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習滿
“后媒介時代”①是美國藝術批評家羅莎琳·克勞斯(Rosalind Krauss)在1999年發表的《重塑媒介》一文中提出的概念,其目的在于利用這一概念解釋藝術史的階段性發展,對“藝術終結”說進行回應,在對20世紀六七十年代藝術創作的梳理與分析中,克勞斯同時提出“后媒介狀況”②的概念,意指當代藝術因采用混合媒介而擺脫了現代藝術的傳統具體媒介分類(如油畫和雕塑等媒介)的狀態,這種狀態的出現標志了“后媒介時代”的出現和確立。因此,后媒介時代以新的媒介技術對傳統媒介的替代和融合為依據,表征于混合媒介所導致的“另一種敘述方式”,這種敘述方式以無窮無盡的不同形式、空間和時間存在,且其整體上并不具備形式上的統一,使得藝術類型間的界限變得愈加含混,同時將藝術進行類型區分的意義在多元、多義、多層的媒介呈現中逐漸消融,當時便攜式錄像機以及電視的普及便是最為顯著的證明。媒介技術的持續發展強化了后媒介時代的屬性,也更加消減了單一媒介形態的意義,移動互聯網和數字影像技術的出現與發展使后媒介狀況空前復雜。對以媒介技術為底層基礎的攝影而言,后媒介時代是一把雙刃劍,它一方面帶來視覺文化的社會景觀,為專業攝影提供充足與無法替代的實踐場所,另一方面也削弱了專業攝影的典型意義,“在后媒介時代,攝影呈現出不確定的身份特征”③,在全民攝影的狂歡中,大眾影像淹沒了當代攝影的專業性,也同樣削減了專業攝影的存在價值。而技術發展使后媒介的特征愈發明顯,其呈現出的非可逆性則加劇了上述兩方面的深遠影響。
攝影作為影像技術、傳媒藝術家族的起點,亦是后媒介時代的起點。“視覺在當代各種文化形式中越來越重要,在意義的生產中越來越重要,各種視覺材料不斷地提供對世界社會和生活的看法,人們通過視覺形式來講述、組織、闡釋和控制社會生活”④,后媒介時代的現代意義集中體現于視覺影像的現代性上,大眾視覺生產和視覺傳播共同塑造出當代視覺社會,而專業攝影之于大眾影像的導向及標桿作用,正是當代視覺社會合理演化的根基所在,是將后媒介時代意義最大化的基礎。因此后媒介時代之于專業攝影而言如同叛逆的子女,專業攝影深受其害,又必須盡到扶持與助推的責任與義務,所以明確專業攝影概念,理清專業攝影的職責便有了延續發展視覺社會的價值,從而引出核心的問題:在視覺影像泛濫的后媒介時代,什么樣的攝影是專業攝影?以及專業攝影的職責是什么?
