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巽擬古樂府研究

史珂

元代詩人周巽創作的66首擬古樂府包含了繼承古題和自擬新題兩方面的作品，具有豐富的思想主題和獨具特色的藝術特征，表現出周巽自身獨特的樂府創作觀念。周巽擬古樂府詩作既是元代擬古樂府詩發展的關鍵部分，也代表著中國古代樂府發展的重要階段。

一、周巽樂府觀念

當前，關于記載周巽及其著作的史料文獻十分匱乏，不僅正史中無周巽本人傳記，他人著作中也少有提及。目前所知的僅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六十八和楊士奇《東里續集》有所提及。當代學者尚麗新在《從元代的幾種樂府詩看元代的樂府詩學》中歸納出周巽的樂府觀為崇古和復古。學者張昱則在《周巽新樂府研究》一文中認為周巽樂府觀念是用浪漫的不與世俗的題材表現人生理想。

明代楊士奇在《東里續集》中記載周巽曾編寫《歷代樂府詩辭》一書，并指出該書的編排順序和體例與朱熹《答鞏仲至書》所述一致，故筆者對朱熹《答鞏仲至書》進行考察。朱熹在《答鞏仲至書》中劃分了詩的等級，并贊賞王維和韋應物律詩中的蕭散自得之趣，并批評當代詩作的乏味無趣，進而指出高遠詩風是詩作的必備特征。由此可知，楊士奇認為周巽的詩文觀與朱熹相似，對王維、韋應物之高遠自然詩風持有推崇和贊賞。筆者考察周巽擬古樂府詩作，發現其多首描寫景色之作確有清新自然和閑澹高遠的特點。由此可見，周巽追求高遠自然的樂府觀念。

此外，據朱熹《答鞏仲至書》中“故嘗妄欲抄取經史諸書所載韻語，下及文選、漢魏古詞……以為詩之根本準則”，可知朱熹對詩作之韻律和諧的重視，此點在周巽《擬古樂府序》中也可得到論證。在《擬古樂府序》中，周巽表示自身由郭茂倩輯錄的樂府詩受到啟發，仿照《樂府詩集》中的鼓吹歌辭、相和歌辭以及近代曲辭等各類曲辭的體制，并結合自身生平經歷，創制出擬古樂府154篇。之后周巽在序文中感慨“第學識淺陋，音節舞調未能合乎古作之萬分，然于芻蕘之言或有可采”，對“音節舞調”專門提及，可窺見周巽對其的重視程度之深。并且，周巽重視三三七句式以及押韻的使用，使音調和諧、節奏鮮明。此點也是周巽文辭音律并重觀念的表現。

綜上，本文根據《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明代楊士奇《東里續集》、周巽的擬古樂府詩等分析得出：周巽樂府觀不僅包括上文兩位學者提出的兩點，還應包含追求高遠自然以及文辭音律并重兩個方面。

二、周巽擬古樂府的思想主題

周巽的擬古樂府詩作題材多樣、內容豐富，且凝聚著詩人的思想感情。從內容上看：寫景如《陽春曲》《梨花曲》等，抒懷如《節士吟》《壯士歌》等，游仙如《上之回》和《臨高臺》，邊塞戰爭如《戎行曲》和《關山月》，愛情婚姻如《銅盤歌》《織錦曲》，以及歌詠民生疾苦如《猛虎行》《桔槔行》等。

