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燕飛
那天,我站在兒童房窗戶旁,手握灑水壺,探著身子給北露臺的植物澆水。一棵老樁天竺葵,結了很多花苞。一株香水合歡,葉子像鋸齒。一個方方正正的綠花盆,長滿了雜草。雜草也是生命,雨露同沾。澆得最慢最久的,是那株仿佛凍齡的珊瑚櫻。她在我家待了差不多兩年,從沒結過一顆果子。恨鐵不成鋼時,曾想一扔了之,終究還是下不了手,該施肥時施肥,該澆水時澆水,指望有朝一日她會良心發現,結幾顆果子回報我的養育之恩。正澆得起勁,樓上的女鄰居從她家西陽臺伸出頭來和我打招呼:“你又澆花了?女兒和我講過好多回,說樓下的阿姨好厲害,種的花開得像瀑布,兩個字形容:震撼,三個字形容:太震撼。”
“真的?你帶女兒來我家玩嘛。”我仰起頭,聲音透著無法掩飾的激動。
“好啊好啊!”女鄰居大笑。她的牙齒很白,比我的白了不止一個色號。若非前些日子突然爆發的本土疫情很快得到了控制,我也不敢主動相約。長沙是個神奇的地方,再厲害的病毒也囂張不了幾天,據說它們逢辣必敗。只是,新冠雖不可怕,連累他人就不是小事了。
住了兩三年,從沒和這位女鄰居同乘過電梯。小區入住率低,電梯里很少碰到其他人。若是戴了口罩,熟人也可能相逢不相識。
隔著一層樓聊天的我們,都穿著睡衣,都沒來得及收拾自己的黃臉,笑起來同樣沒心沒肺。這是我們之間的第一次交談,聽起來竟像多年老友。如果沒有那株“開得像瀑布”的加州黃金,十九樓所住的人和二十樓所住的人或許永遠沒有交集。
一棵植物的存在,彰顯了某些志趣相同之人的存在。
加州黃金淘自某寶,和她一起來到我家的,還有一株怡錦,一棵綠櫻。離我家不到三公里的地方就有花卉市場,舍近求遠是因為我要找的三角梅太“冷門”了。偌大一個花卉市場,三角梅只有一種:小葉紫。面對我的困惑,花店老板們的解釋像是對好了口供:三角梅不適合室內種植,而且我們這邊的氣候有點極端,落起雨來沒完沒了,降起溫來嚇死個人。這類小葉紫算是本地品種,放在室內陽光充足的地方,多少能開幾朵花給你看,其他品種就別做打算了。
我有很多紫色衣服,卻一直不怎么喜歡小葉紫,也許因為太泛濫,滿大街都是她們的身影;也許因為她們太拼命,密密麻麻一身上下全是花。我拒絕了小葉紫,空手而歸。難以自圓其說的是,三年之后,我從那個花卉市場搬了好幾棵小葉紫回家。
能夠花錢買到的東西,某寶幾乎都有。我在同一家店挑了三棵品種各異的三角梅,收到貨時,半是歡喜半是憂。怡景很美,白里透紅的花瓣嫩汪汪的;另外兩棵滿樹碧葉,花苞都沒一個,對照說明,倒是很容易分清:主莖斜伸,上面筆直站了五六根分枝的提樁造型是加州黃金,枝條相對散亂的是綠櫻。怡景開得正歡,留在客廳陽臺。加州黃金身材好,名字也喜慶,搬去南露臺。至于綠櫻,先整一下形再說。上下左右反復打量那棵可憐的綠櫻,想象改頭換面的她是什么模樣。從抽屜里翻出一把折疊鋸,蹲在綠櫻面前琢磨了好一會兒,終于找到適合下手的幾個點,用圓珠筆做了記號,咬咬牙,拎起鋸子……一番操作后,綠櫻變得疏密有致清清爽爽了,我在北露臺給她找了個中心位置,澆定根水時也特別輕柔,希望能夠彌補自己對她的傷害。
