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蕾

沈從文的初戀被學界認定為是影響其創作的“重要”事件,劉洪濤曾提到“沈從文在湘西曾鐘情于一個馬姓女子,結果被她的弟弟騙走一筆巨款”。王愛文將翠翠和儺送的故事與沈從文和馬澤惠的關系進行互文比較,“探究《邊城》中主要人物形象翠翠、儺送和老船夫的創作原型,管窺沈從文的初戀在《邊城》創作中的潛在影響”。但筆者認為,不應簡單將沈從文的初戀做“事件”“原型”式的索引處理,而更應從個體心理創傷及心理影響的視角將作家“女難”經歷與創作心理體驗聯系起來考察,這可以成為解讀沈從文早期小說及《邊城》創作心理的動因,發掘其情愛書寫藝術價值的一把鑰匙。
一、關于“女難”的考據與沈從文的“女難”初戀
“女難”一詞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經翻譯日語文學作品時傳入,含義即為情愛關系中男性因女性而感受到痛苦。“女難”一詞在中國文學領域出現,最早是1921年《小說月報》第十二卷第十二期夏丏尊翻譯的國木田獨步創作的小說《女難》。王向遠在《日本文學漢譯史》中提到:“《女難》的題目,夏丏尊是照日文直譯的,若意譯則是‘女禍’,即‘女人是禍水’的意思。”小說講述的是“我”從小就被告誡要提防“女難”,從十二歲起三次與女人糾葛,最終害了眼病,淪落為乞丐,成為盲眼的吹簫人。1927年開明書店出版《國木田獨步集》,其中有夏丏尊的《關于國木田獨步》一文,簡要介紹了國木田獨步妻子佐佐城信子與其結婚不足一年即棄其而去,這帶給他“獨步的煩悶,真是非同小可,曾好幾次想自殺。他的日記中,留著許多血淚的文字”,“此后的獨步,壯志已灰,豪邁不復如昔,只成了一個戀愛的漂泊者,抑郁以歿”,并感慨“《女難》作者的女難”。1928年朱自清散文集《背影》的第一篇散文《女人》(寫于1925年)中以我的朋友白水之名,提到“雖然不曾受著什么‘女難’”。除此以外,該詞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文學創作中很少出現,極具陌生化意味。但是沈從文在此期間卻使用了三次,分別為發表于1928年2月到9月間的《舊夢》中,“我是來做官,官倒不做先來受這女難!”發表于1929年的《呆官日記》中提到“女難或者又到了”,以及1932年在《從文自傳》中回顧十年前初戀的文章,更直接題名為《女難》。沈從文對“女難”一詞的多次使用,表明了他對該詞的共鳴體驗,更在《女難》一文中,沈從文記敘了他初戀的“女難”經歷。
1921年2月,十九歲的沈從文在母親的設法之下,再次離開鳳凰老家,投靠芷江的五娘舅黃巨川,謀得了團防局稅收員的職位,沈母也變賣家產帶著九妹投奔沈從文。就在一切向好的時候,沈從文認識了當地中等人家的子弟馬澤淮及其姐姐馬澤惠。“白臉長身”的馬澤惠即將是桃源師范的學生,知書達理,擅長書法,與沈從文情趣相投。情竇初開的沈從文墜入愛河,寫了許多情詩由馬澤淮代為傳遞。沈從文曾為此拒絕了親戚為其安排的相親。沈母變賣家產的三千塊錢由沈從文保管,馬澤淮利用沈從文對其姐姐的迷戀騙了沈從文一千多塊錢,待沈從文發現時,恰好芷江發生匪患,馬家去鄉下避難了,沒有馬氏姐弟的消息,讓沈從文感覺到自己被騙了,為這一筆巨大的虧空,既害怕又自覺無言面對母親,“每天想辦法處置,卻想不出比逃走更好的辦法”。
沈從文這次被稱作“女難”事件的初戀,使他虧空了一千多塊錢,本來以親戚熊捷三的勢力找馬家交涉,不至于毫無補救,但是沈從文卻只是一走了之。可見錢未必深刻傷害沈從文,情才是最讓他難以接受的。這場初戀讓沈從文體驗了愛情的美好,更讓他感受到了傷痛,同時經濟損失還讓沈母和九妹的生活驟然從充滿轉機和希望的期待中重新跌落回無望的生活狀態,至親的痛苦自然會讓沈從文的心理更為難過。這種復雜的痛苦和無法忘懷的心理創傷讓沈從文在十年之后的《從文自傳》中依然將之命名為“女難”,足見當年這份傷害的深刻、綿遠。這場帶給沈從文沉重創傷性體驗的初戀,不僅在當時令沈從文內心沮喪挫敗,而且深刻影響了沈從文對待情愛的態度和心理,成為沈從文早期感傷自敘傳式情愛書寫的重要心理動因,造就其作品獨特的“女難”式情愛書寫范式:青年男子渴慕獲得異性的情愛,但又因無法獲得而懼怕異性的情愛,身陷愛無可愛和愛而不得的苦難狀態。
