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英
一、中國的楚辭,世界的楚辭
“楚辭”既可以指一種文學體裁—發源于古代中國南方,往往以句中帶“兮”字為標志之一,感情回環跌宕,一唱三嘆的楚辭體詩歌;也可以指一部蜚聲世界的文學總集—在《四庫全書》之中被列為集部之首的騷體詩集經典。《楚辭》與《詩經》雙峰并峙,分別成為中國浪漫主義文學與現實主義文學的兩大源頭,也是最早的兩座文學高峰。以《楚辭》為核心的楚辭文學,因其巨大的藝術成就與文化意義,不僅是中國的楚辭,也是“人類的楚辭”,正如蘇聯漢學家費德林(1912-2000)所說:“屈原的詩篇誕生于民族的獨特性,但具有普遍的意義而成為全人類的財富。”(《費德林集》)
二、第一部全面系統的歐美楚辭學綜合論著
楚辭具有世界性的影響,它在歐美已經有400多年的傳播與研究歷史,相關學術成果極為豐碩。但是,歐美楚辭學的各種資料散、亂、雜,分散于眾多國家和地區,其整體面貌如何,我們一直難以知曉。現在,南通大學陳亮教授皇皇十四章的《歐美楚辭學論綱》(以下簡稱《論綱》)于2020年6月由北京中華書局出版問世,終于讓我們得以一窺全豹。這應該是世界上第一部全面系統地論述歐美楚辭學的綜合論著,由作者在其博士論文基礎上,經過十年不懈努力精心打磨而出。其間作者還曾作為中國國家高水平大學建設計劃聯合培養博士的學者,公派赴倫敦大學學習訪問,進一步廣泛搜集世界各地資料,匯聚眾流,讓它們百川歸海,并請求美國、歐洲、日本、中國港澳臺等地學術同行幫忙搜集,不斷充實完善。十年磨一劍,厚積薄發,所以成績斐然,良有以也。
三、科學、全面、精審的《歐美楚辭學論綱》
(一)框架科學
《歐美楚辭學論綱》結構完整、嚴謹科學、脈絡清晰,體現了“論綱”綱領性強的特點。正文共十四章,依次是:第一章,導論;第二章,歐洲楚辭學研究綜述;第三章,美國楚辭學研究綜述;第四章,天主教與明清楚辭學史;第五章,早期歐美漢學家對《楚辭》的翻譯與研究;第六章,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歐美楚辭學;第七章,戰后歐美楚辭學的新發展;第八章,奧地利漢學家費茲邁爾及其《楚辭》德文譯本;第九章,法國漢學家德理文及其《離騷章句》;第十章,英國漢學家翟理斯對《楚辭》的翻譯與研究;第十一章,德國漢學家孔好古的《楚辭》翻譯與研究;第十二章,德國漢學家鮑潤生的《楚辭》研究;第十三章,霍克斯的《楚辭》翻譯與研究;第十四章,從中國的楚辭學到世界的楚辭學。從章節安排上可以看出,全書點面結合歐、美兩大板塊,綱舉目張,既有縱向的源流剖判,如把歐洲楚辭學分為早期研究、現代研究、當代研究,對美國楚辭學進行歷史回顧;也有橫向的多維度展示,比如分國別對奧地利、法國、英國、德國等進行專門介紹,尤其采用綜合論述加重點舉例的方式,巨細靡遺,主次分明,自成體系。作者在“綜述部分”還直接表明了其“總-分-總”的體系框架設想:“先總述背景介紹,再分別進行個案研究,然后再進行綜合比較的論述方式。”如此貫通諸多維度,共時、歷時有機結合,400多年的歐美楚辭學立體的、流動的概貌與細節就活生生地呈現在我們眼前了。
作為框架的一部分,《論綱》特別注意到天主教傳教士的楚辭研究以及對中國本土學者的影響,并設立了幾個專章,進行了恰如其分的贊揚和評價。傳教士帶來的西學對明清以后的楚辭學有哺育作用,比如清代學者蔣驥的《山帶閣注楚辭》就曾吸收歐洲傳教士利瑪竇、傅泛際、湯若望等人的西學成果。這些傳教士當中,德國鮑潤生(Franz Xaver Biallas,1878-1936)不僅向西方世界介紹、翻譯楚辭作品,而且積極參與到中國學者關于屈原生平及其真實性的論證中,還聯系了一批學者創辦了世界一流的漢學刊物,得到了中外學界的一致好評,他在輔仁大學創辦的《華裔學志》(Monumenta Serica)的中文名字就是陳垣選定的。1934年,陳垣發表《從教外典籍見明末清初之天主教》,文末附有《題鮑潤生司鐸譯楚辭二絕》:“屈子素為方外友,騫公早有楚辭音。而今又得新知己,鮑叔西來自柏林。”并有一段相關文字說明:“演西也是西來客,《天問》曾刊《藝海塵》。