。

我從她手里接過水杯,喝了一口,“我剛才想起你姥姥的名字了。”我從床上找出那張照片遞給她看,“喏,就是這張。”

曉君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女婿說:“你先去睡吧,我陪會兒媽。”

女婿出去了。

曉君把鋪在床上的照片收起來了,然后拍拍床說:“媽,來,我們睡覺,照片你明天還可以看啊,晚上是要睡覺的,不然你白天又干啥呢。睡吧,我給你放點音樂。”說著她在我耳朵里塞了一個耳機(jī)。輕柔的音樂聲在我耳邊響起,還伴隨著淅淅瀝瀝的雨聲。

我就在那雨聲里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我好像夢到了我的母親,我好像感覺到她在拍著我入睡。

第二天,曉君一早就上班去了,女婿在家,我們的交流不多,但我能感覺到他這個人是不錯的。我仍然在母親留下的照片里尋找著自己的記憶,可是收效不大。

女婿敲門進(jìn)來,說要帶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不想出去,可又不好拒絕他的好意,就收拾好跟他一起出了門。

他帶著我去了油區(qū)。汽車行駛在油田公路上,我很興奮,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要沖出來。

“曉君沒帶我來過。”

“媽,她來不了。”

“為什么呢?”

“我們剛進(jìn)來的時候你見到停車檢查了吧,現(xiàn)在管理很嚴(yán)格的。”

“那你怎么進(jìn)來了?”

女婿指了指擋風(fēng)玻璃說:“我有通行證啊。”說話間,車停了下來,女婿示意我下車。幾間平房出現(xiàn)在我眼前。

“媽,知道這是哪里吧。”

“英雄193井。”話脫口而出,嚇得我都愣住了。

“說得不錯,看來有些記憶是忘不掉的。”

其實這句話是突然出現(xiàn)的,我的思想和嘴已經(jīng)不在一起了。

“媽,這口井已經(jīng)是公司企業(yè)精神教育基地了,可它仍然在出油,等會兒有人來開門,我們進(jìn)去看看,一定對你的記憶有幫助。”

一輛紅色的巡井車停在我們的車后面,一位穿紅工裝的姑娘走下車,打開了展覽室的門。

展覽室收集了“193”的過往,照片記錄了一切。在一張照片里,我找到了父親模糊的身影。

“193號井于一九五八年四月八日開鉆,八月二十九日完鉆,井深二千二百七十五點七三米。完鉆時,石油噴涌而出,僅僅三個小時,幾個大油罐便被注滿。日產(chǎn)原油二百六十噸的193號井,成了新中國第一口日產(chǎn)原油上百噸的高產(chǎn)井,一時轟動了整個石油戰(zhàn)線,甚至名揚(yáng)全國。當(dāng)時,石油工人們驕傲地稱它為‘王牌井’‘英雄井’。”

聽著姑娘對“193”的講解,我記憶里的“193”也在慢慢恢復(fù),甚至有的場景和解說員的解說詞在重合,特別是那張用幾塊木板在井場入口處扎的彩門,上面寫著“英雄193,美名天下傳”的照片,在我的記憶中,這張照片家里應(yīng)該是有的。

“193號井引來了無數(shù)關(guān)注的目光,甚至驚動了中央高層領(lǐng)導(dǎo)。一九五八年九月十二日,時任國家副主席的朱德同志親臨193號井生產(chǎn)現(xiàn)場觀看了噴油的盛況。這不僅是對193號井的肯定,也是對新疆石油工業(yè)在那段艱難歲月所做出的卓越貢獻(xiàn)的褒獎。然而193號井的歷史價值不止于此,它的價值更在于——它的高產(chǎn)進(jìn)一步證實新疆具有豐富的油藏儲量和廣闊的勘探前景,是新疆油田蓬勃發(fā)展的歷史見證。”

