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瑩


王堯的《民謠》(《收獲》2020年第6期)承接了回憶性敘事尤其是鄉土回憶的傳統。一方面,在城市化的大潮中,都市文學日益成為當下文學的“主流”,傳統鄉土文學在漸顯式微的情形下,《民謠》則重返文壇,以回憶性書寫再現一段鄉土味的中國歷史變遷,帶領讀者重返故園,再一次靠近心靈之根。另一方面,王堯以回憶性敘事所特有的詩化藝術,讓《民謠》迥異于都市文學的過于世俗化傾向,重返“詩意的寫作”。一如他在第六屆郁達夫小說獎審讀委會議上所提出的“新小說革命”的觀點,并力圖去寫一本“異質性”的小說。那么《民謠》作為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正是他“新小說革命”的一次嘗試。《民謠》采用回憶性書寫,利用少年王厚平的視角,帶我們領略了村莊的世事滄桑、歷史流轉,給我們展現了他鄉的詩情畫卷。
一、童年回憶中的鄉情眷戀
中國現代作家在對自我童年的觀照和反思下回憶過去歲月,構成了中國現代小說回憶性主題的一個主要形態。這一現代小說主題的興起和發展與整個現代文學史的歷程具有同步性。20世紀初期,以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開啟了作家對童年的眷顧與回憶之門,冰心、王統照緊接其后,創作了一批帶有童心、童真的回憶性作品,到了20世紀30年代,京派作家沈從文、廢名和東北作家蕭紅、端木蕻良等人也創作了大量回憶童年的小說。童年的往事也始終伴隨著王堯,他在創作《民謠》時曾說:“故鄉是我寫作中的一粒種子,也是這粒種子最初的土壤。因為有他鄉才有故鄉。我小時候生長的村莊,夏天到河里取水,冬天去滑冰,有時會坐在碼頭看船,那里有陽光,夏天燙屁股,但其他季節有點暖。這促使我寫下了太陽像一張薄薄的紙墊在屁股下。”
歸依童年成為人一生中普遍的情感存在,對作家來說更是如此,童年回憶是無窮無盡的,每個作家的表達方式也不同。對王堯來說,追憶童年的描繪首先將筆觸伸向了兒時的樂園,在此中回憶兒時的樂趣以及親情的延續。而對少年王厚平來說,故鄉的存在如同一首優美民謠中所呈現的一方樂園,就如同魯迅的“百草園”和蕭紅的“后花園”,王堯的童年回憶就浮現其中,在小溝邊的河坎上,“我四仰八叉壓在亦黃亦青的草地上,在最愜意的時候,我會感覺地上的茅草在我手指之間長出茅針。茅針就是茅草的尖尖,從地上拔出來,小心翼翼剝掉外面的一層,柔韌的尖尖是我們這個季節的零食”(《民謠》,《收獲》117頁)。在曬谷場,“不用天羅地網,用篩子就行了。先把篩子平放在曬場上,再用筷子長短的樹枝將篩子的一邊撐起,這樣麻雀就可以進來了,樹枝著地的一端扣根長繩子,我們牽著繩子的另一頭,坐在隱蔽的地方,等待麻雀的光臨”(《民謠》,《收獲》168頁)。王堯借助這些充滿童真童趣的片段,帶我們回到了那個簡易的樂園,吃茅尖、割草、捉麻雀、吃凍丁丁。殊不知,這些不起眼的事物在那個年代是孩童們不可多得的樂趣,這樂趣則增強了小說所呈現的樂園氣息。
童年樂園的存在,長輩的愛與呵護,溫馨的鄉鄰之情以及淳樸濃郁的鄉風鄉俗,一點一滴都深深地鐫刻在少年王厚平的心里,使他在此后行走異鄉時,時時眷顧、回味。
二、鄉村中的世事變遷
