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馮潔
共富型制度政策是一個超越既有發展型國家與福利國家模式的嶄新治理體系,既是打造一批標志性成果的根本保證,更可望成為全國乃至全球的新公共文化產品
去年以來,浙江把扎實推動共同富裕示范區建設作為新時代全面展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的重要窗口的生動實踐,以先行探索努力為全國推動共同富裕探路。過去一年,浙江在推動共同富裕跑道上取得了哪些亮眼成績?錨定新的階段性目標,浙江將如何從發展型制度政策向共富型制度政策躍升轉變?在體制機制創新和完善方面,浙江還有哪些配套改革需要加快推進?帶著上述問題,近日,本刊記者采訪了浙江工商大學校長、浙江大學社會治理研究院院長郁建興教授。
《浙江經濟》:過去一年,浙江在高質量發展建設共同富裕示范區的新跑道上奮力啟程,實現了良好開局。從取得的成績來看,您覺得過去一個階段浙江共同富裕建設最突出的亮點有哪些?
郁建興:2021年,浙江高質量發展建設共同富裕示范區扎實開局,取得了一系列積極成效。綜合來看,主要體現在以下兩方面:

一是對共同富裕理論內涵的認識不斷深化。“共同富裕”概念一經提出就引發社會各界熱議。在浙江,經過一年實踐探索,社會各界尤其是學界對共同富裕理論內涵的理解已基本形成共識。在我看來,發展性、共享性和可持續性,是實現共同富裕的核心元素。發展是實現共同富裕的前提。我國目前財富總量還不夠高,發展階段和財富積累總體上還趕不上人民對美好生活的期待,還沒有到達只靠分配財富就能實現共同富裕的階段,這決定了我們必須在發展中逐步實現共同富裕。共享性是共同富裕的核心元素。共同富裕的共享性要體現“共同”“公平”“平等”等元素,但又要避免走入平均主義的歧路。共同富裕的第三個核心要素是可持續性,包括發展的可持續和共享的可持續。發展的可持續性意味著,發展要與人口、資源和環境的承載能力相協調,要與社會進步相適應;共享的可持續性在中國更為迫切,它要求我們不能只依靠不斷加重個人稅賦負擔、出臺過多社會政策、過多過高承諾社會保障水平來實現,基于人的能力提升的積極社會政策以及公共財政承受度都將是必須考慮的因素。綜上,發展性、共享性和可持續性既是共同富裕的核心要素,也是推動和實現共同富裕的必要條件。
二是推動共同富裕的體制機制、政策體系不斷豐富和完善。自中央賦予浙江高質量發展建設共同富裕示范區的任務以來,全省上下迅速形成了全面抓落實、人人齊參與的濃厚氛圍,一系列推動共同富裕的體制機制與政策體系相繼推出,形成了共同富裕示范區建設“1+7+N”重點工作體系和“1+5+n”重大改革體系。共同富裕從社會價值理想層面走向現代公共政策,這是一次質的飛躍。這方面的亮點很多,比如,在高質量發展探索創新上,浙江省全省域全方位優化營商環境,圍繞企業全生命周期需求,解決一批堵點難點問題,實現企業辦事無憂、政府無事不擾,同時深入推進數字化改革和數字經濟“一號工程”,打開了經濟高質量發展的新空間。2021年浙江省人均GDP達到11.3萬元、大幅高于高收入經濟標準線,11市GDP增速均高于全國平均;城鄉居民收入分別連續21年、37年居全國省區第一,居民收入增速在全國位次較上年前進11位;全員勞動生產率、規上工業畝均稅收等主要經濟質效指標均超額完成目標;居民人均消費支出居各省區第一、城鎮居民消費首次突破4萬元。一系列數據有力表明浙江高質量發展態勢良好。