姑娘的講解很熟練,也很打動我,我的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我仿佛看到了父親那滿懷激動的臉,他也是當(dāng)中的一員啊。那段時間,父親總是給我們一遍又一遍地講當(dāng)時的情景,說他們都爭先恐后地排隊與朱德副主席握手,當(dāng)時父親滿手油污,他忙在身上擦,誰知朱德副主席一把抓過父親的手緊緊地握著,并說“你們辛苦了,國家要感謝你們”。父親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后來他對我們說,他的手是幸福的,被朱德副主席的手握過。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展覽室的,也不知道為什么那位姑娘會專門為我講解。我只知道,這一趟自己沒白來。

當(dāng)路過一道沙梁時,我讓女婿把車停下來。

“媽,有什么事嗎?”

“沒事,我就想下車,想去上面看看。”我指著那道沙梁。

“行,我把車再往邊停一點兒。”

車停好后,我下了車,對女婿說:“我就去看看,你不用陪著我。”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沙梁上走著,不小心腳踩進(jìn)一個洞里,我身子一歪,還好沒摔下去。走上沙梁,這是周圍一圈最高的地方。放眼望去,油區(qū)上的磕頭機(jī)在不停地按自己的節(jié)奏忙碌著,電線桿密密麻麻站立其間,恍惚間我覺得它們就是曾經(jīng)的我們,它們替我們守護(hù)著這片荒漠……四通八達(dá)的公路上各種車輛朝著目的地飛馳。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熟悉,甚至可以說是親切,空氣中似乎都彌漫著似有似無的油香。這是寂靜而又喧嘩的荒漠,我貪婪地呼吸著。

我仍然在本子上寫著我的日常,寫著我能想起來的點點滴滴。日子在我的寫寫畫畫中一天天過去了。

曉君上班的日子,家里有其他人陪著我,可我還是喜歡和曉君在一起。曉旭因為工作沒有回來過,我們常在視頻里見面、聊天。從和家人的聊天里,我知道自己好的時候和以前沒兩樣,有時還會做幾道拿手菜,不好的時候誰都不認(rèn)識,而且能隨便拉著一個路人說話,問這問那,把別人嚇得不輕。更可笑的是,有一次紅兵來了,他把手提包順手放在了鞋柜上,我卻把手提包交給了小區(qū)門衛(wèi),說撿了一個包,看是誰丟的。笑話鬧了不少,讓人生氣的事也有不少,情緒特別暴躁的時候,什么難聽就說什么,根本不經(jīng)大腦。家里人被我輪番折騰了個遍。

我發(fā)現(xiàn)最近一直是曉君陪著我了,我問她為什么。

“我退休了呀。”

“不對啊,我腦子不清楚,你也不能這樣騙我啊,我知道你離退休還有兩年呢。”

“我沒有騙你啊,我有前線工齡,可以早兩年的,有政策。”

“真的?”

“真的,媽,以后我們可以天天在一起了,你想去哪里我都帶你去,我們還可以一起去旅游。”

其實我知道曉君是在騙我,我昨天聽到她和女婿的電話了。我不是要偷聽,是午睡起來聽到的,估計她以為我還要睡會兒,但昨天我確實比平常醒得早點。

我聽她說了一句,“這樣對我們大家都好”,我怕自己忘記了,就記在了本子上。她還說:“反正我也只有兩年就要退休了,影響不了啥,這樣大家都安心,舅舅他們也是一大堆事兒呢。”

我成了大家的累贅了。

大多數(shù)時間我都是渾渾噩噩的,像是活在夢里,甚至有時候連曉君也不認(rèn)得了。我狂躁起來,罵她、打她,清醒的時候,我又很心疼她。

曉君默默地承受著。我是盡量地控制自己,聽她的話,好好吃藥,適當(dāng)做一些運(yùn)動,可這并不是你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了的。我對曉君說,不行就送我去養(yǎng)老院吧。曉君不同意。

很多時間,不管我聽不聽得進(jìn)去,曉君總是和我說一些以前的事。她說的時候,如果我還能寫,就把她說的話記下來,以便我一遍遍地看,盡管看過之后就忘記了。曉君說這是魚的七秒記憶,即便這樣,她還是不厭其煩地給我講一些過往。根據(jù)她的口述,我整理如下:

