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楚辭》看花襲人的總樞紐作用

劉秋實

花襲人是《紅樓夢》里賈寶玉身邊的首席大丫鬟，在賈府里有姓的丫鬟著實不多，像平兒、鴛鴦、晴雯、琥珀都只是主子根據(jù)自己的喜好給起的“代號”，而曹雪芹特地為花襲人取了“花”姓，意蘊深遠(yuǎn)。周汝昌在《紅樓藝術(shù)的魅力》中點出了《紅樓》文化有“三綱”：一曰玉，二曰紅，三曰情。紅指的就是花，可見花襲人的作用不可小覷。她聯(lián)系著全書眾女兒的命運，在情節(jié)上起著總樞紐作用。在《紅樓夢》中，她是為數(shù)不多以不同身份陪“玉兄”走到最后的薄命女兒，是有始有終貫穿全文、一貫到底的線索人物。

為什么這么說？我們可以從《楚辭·九歌·少司命》入手，將中華“花文化”窺探一下，看看曹公是如何繼承和發(fā)展這一詩騷傳統(tǒng)，又是如何巧妙地將象征人物“花襲人”從結(jié)構(gòu)、內(nèi)容到主題、思想等方面展示給讀者的。

一、“襲”字考釋出新意，“觸及”全書大問題

我們先從這個“襲”字入手，來考察一下曹公對花襲人這個角色的性格定位。《辭海》對“襲”字的解釋有這樣七個：一是衣物的全套，二是衣上加衣，三是相因、繼承，四是合、和合，五是掩襲，六是竊取，七是觸及（夏征農(nóng)，陳至立主編：《辭海：第六版縮印版》）。筆者通過研究發(fā)現(xiàn)，曹公在創(chuàng)作《紅樓夢》時，善用一個字來精準(zhǔn)概括這個人物的基本性格，也通常在行文中巧妙地將提示或暗示暗藏其中，比如“慧紫鵑”（第五十七回）、“俏平兒”（第二十一回）、“呆香菱”（第六十二回）、“勇晴雯”（第五十二回），都是回目中重點指出的。而中華漢字博大精深，每個字并不只有孤立的含義，而人的性格也是多面的、審時度勢的，有變的部分，也有基本固定的方面。據(jù)此筆者歸納出“字義性格法”，即曹雪芹為人物量身定做的姓名和鑒定詞的全部或部分含義，通常會作為這個人物在不同場景下表現(xiàn)出的不同性格，以此來幫助我們解釋和理解紅樓人物命運的基本走向以及小說的思想藝術(shù)特點，大家可以從花襲人入手，一窺究竟，下面選取幾個釋義進行分析。

（一）衣物的全套

襲人對寶玉的照顧可謂周全倍至，寶玉去上學(xué)，襲人早早就把“書筆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第九回）。

（二）相因、繼承

“因襲”是也。襲人“襲”的是何禮？是封建禮教中的“忠肝義膽”，經(jīng)常規(guī)勸寶玉“用功讀書”，走“仕途經(jīng)濟”，才有了精彩的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三）觸及

《楚辭·九歌·少司命》：“芳菲菲兮襲予。”王逸注：“襲，及也。”好一個“及也”，及何？觸及主題，襲及主題。什么主題？“花落水流紅”“落花流水春去也”之《紅樓夢》大主題。“芳菲”又是何意？芳菲是花草，是花香，也就是“花氣襲人知驟暖”，芳菲綜合起來看就是（花草）芳香而艷麗，襲人的“賢”當(dāng)是指性格中的“芳香”，這種芳香可不是那才子佳人小說中的“俗香”，而是周老詩下對“芳”的贊嘆：“秋芳豈是那春香，涵泳還須細(xì)品嘗。”一字包含真、善、美，落花流水不尋常。而《九歌》中的芳菲也正是秋蘭發(fā)出的芬芳，觸及主題，香飄不已。