回答這兩個問題的落點在于對攝影專業性的重新界定,這是專業攝影重新定位與發展的關鍵。拉茲洛·莫霍利-納吉(Laszlo Moholy-Nagy)在20世紀20年代曾預言:“不懂得攝影的人,便是將來的文盲。”⑤而伴隨數碼攝影、手機攝影、互聯網和信息技術的飛速發展,人類社會迅速進入全民攝影時代,攝影和圖像從媒介轉為文本,成為人類文明傳播與延續的關鍵環節;與此同時,關于攝影的專業和業余之分的議題日益凸顯——在全民攝影的時代,攝影的專業標準隨著攝影外延的拓展而不斷變化,專業攝影和業余攝影、大眾攝影的界限愈發模糊,亟需科學、嚴謹、積極、正面的專業規范加以引導,無論是照片自身產生的審美作用、市場價值、社會效益,還是與之相關的附加意義,都需要可供參考的、合理并完整的衡量標準,以對專業攝影進行有效的修正和約束,對非專業拍攝行為產生積極正向的引導。重審攝影的專業性集中體現于攝影的專業主義中,具體呈現為對何為專業攝影、攝影的專業性如何體現等問題的解答,其必要性體現在:攝影行業在發展過程中,必須要經過自省與自我凈化的過程,從而保證其發展的內在動力,而這個過程始終需要專業標準的約束和校準;對非專業攝影的正向引導涉及專業攝影的權威性,直接并長遠地影響專業攝影的大眾認可度。攝影的專業主義目的在于突出專業攝影的價值,使專業攝影脫離大眾影像的圍囿并良性發展。
后媒介狀況與“專業攝影”是一種共生共存、彼此牽連的互涉關系。作為一種新型的專業視覺生產技術,攝影自誕生之初便具備極強的媒介兼容性,為媒介的混合與重組提供了充足的便利,使得后媒介狀況的出現成為可能,同時后媒介狀況又在無時無刻地影響著攝影,它既調整著攝影的技術方式與用途,又以此強化了“專業攝影”與“非專業攝影”的對立,因此,攝影對其專業性的重審是后媒介狀況的倒逼結果,也是專業攝影轉型的結點。大眾攝影的蓬勃不僅消弭了攝影作為精英實踐的身份,而且引發了攝影業界和學界的警惕,對攝影專業性的再審,是其專業性的最初體現,在學科視野和大眾視野兩個場域都有重要的意義。在學科視野,攝影的專業性并非是對精英文化的倒行,亦非與大眾文化的刻意隔閡,而是對大眾影像的主動接納與理性拓展,這是專業精神的體現方式之一,即學科內涵與外延之于時代進程中的自覺更正。在大眾視野,攝影的專業性體現為大眾對攝影精英主義的期待,“攝影”始終被當做一種區別于“拍照”這一概念的專業詞語,其所指暗含了專業性。當更容易拍攝的照片獲得更多的認可時,同樣的問題再次浮現:什么樣的攝影才是專業的?在具體的實踐的語境下,此問題分化出兩個層面的疑問:其一,什么樣的照片和拍攝行為是專業攝影;以及進一步的問題,即什么樣的拍攝者是專業攝影師。對這兩個問題的解答,是厘清專業攝影標準、界定專業攝影的基礎。
將攝影這一概念視作客體,它兼具名詞和動詞兩方面意義,專業攝影一方面代表著達到專業標準質量的照片或影像作品,一方面也是對拍攝器材與技術的應用標準的認定,因而物理意義上的專業攝影是一個多維的概念,其邊界亦是多維的。
探索專業攝影的多維邊界,需要建立于歷史觀基礎之上,其與業余攝影的邊界,呈現為從清晰到曖昧,從一維向多維的變化。攝影誕生之初,所有的攝影器材、拍攝行為和拍攝者,都是專業的,攝影器材是罕見的高科技專業工具,它所制作出的照片,是令大眾驚嘆的產物,攝影器材意味著照片的專業性,專業攝影有著極為明確的界限;1888年量產的柯達1號相機,是打破專業攝影圍墻的最初嘗試,它試圖通過建立“傻瓜式”拍攝的可能性,來對抗技術的壁壘。