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曉白,景凡芮
(1.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 ,北京 100875;2.北京大學 哲學系,北京 100871)
東南互保是義和團運動期間爆發的一個重大政治和外交事件,對于清末時局乃至近代中國的歷史走向均產生了獨特而深遠的影響。由于義和團運動在中國近代史研究中一直占據著重要位置,“東南互保”也因此得以較早地進入專業史家的視野,并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重新吸引了一批海內外學者的高度關注。(1)近年來對東南互保的研究主要從以下兩個角度展開:一,中外關系視角,注重探討東南官吏的外交觀念、心態變化以及與各國交涉的具體進程。這方面的研究以青年學者戴海斌發表的《外國駐滬領事與“東南互保”——側重英、日、美三國》《試析1900年“東南互保”中的幾個問題》等系列文章為代表;二,對內視角,聚焦于“東南互保”造成的復雜歷史影響、社會輿論、地方意識以及疆吏的作用等。這方面成果頗為豐富,主要參見史全生、賈小葉、劉學照、戴鞍鋼、彭淑慶、孟英蓮、劉芳、韓策、朱文哲等學者的相關著述及多篇碩博士學位論文。然而,本文并不打算進一步細致考索“東南互保”的相關史實,也無意梳理“東南互保”的完整學術史,而是試圖揭示作為歷史記憶的“東南互保”與清末民國現實政治之間的糾葛關系。事實上,早在清末,尚有余溫的“東南互保”事件就已經被革命黨人當做現成案例用來鼓吹“地方自治”。民國時期,包括北洋軍閥、聯省自治派和中國共產黨在內的各種政治力量,也紛紛將“東南互保”視為有效的歷史資源,基于各自話語表達需要予取予用。那么,“東南互保”為何會在這一時期被屢屢提及且被時人在不同維度上加以闡釋?該個案又能否從一個側面豐富我們對歷史記憶與現實政治關系的認知?
近年來,已有學者較為深入地揭示過百年來不同時期義和團文本背后政治話語和文化認同的轉變(2)這方面的代表性研究可參見王先明、李尹蒂《義和團的歷史記憶與文化認同——“后義和團”的文本類型比較研究》,《人文雜志》,2011年第4期;王學典《語境、政治與歷史:義和團運動評價50年》,《史學月刊》,2001年第3期。,但對“東南互保”在民國時期被重新闡釋和利用的獨特現象,則尚未見有人專門探討。最近一位政治法學者曾批評歷史學者對“東南互保”的現有研究,“低估了這個曾經取得了良好社會政治效果的重大事件的歷史法政意義”[1](P.71),并試圖從當代中國權力體制構建的高度,來重新審視“東南互保”之際“中央與地方”關系的突破性裂變。本文的研究則認為,“東南互保”的“法政意義”其實在民國時期即已有相當展現——當時各方圍繞著這一事件的政治性闡釋,即已生動地展現了本已消逝的歷史是如何重新“解凍”并參與現實塑造的。
在1901年6月清廷正式向諸列強國家宣戰之后,以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為主的東南督撫們,率先提出為避免“全局糜爛”,各省當聯合起來“力保東南”。由于形勢峻急,這一主張很快就在隨后東南督撫與列強的互保約定中有所體現。(3)戴海濱認為,“東南互保”最終是以互換照會的形式確立了某種和平性質的原則,并沒有“議定”所謂的約款。參見戴海斌《“東南互保”究竟有沒有“議定”約款》,《學術月刊》,2013年第11期。該章程達成了“上海租界歸各國共同保護”“長江及蘇杭內地各國商民教士產業歸南洋大臣……切實保護”[2]等條款,形成了中央對外宣戰而地方議和的怪異政治局面,史稱“東南互保”。
盡管東南督撫擅自與列強達成和平協議從形式上已是完全地背離了中央,但清廷最高統治者在宣戰后內心矛盾糾結,不久即調整了對外政策,表示了要與列強緩和的轉圜之意。因而,事后中樞不僅未對東南督撫的行動加以譴責,反而接受了他們保障東南也就是保全大局的自我辯解。(4)按照學者史全生的解釋,慈禧太后是受到載漪等頑固派“綁架挾制”才對外宣戰的,宣戰非其本意,所以之后她才會屢次在諭旨里表達對督撫行動的理解。至于東南督撫也沒有有意識地發起過對抗中央的分裂活動,而是對于岌岌可危的中央政府給予了可能的支持。參見史全生《論“東南互保”》,《義和團運動110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417-428頁。6月底7月初清廷接連下發的幾道諭旨,既有“爾督撫度勢量力,不欲輕構外釁,誠老成謀國之道”的安撫之詞[3](P.26),也表達了對疆臣行動的充分“理解”:“朝廷本意,原不欲輕開邊釁,曾致書各國,并電諭各疆臣,復屢次明降諭旨,以保護使臣及各口岸商民,為盡其在我之責,與該督等意見正復相同。”[3](P.32)這等于在事實上承認了東南督撫處理危機方式的合理性。在清廷與列強正式議和尤其是公開嚴厲地懲罰數位“肇禍”的王公大臣之后,東南督撫鎮壓義和團及“對抗中央”的舉動在新形勢下自然也就變成了完全的“政治正確”。辛丑條約簽訂后不久,在以光緒皇帝名義發布的《罪己詔》中,清廷進一步把“東南互保”解釋成本就出自清廷的一種自上而下的旨意:“當京師擾亂之時,曾諭令各疆臣固守封圻,不令同時開釁。東南之所以明訂約章、極力保護者,悉由遵奉諭旨不欲失和之意。