再說艷麗自不必贅言，襲人雖不及晴雯那般光彩照人，卻也是“模樣兒自然不用說的”（第三十六回薛姨媽語），“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第六回賈寶玉眼中），可見曹公不經(jīng)意間，就把情節(jié)和人物性格“安插”在了中華文化的大框架下。《楚辭》是也，“詩騷傳統(tǒng)”是曹雪芹進行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的基本文化精神，用典和深意隨處可見，性格流動在字里行間。

二、“賢”證性格字義法，“大穿”薄女百零八

翻開《辭海》，“賢”字共有七個含義，我們來簡單過目，對比分析：

（一）才能、德行好。此襲人真實寫照，毋庸贅述。

（二）善。襲人對寶玉無微不至，從家族、從寶玉的角度大公無私，盡職忘我，是上善若襲也。

（三）尊崇;器重。《禮記·禮運》：“以賢勇知。”此可為襲人之敢于向王夫人直諫又巧妙聰慧一面作注。

（四）多，勝。此意足可證明襲人付出多、想得多，周到體貼，也是寶玉在第六回中所感—自此視襲人更與別個不同。此處脂批四字：“伏下晴雯。”正有后文晴雯撕扇子一回，吃醋說寶玉與襲人過度親密，自己早就看不下去，此回后又跟了一句“襲人侍寶玉更為盡職”，也足見寶玉對襲人偏愛有加，再無他話。

（五）通“艱”，艱苦，勞。后稱勞于公事為“賢勞”，有贊譽之意。此又是襲人真實寫照一例。

（六）對人的敬稱。如：賢弟、賢妻。合襲人之品行。

（七）車轂內(nèi)端用以貫穿車軸的大孔。鄭玄注：“賢，大穿也。”此解甚妙。讀者仔細(xì)，襲人其實既是穿起正冊、副冊、又副冊和芳官等十二個戲子等眾女兒的靈魂人物，又是從端午到重陽八十回后寶、黛、釵、湘、麝等與寶玉緊密相關(guān)女兒們的結(jié)局走向和重大事件的樞紐關(guān)鍵，更是集玉、花、人文化三綱于一體與寶玉這個餞花人遙遙相對的“中樞神經(jīng)”。

由上證之，襲人之“襲”核心在“觸及”紅樓的大主題，而曹公授予她的這個情榜的鑒定語“賢”，乃是從結(jié)構(gòu)上而言，是“大穿”也，也就是貫穿全書的“線索人物”“樞紐人物”。

三、樞紐人物花襲人，飛花逐水落香塵

（一）秋蘭兮蘼蕪

從小說內(nèi)容上來看，襲人的總樞紐作用表現(xiàn)明顯，梁歸智先生概括稱“影射法”，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脂批說的“晴為黛影，襲為釵副”，而我們從中華“花文化”出發(fā)，這些情節(jié)的安排從《楚辭·少司命》中可見一斑。

我們說“空云似桂如蘭”是花襲人的判詞，“開到荼蘼花事了”是麝月的花名簽，蘅蕪苑是薛寶釵的住處，而少司命中這第一句“秋蘭兮麋蕪”一下就點出了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

“秋蘭”對應(yīng)“似桂如蘭”，“蘼蕪”對應(yīng)“麝月”和“寶釵”。我們知道襲人最后是嫁給了優(yōu)伶蔣玉菡，留下的是“好歹留著”（脂批）的麝月和“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的薛寶釵，二人是共同侍奉寶玉。寶釵是妻，麝月相當(dāng)于妾。而“秋蘭”有很深的隱喻在里面。《辭海》對蘭的解釋，有蘭花、蘭草之分，蘭草即澤蘭，多年生草本，全草供藥用。《楚辭·離騷》：“紉秋蘭以為佩。”因蘭花種類繁多，也有四季蘭等，不止在秋季開花，而《楚辭》中多以蘭草做佩飾，并非指花，蘭草和蘭花也有諸多區(qū)別，故可知此處“秋蘭”當(dāng)指可入藥的蘭草，這樣一來甚妙。你道“澤蘭”是甚藥？是主治“乳婦內(nèi)衄，中風(fēng)余疾，大腹水氣，四肢浮腫”等之癥的草藥，也就是跟哺乳期的女人病癥有關(guān)，看來賈母、王夫人、賈寶玉認(rèn)定的這個“準(zhǔn)姨太”（花襲人）在象征意蘊上是有跡可循的，這便是“似桂如蘭”的一個引申義。但判詞中前綴是“空云”二字，正點出其“有運無命”，未能與“公子”結(jié)合的人生結(jié)局。

