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鋒,王智鴻
(景德鎮陶瓷大學,景德鎮,333403)
青花瓷指用氧化鈷作呈色劑、在瓷胎上直接描繪圖案紋飾、再罩以透明釉、以1300℃左右高溫一次入窯燒成的釉下彩瓷。[1]青花瓷誕生是世界陶瓷史的重大事件,其素肌玉骨、幽藍典雅,居景德鎮“四大名瓷”之首,千百年經久不衰。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首提“符號二元論”,即符號由能指和所指兩部分構成,能指指客觀事物,所指對客觀事物的象征與闡釋,開啟了符號學研究先河。青花瓷是典型的中國文化符號,被頻頻應用到眾多設計領域,南昌萬達茂獨具特色,成為全球最大的青花風格建筑群;青花瓷風格酒品包裝琳瑯滿目,讓酒、瓷文化完美融合;品牌青花瓷手機上市大火,成為消費者爭相追捧的對象;青花瓷風格禮服設計頻頻亮相國際時裝周,吸引世界目光。青花瓷已經成為中國文化走出去的典型符號,彰顯出全世界對青花瓷中國文化符號的高度認可。青花瓷是中國人含蓄內斂、銳意進取精神的象征,具有“金、木、水、火、土”五行特征。青花瓷的中國文化符號建構經歷了萌芽、發展、確立漫長的歷史過程。青花瓷成為中國文化符號須具備雙條件:(1)實現國內與國外的雙向流行;(2)受到全體社會大眾認可,而非僅受到權貴階層的推崇。青花瓷的中國文化符號具有三重內涵:(1)高辨識度:“藍白符號”是中國文化的彰顯;(2)獨立性:不借助外力,具有特殊意義象征;(3) 創新性:具有傳承創新的研究價值。
青花瓷最早誕生于中國唐朝,揚州青花瓷片的出土被看作最早青花瓷的考古發現,唐代“南青北白”制瓷格局中并無青花瓷產品。兩宋時期也有零星青花瓷出土,但與數量龐大的宋代單色釉裝飾相比,影響甚微。從陶瓷裝飾看,宋代以刀代筆,以刻為主,陶瓷繪畫裝飾并未成為陶瓷裝飾主流;從審美角度看,宋代以素雅含蓄為審美標準,強調“初發芙蓉”之美,強化“以少勝多”;從商業邏輯看,唐宋青花數量甚少,在經濟貿易中不能創造較大經濟價值,因此得不到統治階級的重視與推廣。青花瓷的中國文化符號,在唐宋期間如同“星星之火”,引領著青花瓷中國文化符號構建的“燎原”之勢。
元青花橫空出世,是漢、蒙元、伊斯蘭等多種文化聯姻的“混血兒”,中國提供完善制瓷技術,西域提供瓷繪顏料蘇麻離青。元青花裝飾主要運用龍紋、鳳紋、麒麟紋、纏枝花卉、蓮瓣紋、云肩紋等中式傳統元素,通過組合,塑造出繁縟細密的伊斯蘭藝術風格,具有典型“中體西用”的特征。元青花“墻內開花墻外香”,在國內統治階級中尚不流行,“元太祖使用的盛酒器皿是槽口鑲金的金屬制成品。”[2]元青花主要銷售市場是西亞與非洲,消費對象非富即貴;而國內普通老百姓使用的普通青花產品,多采用國產釉料繪制,釉色暗淡,和外貿瓷品質相差甚遠,元朝“國俗尚白,以白為吉”,卵白釉瓷流行,青花瓷并沒有成為國內陶瓷用品的主流,但元青花的成熟,為明末清初青花瓷的全球大流行現象,奠定堅實基礎。
明代是青花瓷中國文化符號的確立期。明襲元制,明太祖實行黜奢節儉政策,在景德鎮珠山建御器廠,青花瓷成為官方禮器,運用于祭祀、慶典等官方重大場合,青花瓷的主體身份被官方認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權意志無形中奠定了青花瓷的地位。明朝朝貢制度和鄭和七下西洋的偉大壯舉,加速了青花瓷“文化走出去”的步伐,青花瓷貿易不斷強化沿途民眾對青花瓷的鮮明印象,建構起青花瓷中國文化符號的雛形。永宣后,國家貿易中斷,但民間走私貿易一直屢禁不止,青花瓷仍可通過走私渠道外銷。