曉君說,我們家,在這座不大的油城算是枝葉茂盛的大家庭了,家人都在油田各個崗位上,這源于我姥爺讓你們成了油城第一批居民。姥爺長年在野外工作,從延長油礦調(diào)到新疆時就是井隊的骨干了,后來當(dāng)大班司鉆、隊長,把自己的一生都獻(xiàn)給了石油事業(yè)。姥姥謝桂蘭,當(dāng)了一輩子家屬工,挖地窩子、打土坯蓋房、挖管溝,像男人一樣干活,最后積勞成疾,先姥爺離開了我們。二老如今埋在小西湖,和他們那些一起戰(zhàn)嚴(yán)寒斗酷暑的伙伴們,默默地守護(hù)著這片既荒涼又富有的戈壁荒漠。

我呢?我問曉君。

曉君說,你啊,就是傳說中的“鐵娘子”啊。你一九六七年參加工作,那時候到處都缺人,選擇很多,你卻想去井隊。可能從小被姥爺耳聞目染,認(rèn)為當(dāng)一名前線的石油工人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吧。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想去女子鉆井隊,當(dāng)一名英姿颯爽的女鉆井工人。可是女子鉆井隊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只能聽從組織的安排,最終你沒去成。你去了一口正在打深井的井隊,你自豪地說,這可是當(dāng)時的第一口深井,上五千米了!那時物資匱乏,后勤跟不上,全隊的人并沒有因此放棄,大家都抱著“安下心、扎下根、不出油、不死心”的決心鏖戰(zhàn)在荒漠戈壁。

野外井隊的日子很艱苦。那是在冬天吧,因雪大,接班的人上不來,你們也下不去,還好上井時你帶了一個饃饃,可放在值班室里凍得硬邦邦的,咬不動,你就放在棉衣里暖暖。夏天呢,溫度高達(dá)零上五十?dāng)z氏度以上,手不小心碰到鐵被燙是常有的事兒。最討厭的就是風(fēng)了,春天一場風(fēng),從春刮到冬。你說你很慶幸,一工作就去了這樣一個后來被石油部授予“硬骨頭鉆井隊”的井隊。

還記得嗎,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時,我們家還在烏爾禾,晚上刮大風(fēng),把電都刮沒了,我說怕,然后要和你一起睡,你就給我講你剛上井時老天爺就給了你一個下馬威,刮起了大風(fēng)。十二級的大風(fēng)啊,在戈壁灘上是個什么概念,如果不抓住一個固定在地上的物件,是會被吹走的。那天的風(fēng)從早上刮到晚上,沒辦法正常開展工作,只好停下來,一個班十幾個人擠在小小的值班室里,門窗不敢開,空氣里滿是沙土味兒。晚上,大家靠在一起睡,對了,那也不叫睡,只能說是打個盹兒,因為屋里呼嚕聲、磨牙聲、夢話聲、放屁聲,啥聲音都有,屋外風(fēng)還在肆虐,嗚嗚地咆哮。第二天,打開門,井場那個慘象像是遭了地震一樣,好多工具、設(shè)備都被吹翻了,有些被吹得找不見了。大家蓬頭垢面的,臉上、頭上都是沙。這場狂風(fēng)持續(xù)了二十多個小時,油區(qū)有幾座井架被吹倒,指揮部駐地的二百多頂帳篷被掀翻、刮跑。大風(fēng)導(dǎo)致輸電中斷、通信中斷、運(yùn)輸中斷、后勤供應(yīng)中斷,但是你們在不到一天的時間里,就恢復(fù)了正常的生產(chǎn)秩序。