客廳陽臺上,大大小小的綠櫻枝條躺了一地,挑了最粗壯的兩枝,順手插在屈居一隅的空盆里。空盆原本栽了一棵海棠,海棠香消玉殞了,花盆為她守了半年節,沒料到迎來一對姐妹花。吊詭的是,姐妹花的母親在北露臺硬撐了三四個月,最終沒能活過那個冬天。至于姐妹花,一個生根發芽后成功存活,另一個葉落枝枯無疾而終。
喜歡花草之人,手里多少會有幾條花草命。那些在我眼皮子底下“往生”的植物們,大多是被我“愛”死的。澆水過多,施肥太頻繁,都是養花大忌。老祖宗說,只有累死的牛,沒有耕壞的田,越勤快越好。花店老板卻交代:只有肥死的花,沒有干死的草,管好你的手就行。
關于三角梅的養護知識,我已經達到了可以撰寫論文的水平,有什么用呢?紙上談的兵,終究敵不過難以掌控的現實。怡景從娘家帶來的花苞早就開完落光了,加州黃金和綠櫻不過多長了幾片嫩葉子,這樣的開花作風,是該整一整了。催花王,花多多二號,磷酸二氫鉀,各種促花肥料輪番上陣。據說阿司匹林片有防病強根的作用,一口氣買了三四瓶,澆水前先捏碎一片扔進水壺里,搖晃幾下,等阿司匹林完全溶化時再開始澆。控水之類的饑渴式催花法也不是沒試過。連續五六天不給三角梅澆一滴水,葉子蔫巴了,不急,按某高手的說法,葉子掉光了,再長出來的芽點全是花苞。關鍵時刻,婦人之仁又發作。綠櫻掉第一片葉子時,我忍住了。掉第二片葉子時,我忍住了。掉第三片葉子時,我沖進洗手間,拎起灑水壺,讓三角梅咕咚咕咚喝了個痛快。反復控水的后果您也知道了,唯有加州黃金命大,受住了所有的煎或熬。
綠櫻在北露臺化為枯柴,我很痛惜卻并不奇怪。風吹不到雨淋不了的怡景很快也隨綠櫻而去,覺得她未免過于絕情。服不服盆,難道全靠造化?擔心加州黃金有個三長兩短,動不動就跑去南露臺察看她有無異常。秋天,稀稀落落的葉子可以證明她還活著。深冬,她掉光了葉子,顯得那幾根硬戳戳的分枝表情格外嚴肅,分枝上長出的細枝條鉆出陽臺邊緣的鋼絲防護網,在高處不勝寒的冷風中左躲右閃。老實說,除了祈禱加州黃金能夠保住一條命,我哪里還敢奢望她會開幾朵花。
加州黃金在我家度過的第一個春天,幾乎全程休眠。搜過很多資料,對于暫停生長的三角梅,有說要每周澆一次水的,有說一個月澆一次的,有說不干不澆澆則澆透的。我對時間沒概念,常忘事,不能確定渴了她多久,干脆一澆了之,算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了。五一節快到了,加州黃金還是毫無反應。拗不過心中的好奇,按照高人指點,挑了一根看起來已經干枯的細枝條,從頂端輕輕剪掉半厘米左右,創口處呈現黃褐色。再剪掉半厘米左右,還是黃褐色。繼續剪,終于,我找到了隱約的綠意。好,她一息尚存,我不離不棄。為了給她補補身,特意從網上淘了來自內蒙古大草原的正宗干羊糞,先用小鏟子給加州黃金松了一遍土,在根系周圍刨出一圈小溝溝,將干羊糞灑進去,用土蓋住,抹平溝溝,又澆了一次透水,期待加州黃金早日重獲新生。
某天,無意中發現加州黃金靠近根部的地方棲了一只小小的咖啡色蝴蝶,湊近一看,竟是新芽。忍不住雙手合十,卻不知到底要感謝誰。感謝加州黃金的強烈求生欲?感謝老天有眼功夫不負有心人?綠櫻和怡景試圖逼我接受上蒼的安排,養不了三角梅的地方就不要多想。加州黃金告訴我,一切皆有可能。她很像某個人,不肯屈服,不愿認命,不撞南墻決不回頭。