葡萄牙開啟大航海時代序幕,西班牙、荷蘭、英國等國家接踵而至,歐洲成為青花瓷銷售的主要海外市場,而磁州窯、龍泉窯傳統陶瓷產品,因景德鎮彩瓷的競爭而趨于沒落,這說明民眾審美標準正在發生重大轉變,青花瓷認可程度達到新高度,景德鎮陶瓷生產已經形成“一枝獨秀”的局面,而青花瓷產品是景德鎮陶瓷內銷外貿的絕對王者。明末官窯衰落,民窯興盛,民窯生產不再受限制,一艘艘商船前仆后繼,景德鎮青花瓷生產夜以繼日,數以億計的青花瓷被源源不斷地運送到世界各地,構建起青花瓷獨特的文化景觀。“物以稀為貴”是永恒不變的經濟法則,當貨物供給量不斷攀升之時,其價值必然趨于下降。青花瓷不再是東西方權貴的專屬品,而是“飛入尋常百姓家”,青花瓷成為國內外生活用品。明末,青花瓷成為中國文化符號須具備的兩個條件,均得以滿足,青花瓷的中國文化符號正式構建。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從萌芽期、發展期、確立期,興盛的海外貿易是促使青花瓷成為中國文化符號的重要原因。元代劍鳴馬嘯、疆域遼闊、海外貿易興盛,青花瓷成為元朝海外貿易的重要產品。青花瓷藍白相間,與元青花主要市場伊斯蘭國家的“尚青尚白”習俗完美契合,引發伊斯蘭貴族的爭相追捧,引領了元青花的海外大流行。源源不斷的海外經濟收入,使國內統治者不得不重視國內青花瓷生產,和國外市場形成良性互動。明初建立后實施簡樸政策,青花瓷官方地位確定,成為官窯生產體系的主角。明代對外貿易采用“薄來厚往”朝貢制度,青花瓷作為國禮被源源不斷地送往世界各地。永宣時期,鄭和下西洋的偉大壯舉,擴大了青花瓷的世界傳播。永宣后官方貿易中止,但在巨大經濟利益的驅使下,海上走私興盛。隆慶開海,大航海時代繁榮興旺,民窯發達反超官窯,文人畫家參與青花瓷設計,數以億計的青花瓷被銷往世界各地,青花瓷成為大眾生活用品,全世界的白銀源源不斷地進入中國,青花瓷的國內外暢銷,極大地充實了國庫經濟實力,成就了明代“白銀帝國”地位。從商業角度上看,巨大的經濟利益驅使國內青花瓷生產者夜以繼日地組織生產,開發青花新樣式,以實現經濟價值最大化,青花瓷的中國文化符號構建之路,經濟利益是首要推動力。
元初國內皇權貴族以金銀器為主要生活器皿,元青花、卵白釉瓷和釉里紅“三分天下”,青花不占優勢。浮梁瓷局的建立,為景德鎮官窯制度的建立,奠定堅實基礎。明代設御器廠,青花瓷廣泛運用于祭祀、慶典等領域,青花瓷的國內正統地位逐步得以確立。青花瓷的國內主要消費群體是權貴階層,通過皇帝賞賜獲得,而此時文人士大夫認為“青花及五色花者,俗甚”[3]。官窯生產制度嚴格,是典型的“計劃經濟”,生產前需“定奪樣式”,在沒有取得官方認可的前提下,不能擅自生產,沒達到皇家質檢標準的瓷器也要打碎,就地掩埋而避免流落民間。從現存皇帝陶瓷生產指令資料看,青花瓷生產是陶瓷主流,青花瓷的紋飾、審美都是皇權意志的直接反映。官窯占有最好的工匠、最好的原料、最好的窯爐和最完善的制瓷體系,不計成本地開展生產,因此符合皇家標準的青花瓷很難流入民間。明初,民窯生產處處受限,舉步維艱,民窯青花瓷和官窯青花瓷的質量無法相比。青花瓷在14 世紀,沒有達到舉國上下喜愛的程度。[4]嘉靖時期,朝廷腐敗,推行“官搭民燒”陶瓷生產制度,對民窯進行剝削,但同時也造成大量制瓷技藝、制瓷原料的共享與外傳,這些極大地促進民窯制瓷技術的突飛猛進。晚明時期,內憂外患,百年官窯衰敗不堪,民窯反超官窯,迎來了民窯發展的春天。