在做好縮小地區差距這篇文章中,浙江將山區26縣作為突破口,基于每個縣的發展基礎、稟賦優勢和主導產業,圍繞平臺共建、產業發展、要素保障、基礎設施、公共服務等方面,量身打造“一縣一策”;深化50個經濟強縣結對幫扶山區26縣,推動山區26縣對接省級大灣區、能級較高的開發區,布局“產業飛地”“科創飛地”;在做好縮小城鄉差距這篇文章中,通過延伸鄉村產業鏈條、拓展農業多種功能、發展綠色生態農業、強化農業科技創新、建設美麗宜居鄉村、深化農村改革等舉措,將農業農村這一共同富裕的短板弱項轉化為潛力優勢;在縮小收入差距這篇文章中,著力推進“擴中”“提低”,針對包括技術工人、科研人員、中小企業主和個體工商戶、高校畢業生、高素質農民、新就業形態從業人員、進城農民工、低收入農戶、困難群體等九類群體分類施策。隨著一系列政策落地和深入推進,三大差距已逐漸呈現縮小態勢。在推進公共服務優質共享方面,浙江不斷健全為民辦實事長效機制,努力打造“浙有善育”“浙里優學”“浙派工匠”“浙里健康”“浙里長壽”“浙里安居”“浙有眾扶”的民生事業“七優享”金名片,致力于讓人民群眾看得見、摸得著、體會到“共同富裕的新生活”。正是體制機制和政策體系的不斷創新突破,使浙江的共同富裕示范區建設得以在制度體系的軌道中有序開展,建設成果不斷得到固化和復制推廣。
自中央賦予浙江高質量發展建設共同富裕示范區的任務以來,全省上下迅速形成了全面抓落實、人人齊參與的濃厚氛圍,一系列推動共同富裕的體制機制與政策體系相繼推出,形成了共同富裕示范區建設“1+7+N”重點工作體系和“1+5+n”重大改革體系。
《浙江經濟》:去年以來,浙江推出了第一批28個共同富裕試點單位并編制實施三年行動計劃,后續還將推出第二批試點單位。您認為,應如何更好更快地發揮試點作用,推動共同富裕的實踐創新?
郁建興:去年,浙江推出了第一批28個共同富裕試點單位,今年還將推出第二批。從試點類型看,既有設區市,也有縣(市、區);既有先發地區,也有典型地區,甚至還有短板地區,體現出了多元化特點。
多元化選擇試點,是先行先試的需要,但也要做好分類管理。也就是說,要對不同類型的試點做出不同的政策安排。對于先進試點,可以從政策上鼓勵其先行先試,追求更高標準;對于典型試點,要鼓勵其創新探索、開展政策實驗,盡快形成一批可復制可推廣的經驗;對于短板試點,要鼓勵其迎頭趕上、盡快補齊短板。無論是哪一類試點,最終都要從試點實踐中尋找出更大的普適性,形成可復制可推廣的政策制度安排。
共富型制度政策是一個超越既有發展型國家與福利國家模式的嶄新治理體系,既是打造一批標志性成果的根本保證,更可望成為全國乃至全球的新公共文化產品。
《浙江經濟》:新年上班第一天召開的高質量發展建設共同富裕示范區推進大會提出,今年是共同富裕示范區建設機制創新年、改革探索年、成果展示年。對于這三個“年”,您是如何理解的?
郁建興:這三個“年”的提出,為我們當前推進共同富裕示范區建設指明了努力的方向。其中,機制創新年表明,共同富裕示范區建設不僅僅要在分配領域做文章,更重要的是要在體制機制和政策體系的創新方面做文章,探索一批共富機制性制度性創新模式,這是這次大會非常具有亮點的一個重要命題。
改革探索年表明,共同富裕偉大目標的實現路徑仍需探索。共同富裕必定要在市場經濟的軌道上進行探索,但并非獨木橋。要通過政府的行政權力、社會機制對收入差距、城鄉差距、地區差距等進行干預和調節,聚焦破解共同富裕普遍性難題新題,在制度安排層面做出重大改革探索,不斷優化通往共同富裕的政策體系。
成果展示年表明,今年將會推出一批共同富裕建設的標志性成果。共同富裕示范區建設具有長期性,急不得也等不得,階段性成果的展示非常必要。從大會提出的十大標志性成果來看,既有收入分配和公共服務領域的,也有精神文化領域的,還有體制機制創新方面的,等等。
《浙江經濟》:這次大會還專門提出了要加快推進從發展型的制度政策向共富型的制度政策躍升轉變。您認為,要推進制度政策向共富型躍升轉變,其關鍵點是什么?在體制機制完善方面,還有哪些配套的改革需要加快推進?