加州黃金想必不會寂寞。隔著客廳落地窗,她可以和幸運存活的小綠櫻相互致意。小綠櫻長得飛快,新枝條一根接一根。枝條上每迸出一粒芽點,我都以為是花苞。不知失望了多少次,它們不是長成葉子就是變成細刺。有回坐在辦公室,盯著坐在窗臺上的那盆小紅椒發了一陣呆。小紅椒是個奇跡,由來又和那盆海棠有關。花卉市場,付了款去搬海棠時,笑瞇瞇的男老板指著邊上那盆小辣椒苗說:“這盆觀賞椒送你吧,結的果子好看又好吃。”我問:“是不是像西紅柿一樣可以生吃?”老板笑出滿嘴檳榔牙:“只要你不怕辣,怎么吃都行。”好吧,養了幾十年花草,從沒試過種辣椒。印象中,辣椒都是一年生。等它們把該結的辣椒都結完了,秋天過得差不多了,主人會毫不留情地把它們從土里揪出來,扔到一邊,騰出來的地成了蘿卜白菜的新家。想吃辣椒應該種在自己家里才對,我卻將它搬到了辦公室。辦公室的窗臺朝南,前面無遮無擋,光照充足,比家里的陽臺更適合辣椒生長。自從開出第一朵小白花,結了第一顆橢圓形青果,這棵辣椒樹始終紅紅綠綠熱熱鬧鬧的。兩年時間,弱不禁風的辣椒苗硬是被我養成了不眠不休的懸崖老樁。每每有人走進我的辦公室,大多先為堆滿報紙雜志的書桌茶幾“唉呀”一聲:“你的書真多啊,”接著會被那棵妖嬈的辣椒樹吸引:“你怎么養的啊,太牛了!”
發完呆,我就明白自己該怎么做了。第二天上班時,我將那盆小綠櫻提進了辦公室,擺在小紅椒的旁邊。果然,小綠櫻很快長出了小小的花苞。花苞初綻時是淺綠色,接著泛出一層白,慢慢又暈出一抹淡淡的粉紅,紅色越來越濃,綠苞最終蛻變為紅花。小綠櫻和小紅椒比美時,加州黃金坐在我家南露臺上,滿身的小蝴蝶變成了卵形葉,沒有半點開花的跡象,哪怕我每周給她施兩次“花多多二號”。就這樣過了兩年。某個秋季的傍晚,我斜倚窗畔欣賞在微風中搖曳枝條的加州黃金,忽然覺得哪里有了變化,好像有一股奇特的氣息,不是油漆味,也不是燒烤香,反正和平時不太一樣。我的眼神一下落在加州黃金靠近根部的地方,老天,那里竟然開了一朵焦糖色的小花。包裹緊密的花瓣還未完全打開,那種嬌艷已經無法形容了。想不通為什么叫加州黃金,如果她的原產地在加州,那還說得過去,至于“黃金”,怎么也搭不上邊。哪有這種顏色的黃金啊。
那朵焦糖色的花,像是為我餞行。去廣東某地參加活動,來回要六七天,出發前給加州黃金澆了一次透水,坐在高鐵上還有點擔心她會不會渴壞。某地是個好地方,和長沙一樣,到處開滿了小葉紫。看到小葉紫,我滿腦子想的全是加州黃金。直到車子經過某家庭院,院墻上爬滿了三角梅,她們垂下長長的枝條,每根枝條只見紅花不見葉。那是正宗的中國紅,火一般熊熊燃燒。這些中國紅讓我暫時忘記了加州黃金。如此鋪天蓋地的三角梅,我是第一次見到。好想要一所房子,不必面朝大海,只要院墻爬滿三角梅,只要她們垂下長長的枝條,只要每根枝條只見繁花不見葉。
回到家,直奔南露臺。加州黃金生機勃勃的,那朵小花已經完全綻放成一個大花團,花朵焦糖色變成了明亮的金黃,層層疊疊的花瓣簇擁著,夕陽下,每一片花瓣都在閃閃發光。此時此刻,就算火一般開滿院墻的三角梅,也換不了這朵加州黃金哪怕是半片花瓣。加州黃金的花期很長,一朵接一朵開個不停。辦公室的小綠櫻,嬌嫩嫩翅膀似的花兒,吹口大一點的氣,便會嚇得它從枝頭跌落下來。加州黃金正好相反,枯了干了花瓣看不出顏色了,還牢牢站在枝頭,幾乎可以為免釘膠打廣告了。