雖然這種里程碑式的嘗試源自資本市場的推動,但業余攝影的概念得此才孕育而生,專業攝影和業余攝影因此有了相互映照、彼此區分的關系,二者之間的界限開始復雜化,其中專業攝影作為動詞的概念應豐富為包含上卷、取景、對焦、拍攝、沖洗、印制等一系列行為的完整過程,而業余攝影只意味著取景并按下快門的簡單行為,其余部分依然是由專業人員完成。但對于照片專業與否的判斷,則無法由拍攝行為的區分而做簡單定論,民用相機意味著非專業照片的出現,即使當時所有照片均被專業地制作而成,但攝影的主觀意向和美學意識開始被納入對專業性判斷的參照,專業攝影的邊界因而有了更豐富的維度;維拉·博伊爾(Willard S.Boyle)和喬治·史密斯(George E.Smith)在1969年發明的電荷耦合器件圖像傳感器CCD使數字攝影成為可能,而伴隨數碼相機的普及與完善,專業攝影與業余攝影之間出現了新維度的界限,拍攝者因使用習慣差異、對成像質量追求的不同、對數字技術認知的不同,以及來自業內外各方規訓的差異,對攝影的專業性有了更為多義與含糊的理解;當代媒介技術的發展與延伸,極大豐富了攝影的語義,專業攝影與業余攝影的范圍都得到巨大的拓展,專業攝影更加依賴影像對思想和事件表達的準確性和目的性,同時新聞攝影的職業規范被廣泛提上議程,成為新聞專業主義實踐的類型之一,而其它類型的專業攝影與業余攝影的區分,也需建立于不同的維度基礎上,如風光攝影或肖像攝影,其專業性體現在拍攝器材的專業性、操作過程的復雜性及照片制作的準確性上,但業余的旅游照片與人物照片,卻無法達到上述所有標準,等等。
無論是作為紙質或數字照片,還是作為操作工具和技術水準,專業攝影的物理邊界是一種被歷史建構的多維的、立體的規范和約束。這種約束在后媒介時代下被放大凸顯,并體現于多維特性上,呈現出豐富的表征:物理意義上的專業攝影在具體環節或類型上,是與非專業攝影重疊的——業余攝影愛好者可以和專業攝影師使用同樣的器材,拍攝出同樣甚至高于專業水準的照片;專業攝影師和大眾都會使用手機拍攝影像,多數情況下難分伯仲;手機攝影比賽開始出現并成為主流影賽;手機攝影功能向“專業化”靠攏;古法印相工藝近年來成為業余攝影愛好者和手工工藝愛好者的新寵。正是因為后媒介時代媒介技術和媒介環境的不斷變化,專業攝影的物理意義在各個維度上均處于流動的狀態。“‘什么是照片’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在當下尚無法確定。但是……照片的定義始終在變化中。”⑥因此,從物理邊界上來探討何為專業攝影,在歷史觀和技術觀的視域下能夠提供借鑒的標準,卻很難清晰準確地得出結論。
專業攝影的物理邊界是游移并難以把握的,因此探索并羅列照片、拍攝器材及拍攝技術等因素,無法從根本上回答什么樣的照片和拍攝行為是專業攝影這一問題,所以也無法進一步回答什么樣的拍攝者是專業的攝影師。解答何為專業攝影這一問題的入口,應當從拍攝照片的行為目的出發,更正拍攝主體與拍攝客體之間的邏輯順序:并非專業的照片和拍攝行為造就了專業的攝影師,而是專業的攝影師成就專業的照片與拍攝行為。“攝影的技術地位隨著它所屬權力關系的變化而變化。它的實踐性質依賴于界定它并促使它運作的體制和代理人。”⑦其中,運作體制是系統、隱蔽與復雜的背景條件(當前的后媒介時代背景),而代理人則是身處這一背景條件中的執行者,拍攝者的性質決定了照片的性質,因而對攝影專業性的判斷中,拍攝者的主體身份是第一性且復雜的,具體呈現于以下層面:
1.作為濫觴的權威與曖昧的身份