故列邦商務得以保全,而東南疆臣亦藉以自固。”[4](P.946)隨后又在同年12月8日的諭旨中正式褒獎諸位督撫“共保東南疆土”。(5)清廷諭旨稱:“劉坤一、張之洞、袁世凱共保東南疆土,盡心籌畫,均屬卓著勛勞,自應同膺懋賞。”參見《本館接奉電音》,《申報》,1901年12月10日。1902年、1909年“東南互保”的兩位主角劉坤一、張之洞相繼去世,清廷也及時地追認了他們的功績。如劉坤一去世后清廷在諭旨中褒揚他:“兩江總督劉坤一秉性公忠才猷宏遠……前年近畿之亂,該督保障東南,匡扶大局,厥功甚著,老成碩望,實為國家柱石之臣。”(6)中國歷史第一檔案館編《光緒朝上諭檔》第28冊,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20頁。張之洞去世后清廷頒發的諭旨也贊頌他:“庚子之變,顧全大局,保障東南,厥功甚偉。”見《光緒朝上諭檔》第35冊,第368頁。值得注意的是,諭旨對“保障東南”和“匡扶大局”的雙重肯定,與互保之際督撫們自我辯護的方向是完全一致的。來自朝廷的蓋棺定論,在相當程度上奠定了清末民初有關此一歷史事件的敘述基調。
然而,“東南互保”所造成的情勢非常,如果置之傳統的政治評價體系,很難不引起諸如督撫專擅、地方與朝廷離心等類的非議。因此,不僅參與“互保”的當事者在局面釀成之初即謹慎措辭,支持的官紳也從本朝政治、經典訓諭與歷史典故等方面,或贊譽主事者通權達變的行事做派,或鼓吹“保疆土而盡臣節”的效果,總之極力為此事尋求合法性支撐。[5](P.702)由于“東南互保”體現的本就是列強和東南官紳的共同意愿,加上清廷不久即已公開轉變政策,因而見諸當時西人報刊和滬上本土報紙的輿論,對這一政治舉動的評價便明顯以支持和揄揚為主。從當代學者的諸多個案研究來看,當時上海的主要報刊,無論是已重新回歸維新立場的《中外日報》,還是體現西人和傳教士利益的《萬國公報》《新聞報》《同文滬報》,抑或是替紳商發聲的《申報》,都刊發了不少認可“東南互保”的文章。(7)相關研究可參見劉學照《上海庚子時論中的東南意識述論》,《史林》,2001年第1期;朱文哲《庚子前后的“南北”意識與時局變化》,《唐都學刊》,2015年第5期。1902年,劉坤一去世后,《申報》就刊文盛贊其護衛江南之功德:“庚子拳匪亂起,驕王奸相傾危國家,公力拒矯詔,綏輯遠人。會同兩湖總督張香壽制軍與各國訂互保之約,東南半壁烽燧不驚。他日和議告成,旋乾轉坤未始不由乎此。是微特外人蒙保全之福,而搘拄危局,國家實深資其功。古所稱社稷臣者,惟公當之無愧色。”文末又刻意補充解釋:“公之乃心王室而非只為江南爭地利挽利權,朝廷知公之忠鑒公之誠,將綜公一生之崇勛偉跡藏之史宸傳之后世。”[6] 于是,在庚子事變塵埃落定之際,朝堂之外的民間言論與朝堂之上對“東南互保”的蓋棺定論意外地一致起來。饒有趣味的是,當代學者對“東南互保”之際的“中央與地方”關系特別敏感,但其時輿論倒并未在這一點上大做文章。雖然如學者所言,在義和團運動期間尤其是東南互保造成的短暫的“中央權力真空”期,地方士紳、商民和東南督撫確實集體地表現出一種相當明顯的“東南”意識,甚至激發出一些相當偏激的言論。比如在汪康年主持的《中外日報》上,就有人發文倡議東南各省在“剿匪”“外交”“武備”等方面聯合行動,疾呼“中國今圖立國之策,惟有劃分南北為界限”。(8)劉學照指出,同一時期部分革命派人士也試圖利用這一特殊歷史契機來達成政治目標,章太炎就曾致電兩廣總督建議其“明絕偽詔,更建政府”,先求“自保”后圖“吾族(漢族)自立”。反映出庚子年間東南一隅的特殊情勢為“異端”言論提供了空間。參見劉學照《上海庚子時論中的東南意識述論》,《史林》,2001年第1期。此種怪誕言論在地方自治思潮風行的清末出現,其實也不足為怪。但是,客觀而言,當時公開輿論中所流露出的“東南意識”就其主流而言,并非指向對抗中央或地方獨立,而更應該歸結為一種地方保護意識。(9)彭淑慶提出東南督撫曾短暫地被“地方自治”甚至“東南獨立”輿論蠱惑,但對清廷的忠誠和對國家的認同才是植根于他們內心深處的政治信念。參見彭淑慶、孟英蓮《晚清東南督撫的地方自治思想探究——以李鴻章、張之洞和劉坤一為中心》,《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6期。段金生等學者也注意到有關晚清中央與地方對立的歷史認識,實際上是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逐漸形成的,但他們并未對這種認識形成的過程展開論述。參見段金生、賀江楓《晚清中央與地方關系的學術史認知》,《思想戰線》,2014年第4期。
庚子事變不久,民間有關“東南互保”的歷史敘述就伴隨著對義和團運動的沉痛追憶出現了。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天主教徒李杕所撰《拳禍記》在上海土山灣印書館印行,該書不僅是記錄庚子事變的重要歷史文本,也是最早公開記述東南互保締結過程的文獻之一。由于宗教信仰和由此導致的反義和團立場,作者對督撫和西方列強的互保策略自然不吝贊美。(10)書中這般稱許東南督撫的表現:“北省頑固諸大臣,酷信拳術,將以國家為孤注。南省各督撫,智遠謀深,老成諳事,皆以政府之意為非。因設有斡旋之法”。參見李杕《拳禍記》,上海:土山灣印書館,1905年,第135頁。