郁建興:本次大會提出,要從發展型制度政策向共富型制度政策的躍升轉變,這對我們推進共同富裕示范區建設具有非常重要的指導意義。為什么這么說呢?“發展型國家”將發展主義作為國家的主要意識形態,同時將經濟發展作為國家優先目標,實施策略性的產業政策。但是,過度強調經濟發展這一單一目標,會讓現代化進程嚴重偏離社會全面發展的綜合系統目標,從而出現經濟、社會、生態領域發展失調失衡狀態,社會發展的可持續內生動力不足。“福利國家”包含了社會保險、社會救助、社會福利、優撫安置、社會服務等子系統,通過各種福利項目的組合來建立健全社會保障體系,從而達到降低社會風險、減少貧困和保障民生等重要目標。然而,我們必須看到,“福利國家”模式面臨著許多問題和挑戰,以國家為主導來設計福利制度和提供社會保障待遇,產生了科層體系不斷擴張及自身利益維護的問題,同時福利制度的“黏性”使得社會福利待遇“易上難下”,社會發展動力不斷減弱。
相比之下,共富型制度政策是一個超越既有發展型國家與福利國家模式的嶄新治理體系,既是打造一批標志性成果的根本保證,更可望成為全國乃至全球的新公共文化產品。
首先,共富型制度政策要堅持高質量發展的核心目標。“發展”與“高質量”是新時代發展模式的一體兩面,需要同時兼顧,要在充分考慮經濟、社會和生態共生共治基礎上實現高質量發展。
其次,共富型制度政策要求我們特別重視民生與社會保障,建立覆蓋全生命周期的社會保障與社會政策體系。應逐步建立覆蓋全民的普遍性公共服務體系,建立育兒友好型社會和老年友好型社會,通過綜合全面的社會保障網絡來抵御現代及后現代社會的各種風險,提高人民的保障與社會安全意識。
第三,共富型制度政策需要我們消除社會流動的制度性障礙,打通社會向上流動的通道,建立權益平等的高流動性社會。我們需要在激勵相容和制度匹配的原則下,通過體制機制和政策體系創新,消除那些讓貧困累積、讓不平等代際傳遞的制度性因素,激勵民眾以更加主動、能動的精神狀態共創財富、共享繁榮。
第四,共富型制度政策還需要我們高度重視精神文化領域,注重精神富有。共同富裕始于經濟,成于文化。在實踐中,我們要深入推進新時代文化工程,構建文化建設大平臺,還要堅守“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理念,促進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同時不斷提高人民道德水準與文明素養,全面推進全域精神文明創建。浙江和全國不僅要做一個物質富裕的社會,也要努力追求成為一個精神富有的社會。
共富型制度政策還需要我們高度重視精神文化領域,注重精神富有。浙江和全國不僅要做一個物質富裕的社會,也要努力追求成為一個精神富有的社會。
《浙江經濟》:您認為,當前浙江在推進共同富裕建設的道路上還面臨哪些難點和挑戰?
郁建興:總體來看,我省實現共同富裕的還存在以下難點。
一是經濟發展水平還不夠高,財富總量還不夠多。從近年來的統計數據看,浙江人均GDP尚不及美國的30%,不及日本、德國、英國、法國的40%,人均可支配收入較西方國家差距則更大。隨著人口紅利消失、老齡化加劇,潛在經濟增長率下降,收入增長有放緩趨勢。從財富總量看,尚無法通過已有財富分配實現共同富裕,發展的任務仍然較為艱巨。
二是城鄉、收入、區域差距仍然較大。從城鄉差距看,城鄉內部和城鄉之間收入差距總體還較大。2013年以來,收入差距的基尼系數總體在0.3~0.4,仍然較高。城鄉收入倍差還接近2,最高收入20%組與最低收入20%組收入倍差 5.31,相對差距還比較明顯,絕對差距還在拉大。從收入差距看,收入差距緩慢縮小,但是財富差距快速拉大。城鄉居民人均房產價值分別是各自人均可支配收入的13.1和9.8倍,房產價值差距的擴大極大地抵消了收入差距的縮小,成為居民財富差距的主要表現形式。從區域差距看,浙江的26個山區縣在發展上與省內其他地區仍存在一定差距。
三是社會政策缺乏系統性和可持續性。無論是促進“收入增長”還是“社會平等”都必須考慮到財政的承受能力。當前的加快發展方式較多采用“開發式”“運動式”傳統模式,社會政策也偏向于消極取向,缺乏可持續的系統觀念和方法。這不僅會增加社會保障制度的運行成本,而且較難提升低收入群體的就業能力、促進廣泛的社會參與、打破各種形式的制度壁壘、拓展低收入群體的發展機會等。
四是社會治理還存在短板。完善治理機制,提升基層社會治理能力和公共服務供給水平,是推動共同富裕不可缺少的一環。當前,社會治理成本相對較高,社會自身活力相對缺乏,馬克思所說的社會活力迸發的情景還遠未實現。迫切需要為老百姓充分參與公共生活提供有效載體,為人與人之間的溝通與交流創造充足的公共空間,讓民眾在參與和溝通中凝聚共識,形成團結奮進的社會治理共同體。
五是共富型制度體系亟需探索。共富型制度政策是一項系統工程,體現的是多領域和多系統的綜合鏈接。在實際工作中,我們發現有的改革沒有放到大場景中去整體謀劃,部門間橫向聯動不足,省市縣縱向貫通不足;有的領域社會面參與度不夠,尚未形成整體突破的成熟效應。在發展型向共富型制度政策轉變的過程中,亟需深化強化多跨協調、系統集成,加快推進各領域制度的系統性重塑、整體性重構。
《浙江經濟》:去年,您和您的團隊研究發布了“中國共同富裕指數模型”,為推動共同富裕建設提供重要的數據支撐和決策依據。在您看來,運用數字化改革的手段和成果,對浙江推進共同富裕具有怎樣的重要意義?