專業攝影師的身份是權威并且曖昧的,其曖昧性根源于與權威之間的因果關聯,專業攝影師的權威屬性是身份曖昧不清的前提。專業攝影師的身份,意味著其對拍攝器材的操作和拍攝結果,均具備專業性,即使是用手機隨手拍攝的一張照片,依然被賦予“專業”的光環,這種權威性是合理的,由于拍攝習慣與視覺經驗的專業性,專業攝影師的拍攝勢必與業余拍攝者的創作產生差異,然而這種差異并非能在每一次拍攝中明確的體現出來。換言之,專業攝影師的專業性,體現于完整創作過程中的專業自覺中,而不自覺的拍攝行為,與業余攝影之間的界限是十分模糊的。因此,在手機拍攝泛濫的當代影像生產環境下,專業攝影師的身份在許多場景下呈現出曖昧不明的特征。
在后媒介的場域中,隨著媒介技術的發展與數碼影像技術的不斷成熟,業余攝影者被賦予了更多的權力,呈現出與專業權威的抗衡姿態,最為顯著的例子發生于2021年4月和12月末,尼康和佳能公司先后宣布停產單反,研發與生產更為便攜、操作更為簡易的無反相機,機身笨重、操作復雜、視覺專業感等印記的退出,使專業攝影師的身份很難根據拍攝器材判斷出來。另外,照相館、洗印社、職業攝影師數量的銳減也在全面地證實;攝影實踐的親民化和全民化是工業技術成熟帶來的進步,它彌補了專業攝影師和業余攝影師在創作資本、創作機會甚至創作能力上的落差,因而專業身份的定位標準必然產生新的變化。
2.專業與職業之別
專業攝影師與職業攝影師定義的混淆,是造成專業攝影師身份曖昧不清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專業攝影師,通常定義為有著較完備的拍攝技術,使用專業的攝影器材,并以攝影為業的拍攝者,也就是職業攝影師。但歷史上諸多著名攝影師都是業余拍攝者,在此業余的概念回歸到與職業的區分中,而非指代拍攝的技術水平、照片的紀實與美學意義,如民國時期著名攝影師駱伯年,其身份是銀行職員,但他通過對西方攝影技藝的吸收與嘗試,成為中國早期攝影的先導者。而中國早期攝影人,幾乎都屬于“業余”的攝影師,但正是他們歷史上的無數實踐成就了如今的專業標準。相反而言,許多以拍照為具體工作的拍攝者,并不能完全等同于專業攝影師,如公安局戶籍科負責拍攝身份證照片的工作人員、企事業單位負責具體拍攝記錄工作的宣傳人員等,他們的拍攝同樣需要操作技術與規范,也需要專業的拍攝器材甚至準確精致的制作,但這些職業攝影師的專業屬性并非囿于攝影本身,而是借助攝影這一手段來完成其他屬性工作的目標。而在全民影像的后媒介時代,攝影作為手段與工具的屬性愈發突出,職業攝影師的單一維度對專業攝影師身份的判斷與界定是十分局限的,因而專業攝影師的身份與其職業沒有必然的關聯。
除此之外,許多專業攝影者在拍攝過程中,對“職業”的概念始終保持無視甚至摒棄的態度,如侯登科所言“我就是個農民”,這是另一個更為專業的層面,他表明的是專業攝影師的主體間性問題,用被攝者的思考方式來理解被攝對象,用同理心來建立情感連接,是專業攝影師通常采用的操作方法或原則。因此,拍攝者的專業性并非體現于職業形式和身份上,而是體現在對攝影專業目標的追求中,同時又在實踐過程中呈現出非業余的職業態度、職業精神及職業素養。
3.歷史觀下的專業身份與視覺權力
從歷史觀的角度判斷攝影師的專業程度依然具備局限性。博蒙特·紐霍爾(Beaumont Newhall)曾指出:“有一類自稱為‘嚴肅工作者’的攝影師,他們一往情深地相信,攝影是一門潛在的藝術形式,并為此信念付諸一切……身為業余攝影師,他們能夠無視職業攝影師們自我強加的各種限制。無拘無束地進行實驗,充滿想象力,而且愿意打破公認的規則。他們的風格最終成為了普遍的原則。”⑧雖然攝影受到技術發展的制約,但從歷史上看,其各項標準與規則的形成始終源于各時期攝影師的積累,這些積累形成了對專業攝影師身份的約束,即使伴隨媒介的變化,約束本身也在產生變化。約束越強,規則越清晰,帶來這些約束和規則的攝影師的歷史地位愈彰顯,這是對過往成名攝影師在專業程度上慣用的界定方式。否定其專業身份,意味著對整個攝影規范的否定,因此這種界定方式具有不容置疑的權威性。