當然,這并不是說其時各界對“東南互保”完全是一片贊譽,如學者考證所指出的,非議批評者亦有之,大致持兩種取向,“一則怪東南督撫不遵朝命,斥作海外叛臣;一則稱其坐視叛逆挾制朝廷,而不北上聲罪致討,斥為雌伏東南,徒作壁上觀”[5](P.704)。前一種批評聚焦于正統的君臣倫理,多出自不滿“東南互保”的朝廷命官;后一種批評,以承認“東南互保”合理性為前提,但將矛頭直指頑固重臣所組織的北方政府,反而顯得更具鋒芒。(11)參見戴海斌《“志士”與“離心”:庚辛之際趨新士人的時局因應——偏于“言”的部分》,《晚清人物叢考》,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年,第703-707頁。該文還敏銳地指出,即便是在支持“東南互保”的趨新士紳群體內部,對政局的總體判斷及應變的目標設定也各有分野,其中不乏借互保之名以顛覆現有宮廷權力格局的“出位之思”。
而且,東南一隅的平安的確是以犧牲清帝國的部分國家利益為代價的。主流輿論對此點似乎反應淡漠,但也并非全都視而不見。例如,“東南互保”之際,汪康年所代表的東南革新人士就因政治上另有所圖,在《中外日報》上直陳東南互保 “為一方計可也,為全局計不可也;為一時計可也,為長久計不可也”[3](P.215),批評督撫們的“茍安”之舉。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派雖然極為反感義和團反對維新和支持后黨[7],但他們此時尚處在流亡境地,私下又謀劃通過民間力量來實現擁光緒復辟的“勤王義舉”,對整體上跟隨后黨的東南督撫的“互保”行動,自然難以完全報以同情。因此,盡管康有為此時甚至有借列強武力干涉實現其政治目的的“妄想”,但這并不妨礙梁啟超在《新民叢報》公然嘲諷劉坤一“媚外”:“拳匪之亂,立東南保護之約,不無小功。然自此以往,外國在南方之權力范圍,亦愈確立矣。近年以來,惟為外人所謳歌者,則能有大權于國。劉近日所以得保其位置,隆隆日上者,由其媚外政策之日嫻熟也。”[8]
整體來看,“東南互保”之際雖然時論喧嘩,然而待庚子事變硝煙褪去,關于此一事件的討論也就趨于沉寂。這當然與時人對“東南互保”的評價較為趨同有很大關系。并且,與親歷者和精英階層對庚子事變持久沉痛的事后追念不同,“東南互保”在清末民初的公眾記憶中并沒有占據穩定的一席之地,不僅《庚子國變記》這等流行的通俗著作僅簡單一語帶過,就連中小學歷史教科書這一負責塑造民族記憶的主要載體,也并未敘及“東南互保”的相關史實。
民初北洋政府設館編修《清史稿》,作為一部相當程度上體現清朝遺老政治認同和價值觀的史書,《清史稿》基本繼承了清廷官方對“東南互保”的肯定論調,對張之洞、劉坤一促成“東南互保”一事均有表彰之詞。例如《張之洞傳》中就有如是數語:“二十六年,京師拳亂,時坤一督兩江,鴻章督兩廣,袁世凱撫山東,要請之洞,同與外國領事定保護東南之約。及聯軍內犯,兩宮西幸,而東南幸無事。明年,和議成,兩宮回鑾。論功,加太子少保。”[9](PP.12379-12380)1915年出版的《清史紀事本末》無論是對締結互保條約緣起的解釋,還是“東南各省,賴此以安”的正面評價,也都表明了作者對東南督撫立場的同情。[10](P.4)民初出版的《中國近時外交史》,作為當時較為權威的外交史專著,也相當認可“東南互保”的歷史意義。該書指出東南各省因為“互保”不僅未受外國軍隊之蹂躪,沒有出現排外團體的暴動,而且境內外僑商皆安之若素,局面相比北方各省顯然要強出許多。(12)劉彥認為:“山東為拳匪發源地,巡撫袁世凱素持剿討主義。凡頑固黨所奏請,視為偽政府命令,不奉行……東南各省督撫之洞悉大局者,惟保全本省之安寧秩序……承諾‘本省內之平和秩序,與外國人條約上之權利,保護不怠’。領事團欣然承認中立地,于是東南各省居然成新聯邦組織之勢。”劉彥《中國近時外交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14年,第300-301頁。
作為一個整體上得到主流社會肯定的歷史事件和一種健康的“地方主義”象征,“東南互保”很快就參與了民初現實政治的建構。由于前述以分權而非獨立為取向的地方意識在“東南互保”之際得到了公開彰顯,并在清末最后十年發酵為一種顯性的政治思想傳統,以致民初贊成中央政府“有限的集權”或者說“部分分權”的政界人士,在厘定地方和中央權限時,仍會將“東南互保”之史實信手拈來,并在地方分權的意義上加以充分肯定。《申報》所刊登的《省制省官制及省議會議員選舉法草案說明書》,就清晰地體現了清末地方自治運動中所奠定的“地方主義”傳統在民初的延續。該草案說明書聲稱:
近如前清時代拳匪之變,使無東南自保之約則豆剖瓜分久已,為奴為隸安有今日?謀國者茍深思其故,當亦憬然有助于中乎?顧內外輕重之說亦自有其分際,必以不妨害國家之統一為界,而后可以言中制。此其辦法謂之有限制的集權或謂之一部分的分權,蓋國家之生存與地方之發達,均為一般國民共同之目的,故極端的集權分權實已不成問題。[11]