二、早期情愛書寫中的“女難”范式
沈從文是一個性格內向的人,曾自稱“脆弱、羞怯、孤獨、頑野而富于幻想。與自然景物易親近,卻拙于人與人之間的適應”。這種性格讓沈從文敏感于和女性相處的不適之感,經失敗初戀的挫折使之深陷“女難”心理體驗不能自拔,從而形成文學創作中對“女難”情態的細膩刻畫,這在沈從文早期作品中鮮明體現為兩種范式。
一種是愛無可愛的“女難”心理。沈從文發表于1925年到1928年間的《公寓中》《中年》《老實人》《煥乎先生》《善鐘里的生活》《看愛人去》《重君》《怯漢》《用A字記錄下來的事》等作品,多為第一或第三人稱心理獨白小說,被研究者稱為“郁達夫式的內心苦悶的抒寫”,但事實上這些作品與郁達夫自敘傳小說“把個人遭際‘轉喻’為國家命運”的主旨還是有較大差別的。剛剛起步用筆的沈從文從表達自我開始,著力通過自己的真實感受表現世界、發現自我,以自己生命體驗表現充滿情、感、欲的純粹的主觀世界。這一階段沈從文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往往在“愛情如死之堅強”的自然法則下對女性極度渴望,或尾隨,或偷窺,或想象,或造夢,但是卻沒有進一步的情愛行動。在“生的苦悶”“性的苦悶”的背景之下,男主人公會因性的壓抑到“馬路上去看女人”、去大學門口看女學生,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都是模糊的,沒有名字,只是簡略的身形、聲音的描述,帶有符號化的意味,而且這些女性形象與男主人公沒有對話,沒有交流。而看的結果,男主人公不是獲得慰藉,道德層面的懺悔也不強烈,濃重抒發的是感傷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憐惜:“要妻,妻是為我這樣人預備的么?一個女人,是為了跟隨我這樣人而生長下來,那恐怕神還不至于如此昏聵。”“這世界女人原是與我沒有分,能看看,也許已經算是幸福吧。”(《看愛人去》)“我是為集中與證明‘羨企’‘妒恨’一些字典上所有字的意義而生活的吧。”(《怯漢》)這些男主人公同樣成為勞倫斯詩作中的“憂傷的青年男子”:“二十歲的憂傷青年男子/以為,逃避憂傷的唯一出路,就是通過女人/但周圍到處是女人,卻找不到你要的那個。”這種沒有實際戀情的情傷,是典型的“女難”式情愛,有著他自身屈辱和痛苦的初戀情感經歷的影子。
另一種是愛而不得的“女難”體驗。在這一類型小說中,男主人公和女人有了情愛交往,女性形象也有了名字,相互間有簡略的對話,但這愛的對象或者是有夫之婦,或者是根本不愛他。在分二十八次連載于1928年《現代評論》上的小說《舊夢》中,貧困潦倒的“我”,從北京來到遼寧錦州,認識了哥哥的一班好友,包括熱情豪爽的周某(被我冠名為“竇爾墩”),他邀我到家中做客,沒想到其喜歡看小說的夫人第一次見面就將我引入她的閨房!原來她看過我的全部作品,對我早已傾心。小說的動人之處即展現“我”在與有夫之婦畸戀中那矛盾糾結的情感體驗:“為什么歡喜我的全是嫁過人的?為什么比這個壞一點的沒有主兒的女人就全不理我?”“我是來做官,官倒不做先來受這女難!”“縱說把別人姨小,作成了自己情婦,我所得,除了在事前事后苦惱,還有什么?”難過得想要回北京甚至還動了死的念頭。這段畸戀最終因發生兵變,各自避難四散逃亡而告終。小說用這場幻化的“舊夢”,細膩展現了主人公“憂郁無用徘徊柔弱”的性格。1929年發表的日記體中篇小說《呆官日記》,也以大量的心理描寫展示沈從文這種焦灼的“女難”式心理體驗。小說中有對官場虛偽無聊的揭示和諷刺,但更多的是“我”單向度的愛戀鳳和八號護士時的主觀感覺和心理活動,鳳和八號護士根本就不愛“我”,但是“我”卻一直臆想她們的愛戀,細膩展現了“我”對女人自卑又自尊的復雜心理。
三、“女難”體驗在《邊城》愛與美悲劇中的詩性升華