從思想感情上看，其擬古樂府詩作中表現出詩人對百姓的關心和體諒，如《桔槔行》中描述農民辛苦勞作的情形，又如《猛虎行》中抒發社會安定、百姓平安富足的愿望，還通過描述丈夫遠行或征兵遠戍的閨婦苦思表現對女性群體的理解和同情，如《車遙遙》中“路繞關山千萬里，望君不見長相思。黃塵蔽日征鴻斷，肝腸似割空留戀”，表現閨婦對遠在邊關丈夫的深切思念。《雞鳴高樹巔》和《織錦曲》等詩同為此類作品。此外，詩作中反映出詩人對殘酷戰爭的譴責和反抗，如《郊祀曲》中“秦兵五十萬，白骨雪成堆”。并且，其擬古樂府中還流露出周巽對建功立業的追求和渴望，如《壯士歌》中對荊軻和樊噲的贊賞。然而，周巽在渴望建功立業的另一面是對官場黑暗和繁雜的不屑與鄙夷。據《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所述：“集中自稱嘗從征道賀二縣狣寇，以功授永明主簿。”說明周巽曾擔任“永明主簿”，即掌管文書的佐吏。久在官場，也曾厭倦，如《野田黃雀行》中“微物猶知棲息地，四維塵網誰能避。君不見鸚鵡在樊籠，幾時脫跡山林中”。若結合詩人曾做過官的生活背景，此處詩人似乎將束縛黃雀的羅網和困住鸚鵡的樊籠比作自身所處的官場，表示自己深受黑暗官場的束縛。

三、周巽擬古樂府的藝術特征

周巽擬古樂府詩作具有多樣化的藝術特征，包括詩歌體式自由且規律，詩歌風格力主唐音以及賦題法的采用。

（一）詩歌體式自由、有規律

周巽擬古樂府詩作體式的自由性主要體現在三言句的運用和雜言體的書寫，規律性主要體現在句式精巧工整，成對出現。

1.雜言體句式自由隨意，靈活多變，便于抒發感情

本文對周巽擬古樂府依據句式進行數量和題名統計，得知周巽66首擬古樂府詩作中，有包括《圣人出》等齊言詩32首，《怨王孫》等雜言體25首，加之9首楚辭體詩作，共計34首雜言體詩作，可見雜言體的數量所占比重較大。并且，周巽擬古樂府中的雜言體詩作中句式長短錯綜，參差錯落，其中有清新明快的三言句、整齊和諧的五言句以及悠長舒緩的七言句。節奏靈活多變，自由流動。時而輕快短促，時而悠長舒緩，便于自然且無拘無束地抒發感情。

2.三言句簡潔緊湊，鏗鏘明快，富有節奏和韻律感

筆者對周巽擬古樂府詩作中的三言句進行梳理，得出下表：

由上表可知，周巽66首擬古樂府詩作中，共有15篇運用三言句，大約占擬古樂府詩作總數的四分之一。可見，不同于漢樂府，周巽擬古樂府詩作中三言句的數量較多。且從三言句的篇中位置、句式特征以及修辭手法等可知周巽對三言句的使用靈活自由。三言句本身便具有節奏感和音樂感，加之三三七句式本身便于歌唱的特點，使詩句整體形成一個小的節奏單位，節律整飭，富有韻律感。此外，《織錦曲》《野田黃雀行》等數十首詩作中的三言節奏套詞“君不見”，同樣為篇章增加了節奏感和音樂感。

3.句式精巧工整，詩句常以偶數句成對出現

周巽擬古樂府形式的規律性主要體現在句式的整齊對仗。除《織錦曲》《空城雀》《長相思》以及《蒼龍吟》由于篇章中穿插三言句而造成句式不相對稱的情況，其余詩作中的三言、五言、七言詩句皆以偶數句成對出現。

（二）力主唐音，取法唐詩

在元末長期戰亂的社會環境下，杜甫反映現實、憂國憂民、沉郁頓挫的詩風恰好能滿足時代的需要。周巽創作的擬古樂府中有多篇仿擬杜甫詩風，與杜甫詩歌題材相類似的作品，如《關山月》《門有車馬客行》等。

周巽擬古樂府中的景色描寫之作采王維、韋應物等詩人之長，具有明凈芳潤、清新自然的特點，例如，《陽春曲》中“黃鳥間關語庭樹，清簫宛轉隔窗紗”，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對周巽“然其抒懷寫景，亦頗近自然，要自不失雅則”的評價一致。

此外，周巽《昭君怨》等擬古樂府中都使用了李白樂府詩中常見的“君不見”的提唱手法，《相逢行》中更是對李白《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中的詩句直接化用。可見周巽在創作樂府詩時對李白的自覺追隨，但周巽擬古樂府中并無李白詩歌中浪漫狂放之色彩。