在1920年代喧囂一時的聯省自治運動中,已為史跡的“東南互保”再次與現實政治勾連,且在公眾視野中頻繁出現。眾所周知,地方自治論早在清末就已在立憲派和革命派中吸引了若干支持者,但這一政治主張也一直面臨著來自中央集權傳統的壓力。 [12](PP.169-176)1920年代以來,由于北方直皖兩系鼎立和南方軍政府瓦解,南北兩方都失去了推動統一的中樞力量,在此背景下,聯治運動才得以風行且形成相當規模。正如前輩學者所言,在這一運動中,胡適等知識分子致力于通過聯省自治方式建立統一的聯邦制國家,但南方軍閥們的用心則有所不同,他們之所以紛紛贊成“省自治”或“聯省自治”,并非出于對國家統一與否的真正關切,而不過是因軍事實力弱于北方軍閥不得已采取的割據自保。[13](P.351)正是在有關“聯省自治”的鼓吹和實踐中,本已沉寂的“東南互保”歷史敘述再度變得鮮活,成為相關人士理解和重構現實的一個重要歷史資源。
浙江是推動聯省自治運動最積極的地區之一,浙江督軍盧永祥在南方軍事集團中力量相對薄弱,他也是最早公開將“東南互保”與“南方聯防”比附的軍閥。自直皖戰爭后,直系、奉系、皖系三派軍閥之間斗爭日漸激化,以致北方戰亂不斷,而南方軍閥則人人自危,唯恐北方戰火波及轄區。在這一形勢下,1920年浙督盧永祥提出“軍事聯防”策略以為應對。盧永祥在給江西督軍、江蘇督軍、福州督軍發出的公開電報中,明確提議為“守和平之秩序”,不妨仿照“庚子年間,東南各省聯防自保”之先例,確保“京津保戰事無論狀況如何,我聯防各省不得取干涉軍事主義,如背此言,視為公敵”。[14]庚子年間唯恐“拳匪”南下與現今憂懼北方戰亂波及東南,當年東南督撫竭力提倡“東南互保”而今日南方軍閥高呼“聯省自治”,時光暌隔但處境頗為相似,如此說來,作為歷史記憶的“東南互保”在此時重新被激活也就不難理解了。
盧永祥的倡議尚未得到充分回應,直皖戰爭旋即結束[15],但時隔不久,在1922年春第一次直奉戰爭爆發后,“東南互保”的歷史記憶由于同樣的緣由得以再次被喚醒。在戰爭正式爆發前,張作霖之奉軍已多次進攻吳佩孚的直系軍隊,由此制造的緊張局勢讓實力較弱的南方軍事集團頗感惶恐不安,民間社會也一時人心騷動。當時,皖系軍閥已退縮至長江以南,東南各地報刊圍繞著皖系軍閥是否應加入戰爭的討論正此起彼伏,言論紛擾中“東南互保”的歷史記憶再次浮現,而且相當醒目地出現在政商各界發布的各種電文公示中。1922年4月19日,外僑上海總會首先在《申報》發表名為《期望商同皖閩兩省互訂約束勿入漩渦》的公示,表達對皖閩二省不要卷入北方戰爭的期望。公示直接援引“東南互保”的成例來闡述地方自保主張:
今則奉洛兩方,盤馬彎弓,躍躍欲試,戰機之發……昔張文襄訂東南互保之約,而七省人民,受其利賴,至今稱誦。兩公(劉坤一與張之洞)謀國之誠,不讓昔賢。而今日大局阽危,尤非清季可比……應請商同皖閩兩省,互訂約束,勿入漩渦,冀以保此一線完善之區,實為兩省人民日夕期望之舉……[16]
在公示中,外僑上海總會援引“東南互保”曾惠及七省民眾的歷史,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勸諭皖閩兩省應遠離戰爭漩渦,以共同保障東南社會之安全。上海總會的發聲擊中人心,數日后,由張謇等地方士紳主導的江蘇省議會也在《申報》發表《蘇議會宣布蘇省自保電》,積極回應和直接踐行上海總會的倡議。與外僑總會一樣,江蘇省議會也將“東南互保”作為“地方自保”的歷史典范加以征引,以此強化江蘇“自保”以及江浙“互保”的合理性。電文宣稱:
吾蘇三千萬人民,宣告全國,除保境安民以外,不知其他……日來謠傳某軍來徐之說,徐為蘇境,蘇自保之,何將外援。吾蘇齊督軍尊從民意,對有宣言,頗聞浙江盧督軍倡議“東南互保”,已馳書各省商榷,而蘇浙父老張謇、盛炳緯等篠電,謂江浙人民不愿以一官一職,供人之政爭,更不愿以一兵一餉,助人之暴行,足見兩浙官民與蘇民同此心理。伏愿各省軍民長官共喻此情,相與尊重而助成之。……[17]
此后數日,在江蘇省議會和國貨維持會、外僑上海總會等團體的敦請之下,江蘇安徽兩省都督最終都相繼公開表態“惟以寧人息事為宗旨,以保境安民為天職”,宣稱將仿照“東南互保”之先例,促成南方各省之間的互保。[18]東南各省軍閥之所以同意本地商紳的請求,主要緣于雙方都有自保的需要,二者本就是矛盾共生的關系。[19]從上述史料也不難看出,紳商和軍閥無不將“東南互保”作為一種有效的歷史資源加以利用,而且就連他們所使用的“保境安民”等話語表達也與“東南互保”之際的輿論相似,以致讓人產生時空交錯之感。
1923年江蘇督軍齊燮元聯合安徽、江西、福建三省,擺出征戰浙江的架勢[13](P.799),面對一觸即發的戰爭,“東南互保”作為地方自保的典范案例再次對現實發生作用,頻繁被人援引。這一次,又是以張謇為首的江浙士紳主動走在了前面,他們發起聲勢浩大的和平運動,懇請江蘇、浙江軍政當局出面簽訂和平條約,以免兩省人民遭受戰火蹂躪。由于士紳的全力敦請以及吳佩孚不主張對蘇用兵的承諾起了作用,1923年8月19日齊燮元與盧永祥最終共同具名簽訂“江浙和平公約”。當時東南各大報刊競相報道,《申報》在公約簽訂次日即刊登了相關新聞,再次強調公約乃“尊重地方公意”和“仿前清東南互保成案”之產物。 [20]另外一份名為《華國》的報刊對此一過程亦有詳細報道:
江浙和約告成……由蘇浙軍民兩長及上海何護軍使具名簽字訂立和平公約,以保境安民,避免一切軍事行動……公約如下:一、江浙兩省人民因大局漂搖,謠言四起,兩省軍民長官同有保境安民之表示,但尚無具體之公約,共同宣言,仍不足以鎮定人心,迭經兩省紳商馳電呼吁,仿前清東南互保成案,請求兩省軍民長官雙方訂約簽字,以尊重地方公意,脫離軍事漩渦為目的。 [21]