鄉村中唯美般的樂園,雖是個靜止的狀態,但是鄉村又是一個隨著時代、社會變動而變動的存在,這些變動會時不時地打破童年心靈的寧靜,甚至說會帶來一些惶惑與不安。王堯筆下的鄉村世界并不是一成不變,永遠靜謐的,而是隨時代行進的,在歷史的漩渦中不停地流轉,刻下了歷史行走的足跡,時代的烙印散落在村莊的角角落落,尤其是那座飽經滄桑的房子—胡鶴義父親發家的房子,那是一座令萬千村民羨慕的房子:“它的外部形狀像一個‘凸’字,站在外面看,似乎是三幢房子的結構,進了門,中間是一個宏大的廳堂,兩側門分別有三根像大人腰一樣粗的木柱子。從廳堂北門進去,是一個花園般的天井,兩側是東西廂房,走過小徑,就是胡家的堂屋,接待客人的地方。第三進是主人的起居之所。”(《民謠》,《收獲》114頁)曾經的鄉村豪門之宅如今已經破落不堪,失去了往日的威風,曾經的東院改成了村莊的小學,門前的空地成了供銷社門口,如今又成了方小朵父女的宿舍,曾經的糧倉變成了供學生讀書的教室。這不僅僅是一幢普通的房子,它更是歷史的見證者,見證了村莊的變化,歷史往往在不經意之間被記錄。王堯就是用這種普通的小物件或是村落名稱的變化,或是小小的第十三塊石板,抑或是一幢充滿記憶的房子去記錄村莊的變遷,將村莊的歷史悄無聲息地給我們展現出來。
家族的沒落,人事的變遷,甚至那個打破村莊寧靜的政治形勢都在向我們展示著:村莊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它隨歷史的變動而變動,這些變化敲擊著人們的心靈,在他們平靜的內心激起層層波瀾。
三、童年敘事的詩言詩境
王堯在小說中塑造了這個美好的牧歌般的鄉村世界,同時也傳遞了鄉村世事變遷的無奈與傷感,而這些都是借助回憶性的視角展開的,在回憶展開的過程中,《民謠》呈現了別樣的藝術風致。
(一)詩意的語言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透過文學語言的表層,可以把握作家的喜怒哀樂,了解作家對周圍事物的看法,感悟作家的情感寄托。”《民謠》中的語言清秀雋永、意境深刻,讀完讓人一下子想到了沈從文的湘西世界、廢名的竹林桃園。尤其是開篇第一句話:“我坐在碼頭上,太陽像一張薄薄的紙墊在屁股下面。”這句話仿佛讓人身臨其境,自己便是那坐在碼頭邊的少年……
《民謠》的語言詩意蔥蘢、清新典雅、自然樸素而不失新意,這種語言風格形成了作家獨特的敘述語境,折射了作家的心理訴求。小說多次寓情于景,潤物于無聲,小說借助景物描寫作陪襯,避免了直抒胸臆帶來的不快,又能夠很好地表達人物的情感。文中不論是清新靜謐的清晨,還是炎熱空洞的夏日暮色,這些獨特的環境氛圍襯托了人物的心理及情緒。就像開篇第二段中:
“河水特別清澈時,你可以看到臨近岸邊的水草也在水中微微的向東傾斜,小魚在水草之間游弋。水面上的寧靜不是魚兒的漣漪打破的,是最早有人到碼頭淘米的聲響。淘籮在水中晃動,蕩漾出夾帶塵埃的米水。這時,有魚兒過來了。你屏住呼吸,將淘籮輕輕沉入水下,魚兒進來了,吮吸著乳白色的米水。不急,再過幾秒,瞬間你將淘籮提出水面,三五條小魚兒在米上跳躍。米水在河里散開時,如云如絲。”(《民謠》,《收獲》112頁)
此處描寫了清晨人魚嬉戲,既寫出了小魚的歡樂,又表現出村子里村民生活的簡單、無慮。人與景在寥寥的幾筆中,達到天然的和諧。王堯用自然樸素的語言恰到好處地將村莊清晨的光景描繪出來,那寧靜的早晨,那清甜的河水,那靜謐的村莊,那行走的人們……使小說煥發光彩。
(二)詩意的境界
《左傳》云:“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其中的“文”就是語言的藝術性,而《民謠》之所以備受關注的原因,除了語言雋永深刻、充滿詩意之外,最根本的還是通過語言所營造出的詩意的氛圍。《民謠》的語言詩意靈動、意蘊無窮,詩意性語言的本質下是作者塑造的詩意的境界。
1.美好的現世家園