再看“蘼蕪”作何解釋？《本草綱目·草三》：“蘼蕪，其莖葉靡弱而繁蕪，故以名之。當(dāng)歸名蘄，白芷名蘺。其葉似當(dāng)歸，其香似白芷，故有蘄、江蘺之名。”古樂府《上山采蘼蕪》：“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曹雪芹依然是反用典故，把襲人和寶釵未能給寶玉生子與“秋蘭”“蘼蕪”的象征寓意進行對比，映襯出命運的不可捉摸。而古樂府這首“采蘼蕪”，正是寫了“棄婦和故夫偶爾重逢時的一番簡短對話”，全篇表現(xiàn)出“故夫和棄婦久別后再會的互傾衷腸中流露出的內(nèi)心痛苦”。這個典故與八十回后蔣玉菡和襲人解救落難的寶玉又服侍寶玉和寶釵二人有某些詩意化的映襯，當(dāng)然曹雪芹是用寫詩的方法寫小說，切不可用“形式邏輯”對照上文典故坐實了去看，襲人固然不是寶玉給“休”走的，其中的故事應(yīng)該紛繁復(fù)雜。但是久別重逢“訴衷腸”的場景，應(yīng)該有古樂府中所提及的意蘊，也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一種詩性體現(xiàn)。

再看“蘼蕪”的性狀：“細(xì)葉芎藭，葉似芹，叢生，七、八月開白花。根莖可入藥，治婦人無子。”（屈原：《九歌六·少司命》賞析，豆丁網(wǎng)）似芹，白花，入藥，治無子，這說的正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的薛寶釵呀！還記得蘅蕪君的冷香丸嗎？是“四季的白色花蕊做成”，這“蘼蕪”和“冷香”二者“都是白花”“皆可入藥”，正是薛寶釵的象征;而“治無子”也有隱隱對“金玉姻緣”的“嘲諷”和“無奈”。若是一般世俗情況下寶釵、麝月這么好的妻妾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卻偏偏遇上了賈寶玉這個“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的“情癡情種”，故而這個“治婦無子”就顯得凄涼。

（二）綠葉兮素華

“素華”也就是白花，“華”此處應(yīng)該讀陰平，跟“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讀音相同，都是通“花”，也是暗指清一色喜歡素雅的薛寶釵。而且“綠葉兮素華”是接著上文來的，也是說“蘼蕪”在綠葉的映襯下開著“雪白雪白的花”。

我們知道，蘼蕪是七八月開花，這個時間很有說道。據(jù)研究者和脂批透露，八十回后寶玉和寶釵成婚是在端陽節(jié)，也就是五月;而寶玉“懸崖撒手”“棄寶釵、麝月”的日子當(dāng)是“重陽節(jié)”，也就是九月。那么這個七八月也正是可以孕育子嗣的時節(jié)，曹公埋下的這個寓意看來很深，滿滿的都是叫人感到揪心的惋惜和無力的喟嘆。