他日若逢‘山帶閣’,引書定補‘鮑山人’。”《論綱》引述此節后指出:“我們從陳垣先生這段詩文可以看出,西方傳教士從明朝末期就開始接觸《楚辭》,并對其著述名稱(按:即陳垣文中提及的明末西士陽瑪諾的《天問略》,而利瑪竇亦曾自號大西域山人)產生了影響;而中國楚辭學者借鑒傳教士的西方學說研究和解釋《楚辭》,也有了一段歷史。天主教傳教士充當了中西文化交流的先驅角色……”的確,西方漢學萌芽于傳教士的著述,后來傳教士繼續為漢學研究添磚加瓦,楚辭學情況亦如是。天主教神父鮑潤生對楚辭研究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而此前一個世紀,竟然沒有一篇專門介紹鮑潤生的文章,所以《論綱》為鮑潤生列了專章,這是完全應該而且非常恰當的。
(二)研究譜系廣,搜羅資料全
首先,本書研究的地域范圍包括歐洲、美洲;其次,研究對象是針對歐美各國所有現存與楚辭相關的文獻,包括楚辭譯本和楚辭論著綜合性搜集、整理與研究等;最后,時間跨度大,研究起點始于17世紀歐洲學者初接觸《楚辭》,自彼迄今逾400年,具有歐美通代楚辭學史的性質。起始時間大大突破了前人的局限,由此前通常的19世紀上半葉,前推到17世紀初,新拓展了兩個多世紀。《論綱》把歐洲學者400年楚辭學史,分成三個階段:20世紀以前為早期研究,即從引用詞句到翻譯介紹;20世紀上半葉為現代研究,即從課程爭鳴到學術爭鳴;20世紀下半葉至今為當代研究,即從紀念活動到多樣化研究。
與此寬廣研究譜系相適應,《論綱》提綱挈領,統計出迄今為止歐美學者譯介研究《楚辭》的文獻資料達300余種。而此前,收錄資料較全的《楚辭資料海外編》,其著錄相關論著共21種,具體情況為:英文15種,德文4種,法文2種,遠遠不能全面反映歐美楚辭研究的既有成就和當今情況。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歐洲楚辭學史時間起點的前推跟歐洲楚辭學文獻的發現融為一體,密不可分。《論綱》鉤沉中西交通史中的史料,發現了目前最早能見到的材料是葡萄牙耶穌會士陽瑪諾(Emmanuel Diaz Junior ,1574-1659)于明朝萬歷四十三年(1615)在北京出版的《天問略》。書名中“天問”二字,出自《楚辭·天問》,且書中兩處化用《天問》成句,解答《天問》提出的問題。可證實陽瑪諾及其合作者在撰寫此書時參考了《楚辭》。1616年,與陽瑪諾關系密切的耶穌會士龐迪我(Diego de Pantoja,1571-1618)、熊三拔(Sabatino de Ursis,1575-1620)寫了一份奏疏,提出九重天的學說中國古已有之,“屈原時,此術或已失傳,故作《天問》。首言:‘圜則九重,誰則度之。’”《論綱》說:“此奏疏從側面證明了《天問略》與《楚辭·天問》的聯系,并從西學視角對《天問》‘圜則九重,孰營度之’作了另一番詮釋。清代《楚辭》注家多引用西方傳教士的‘九重天’學說……”《論綱》最后下結論說:“從以上論述可知,楚辭對歐洲的傳播,至遲從1615年陽瑪諾《天問略》出版開始,距今已有400年歷史。”這說法可謂言之成理、持之有據,因為有可靠的文獻基礎,立論非常堅實。
(三)抓住特色,辨析精審,善于歸納
《論綱》善于發現各國楚辭學的獨特之處,精審辨析,以把握其本質,歸納其發展規律。比如《論綱》這樣總結“二戰”后美國學者楚辭學研究的特點:第一,翻譯是研究工作的重要基礎,重視翻譯;第二,美國學者重視從語言學的角度研究《楚辭》;第三,美國學者擅長從文學接受史角度研究《楚辭》;第四,美國學者運用最多的是比較文學方法。如此高屋建瓴、深及本質的論斷,非有一番由博返約、明察秋毫的功夫,是無法得出的。書中精辟歸納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作者通過國內外對比,發現國內外對楚辭學研究存在諸多不足,并歸納為四條:第一,對歐美楚辭文獻調查不夠深入;第二,對歐美各國楚辭文獻研究很不平衡;第三,對國外學者的優秀成果未能及時整理、準確翻譯,因而造成以訛傳訛;第四,對學術史上的重要問題缺乏考證,沒有依據第一手資料辨析。這些歸納論斷對今后的楚辭學有指導意義。論傳教士楚辭學、外交家楚辭學、專門學者楚辭學,如老吏斷獄,言簡意賅,一針見血。其中提到,傳教士的目的本是為傳教,但是激發了先進的中國學者對西方科學技術的熱情。此類目的與結果違背的現象,增添了學術史的趣味性。
