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薇


恩施本土作家徐曉華在《那條叫清江的河》中構建了一個既封閉又充滿神奇魅力的鄂西小鄉村,在這部作品中,“清江河”是其反復出現的一個重要意象。從“清江河”這一中心意象出發,闡釋了徐曉華是如何以“清江河”意象為中心來構建他的鄉村民族文學。
逐水而居是人類的天性與生存法則,世界上那些偉大河流孕育了人類文明,催生了各種文學藝術。中國是名副其實的大河文明之國,書寫河流是一個古老而恒久的文學母題。現實中,“清江河”孕育了土家族文明,滋養無數土家兒女。而在《那條叫清江的河》中,“清江河”作為一個反復被提及的意象,就像一條主線,將本書16篇散文緊緊地纏繞在一起,在我們面前展現了一個既封閉又充滿神奇魅力的鄂西小鄉村。作家徐曉華,恩施人,生長在清江河畔的一個小山村,清澈又激蕩的清江河是他最初的嬉戲之地,自然而然地對他的文學創作產生影響。弗萊在《作為原型的象征》中也曾說:“像海洋和森林這樣的自然物質的普遍形象反復出現在大量詩作中并不能看成是‘巧合'。”徐曉華這部作品對清江河的詮釋,不僅僅是對他童年記憶的簡單復制。實際上,“清江河”意象已經經過了他的加工處理,衍生出了更加豐富的內涵。徐曉華寫出了清江河邊的居民與它的依存關系,忠實記載了土家人踏浪而歌的生活圖景,展現了以清江流為依托的民俗風情。
一、精神原鄉的生命隱喻
水是創世的母題,是很多少數民族創世神話中經常出現的。所謂創世神話,是對宇宙世界的領悟,映射人類存在的意義。而河流與神話、史詩緊密相連,成為少數民族文學中反復出現的審美意象,“清江河”就是符合上述條件的審美意象。
所謂“審美意象”是創作主體“細微復雜思想感情的載體,它的反復使用暗示著創作者內心有所指向,象征著感性觀照之外的更為普遍的意義”。少數民族審美意象自身已經附著民族、宗教情感,源于該民族在自己地域的生存需要,是“少數民族的祖先在恍惚冥漠的原始世界,于生命體驗與宇宙萬物之間構擬出來的一種意向性關聯”。
水是滋養人的,作者的成長與水有脫不開的關系。“清江河”作為一個完整和鮮活的審美意象,形成的心理過程除了與作者從小生活的自然地理環境相關,更重要的是“清江河”代表精神原鄉這種觀念積淀在作者意識深處,河流孕育生命的根深蒂固的集體無意識。《那條叫清江的河》的故事最后,清江河邊作者的故鄉是被淹沒了的,作者如果不進行記錄清江河邊的風土人情,故鄉就會被世人慢慢遺忘。精神原鄉的失落,歷史的不可逆,時空的分裂,給作者帶來無家可歸的失落感和喪失感,并由此產生了一場對和諧的、美滿的、永恒的精神家園的追求。清江河是作者手中串聯的一根線,將現實世界和超越現實世界串在一起,提供的是一個能夠供作者和讀者思念的精神原鄉。而清江河在作者眼中,是一座通往過去的橋梁,一位見證現實的目擊者。而清江河憑借它的地理優勢以及充足的水、食物以及生產生活材料,河水平穩、豐沛為住民的豐收、富足提供了保障,清江河成了一個慷慨的提供者。
河流作為原始意象在少數民族作家文學書寫上呈現出來的是一個有著明確喻指的象征空間,河流“聯結著深層的民族文化和民族審美意識,暗示著民族的過去,也預示著民族未來的情感走向”。可以說每個民族都有一條象征母族文化的河流,而從這條河流的變遷與發展,能夠看出這個民族的文化與發展歷程。這條河流也是民族生存歷史的集體記憶,是民族的精神原鄉。這里借用馬明奎在《多民族文學意象的敘事性研究》一書提出的“場域”概念,“場域”是“原型意象向實際環境的異延,是走向題材和世界的第一步,作為生命意志及其敘述意向發生的處所,既是遠古記憶及靈感體驗的空間性綿延,也是本體性審美向對象、人物和事件的時間性索引”。河流場域即是從河流原型意象處獲得全部意義和關系,是主體呈現生命意志的心理空間以及自我表象。“清江河”對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來說,無疑就是這樣一條河流。
作品中的諸多人物也表現出了對清江河的依戀、對故土的熱愛、對清江河難以割舍的情節。書中的“我”在外學業有成,但是畢業后選擇回到偏遠的家鄉,回到故土,小時候的“我”被清江河哺育,長大后的“我”回鄉建設,就像清江河水不會倒流一樣堅定自己的心意。曾經遠渡重洋前往日本留學,因家園蒙難毅然舍棄日本女友,回到河邊利用水車開設面坊辦起學堂的五爺爺;退伍后帶著媳婦回鄉,會拉二胡的鐵匠等,在“清江河”這一敘事地域空間中,他們成為民族文化精神與人文精神的寄托,成為眾多角色的情感寄托,成為作者以及整個清江河流域人民的精神原鄉寄托。
二、生與死
瑞士心理學家榮格認為:“情結一般是由創傷造成的,并且每種情結又都根源于一種原型。”徐曉華經歷過親人朋友離去,聽過清江漢子們的悲歡離合,也跟隨放排工征服過激流,他對人世間的滄桑與生命的無常體會是非常深刻的,通過死亡來認識人的現實處境,對歷史進行反思,映射的是對現實的關懷。