為什么說你是“鐵娘子”呢?那時,固井用的水泥全都是人工搬運(yùn)的,哪有什么灰罐車喲,全靠人拉肩扛,不管男女,一起上,二十多公斤的水泥袋,一袋接著一袋扛。

曉君說,我就納悶兒了,在那個糧食定量吃不飽的年代,你們哪來的這戰(zhàn)天斗地的力氣呢?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曉君說,沒有經(jīng)歷過那個艱苦的年代,還真是有些不理解呢,為什么就會有人跳進(jìn)泥漿池用自己的身體去攪拌呢?我以為只有鐵人王進(jìn)喜這樣干過,其實你們當(dāng)中也有這樣的人。為防井噴,在現(xiàn)場的人不用領(lǐng)導(dǎo)喊都會跳下去當(dāng)人體攪拌機(jī)。你們那時的干勁還真應(yīng)了那句歌詞“石油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

我們家因為你們的工作,從市區(qū)搬到烏爾禾,又從烏爾禾搬到白堿灘,最后又搬回市區(qū),我們家就圍繞著百里油區(qū)來回搬。

看著我木訥的神情,曉君搖搖頭,她又去把相冊拿出一本來。她說,還好我有一個愛攝影的老爸,你看看,有圖為證。

一張張照片,記錄了一家四口人在一起的歲月。照片上曉旭和曉君在一點點長大,圖上那個笑得咧開了嘴的男人就是我記不起來的、我的丈夫吳建國。

我問了曉君很多關(guān)于她爸爸的事,問完就忘,忘了又問。曉君說,不對呀,深愛著的彼此,沒有理由忘記啊。或者是爸爸愛你多一些?被愛的人才有資本去忘記吧。

我不知道。

在與曉君每日的聊天中,那段“不出油,不死心”“哪里有油哪安家”“我為祖國獻(xiàn)石油”的崢嶸歲月在我腦子里越來越清晰。

我對曉君說:“我是不是好了呀,這陣子我能記起一些事了,我覺得我沒什么事了。”

“媽,沒什么好不好的,在我眼里你就是什么事兒也沒有啊。你看你每天把自已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怎么看也不是個病人啊,也就是記憶差了點,我現(xiàn)在不也一樣愛忘事兒嗎?別每天都想這些。咱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順便買點菜回來,你今天做大盤雞行嗎?”

“我做?”

“對啊,你做得好吃,走吧,我們?nèi)ベI菜。”

超市很大,菜的品種也很豐富。曉君推著購物車,一邊走一邊看著貨架上的菜、水果,不停地往車?yán)锓胖?/p>

我扯扯曉君的衣角說:“曉君,我們是不是走錯了,不是應(yīng)該到大菜棚子買菜嗎?”

曉君頭也沒回地說:“媽,那都哪年月的事兒了。我們現(xiàn)在買什么都方便,還可以網(wǎng)購呢,實體店買不到滿意的,可以去網(wǎng)上買。”

網(wǎng)?漁網(wǎng)?鋼絲網(wǎng)?我急了,拉著曉君,不讓她走。

曉君一臉無奈,說:“我們回家,我給你講講什么是網(wǎng)。”

排隊交錢時,曉君讓我在外面等著她。

我很聽話地站在一邊。咦,前面走過一個小男孩。曉旭!是曉旭!我往曉君那里看,她正在交錢。我喊她,她也沒聽見!

“曉旭。”我追了過去。小男孩跑得太快了,沒追上。

曉君氣喘吁吁地從后面追了上來,叉著腰,喘勻了氣說:“媽,你這是怎么啦?”

“我看到小旭了。”

“我哥?怎么可能?”