“女難”式的心理體驗,讓沈從文在早期的情愛書寫中傾向塑造沉溺于自我情愛世界中的敏感、脆弱、羞怯的情愛零余者,過量篇幅的單向度宣泄男性情愛之苦。而這種心理體驗隨著作家人生際遇、情感經歷的改變而逐漸成為詩意與哲理的底色,升華為《邊城》中對愛與美悲劇命運的詩性書寫。
1932年8月,沈從文寫作《從文自傳》時,距離他的初戀已經過去了差不多十年,十年時間沈從文已經從一個“小兵”“一個鄉下人”,變成了受人矚目的作家,變成了青島大學的講師。而立之年的沈從文,對那段失敗的初戀仍然耿耿于懷,只是已消去了青春的沖動與苦悶,代之以對人生際遇、命運無常的感慨:“假若命運不給我一些折磨,允許我那么把歲月送走,我想這時節我應當在那地方做了一個小紳士,我的太太一定是個略有財產商人的女兒,我一定做了兩任知事,還一定做了四個以上孩子的父親,而且必然還學會了吸鴉片煙。”“一分離奇的命運,并將把我從這種庸俗生活中攫去,再安置到此后各樣變故里。”人生中充滿偶然和必然,也許正是初戀時被騙受難才使得沈從文負痛出走,刺激他脫離既定的生活軌道,走上那追尋“愛與美”“詩與真”的求索之旅,并且“真的用一支筆打出了一個天下”。也正是在這樣的人生際遇中,沈從文以個人情愛體驗為緣起、為線索,在早期創作中對這段創傷性情感體驗進行了宣泄式的書寫描畫。而在這份傷痛日漸遠去,青春荷爾蒙躁動漸漸平息時,這份深刻的情感體驗又與現實人生感悟相結合,詩化為作品中對人生、對愛情悲劇命運的體察和眺望,這份感悟和懷想凝結為《邊城》中對“美麗總是愁人的”愛而不滿、求而不得的缺憾狀態的書寫。在《邊城》中,除了主人公儺送和翠翠凄美的故事主線之外,為愛執著、因愛受難的男性比比皆是:面對沒有遠走勇氣的翠翠母親,“自己也不便毀去做軍人的名譽”而服了毒的茶峒軍人;愛著翠翠的母親,追求她而不得,她死后又終身未娶的楊馬兵,成為最后唯一守護愛人女兒的“伯父”;羨慕弟弟二老能得到碾坊,真誠地愛著翠翠,得知二老也愛著翠翠后而自己郁悶地坐下水船意外出事的大老天保。愛與美的缺憾成為沈從文在這部小說中關于人生、愛情最深刻的隱喻,這也成為這部愛情牧歌式的《邊城》能夠引發無數讀者共鳴的重要原因。寫愛情也是寫人生,寫缺憾也是寫浪漫,作家“女難”的創傷心理體驗在《邊城》里實現了詩意與哲學的升華。
當然,對于沈從文這樣一位情感充沛的作家而言,愛情的美麗和傳奇不僅是作品的素材和靈感,更寄寓著他對人生的希望與熱愛。1942年作家在《水云》中回顧《邊城》的創作是“情感上積壓下來的一點東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點傳奇,一種出于不巧的痛苦經驗,一分從我‘過去’負責所必然發生的悲劇。換言之,即完美愛情生活并不能調整我的生命,還要用一種溫柔的筆調來寫愛情,寫那種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與我過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寫作《邊城》的時候正值沈從文和張兆和新婚期,他之所以會創作出牧歌式的《邊城》并做出如此的解釋,并非現實愛情的不如意,很大成分還源于他對初戀“女難”式創傷體驗的感懷和對人生“圍城”式缺憾的敏感。當年八百土匪圍城,隆隆槍炮聲中他不念生死而醉心寫情詩,毫不猶豫當眾拒絕更好女子的癡心絕對,卻換得蒙受重大損失,承受沉重心理負荷。年少的沈從文負氣而走成為他邁向自己文學人生的一個重要心理節點。十余年后,無論是隱痛的、因愛受難的“女難”創傷心理,還是曾經上下求索的掙扎努力,都幻化為沈從文筆下對人生愛而不滿情愛狀態的詩與思,構筑起《邊城》中愛與美悲劇命運的哲思意味和詩性韻味,在這一層面講,《邊城》就是沈從文寫給自己的一首關于愛情、關于美麗、關于缺憾的人生牧歌。
從沈從文“女難”心理體驗出發分析其早期小說到《邊城》情愛書寫的變化,為沈從文的情愛小說提供了另一種闡釋的可能,也成為深度接近沈從文“人性與生命”藝術世界的重要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