元青花主要分為外銷和國內民用兩種,海外元青花紋飾繁密、幽藍神彩,均為元代外銷品,具有神秘的伊斯蘭宗教色彩,這和與宋元文人士大夫“含蓄沉靜”的審美標準大相徑庭。元青花風格鮮明的裝飾設計范式,對后世陶瓷設計影響深遠。設計以市場為導向,元青花的主要外銷市場為西亞,伊斯蘭國家政教一體。元青花層層疊疊、繁縟有秩的藝術風格,正好契合伊斯蘭藝術”繁密為美”的審美標準。元青花以陶瓷為載體,講好伊斯蘭宗教故事,不僅滿足了穆斯林的功能需求,也成為穆斯林的人文精神寄托,青花瓷在國外貴族中的“中國印象”逐步加深。明初青花相比元青花,雖然紋飾依舊滿身,但不再密不透風,而趨于疏朗雋秀。從經濟學邏輯看,這表明海外消費群體對青花瓷的需求量越來越大,對青花瓷的認可程度逐步提升,若按“慢工出細活”的老標準組織生產,難以滿足國內外市場需求,因此以裝飾為突破口進行減法,在保證產品質量與提升生產效率之間做出平衡。鄭和七下西洋的偉大壯舉,再次把青花瓷輸送到世界各地,讓“青花瓷流行風”再次刮起,明初青花的海外需求量大于元朝,青花瓷在海外的傳播力進一步加強,也為青花瓷的消費群體逐步下探到普通階層,打下堅實基礎。明末清初大航海時代的來臨,“來樣定制”成為陶瓷設計熱門,克拉克瓷、紋章瓷、耶穌瓷等新品層出不窮,這些國人并不感冒的裝飾設計紋樣開始在青花瓷上盛行,生動體現出“充分尊重消費需求”的市場經濟規律。“物以稀為貴”是不變的經濟規律,當貨物供給量不斷攀升之時,其價值必然趨于下降。青花瓷不再是東西方權貴的專屬品,而是“飛入尋常百姓家”,青花瓷成為生活日用品。青花瓷開創歐洲“煉銀購瓷”“茶瓷相伴”的消費新時尚,新型生活方式的引領,促進了青花瓷產品設計新高潮,這對當時不具備青花瓷生產條件的歐洲來說,無疑具有強大的吸引力。青花瓷為滿足社會各階層而設計生產,各階層的青花瓷消費需求都能得以滿足。
“官搭民燒”政策對民窯形成新的剝削,但同時也為民窯的大繁榮提供了有利條件。官窯放松對民窯的管理,陶瓷裝飾逐步世俗化。陶瓷工匠極盡所能,用青花繪畫裝飾將世俗生活搬上陶瓷,花蟲鳥獸、市井生活、神仙故事等無所不包,具有濃郁生活味道。實行“班匠銀”制度,實現陶瓷工匠身心解放,隨著官窯民窯互動,晚明從“官民競市”到“官衰民盛”,青花瓷產能在實現“爆發式”大增長,晚明是青花瓷發展的”黃金時期“,如果將官窯產能比作一座島嶼,那么民窯產能就是環繞這片島嶼的汪洋大海。“萬杵之聲殷地,火光燭天,夜令人不能寢,戲之曰:四時雷電鎮。”[5]從史料記載中,不難想象當年陶瓷生產的繁榮景象。民窯生產以服務大眾百姓為主,青花瓷物美價廉而逐步深入人心。隆慶開海后,大量的海外貿易需求使青花瓷出口倍增,國內民窯生產日夜不停,海外貿易前赴后繼,青花瓷行于九域,造就青花瓷出口奇跡,國內局勢的動蕩并沒有影響青花出口。“凡舟車所到,無非饒器”,青花瓷在國內和國外實現了雙流行,這標志著青花瓷中國文化符號的正式構建,成為大航海時代世界性流行文化事件。著名心理學家R.扎榮茨提出“熟悉度理論”,即人們對熟悉的事物總是充滿好感,青花瓷深入人心。晚明時期,青花瓷從宮廷走向社會時尚,從權貴消費走向大眾消費,完成青花瓷中國文化符號的塑造。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展示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6]“國潮風”成為當代國人日常生活關鍵詞,融入人們的衣食住行各領域。“國潮熱”充分展現出中華傳統文化在當今時代下煥發出的勃勃生機,同時表明國民對“新時代新創意”的高度期待。設計是調節生產和消費的重要手段,設計作為產業鏈前端,充當市場先行者角色。青花瓷作為中國文化符號,已深入應用到多個領域,實現了傳統文化的當代演繹,這是中國國家軟實力崛起的表征,表現出世界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高度認同,是文化自信走向文化自強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