但歷史觀下的專業身份界定,受制于于權力關系對視覺觀看的影響。約翰·塔格(John Tagg)曾毫不隱晦地將攝影視作權力關系的表征技術或手段:“攝影雖然在教育、文化、媒體等重要體制機構中被用作工具,但是在統治階級意識形態‘和諧化的’核心權威下,它本身就是一種意識形態控制機器。”⑨被歷史選擇的專業身份遭到質疑的最典型案例就是薇薇安·邁爾(Vivian Maier),她的出現令世人對拍攝者的名聲產生警惕,重新思考那些被歷史銘記的攝影師,質疑并追尋那些從未留痕的攝影師。雖然薇薇安·邁爾逝后依然成為留垂青史的攝影名家,但她的意義在于更多的隱藏者,這些無名專業攝影師甚至攝影家,證實了攝影的專業身份在歷史觀下的局限。
綜上,專業攝影者的主體身份的確立,是保持并發展攝影專業性的充分必要條件,因此攝影主體的專業性是界定專業攝影的標準。但專業攝影師身份的判斷標準,依然是多維且復雜的,因而合理應對這種局面是解答攝影專業性問題的關鍵。
對攝影專業性的探索實踐,包含對專業攝影物理意義和主體意義的細分與歸納,對此各界對專業攝影的定位標準可大致歸納為:拍攝器材的規格,對攝影器材的操作技術的完整性與嚴謹程度,拍攝者身份的相關度,作品體現出的拍攝技巧與完成程度,作品制作質量,作品中所蘊含的精神層次等。對攝影專業性的評判,通常采取對上述各層面綜合判斷的方式,甚至可以采用賦值的方式對其進行量化,根據攝影類型的區分而采用不同的賦值標準,從而體現在作品基礎上的實踐操作與精神內核的有機組合。而主體身份的第一性作用,決定了重新對攝影專業性采取基于拍攝主體的建構,而對主體身份的判斷和界定,需要建立于“三層維度”的基礎之上,即是專業主體是否符合專業攝影規范、專業攝影倫理以及專業攝影道德的規訓與預期,三者共同構成了解決攝影的專業性如何體現這一問題的基礎,也是對專業攝影的職責問題的解答。與此同時,專業主體“三層維度”建構的底層邏輯,根本在于后媒介時代的場域特性。
專業攝影規范包括對攝影理解與操作的規范等,屬于學科規范的范疇,是確保專業攝影發展內部動力的基礎。具體體現于:對各時期各領域攝影的本質、內涵與外延的明確認知與了解,對專業攝影的物理邊界的準確清晰的理解,拍攝實踐中對系統的操作規范的正確遵循,相對完備和準確的攝影操作技術,對攝影專業具備本能的學科自覺和本能意識,并同時體現在創作實踐中。“傳統攝影美學中的基本功不可忽略,對影像的把控與敘事能力仍是跨媒介攝影創作的基礎,對影像本體的分析也是詮釋作品之外的基礎。”⑩專業攝影規范是專業攝影的物質基礎,是攝影專業性體現的基本要素,通常能夠體現出統一規范的職業特征與習慣,因此專業攝影規范是專業攝影主體意義中最具客觀性的標準。
后媒介時代在專業攝影規范的建設過程中,提供了兩個突出變量,其一是拍攝器材與拍攝技術的高速迭代。從膠片攝影到數字攝影,到手機攝影以及虛擬現實影像技術,攝影的技術類型持續處于變化與發展中,大眾攝影不僅消解了拍攝主體的專業性,也改變了人們對于傳統專業攝影行業的認知期待,受更先進的拍攝器材和更簡捷易通的操作技術的影響,業余拍攝者與專業攝影師的物理邊界土崩瓦解。其二,在后媒介場域中,被攝客體的類型愈加復雜。便捷與智能的技術條件使拍攝者可以在任何環境下拍攝任何事物,去類型化的主題拍攝將專業攝影與大眾攝影合并,模糊與消解了二者之間的界限。因而專業攝影在無法回避的后媒介狀態下,只有建立專業攝影規范,才能夠擺脫全民攝影對攝影專業性和職業性的影響,構建專業攝影的社會意義,明確專業攝影在人類精神文明中的分量,確保其發展的內部動力。