“真的是他,這么高,”我比畫著,“穿著一件藍(lán)色的帽衫,跑得可快了。”

“媽,你真是的,我哥的兒子都比他高了好嗎!你把我嚇得,我錢還沒付完呢,一抬頭你不見了。”

“可是小旭——”

“媽,你眼花了。走,回家我讓你看看你兒子。”

曉君拉著我走回了收銀臺,對收銀員笑笑說:“麻煩了。”

柜臺里的小姑娘也對著曉君笑笑。

曉君怕我再次從她眼皮底下溜走,就讓我推著購物的小推車,她在一旁一邊走一邊數(shù)落我。恍惚間我看到了這樣的場景,只是我和曉君換了個位置,是我在數(shù)落她,她在推著一個什么往前走。曉君仍滔滔不絕地說著,說的什么我一個字也沒聽進(jìn)去。

“曉君,你有孩子嗎?”等把東西放好,上了車,我問她。

曉君愣住了,繼而又笑著說:“當(dāng)然有啦,是女兒,她在外地上大學(xué)呢。”

“她叫什么呢?在哪里上大學(xué)?學(xué)啥?”

“她叫王安安,在重慶大學(xué),學(xué)新聞呢。”曉君說。

“不行,你停車,我有點不舒服。”我突然覺得胸悶心慌。

“啊,這里不能停啊,你等一下,我馬上找個地方。”

等曉君停了車,我忙開門下去,蹲在車邊干嘔。曉君蹲下來,撫著我的背,輕輕地拍著。

“我沒事兒,一會兒就好了。”

過了好一會兒,我覺得舒服了才站起來,看看四周,綠樹成蔭,還有一條河靜靜地流淌。

“曉君,這是哪里啊?怎么會有一條河?”

“媽,這是穿城河啊,你不記得啦?”

“穿城河?是我們挖的嗎?不對,沒這么寬啊。”

“媽,你說的是你們那會兒挖的白楊河引水工程吧,這是二〇〇〇年竣工的穿城河,你們那會兒挖的只能叫渠。”

“不是,你姥爺他們也挖過。”

“扯遠(yuǎn)了哈,媽。”

“真的,我還記得我跟他去過呢,戈壁灘上好多人。”

“人家工地上咋會讓你去?你可能是聽姥爺說的吧。你是不是記差了,你跟姥爺挖的水渠就不是一個時期的,你老人家記憶又重疊了吧。”

曉君把我扶到河邊的凳子上坐下來。“你等下,我給你搜一下。”說完她拿出手機(jī)。不一會兒,她就把手機(jī)舉到我跟前說:“媽,你看。”

我拿過手機(jī),屏幕上一片模糊。我把手機(jī)還給她說:“字太小,看不清楚。”

“行,我給你念,為什么說油城的引水之歌氣壯山河?因為我們共遭遇過四次用水危機(jī),第一次是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油田開發(fā)初期,引的瑪納斯河的水,那時埋的是水管線。瑪納斯河斷水后,是第二次危機(jī),在一九六一年,依靠人力挖掘出油城第一條百口泉至油城的人工水渠,這一次估計是姥爺他們參與挖的。第三次是一九六七年開始籌備的白楊河引水工程。這個時間跨度長,到一九七九年才完工,有了一千九百萬方的調(diào)節(jié)水,你挖的可能是這一段吧。第四次是一九九七年開始的引水工程。對,這個你應(yīng)該也可以趕上,我爸是趕上了,家里還有他照的照片呢,回家翻給你看。不管怎么說,你們都出力了,不然我們后人怎么乘涼呢?”曉君抱著我說,“媽,你看現(xiàn)在多好啊,有水,有樹,鳥兒也多起來了,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如果姥爺姥姥看到該多好啊。”

“不缺水啦?”

“那要看怎么比,和你們當(dāng)年比當(dāng)然是不缺了。”

“我們當(dāng)時工作、生活用水都要從幾十公里外拉,每人只分到一盆水,有時那水上還漂著油花呢。”

“所以,姥姥節(jié)水如命,她總是把洗了菜、洗了衣服的水留起來,擦地、沖廁所。”

“你沒過過苦日子,當(dāng)然不知道。”

“現(xiàn)在好了呀,你看我們也有河了,不記得在哪里看到的,說是如果一座城市沒有河,就沒有了靈魂。”

“我們有石油精神,石油的魂。”

“媽,你果然是參加過‘五老講師團(tuán)’的人,有高度。”曉君說,“媽,我們回家吧,不然中午的大盤雞肯定是吃不成了。”

“我不餓。”

“吃完飯,我們再去九龍?zhí)犊纯矗憧梢钥吹侥阈男哪钅畹乃亍!?/p>

這天晚上,我做夢了,夢見狂風(fēng)大作,我在風(fēng)里迷路了。

天氣越來越熱,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我看到了遠(yuǎn)處的荒漠。

“曉君,外面那么大的太陽,應(yīng)該很熱了,可我怎么沒感覺到?”