總體而言，可能受元代詩壇的宗唐觀念影響，周巽擬古樂府的創作風格以宗唐為主，反映現實的詩作師從杜甫，具有沉郁頓挫的特點;景色之作采韋應物、王維等詩人之長，具有清新自然、閑澹高遠的詩風，并自覺追隨李白樂府詩的創作手法。

（三）擬古樂府采用賦題法，詩作內容與詩題相輔相成

周巽擬古樂府的制題方式可追溯至漢樂府“緣事而發”的傳統，其以賦題法為起點，詩作內容與詩題呈現出相輔相成的狀態。其一是詩題與篇中詩句一致，例如，《車遙遙》的篇首為“車遙遙，去何之”。其二，詩題與詩作內容相互映襯，如周巽《羅敷詞》借用古辭中羅敷采桑，路遇使君并機智應答的本事展開。又如樂府舊題《關山月》，《樂府解題》曰：“《關山月》，傷離別也。”后人擬作皆圍繞關山和月兩個意象描寫戰爭凄涼場面與思鄉之感，周巽擬作《關山月》主題與此同義，并且周巽其他擬作如《門有車馬客行》《昭君怨》等作品同為“緣題而作” 。

四、繼承與創新

在元代末期這一特殊的時代背景下，周巽擬古樂府中體現出的其實是對古樂府的繼承和樂府精神的傳遞，如周巽擬古樂府中采用賦題法，仿制并保存了與古樂府相似的題材內容。又如周巽擬作中反映現實的內容與漢樂府中“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的現實主義精神一致，與漢樂府民歌的精神和體制一脈相承。

創作形式上，周巽的擬古樂府追隨元末復古思潮，創作形式貼近古樂府，然而并不拘泥于古。如周巽擬作中多次使用帶有明顯古樂府特征的“君不見”，且詩中語言通俗明快、抑揚頓挫，具有韻律感和音樂感，但不同于古樂府，周巽擬古樂府體式自由且有規律，增加了古樂府中極少出現的三言句，詩句以偶數句成對出現，顯現出周巽創制擬作時自我創新的一面。

此外，周巽對楊維楨的樂府詩也有繼承關系。一方面，創作中周巽與楊維楨同樣遵循“宗唐復古”的觀念;周巽擬古樂府中歌詠時事，反映現實的作品與楊維楨樂府中反映民生疾苦的內容存在相似性;周巽吟詠性情，抒發自身真情實感的擬作，與楊維楨關于樂府詩應為性情之作的提倡相一致;且周巽與楊維楨二者皆仿照李白樂府詩的創作手法。然而另一方面，并不能完全將周巽擬古樂府歸于楊維楨樂府詩的一脈之中。不同于楊維楨樂府詩歌風格中的晦澀古典和“怪”與“奇”，周巽擬古樂府總體上明暢通俗、生動自然，用字平易淺切，并無“鐵崖體”般的奇艷詭譎、雄健縱橫。

元代詩人周巽共創作擬古樂府66首，其擬作中體現出周巽自身追求高遠自然以及文辭音律并重的樂府創作理念，表現出周巽關心國家、體諒百姓、渴望建功立業的思想，總體而言是周巽自我情懷的抒發與展現。此外，詩人在擬古樂府的創作中注重可歌性與文本型的結合，在依托樂府舊題創作的同時，還自創新題。此點不僅體現了周巽繼承樂府傳統的自覺意識，還表現出周巽的開拓創新精神。

周巽自創新題的擬古樂府是元代詩史上唯一留存的一組自擬詩題的詩作，對研究元代社會下的樂府詩創作特點和發展流變具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此外，周巽創制的擬古樂府對于唐代至明清樂府詩的發展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是中國樂府詩發展歷程中十分關鍵的一部分，可視為分析考察古代詩壇樂府詩歌特點以及發展狀況的重要內容。

課題基金：江蘇師范大學研究生科研創新項目：周巽擬古樂府研究，項目編號：2021XKT1106。