建立專業攝影規范的過程需要以攝影專業教育為起點完成對專業攝影規范的規定。專業攝影規范的形成是學科內化的結果,其過程不僅包含歷史經驗的積累,也包括個體在長期實踐中習得的專業習慣,因而作為主體身份形成的基礎維度,專業攝影規范并非源自后媒介時代的推動,與大眾影像的當代視覺景象也沒有因果關聯,故而體現出強烈的學科獨立性和內在自覺性,進而形成理性、科學、系統的結構。專業攝影規范的細則不斷更新與修正,但其學科規范的結構相對穩固,二者均依賴專業攝影教育。專業攝影教育不僅包含職業攝影教育,也包括高等攝影專業教育,其共同點在于建立專業攝影從業者的學科規范,從而能夠從基礎設施層面將專業攝影身份與非專業攝影身份進行有效區分。
建立專業攝影規范的目標在于對專業攝影規范的遵守與踐行。對專業攝影規范的遵守在某種程度上脫離了專業攝影身份的限制。不可忽視的事實是,大眾攝影實踐中,存在有意或無意,準確或不當地對專業攝影規范的遵循,盡管這種遵循是非延續的、偶發的、散落的,但也體現出專業攝影的導向價值,從宏觀而言這是非專業攝影和攝影專業性的重要和解,也是專業攝影之于后媒介時代的歷史意義所在,從微觀來講,對專業攝影規范的遵循呼應了專業規范系統中的諸多環節,是對規范系統不斷完善和修訂的過程,是保證攝影專業化現代性意義的前提。
專業攝影倫理建立在專業攝影規范基礎之上,體現攝影專業性的主體身份價值,專業攝影從業者應當在厘清專業規范的同時,遵循攝影的專業倫理,體現個體服從專業、專業服務社會的價值理念。在后媒介時代,媒介技術的普及在造成了攝影的去權威化的同時,也導致了人類倫理的迷遁乃至拗捩,攝影從業者因此有責任具備更為自覺的專業意識和更主動的專業實踐。
將攝影的專業主義作為其專業倫理,能夠體現專業服務社會的價值理念。國內學者潘忠黨和陸曄曾將專業主義概括為:“除了專門知識、技能、操作過程和評判標準外,‘還包括一套定義媒介社會功能的信念,一系列規范工作的職業倫理,一種服從政治和經濟權力之外的更高權威的精神,以及一種服務公眾的自覺態度。’”在職業社會學層面,美國社會學家弗萊德森(Eliot Freidson)認為專業主義不僅宣稱“具有功能和認知意義的專門知識之權威性”,而且是“以超驗的價值引導該知識之運用的承諾”;它以“根植專業本身的價值觀作為獨立于國家的力量,引領實踐及其經濟和政治制度”,所以“賦予專業以意義并正當化它的獨立性的超驗的價值”才是“專業主義的靈魂”。這種超驗的價值體現在專業攝影的職業倫理中,就是對攝影規律、攝影規則的服從和敬重,樹立對人類視覺文化和人類觀看系統的高度責任感,具有強烈的原則性。當然對攝影專業主義的追尋,不能脫離社會文化環境,而應從人類社會視覺系統中摸索攝影的超驗價值,這種專業倫理真正適應時代,亦符合專業創新融合的需求。