在紳商和軍政人物言論的促動下,普通民眾的歷史記憶似乎也被喚醒,稱頌“東南互保”的隨筆文章亦隨之涌現。《申報》刊發的一篇名為《民國十二年之東南》的文章,就用頗具感情的筆觸撫今追昔:“前清庚子義和團之亂,若無劉忠誠倡東南互保之約……則光緒庚子之后,至宣統辛亥以前,神州久已陸沈,孑遺之民,更無可安喘息之余地,東南一隅之維系全國,顧不重哉。” [22]
不同時空境遇的某種相似性激發了紳商和軍閥共同的歷史記憶,促使他們將本已消失在公眾視野之外的歷史事件重新拉回到現實之中,成為他們在當下尋求避戰自保的一種依據。由于清末各界對于“東南互保”形成了“保境安民”的主流評價,因而聯省自治運動期間相關利益群體便可以十分便利地沿用這一套現成的敘述來合理化他們的政治訴求。然而,歷史地看,清末“東南互保”與南方軍閥的“訂約互保”在唯恐北方戰禍波及南方這一點上雖有相似之處,但整體的歷史處境有著根本差異。概而言之,聯省自治期間南方各省面臨的危險主要來自其他軍閥而非外敵,東南各省之間訂立和平公約只是為了保全地方,屬于地方政權之間的權力斗爭,只有地方對地方一個關系維度。“東南互保”則既有防止列強過分控制東南的外交自衛性質,同時又需要處理東南地方與清廷中央的關系,因而包含著地方/列強、地方/中央的雙重維度。易言之,聯省自治期間軍閥和士紳主導下達成的各省互保,目標僅僅是“保全地方”,早已失去了“保東南”則“保中國”的全局視野。因而,在這一意義上,軍閥和商紳們實際都有意無意地對“東南互保”的歷史記憶做了“移花接木”的處理。當然,在中央權威幾乎消失殆盡的北洋政府時期,全局意識的缺失也并不會給東南紳商和軍閥的表述帶來任何政治壓力。
北洋政府時期,對“東南互保”記憶的再利用并不僅僅來自東南軍閥和紳商,而是也包括其他反對軍閥割據的地方自治團體。這一點在臨城津浦路火車劫案爆發后的時論中有清晰體現。1923年春,山東河北交接處的臨城津浦路火車發生大劫,以孫美瑤為首的土匪俘虜了車上幾十名中外旅客和記者。此案因牽涉到外僑的生命安全而迅速發酵為震驚中外的外交事件。受直系控制的北京政府一方面迫于國際壓力,一方面基于國內錯綜復雜的政治利益考慮,最終在與土匪數次交鋒和談判后,達成匪軍方面釋放俘虜、政府方面將“匪軍”編入正規軍的協議。[23]早已喪失權威的北京政府因此案的發生公眾形象徹底跌至谷底,全國各界尤其是南方社會對其抨擊譴責之聲不絕于耳。1923年5月12日支持國民黨的江西自治會在《申報》發表的一份電文就頗能代表南方聲音,該電文首先對軍閥控制下的北京政府的軟弱無能和處置失當大加譴責:
本會僉以為對外宜聲明責任所在,查中國雖名民國,其主權實為軍閥所據……夫北京政府之不良,已為國人公認……今則已躬召亡國之禍,吾人若復承認其可以代表全國,則今次臨城之劫,吾全國人皆當負其責任,而吾全國人乃皆墮為野蠻之族,以待列強之武力處分矣,是可忍乎?[24]
轉而建議和吁請國人擁戴廣州軍政府:
與友邦交涉,一面速行通告友邦,謂吾國法統上惟有粵中政府,乃能代表中華民國,負其責任……憶庚子拳匪之亂,兩湖張之洞、兩江劉坤一,聲明不負責,任卒能保障長江。今以臨城大案,吾國人若仍迷戀于北京政府旗幟之下,而不將法統上之廣州政府擁出,以與國際相見,則亦自甘滅亡而已。[24]
土匪出現于義和團的起源地——山東境內,他們綁架洋人試圖以此要挾官方解除圍困,中央政府對內“剿撫”不定,對外軟弱妥協,臨城劫案中出現的這些現象很難不讓國人聯想起本就創巨痛深的民族記憶——庚子事變,也很難讓人不產生強烈的代入感。江西自治會之所以以認可的態度重新提及“東南互保”,就是刻意要讓國人將北京政府與腐朽的前清聯系起來,從而在強化北京政府顢頇無能形象的同時,合理化國民黨廣州軍政府反抗中央的行動,并為后者最終順理成章地成為中華民國新的合法中央政府營造輿論支持。與地方軍閥重在闡釋“東南互保”事件中的“地方自保”意涵不同,國民黨支持者主要針對的乃是這一事件中中央政府的不合法性問題,其政治用意可謂再明顯不過。
值得一提的是,臨城大劫與義和團運動顯而易見的歷史聯系,同樣刺激到了西方在華勢力,庚子事變重演的可能使他們感到既恐懼又警惕。1923年6月21日《申報》刊登的《英商公會對于臨案之意見》一文表明,位于上海的英商公會面對臨城大劫案時瞬間將記憶切換至1900年的那場“暴動”,并因此對列強在華之地位及外人在中國享受之權益可能受損而感到憂心忡忡。他們利用“庚子事變”這個已經被徹底妖魔化的歷史鏡像來向中國人表達他們的恐懼和威脅。[25]
五四運動尤其是五卅運動之后,伴隨著反帝民族主義思潮和實踐的高漲,為人們重新認識一直被精英視為“野蠻排外”的義和團運動提供了新的視角,在這一新視角下人們關于“東南互保”的評述自然也得以更新。在反帝視角下重建義和團和“東南互保”歷史敘述的過程中,中共文化人發揮著主導作用。(13)有關中共早期對義和團的評述研究,參見劉長林、儲天虎《早期中國共產黨人關于義和團運動的話語分析》,《安徽史學》,2009年第6期。