“家里開空調(diào)了呀。”

“那外面的人怎么辦?”

“外面的人有外面的人的辦法。”

“我們?nèi)タ纯窗桑俊?/p>

“那么熱,你要看啥?”

“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去看看。”

“你就站在窗前看吧,我還沒忙完呢。”

所以,站在窗前看遠(yuǎn)處的荒漠就成了我的日常。

看荒漠就到南面窗戶,看市區(qū)的河就到北面窗戶,一面仍然荒涼,一面卻繁花似錦。后來,女婿還給我買了一個望遠(yuǎn)鏡。

我不知道自己的腦子里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反正是把曉君累得夠嗆。家里人為了讓曉君休息休息,給她報了個旅行團(tuán),讓她去內(nèi)地散散心。紅霞來照顧了我一天就受不了了,用她的話來說是翻了天了。后來紅兵兩口子把我接到他們家,一切都順著我,他倆輪番看著我。我趁著他倆一個在廚房做飯一個去了廁所的空兒,成功溜出了家門。

全家十幾口人出動去找我,電話、朋友圈都發(fā)布了找我的消息。最后自然是找到了,在白堿灘北坡警務(wù)室。

紅兵進(jìn)門就抱緊了我說:“姐,你嚇?biāo)牢伊恕!?/p>

警察說:“我們?nèi)パ策墸娔棠陶驹谌宕币粯窃洪T口,周圍的人都不認(rèn)識她。問她家在哪兒,她搖頭,問她家里人的電話也搖頭,我們只好發(fā)朋友圈了。”

“謝謝,謝謝你們。”紅兵把我交到紅霞手里,忙跟警察握手。

“奶奶這樣,跟前不能離開人啊。”

“是的,是我們的失誤。”

紅霞一只手牽著我,一只手抹著眼淚。我伸出手幫她擦著眼淚說:“你哭啥呀,我不是回家了嗎?”

“你這哪里是回家呢。”

“這里不是我們的家嗎?”

紅霞說:“早在二十年前就不是了。”

“那我們的家呢?搬到哪里去了。爸媽呢?”我急了。

“姐,你到底是好了還是沒好啊!”紅霞跺著腳說。

我被他們接回紅兵的家,一家人都圍坐在一起。我跟沒事兒人一樣說:“都看著我干什么?都回自己家去,煩不煩?”

大家被我轟走后,紅兵坐了過來,說:“啥也別說了,太晚了,睡吧。”

第二天,曉君提前結(jié)束了行程,趕了回來。她看著我,沒好氣地說:“媽,你可真行。”

“我干啥啦?”

“你不記得你干啥啦?把大家都搞得人仰馬翻的,你說你干啥啦?”

“我沒有啊,我就回了個家。”

“你要回,也得給舅舅說一聲啊,他會帶你去的。你這樣不打招呼,自己一個人出去,結(jié)果呢?”

“結(jié)果我找到家了呀,你們搬了家也不給我說一聲。”

見我振振有詞的模樣,曉君笑了。她過來抱著我說:“媽,咱們好好的,過兩天我?guī)闳メt(yī)院復(fù)查一下。”

“我又沒病,干嗎要去醫(yī)院?”