在后媒介時代,智能化機器已經侵入人類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智能設備試圖取代人的各類實踐,媒介技術的不斷發展造成了“黑箱”效應。技術的便利在蠶食人的主動性和創造力,攝影的專業倫理,一方面是職業價值理念的內在規范,一方面更是攝影在技術革新下滲透于人類社會的倫理操守,二者共同構成攝影專業主義的范式與目標,為專業攝影從業人員如何看待與對待攝影提供現代性標準。雖然專業攝影不等同于職業攝影,但專業倫理則呈現為職業倫理,換言之,攝影從業者因為其實踐目標的單一性和功利性,并不必然歸屬于專業攝影者的范疇,但專業攝影者卻必須具備職業攝影的職業態度、職業精神及職業素養,這是攝影專業倫理以職業倫理為要求的內在邏輯,而職業倫理也是專業倫理的基礎形態。學者彭蘭曾在描述“專業性”時提到:“盡管不同主體在未來的傳媒業中扮演的角色不同,其專業性表現和實現路徑也會有所不同,但它們都建立在‘公共性’的基礎上,也就是遵從公共價值、為公共目標服務。”變革中的技術解構了專業的邊界,但并沒有解構專業的目標,即它服務社會的專業歸宿,這是攝影專業倫理體現的高級形態。因此,對專業攝影倫理的遵循,可概括為對攝影職業操守的遵從和對行業義務的自覺履行。
攝影道德指在專業之外攝影對人類道德的遵從和體恤,在體現人的力量,表達人的情感,引導人的文明發展過程中,建立專業使命和人文主義,是專業自覺的倫理呈現。攝影道德和攝影倫理是截然不同的概念,攝影倫理體現于對攝影的高度服從和主動參與,而攝影道德則體現于攝影之外的人性價值,攝影道德和攝影倫理共同組成了攝影專業性中的主體身份價值。
在后媒介時代,技術的進步拓展了人的時空范圍,帶來新的解放,與此同時信息技術也在不斷改變人類倫理的邊界,挑戰人類傳統的生存經驗,人的價值與意義被數據、算法和虛擬的世界重構,原本的生命感和情感因素都被日益強化的新興技術剔除,因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打亂,原本的倫理秩序也被打亂,年輕人對真實世界的感知愈加遲鈍,作為肉體的人的存在感也在媒介中逐漸消失。“當倫理道德體系被機器世界的程序所替換,人的機械性就會不斷演化成為人類本質屬性的一部分,技術對人的專制,不是拓寬人的交往范圍,而是造成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和冷漠,甚至給國際社會帶來更多隱形的敵意。人習慣了被控制,主體性就會不斷弱化,人與人之間的紐帶就從情感共同體演變成技術共同體,從自由倫理置換為技術倫理。”后媒介時代的人類社會進入鮑德里亞所指的“某個環裝的、莫比烏斯式的強迫性中”,而擺脫這一困境的唯一武器就是“在各處重新注入真實性和指涉物,使我們相信社會的真實性、經濟體系的重力以及生產的最終結果”。所以,技術進步所引致的種種倫理困境,使現代社會對人文主義精神的呼喚變得更為迫切,后媒介狀況與人文主義的關系也變得空前突出。
建立新型的專業攝影道德,是新媒介時代攝影專業性重構的重要拐點,其轉折體現于專業攝影實踐從工具意義轉向價值意義,目標從功利性機械復制轉向體現人的力量和表達人的情感,這種面向人類文明發展的使命感和人文主義,能夠在未來的生產過程中抵御來自于技術和機器的侵蝕,是攝影專業性重構的意義所在。同時,專業攝影的道德精神,也是專業自覺的一種倫理體現,其中所指涉的胸懷天下、博愛為仁的道德價值與專業倫理要求的“公共性”是一致的。