中共是20世紀20年代反帝思潮最主要的醞釀者和推動者。(14)有關20世紀20年代中共提出的反帝口號及其政治反響的研究,參見王建偉《中共早期的“反帝”口號及其所引發的爭論(1921—1925)》,《近代史學刊》第8輯,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自1921年中共建立后,很早即明確了反帝的政治綱領。第一次國共合作實現后,國民黨也接受了中共提出的反帝革命口號,并在1924年召開的國民黨第一次大會上確立了“反對帝國主義及軍閥之革命”的政治目標。(15)中共很早就意識到國民黨在民族主義等政治理論建設上的匱乏,陳伯達在1947年出版的《評〈中國之命運〉》一書中就犀利指出,“當國共合作以前,國民黨并沒有反對帝國主義與反對封建社會制度的政綱。三民主義的民族主義本來限于反滿,在反滿以后,民族主義早已缺乏內容”,國民黨是在中共的引領和幫助之下才“明白揭出反帝革命的旗幟,進行反帝及廢除不平等條約”。參見陳伯達《評〈中國之命運〉》,北京:新華書店,1945年,第28頁。國民革命期間,收回關稅主權、收回租界、廢除不平等條約等反帝運動在全國蔓延,在這一浪潮中,辛丑條約簽訂的9月7日作為國恥紀念日開始引起社會各階層的廣泛關注。正是在紀念庚子事變國恥的過程中,中共率先采用反帝話語對義和團運動予以重新定位,賦予了這場農民運動以極大的歷史正當性,陳獨秀等中共早期領導人甚至將其地位與辛亥革命和五四運動等量齊觀。(16)陳獨秀在《向導》中發文高呼:“義和團,在中國現代史上是一重要事件,其重要不減于辛亥革命。”但這與他在《新青年》時期基于啟蒙立場對義和團的批判意見大相徑庭。參見陳獨秀《我們對于義和團兩個錯誤的觀念》,《向導》第81期,1924年9月3日。彭述之甚至認為義和團的價值“絕不減于辛亥革命或五四運動”。參見述之(彭述之)《帝國主義與義和團運動》,《向導》第81期,1924年9月3日。這一時期,國民黨對義和團運動也有了新的評價,認定其為“不成熟的反帝的民族解放運動”,同時開始斥責八國聯軍侵華之罪行及加諸中國的惡果。[26]清末以來,官方和士紳關于庚子事變的事后檢討,傾向于將過失歸結為義和團及頑固樞臣的盲目排外,對于列強入侵所造成的國家利益的淪喪及對國人的精神戕害,反而顯得比較寬容。五四新文化人無疑繼承了這種被當今學者概括為具有“內省性”的民族主義,并訴諸“理性”名義對義和團的愚昧及排外做了更聲色俱厲的批判。國共兩黨對義和團反抗列強的民族主義精神的正視和肯定,則一改此種敘述基調,極大地扭轉了義和團此前在公眾認知中的相當負面的歷史形象。正如時人所總結的,“有很大意義的義和團運動,二十余年來埋沒在一般人的厭惡唾罵之中,直至最近二年,才稍稍有人認識其真實的意義”[27](P.161)。與此同時,作為義和團對立面的“東南互保”這一本在精英中形成了公論的歷史事件,也因為與中共反帝反軍閥的現實政治斗爭具有緊密的關聯和極高的可比性,從而具有了重新估價的必要。
中共對“東南互保”最早的相關論述,出現在1920年代初《向導》《中國青年》等中共機關雜志的“九七”紀念特刊。在“九七”紀念特刊上,蔡和森、瞿秋白、陳獨秀、彭述之等中共理論家們一致地批判庚子事變時帝國主義列強對中國的殖民侵略,譴責了“一般的士大夫和文明人”不能站在民族革命的高度認識義和團,而一味跟在列強身后唾罵其為“拳匪”“暴徒”[28],整體上高度評價了這場反帝愛國運動的進步意義。蔡和森在1924年9月發表的《義和團與國民革命》一文,就首先將義和團運動定性為繼鴉片戰爭廣東鄉團之后又一次“中國農民群眾反抗外國帝國主義的起事”,接著嚴厲譴責了外國資產階級對其“愚昧排外”的蓄意抹黑,最后嚴正批評了義和團的中國同胞們——主要是資產階級革命黨人竭力標榜自己“尊重對外條約保護外人生命財產”的“非革命性”。在明確的反帝民族主義視野下,制造“東南互保”的清朝地方督撫自然不再是拯救民族國家的“功臣”,而成為了反動媚外的“奴隸主義者”。蔡和森因此不無辛辣地嘲諷他們:
自方鎮總督以至地方官,自李鴻章袁世凱以至二毛子三毛子,莫不漸漸成為孝順洋人的機械……奴顏婢膝宣告不顧北京形勢如何,對于外人條約權利保護不怠,去討好外國帝國主義。袁世凱(山東巡撫)在這時候更以“保護外人剿討挑匪”樹立他以后在外國帝國主義者中的被雇人地位。[29]
需要指出的是,中共二大以來共產黨開始對聯省自治以及借聯省自治之名行地方割據之實的軍閥展開政治批判,這可能也是他們對東南督撫地方自保行為很難產生同情的原因之一。惲代英在《中國的分立運動》一文中曾犀利地批評道:“這幾年有些軍閥,要兵士們拼死打仗,不要命的鼓吹南北或省界的意見,這種動搖國本的罪惡,真是死有余辜。亦有一些曲學阿世之徒,為軍閥割據的便利,倡一些聯省自治的學說,鬧得許多省份,既不歸北,又不歸南,挾其地位,以圖長久宰制一方。而一般人氏,以為只須他能保衛地方,便一切與以優容,這正是中國分立運動成功了的樣子。”[30](PP.6-7)
應當說,中共理論家在承認義和團迷信、愚昧、組織落后等弱點的前提下,帶著深切的同情,弘揚農民樸素反帝民族精神的正義性,這是對新文化運動以來被嚴重妖魔化的“義和團”運動的一種積極糾偏,對于深入認識列強對中國的殖民侵略和更加公正地看待義和團的反抗行動,對于形塑一種符合當下需要的健康的民族主義精神,不無積極的現實意義。(17)據金觀濤的統計,義和團是《新青年》雜志討論的重要主題和高頻詞,但新文化人無不站在“文明排外”的理性立場抨擊義和團的落后性,對農民運動的時代性缺乏歷史理解。參見金觀濤、劉青峰《五四新青年群體為何放棄“自由主義”?——重大事件與觀念變遷互動之研究》,《二十一世紀》(香港),2004年第82期。正是在這一層面上,中共對義和團的正名意義重大。王先明曾十分深刻地指出,“在近代中國民族主義運動的歷史進程中,義和團運動是一個必然的歷史中介,是挽接傳統民族抗爭運動和近代民族主義運動的必然環節”。