“有病沒病你說了不算,我們就是去看看,預(yù)防一下,如果沒問題我?guī)闳タ纯锤纭!?/p>

“小旭?行啊行啊,帶上你姥姥姥爺吧,他們最喜歡他了,我們一起去看。”

曉君語氣怪怪地說:“那爸也想了,也帶上他唄。”

“行啊,一家子都去,你哥一定高興。”

“媽,你可真行!”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用手機(jī)上網(wǎng),有啥都愛百度一下,沒事兒的時候戴著老花鏡一看就是半天,好在曉君覺得能玩手機(jī)對我的病也是幫助,所以也沒怎么管我。

這病是好不了吧,所以我也就不去想了。努力配合曉君為我做的一切,吃藥、治療、下跳棋、數(shù)黃豆、拼圖、與親朋好友見面等等,只要她好,我也就好了吧。

所以,趁著自己清醒的時候,我想給曉君寫點什么。

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很久,字跡時好時亂,有時候亂得自己都看不清,不知道要表達(dá)個啥。

最后決定有想法時就寫在便利貼上,寫亂了、認(rèn)不清的,也好撕了扔了。

——曉君,今天我看到一句話:“花開花又落,秋來又秋去。”我被這句話感動了。這讓我想起荒漠里的那些花。對了,你應(yīng)該知道的吧,荒漠里也是有花的,最常見的除了馬蘭、紅柳,還有許多我們叫不出名來的小花,它們努力地生長在戈壁荒灘上,不需要什么人去觀賞,開了,落了。我覺得我也像這樣,來了,走了。

——曉君,我今天又犯錯誤了,我不該那么兇。

——曉君,我好像夢見你爸爸了,但是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就是你爸爸。他遠(yuǎn)遠(yuǎn)地朝我走過來,背后是高聳的井架,他就那么一直朝我走過來。可是,我怎么就把他給忘記了呢。他泉下有知,會不會恨我?

——曉君,有句話說得好:“放在屬于自己的位置上就是快樂。”我們都有屬于自己的位置吧,可是我好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不,不,我現(xiàn)在還有一個位置——你天天叫我媽媽,這個位置想必是誰也拿不去吧。可我也會忘記,我討厭自己了。

——曉君,我總是寫這些,只是想記住,你是我女兒。

——曉君,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你,不是走失那種,是真正的離開,別哭,我的女兒。人總是要走到那一天的,世界那么大,每一秒都有人離開。你還記得嗎,長在公路兩邊或戈壁灘上,每到秋天都火紅的植物,它叫紫翅豬毛菜(其實我也不知道它的名字,是我在網(wǎng)上查到的)。我覺得我有點像它,就是名字不太好聽,可它努力生長的樣子我喜歡,有一點光就可以燦爛。

——曉君,時光匆匆,我不想與你們分開。

——曉君,昨天看手機(jī),看到這個故事,我覺得很好,就抄下來了:“佛陀開悟后在菩提樹下?lián)炱鹨黄~子,說,這一片葉,日月星都在其中,無陽光葉子不生,無云朵雨水不落,無雨水新葉不長,大地、宇宙、時間、知覺這一切事物,皆在此葉中。我也如此葉,從未出生,我們只是曇花一現(xiàn),因此,我們亦無死,只是消失不見,宇宙萬物密不可分,本無差別是一體,是自然的本質(zhì)。這片樹葉,是我,是我們所有。”

——曉君,你說所有我記不住的事、記不住的人是不是都有他的歸處?我是說,無論人還是事,不管你記不記得住,都是存在的,因為你們記得住。

——曉君,我記起你姥姥從前在家時,總會在家門口留一盞燈,她說,有燈你爸爸和你們才看得清回家的路。可我想我們自己也是有光的吧,如果生命是有光的,那自然是會熄滅的。我不知道是想安慰你還是在安慰我自己。

——曉君,我的記憶是不是很差了,我今天居然都站著尿了。別以為我沒看見你偷偷地抹眼淚。別哭呀,我的女兒,我忘了很多事情,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曉君,如果人活得沒了尊嚴(yán),該怎么辦?我不想成為你的拖累呢。

——曉君,我知道我不是被這個世界忘記了,是我漸漸忘記這個世界了。

——我叫顧紅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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