攝影專業性的“三層維度”之間有著明確的界限與有機的關聯,三個層面之間存在遞進關系。專業規范體現了專業攝影的客觀基礎技能與理性約束,專業倫理和專業道德體現了專業攝影的人性成分。對于專業攝影而言,“三層維度”共同構成互相依存的整體,專業規范構成了攝影專業性的物質基礎,其需要專業倫理和專業道德來約束,而專業倫理和專業道德間具有“共軛”的關系,共同構成攝影專業性的上層建筑,二者的實現體現為專業規范的表征。三者共同構成攝影專業性的基本層面。另外,“三層維度”之于攝影專業性程度的影響處于不同的層面,專業規范是不可或缺的底層維度,攝影主體缺少了專業規范,就不具備專業性的前提條件,其倫理與道德的程度與攝影專業也不具備關聯性。攝影倫理與攝影道德也處于不同的維度層面,其中,在實踐層面上,攝影倫理不高于攝影道德的維度。舉例來說,憑借攝影作品《饑餓的蘇丹》,南非攝影師凱文·卡特(Kevin Carter)曾獲得1994年普利策新聞特寫攝影獎,該作品內容的沖擊力體現出攝影的強大力量,同時在國際社會也產生了更為強烈的爭議,輿論的焦點在于:面對在猛禽前瀕死的兒童,專業攝影師究竟應當選擇拍攝還是選擇救助?雖然在拍攝完該作品后,凱文·卡特立刻施加救助,但依然改變不了其被輿論口誅筆伐,最終選擇自盡的結局。可見,在以職業使命為基礎的攝影倫理和以人文關懷為基礎的攝影道德出現矛盾時,攝影倫理是讓位于攝影道德的,攝影道德在此轉換為更為宏觀與高級的人類倫理形式,從而制約專業攝影倫理的適用范圍。卡特事件傳播的廣泛性,同時說明在專業攝影倫理之外,專業攝影道德呈現更普適的價值導向。
雖然專業身份是專業攝影第一性的基礎,攝影專業性的建立就是將攝影主體界定與規范的過程,但攝影專業性的重構依然是長期與復雜的。其原因在于兩方面,一方面是攝影行業自身始終處在高速的發展中,無論是技術還是觀念都在持續不斷地更新,“在流動的現代生活中,類似攝影這樣的媒介技術和實踐不再通過與職業或機構結合以一種穩固的狀態存在”,因此對攝影主體的要求也在不斷地變更,難以形成穩固的結論;另一方面,對攝影主體在“三層維度”上的約束并非由行業內或者相關行業研究制定,而是在全人類的視覺社會中被引導和規訓中完成,產生約束的主體是身處這個時代中的每個個體和組織,這決定了在專業性理解層面上不可避免的矛盾性和復雜性,這是當代專業攝影在權利縱橫的后媒介時代下亟需突破的瓶頸。
注釋:
①② Rosalind E.Krauss.ReinventingtheMedium.Critical Inquiry,vol.25,no.2,1999.p.289.
③ 戴菲:《場域、身份與城市:后媒介時代的攝影與藝術》,《都市文化研究》,2016年第2期,第314頁。
④ 唐宏峰:《可見性與現代性——視覺文化研究批判》,《文藝研究》,2013年第10期,第79頁。
⑤⑨ [英]格里·巴杰:《攝影的精神:攝影如何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朱攸若譯,浙江攝影出版社2011年版,第234、162頁。
⑥ 江融:《后媒介狀況——ICP“什么是照片?”攝影展觀后記》,《中國攝影》,2014年第4期,第81頁。
⑦ [美]約翰·塔格:《表征的重負:論攝影與歷史》,周韻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00頁。
⑧ Beaumont Newhall.TheHistoryofPhotographyfrom1839tothePresentDay.New York:Simon & Schuster Inc.1978.p.118.
⑩ 張寶儀、王汀若:《跨媒介攝影之美學探究——從伽達默爾與姚斯的理論切入》,《未來傳播》,2019年第4期,第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