對于徐曉華來說,清江河邊的生命,不論是鮮活還是死亡,無疑是帶著詩意的,帶著溫暖和浪漫的。
河流對很多人來說意味著危險和死亡,但也意味著富足和生產,擁有生的希望,它是死亡確認者,但也隱喻著重生。而清江河代表著土家人“向死而生”的樂觀豁達和“長歌當哭”的舉重若輕。書中從慶意口中道出清江河與生命、醫學的關系用了這樣一段話:“大河如人,河水如血,水道如經絡,深潭是肺腑,灘是生死穴,水之疏浚緩急,一如人的寒熱燥火,岸狹則水激,淤清則水暢,病來如漲水,病去如開閘。”將清江河比作人體,清江河奔涌不息,就代表著生的希望奔涌不息。書中的“我”是被清江河哺育的,“清江河就成了我的乳娘,河水是我咽下的第一口乳汁”,“河水灌注在我的血管,每一滴血里都有河水的溫情”。河邊其他人也和“我”一樣,被清江河賦予生命,“村莊里每一個生命的降臨,都是清江河孵化的一尾游魚,遇水而生,順水而長。河岸似弓,激流似箭。添丁加口,讓生活的弦繃得更緊了”。帶給人們生的希望的同時,清江河的洶涌暗流也帶來死亡事件,書中秦老師的獨子、排工水老鴉、何渡子媳婦碧桃、大善人何大肚子等人物,都亡于清江河,死亡這種狀態被徐曉華以多種不同的樣式展現著,卻沒有恐怖氣氛,有的只是為年輕而充滿活力的生命的逝去的痛惜和作者想通過死亡展現的對人心靈的凈化。
河流承載著死亡,河流與尸體,二者是靜態的意象,而尸體漂浮在河流之上,組成一組畫面時,就會產生震撼人心的動態效果。對于漂浮在河面的尸體,土家人稱之為“水打棒”。“溺水而亡的人,會沉入水底幾天,到肚腹發脹就浮上水面,隨水流而去,與水上漂浮的木頭、樹兜并無兩樣。這便是‘水打棒’的來由。這叫法,把尸體與生命剝離了,當一根柴禾,一截枯草,甚至是一個包裝盒。”書中的何大肚子,在撈到“水打棒”之后,會就著河水清洗,然后對每具尸體進行儀式般莊重的殮尸、登記等程序,對尸體的認領和運走都出力。何大肚子的這種儀式,古老且具有傳承性,代表的是少數民族對生命的敬畏和尊重,但“儀式是最具權威的族性和歷史記憶形式”。清江河漂流下來的每具尸體都帶著各自的生命故事,但“水打棒”這個稱號,無疑剝奪了他們的不同,而統一貼上了一個毫無感情色彩的標簽,何大肚子的行為,是幫助這些尸體找到他們的生命意義。
三、文化共存與民族文化認同
民族認同是“民族的自識性,是個體對本民族歸屬的認知承認和情感依附”,對于少數民族作家來說,“認同危機”是需要面對的問題,源于作家面對的是現代化、多元化格局,所以在認同的文化根脈上有一絲動搖。民族文化認同的構建在少數民族作家這里是對自身民族身份的認同,根本上是“基于個體自身對認同于某個群體的心理需求”,屬于這個民族或族群的“代言人”,這種“自覺承擔的社會使命”,也存在于作家創作的潛意識里。
對堅守傳統這個問題,作家是審慎的,書中描寫的水布埡水利樞紐工程的到來,猶如歷史的滾滾車輪碾過,把河邊的村民們打了個措手不及,打魚的將會沒有魚打、種田的將會沒有田種、打草紙的將會沒有竹林,怎么生活?村民們后期接受移民政策,經受住了農耕文明和工業文明的沖突,也承受了社會前進和發展必經的陣痛。而“我”的父親,在得知自家祖墳也會被河水淹沒之后,選擇了加固祖墳,讓祖輩們留在原地。清江河邊的人民以開放的態度、積極進取的精神從河邊走向巖坎,走向更廣闊的天地。這是土家人堅強韌性、自信樂觀的民族精神,清江河邊的土家人,秉持的是一種開放、包容的態度。
關于民族文化差異與隔膜的問題。在《那條叫清江的河》中,作者構建了一幅現代離散社會里的家園牧歌。“清江河”就像一個玻璃罩子,玻璃罩子的風貌和生活在其中的居民的生活狀態都能夠在作者身上帶來影響,會構成創作主體的“潛意識”。徐曉華在這種潛意識支配下,借助小時候生活環境中的河邊人與巖坎人,外出求學后的恩施人與其他地區的人之間的區別來表達少數民族文化差異與隔膜,“清江河”在小說中不只是地理空間的差異,它還象征著不同文化觀、倫理觀、價值觀的交融。而在書的最后,清江河因蓄水漲起來后,曾經的巖坎變成了河邊,“清江河”變成了二者之間的交叉場域,曾經割裂的二者呈現出交融的場面,作者想表達出的是交融過程中的裂變與陣痛盡管在所難免,但加強不同文化間的交流溝通和彼此尊重才是最重要的。
徐曉華的人生經歷、生命感悟都與清江河有關,他所擁有的濃烈的現代家園意識、哲學意識、文化意識與生命意識強化了河流意識。書的結尾,蓄水后的清江河變得平緩、寬闊、柔美,吞噬了作者曾經的家園,把曾經的險峻和暗流都隱藏在了它的最深處,仿佛把過往一切都深藏水中。即使曾經我們依戀的“清江河”在物質上消失了,作家的書寫也不會隨之消亡,曾經的“清江河”已經存在書中,在徐曉華的想象建構里滔滔地流淌著。“清江河”是土家人的家園之所在、根脈之所在,后人對它的書寫也不會停止,會一直延綿。書的結尾,土家人接受了水利工程改造,認同了自己身份的轉變,表明了接受新事物、接受大融合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