郁建興:改革是共同富裕的根本動力,而數字化改革則是全面深化改革的總抓手。要加快形成數字治理機制,以數字化改革引領共同富裕示范區建設。具體來看,數字化改革對推進共同富裕有三方面重要意義:
第一,數字化改革將促進科技創新與產業創新聯動發展,為共同富裕提供高度發達的生產力基礎。通過數字化改革,將加快構建現代產業體系,通過新一輪技術改造,積極挖潛增效,堅持向技改要效益,加快高端產業和高端創新要素集聚,打造智能工廠,鼓勵企業提高智能化水平。浙江以“產業大腦+未來工廠”為核心構架,支撐數字產業化、產業數字化,加快工業、農業、服務業和信息業深度融合,推動產業迭代升級,為經濟發展注入了動能。截至2021年底,浙江已試點建設30個行業產業大腦、61家未來工廠,覆蓋電機、模具、紡織等重點行業和主要塊狀經濟產業集群。以工業為例,2021年前三季度,浙江數字經濟核心產業、戰略新興產業和高技術產業,增加值增速為24.2%、20.3%、18.9%,均高于全部規上工業。實踐證明,數字變革能夠催生發展動能,為共同富裕示范區提供根本動力。
第二,數字化改革還進一步改變了人才、科研、土地、金融等資源配置方式。浙江已建成包括浙里工程師、浙江知識產權在線、新智造公共服務“智造薈”、省金融綜合服務平臺等20多個資源配置數字平臺,這些技術平臺的應用不僅提高了生產力,也建立起與高質量發展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夯實共同富裕的物質基礎。例如目前已通過“科技大腦+未來實驗室”架構,協同推進網上技術市場3.0等典型應用場景,將29個攻關成果產業化,300多項輸出給產業行業部門、企業等創新主體和網上技術市場平臺,帶動社會投入136.78億元,解決科技資源一體化配置效率不夠高等問題。搭建數字經濟等技術架構能打破物理空間限制,有機銜接山區平臺,加快區域間生產要素的流動,從而進一步推動地區差距縮小和區域聯動發展。
第三,數字化改革將提升公共服務的可及性和包容性。一是運用數字技術實現跨部門、跨層級數據信息識別、分析、預判,以此為基礎精準施策,提高公共服務支出的公平性和效率。二是運用數字技術拓展社會主體、市場主體參與公共服務供給的渠道,減少因信息不對稱而降低公共服務效率的情況。三是基于物聯網和大數據技術搭建遠程醫療服務、教育資源公共服務平臺等,擴大高質量公共服務的輻射范圍,打破地區間、城鄉間因經濟發展水平和資源稟賦差異而產生的公共服務獲得性壁壘,促進跨區域、跨城鄉公共服務的合作與共享。可以看到,浙江正在以“城市大腦+未來社區+未來鄉村”為核心場景,打造“浙系列、鄰系列、享系列”三大品牌,目前“浙里辦”上已有18個“浙系列”應用、40個“鄰系列”應用、4個“享系列”應用上線,社會事業12個“有”落地54個未來社區、19個未來鄉村,推動社會空間數字化、社會服務共享化、社會政策精準化。
改革是共同富裕的根本動力,而數字化改革則是全面深化改革的總抓手。要加快形成數字治理機制,以數字化改革引領共同富裕示范區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