一朵,兩朵,三朵,每根枝條都站滿了花兒,就像一道金色的瀑布。站在室內,無論哪個角度,都很難欣賞到加州黃金的全貌。為此,我特意坐電梯下樓,走到正對我家南露臺的綠化帶旁邊,頭努力往后仰,雙腳一步步往后退,在某個最佳視角,只見一道耀眼的金色花瀑從銀灰色的柵欄里縱身而出,又在半空收住奔騰的勢頭,仿佛懸崖勒馬,我的耳邊隱約傳來陣陣嘶鳴。那段時間,我每天都要給加州黃金拍視頻,偶爾還往微信親人群里發。不是單純的炫耀,凡是美好之物,我都想與親愛之人分享。那時,我還不知樓上有個剛剛回國的小姑娘。經歷了十四天的集中隔離又自覺居家隔離十四天,足不出戶的日子,站在落地窗前,小姑娘對這棵加州黃金的依賴與喜愛,我完全可以想象。小姑娘嘴里夸“樓下的阿姨厲害”,暗暗贊嘆的很可能是“樓下的加州黃金好美”。
這年冬天,很少下雪的長沙,瘋了般連下好幾場雪。加州黃金的葉子開始發蔫,卻一片未掉。那些倔強的花朵,被白白厚厚的雪花壓成了薄薄一層枯黃,依然趴在枝條上,仿佛鐵了心要和母親大人共存亡。
雪化了,春來了,最懶散的珊瑚櫻都開出了第一朵小白花,加州黃金還是一半黃葉一半干花。找了一把剪刀,將那些黃葉干花一片片一朵朵剪下來,輕輕放在加州黃金的根系旁。光禿禿的枝條,光禿禿的樹身,看著有些難受,忍不住去花卉市場買了三棵開滿花的小葉紫,一株放客廳陽臺,一株栽在北露臺拔光雜草的空盆里,最好看的那棵,擺在了加州黃金的身旁。
馬路旁邊的小葉紫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我家的小葉紫謝了就不肯再開,抽枝長葉倒是飛快。各種催花大法輪番上陣,她們就是只長葉子不開花。我這不信邪的人,也拿她們毫無辦法。加州黃金像是丟了魂,從頭到腳沒一點動靜,一副不死不活的模樣。驚蟄,春分,清明,谷雨,都立夏了,她還是無動于衷,哪怕我每天看她千百遍。終于,她那板結已久的表情有了一點點松動。首先是靠近盆土的根部,顏色開始變淺,深褐里慢慢滲出絲絲綠意。緊接著,那幾根硬挺挺的一級分枝漸漸由黃變灰,灰里有墨綠若隱若現。某天,從加州黃金的根部鉆出了一片小小的葉子,以為是雜草,細細察看,才發現那是一處新芽,從加州黃金主莖上長出的新芽。怕是幻覺,伸手小心摸了摸芽片。呀,溫溫的,軟軟的,含在嘴里只怕會化掉。這么可愛的新芽,真是加州黃金許給我的承諾?我知道她想說什么。她沒有死,她活得好好的,她還要開成花瀑給我看。這是一種相互成全嗎?她原諒我的自以為是,奉獻了作為一株觀賞植物所能奉獻的一切。我付出汗水和等待,體驗了不同靈魂之間的惺惺相惜。
加州黃金長出今年第一片葉子時,樓上的小姑娘早已去了北京。臨行前,她真的跟著她媽來我家玩。我們都沒有戴口罩,這是疫情年代對于彼此最大的信任。小姑娘挨著她媽坐在我家沙發上,和我一起聽她媽說她讀書的事情。原來她從小就是學霸,不用任何人操心的那種,剛從英國留學歸來,已在北京某公司謀了個職位,過些日子就要去上班了。她媽說得眉飛色舞,她一直微笑著不插一句嘴,那張戴著眼鏡的白白凈凈的小臉,嘴角一直微微上揚。她的微笑很美。恍惚間,以為加州黃金坐在我的對面,嘴角微微上揚,眼睛半瞇著,看起來那么淡定,那么從容,那么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