《論綱》又善于結合時代背景與具體學術的關系,以總體風貌演變與局部細節刻畫相配合來展開論述和歸納。《論綱》注意到,主要涉及國家如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美國的代表性學者,其楚辭學成就跟他們所處時代的國力是大致相稱的。比如,談到“二戰”前美國楚辭學僅有零星的譯介,比起同時期歐洲漢學家理雅閣、翟理斯、孔好古、何可思、鮑潤生等在《楚辭》翻譯和研究方面取得的豐碩成果,美國漢學界可謂乏善可陳。但是“二戰”后,美國漢學發展迅速,與《楚辭》相關的專著、博士論文、單篇論文數量皆超過了漢學傳統深遠的歐洲國家。據《論綱》統計,歐美早期楚辭學階段(1852-1913)(按:1852,《論綱》筆誤為1952),60多年間,只有3種單行本專著出版;而在“二戰”后的60多年間有20多種單行本專著出版,其中美國即有5種。美國“二戰”前沒有楚辭學博士論文,戰后70多年產生了9篇,遠遠超過了歐洲漢學界。《論綱》認為:“這與美國在‘二戰’后脫離歐洲漢學傳統,走上‘批量培養標準化的學位獲得者’的發展模式有關。”另外,美國的楚辭學包括:屈原作品翻譯,屈原及其作品的影響研究,楚辭巫文化研究,楚辭語言學研究,楚辭再現學研究。從基本文獻到文學,再到語言學、文化,乃至旁及其他文化領域,研究頻譜寬廣。而且,美國楚辭學在研究內容、研究方法、研究理論等方面,較之前別開瑰境,形成了跨文化、跨學科、跨地域的多維度、綜合性研究特色。這也是美國“二戰”后國力遙遙領先,在學術領域的直接體現。不過,美國漢學及楚辭學研究的問題,《論綱》并沒有回避,通過三部專門的屈原作品翻譯來介紹:杰拉·約翰遜(Jerak Johnson,1931——)1959年出版的《離騷—一首減輕痛苦的詩》(Li Sao:A Poem on Relieving Sorrows),杰弗里·R·沃特斯(Geoffrey R. Waters,1948-2007)的《楚歌三首:楚辭傳統解釋介紹》(Three Elegies of Ch’u: An Introduction to the Tradition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Ch’uTz’u,1985),以及田笠(Stephen Field)的《天問:一部中國溯源之書》(Tian wen: A Chinese Book of Origins,1986)。《論綱》評論道:“美國漢學歷史較短,而且學風重視創新,而不是傳承,導致了兩方面的結果:一方面,美國的普及型翻譯書籍,大多數形式花哨,內容潦草,質量不高;另一方面,美國的學術型翻譯作品,多帶有強烈的個人研究觀點,很難得到普遍認同。”這是冷靜、客觀、持平的論斷。
歐美楚辭學,無論作為“他山之石”,還是“前之覆轍”,都有其獨特價值。正如《論綱》所說:“許多問題我們可能因熟視而無睹,但他們卻能曲徑而通幽,看見我們沒有看到的風景,發現我們沒有發覺的問題,提出我們沒有想到的見解。”歐美楚辭學能取得相當不俗的成績,源于幾個世紀以來西方國力強盛、視野開闊,文化背景整體領先的優勢,也與西方跟中國同行密切交流,受到中國同行的幫助、支持有關,東西方文化互相影響,中西方學者相輔相成,一起前進,早已成為常態。香港作為中西溝通的橋梁,對中外楚辭學的傳播與交流,尤其在對歐美的交流中,發揮了不容忽視的作用。香港本地近百年的楚辭學,比如,饒宗頤先生的楚辭研究等,成就也非常可觀。相信這本提綱挈領又包羅宏富、博通與專精兼擅的《歐美楚辭學論綱》,對于后續歐美楚辭學研究,可據以按圖索驥,起到坐標系的作用;對中國的楚辭學,對全世界未來的楚辭學,都將極有參考價值和啟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