王堯的小說充滿詩意,一方面是對詩意情景的構建,另一方面則是得益于他文章中獨有的意境。這意境如宗白華所說,“是情與景的結晶”,“藝術家以心靈映射萬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現的是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鶯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這靈境就是構成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意境’”。王堯將小說中的人物與自然風景融合在一起,達到一種水乳交融的和諧狀態。
在《民謠》中,村莊環境優美、自然和諧,村與村之間、舍與舍之間和睦相處,而故事就發生在這樣一個遠離城市喧囂,擁有自己小天地的村莊里。村民們在此安居樂業、和睦相處。小說按地域劃分,詳細地寫了幾個地方,有承載著外公回憶的西曲口,有寄托著奶奶風光的女廟巷,有記錄著爺爺年輕的陶莊,有回憶著曾祖母的石板街,還有記載著鉆井隊與巧蘭愛情的東泊……每一個地方都有自己獨特的景色,女廟巷、石板街、西曲口、東泊等地已經成為村民們美好的現世家園,他們遠離紛紛擾擾的城市,祖祖輩輩都在此生活,逍遙自在。王堯用樸素的語言,呈現了一個古樸、淡雅、寧靜的村莊,描繪了翠竹、桑田、木橋等柔美的意象,塑造了一個美好的現世家園,從而營造出別具一格的意境美。
2.永遠的精神家園
王堯的《民謠》意蘊豐富,有對歷史的追憶與思考,有對童年的回憶與眷戀,還有對精神世界的追尋與暢想。但是最重要的應該是對鄉間生活的人情美的挖掘和對田園生活的意境美的營造,從而寄托都市作家的精神追求和內心情感。在《民謠》中,王堯塑造了一個生機勃勃的精神家園,竹林、翠竹、小橋、石板、夕陽組成一幅幅美景。作為象征化的精神世界,王堯在這里傾注了一切,他將自己的童年回憶、內心的向往與追求以及對現實世界的不滿通通澆灌在這精神花園中。文中女廟巷、石板街、西曲口、東泊等恰似現實世界的縮影,象征著階級的女廟巷,代表著愛情的東泊,充盈著親情的西曲口和石板街,作者正是通過這些,尤其是那些充滿風土人情的田園風光,將自己內心的陰郁和對歷史的不解通通遣散。
王堯通過對《民謠》的深情創作,是為了給我們展現他內心的精神世界,“他筆下的山山水水并不單單是一種田園美色,而是一種具有隱喻意味的符號,一種飽含深情的精神視野延展”。女廟巷、石板街、西曲口、東泊體現的是安詳的社會環境,翠竹、石橋、夕陽、蜜蜂則體現了靜謐的田園生活。通過這些社會環境和田園生活的描繪,我們可以看出王堯所追尋的人生境界,那種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人生理念。王堯筆下的社會并不是沒有沖突和矛盾,而是作者用自然的筆觸強化了生活在精神家園中的地位,那些矛盾、沖突都被淡化,和諧被賦予了至高無上的地位。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發現《民謠》這部小說是在當下的城市化進程中,王堯作為一個游子對故鄉的眷戀與回顧。同時,他也從一個學者的角度表達了對傳統鄉土即將失去的無奈與反思。從這個意義來說,王堯的《民謠》是一首對中國傳統鄉土溫歌般的“民謠”,同時他也代表了21世紀以來鄉土作家們對城市化進程之下即將失去的傳統鄉土世界的最后回眸和深情眷戀。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1年度山東省社會科學規劃研究項目“新世紀中國鄉土小說研究”(項目編號21CZWJ06)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