參見王先明《義和團與民族主義運動的時代轉型——立足于近代民眾抗爭運動的比較分析》,中國義和團研究會編《義和團運動110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1-35頁。盡管知識界受到反帝民族主義浪潮的影響,普遍增強了對近代列強侵華的批判意識,(18)政治史和外交史是民國時期中國近代史研究成果最為豐碩的領域,義和團運動正好同時覆蓋了這兩個領域,因而獲得了較多關注。這一時期有關義和團的專門研究包括陳捷《義和團運動史》(1930年)、陳功甫《義和團運動與辛丑條約》(1930年)等,相關的近代史著作不勝枚舉。這一時期的著作,整體上對義和團運動有了更加客觀和理性的評判。如陳捷的《義和團運動史》一方面首重列強武力壓迫、傳教士驕橫等外因,一方面對于義和團有了更加辯證的評價,既指陳其愚昧落后又贊其“勇敢”。至于作為義和團子題的“東南互保”在近代史著作中是否出現及其內容比重,則取決于研究者個人的學術喜好,比如蔣廷黻的代表作《中國近代史》對此完全沒有提及,而陳恭祿1937年撰寫的《中國近代史》一書卻對之給予了較多的關注和分析。但是,無視列強入侵給民眾造成的痛苦,看不到民眾以血肉之軀反抗入侵者的歷史正當性,這種精英視角和“無情”的理性,在知識分子中并不少見。例如,1937年知名近代史專家陳恭祿撰寫的大學教本《中國近代史》一書,出版后頗得時譽。然而出于對庚子事變災難性后果的切齒之恨和一種局外人的冷眼旁觀,作者在書中對義和團成見很深。該書不僅徑直以“拳匪”和“愚蠢暴民”等貶義詞來形容義和團,更將這場運動界定為“暴民與專制”結合的產物,而極力貶低之。反之,作者又對“頗維持境內之治安”的“東南互保”行動語多肯定,對鎮壓義和團的官僚袁世凱、榮祿以及“不奉亂命”的東南督撫們不惜贊美。書中寫道:“綜觀袁昶、劉坤一等之行動,其勇敢大無畏之精神,誠足令人生敬,其更足以昭示吾人者,一國之危險,莫過于理智之喪失,言論不得自由。感情用事之時,非有力者則無意見陳說之可能,而難有所補救,全體民眾殆將成為瘋人社會。”[31](P.407)
當然,與一般性的反帝邏輯有所區別,中共的反帝民族主義是與共產主義的階級斗爭理論結合在一起的。聯合工人和農民投身到反對帝國主義的斗爭之中,摧垮與帝國主義勾結的統治階層以實現民族獨立和建立無產階級政權,正是中共在蘇聯影響下為自身所制定的現實革命目標。這就決定了中共理論家對東南督撫的政治批評必然帶著階級視角。在1925年爆發的標志著中國反帝民族主義新高潮的五卅運動中,對于“官僚資本”和“資本家”在短暫地舉起反帝旗幟后即在對外交涉中妥協退讓,甚至動用武力強制解散工會和鎮壓工人罷工的舉動,中共黨人展開了激烈抨擊。瞿秋白正是出于對五卅運動前景的擔憂,很自然地聯想到了二十年前爆發的義和團運動,不斷強化著義和團被列強和反動統治階級聯合絞殺的悲劇結局。在1925年《向導》雜志的“九七紀念”特刊上,瞿秋白發表了《義和團運動之意義與五卅運動之前途》一文。他在文中一方面譴責“代表大部分地主商人的利益的地方政府”(東南督撫)不僅充當著“帝國主義走狗”,而且也是“國內真正反對他們(義和團)的人”;另一方面,又不無同情地指出義和團團民因為認識不到這種階級沖突而不自覺地成為了“所謂‘國家’和‘民族’的工具”。[28]與此同時,他又著重突出了由工人和農民聯合發起的五卅運動不同于義和團的政治進步性。在同時期發表的另外一篇名為《五卅運動后之九七屠殺》的文章中,瞿秋白還表達了這樣一種認識,即依附外國的當局對工人的屠殺與諂媚列強的清廷對義和團的剿滅,污蔑五卅工人運動是“赤化”的大小軍閥和國民黨“右翼”與詛咒義和團為匪徒的“士紳統治階層”,本質上并沒有區別。這樣,中共的理論家們就經由歷史的批判達成了對現實的批判,在抨擊歷史罪人的同時打擊了他們現實中的政敵。[32]總之,在瞿秋白的筆下,義和團烈士以血肉之軀所作的抵抗犧牲有多值得人同情,則督撫官僚的無情剿滅就有多反動。
瞿秋白等早期中共領導人從反帝和無產階級革命話語出發,奠定了20世紀20年代直至改革開放初期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中共有關“東南互保”的歷史評價。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出版的一批以馬克思主義史觀為指導的近代史著作,比如“紅色教授”錢亦石所撰《中國外交史》、華崗所著《中國近代史》、中國歷史研究社編著的《中國近代史研究綱要》等,均是對這一批評模式或詳或略地復述。(19)錢亦石分析義和團反抗帝國主義運動之所以失敗,主要緣于“‘封建軍閥總督’保護帝國主義‘不怠’”。參見錢亦石《中國外交史》,上海:生活書店,1947年,第103-104頁。陳伯達1946年在書中則這樣揭露袁世凱:“袁世凱……鎮壓人民反對帝國主義侵略的自發運動——義和團運動,而又對外按兵不動……這樣,袁世凱在受中國內部反動派贊賞之后,又再加上受外國人的贊賞了。”參見陳伯達《介紹竊國大盜袁世凱》,黎城:華北新華書店,1946年,第3-4頁。上述著作,牢牢地確立了東南督撫作為鎮壓義和團的反動統治者和出賣國家利益的列強幫兇的政治形象。