“蘅蕪”為何物？蘅蕪，乃香草名。《拾遺記·前漢上》：“帝息于延涼室，臥夢李夫人授帝蘅蕪之香。帝驚起，而香氣猶著衣枕，歷月不歇。”徐夤《詠夢》：“文通（江淹）毫管醒來異，武帝蘅蕪覺后香。”這是用了李夫人夢中授武帝之香草的典故，“香氣猶著衣枕”是不是讓大家想起第八回薛寶釵小恙梨香院，“寶玉此時與寶釵就近，只聞見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此處有蒙古王府本側(cè)批云：“這方是花香氣襲人正意。”好一個“香氣襲人”之語，不是“攻擊人”之語，仔細(xì)這處處有“襲人”，穿針引線人。再看后面寶玉問道：“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從未聞過這味兒。”甲戌本側(cè)批又云：“不知比群芳髓又何如。”群芳，就是“芳?xì)庖u人”，就是“芳菲菲兮襲予”。

如何理解花襲人這位“線人”的“大穿”作用，且看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蕓軒》：“（己卯本回前批）絳蕓軒夢兆，是金針暗度法。夾寫月錢，是為襲人漸入金屋地步。”周校本有汝昌老的評批語：“回目中‘驚夢’，梨香院應(yīng)皆初筆。后因?qū)φ糖蠊ざ慕裎模@夢實承牡丹亭而來。”前文有武帝驚起因香草，此處亦有“驚夢”因“冷香”之起的寶釵，后面黛玉、湘云、鳳姐、薛姨媽、王夫人等情節(jié)皆由襲人巧妙穿起，又涉及襲人若干“重要問題”。

再看這“綠葉兮素華”也該“有所表達”了。據(jù)梁歸智先生考證，“綠肥紅瘦”其中“綠”指居住在“幽窗棋罷指猶涼”瀟湘館的林妹妹，“紅”指“只恐夜深花睡去”以海棠花為象征的史湘云。按此悟證，這“綠葉兮素華”正好是“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的黛玉和寶釵。這也正符合黛玉、襲人相繼離開寶玉的情節(jié)設(shè)計，《楚辭》說：“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綠葉在前，素華在后，也就是“玉帶林中掛”在前，“金簪雪里埋”在后，黛玉先淚盡而亡，然后只剩寶釵孤獨守寡;而“綠葉”句在前，“芳菲”句在后，也特別說明了黛玉是早于襲人離開寶玉的，黛玉之死應(yīng)該是在賈府?dāng)÷渲埃彩窃趯氂衽c寶釵成婚之前，由于種種復(fù)雜原因而死去。相比之下，襲人應(yīng)該是在賈府?dāng)÷渲螅捎诙喾秸蝿萘图易宥窢幍年P(guān)系，而被迫嫁給蔣玉菡，因為寶玉與寶釵成婚八十回本中還有多處元妃賜婚的伏筆，所以賈家當(dāng)時還有元妃庇護，不可能被抄家，這樣“綠葉”“芳菲”就詩意化地揭示了幾個主要人物的基本情節(jié)走向和性格邏輯。

襲人的“總樞紐”作用和“大穿”功能并不是說她會越俎代庖、搶了主角的風(fēng)頭，她依然是個薄命司中又副冊里的“小人物”，但“小人物”有“大作用”。曹雪芹對花襲人的設(shè)計有全局性安排，盡管寶玉在思想上與花襲人有著強烈的沖突和不可調(diào)和，但花襲人從一個“通房丫頭”的層面上，從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主題、思想層面上的鋪墊和象征，已經(jīng)保質(zhì)保量完成了她的使命。

通過《楚辭·九歌·少司命》這首詩歌，我們也可以管窺出中華“花文化”的象征寓意與詩性邏輯。不論是不是巧合，抑或集體無意識的結(jié)果，這里面的“秋蘭”“綠葉”“素華”“芳菲襲予”和“須云”，都讓我們用詩性的眼光和視角去重新審視一部詩意的小說。愿襲人這個“觸及主題”“大穿眾女兒”的少司命仙女，能給你更多的啟迪，“穿起”（“賢”字的釋義）和“觸及”（“襲”字的釋義）更多《紅樓夢》里的真故事、真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