在這批著作中,又以當時最為知名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范文瀾所著《中國近代史》最具代表性。相比其他近代史著作對義和團的簡略敘述,范文瀾在這部馬克思主義中國近代史研究的典范之作中,開辟專章論述義和團運動,凸顯了他對該歷史事件的重視。該書在史料征引和史實臚敘方面的長處,一改之前中共理論家對“東南互保”枯燥干澀的政治性批評,顯得更加有理有據、血肉豐滿。但該書最值得注意之處還在于作者對這一事件中東南疆吏與清廷之間關系的著墨。在該書“英帝國主義指使下的分裂運動”一節中,范文瀾首先陳述史實,指出:“五月二十四日清政府對外宣戰,……兩江(劉坤一)、兩湖(張之洞)、兩廣(李鴻章)互約‘凡二十四日以后之上諭概不奉行’,事實上等于以上各省對清政府宣告獨立。”[33](P.350)接著,他歷數李鴻章、劉坤一等人投降英國后對抗清廷中央的種種表現,揭露英國意圖在廣東或者東南扶持劉、張等督撫出任領袖的獨立政府的陰謀,在他看來,“東南互保”的達成意味著英國分裂計劃的初步完成。與此同時他又強調了另外一種看似矛盾的事實,即張之洞堅決撲滅了旨在扶持光緒復位的自立軍起義,李鴻章也堅拒了革命黨人拋出的“兩廣獨立”計劃,選擇堅定地站在清廷一邊。總之,范文瀾既認為中央權威式微和地方獨立乃歷史真實,又看到了東南督撫對清廷既“抗命”又“效忠”的矛盾面相。此種從中央與地方視角對“東南互保”的審視,雖非范文瀾的獨創性解釋,但的確未曾見諸瞿秋白等早期中共理論家的批評視野。(20)范文瀾對“東南互保”事件中中央與地方關系的透視,也確實并非新見,梁啟超早在1922年撰寫的《中國歷史研究法》一書中對此維度即已有過清晰闡釋。梁氏在該書中援引義和團的例子來說明歷史中的“因緣果報”規律,他認為義和團導致的“果報”之一便是“東南互保”,指出東南互保開創了地方對中央獨立的先例,書中稱:“東南互保,為地方對中央獨立開一先例。此后封疆權力愈重,尾大不掉,故辛亥革命起于地方而中央瓦解;此趨勢直至今日而愈演愈劇。……袁世凱即以東南互保之一要人漸取得封疆領袖的資格(直隸總督、北洋大臣),蓄養其勢力,取清室而代之。”參見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84頁。如果從學術史角度追根溯源,此種地方與中央關系視角其實在清末民初的義和團文本中已初露端倪,但講得最直接透徹的還是梁啟超。此后,此類觀點在呂思勉著《白話本國史》、王德亮著《曾國藩之民族思想》等書中亦有所體現。如是,在范文瀾筆下,地方督撫依違于反動的清政府和帝國主義列強之間,造成東南地方處于準割據狀態的后果,因此,無論從“反帝”“反封”或“反軍閥割據”的任一政治標準來衡量,“東南互保”都在被譴責之列。這也使得中共取得政權后的1950年代初期,新一批馬克思主義史學研究者仍在延續此一政治邏輯對“東南互保”予以批判。(21)丁名楠等學者認為東南督撫“掌握東南地方實權、甚至擁有私人軍隊”,企圖將“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割裂開”,以便將“東南各省置于列強控制之下”。參考丁名楠《義和團運動時期的所謂“東南互保”》,《進步日報》,1952年2月29日;金家瑞《帝國主義導演下的“東南互保”》,《歷史教學》,1951年第4期。
面對“層巒疊嶂”的豐富史實,人們總是選擇性地予以記憶,而那些已經消逝卻又有幸進入到人們記憶空間的史實,通常都與現實有著一種或隱或顯的關聯,而且二者的關聯程度往往還決定了“史實”在公眾記憶中的不同分量。客觀地說,相比包容了各階層社會記憶和代表著沉痛“國恥”的庚子事變,“東南互保”作為一種由少數政治精英操控謀劃的政治事件,在近代中華民族記憶的建構史上位置并不那么顯赫。然而,“東南互保”與現實的聯系又是直接而明顯的,梁啟超、呂思勉等民國史家就已經看出了“東南互保”事件代表著地方勢力的崛起,并將民國時期的軍閥割據視作這種地方主義不斷壯大的結果。事實上,除了這一點之外,“東南互保”還有著其他能夠持續引發人們記憶的獨特性,那就是該事件集中地表征了列強與中國、殖民與反抗、中央與地方等貫穿近代中國始終的基本政治主題,具有較強的典型性和符號意義。這就是為什么在清末尤其是民國時期,作為歷史記憶的“東南互保”事件會不斷與聯省自治、反帝反軍閥等政治思潮激蕩,能夠持續地進入軍閥、地方自治團體的視野之中。
另外一方面,我們也都知道,歷史事實是唯一的,但關于歷史事實的闡釋幾乎總是伴隨著時代、政治環境和敘述者立場的變化而變動不居。清末以來各種政治力量有關“東南互保”的闡釋,當然也不會自外于這一規律。軍閥和支持國民黨的南方聯省自治組織均將“東南互保”視作一種有效的歷史資源加以積極利用。他們從常見的“中央”和“地方”關系角度切入,在認可“東南互保”主流評價的基礎上,又從不同角度朝著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加以闡釋,從而使其成為合理化自身行動的護身符。與軍閥和其他政治力量對主流敘述加以利用不同,新興的共產黨人則引入了更加革命性的“反帝反封”話語,并據此對東南督撫的投降賣國和“地方分裂”行徑做出了嚴正的政治批評。中共開啟的這種迥異于主流社會的評價模式,在民國時期并不十分流行,但在1950至1980年間逐漸在學界成為了絕對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